“呃……尽量避免吧。”

“是,此乃帝王头上唯一高悬之剑,若无此威胁,帝王即可为所欲为。”

“你说你故意做给后世看?”

“我非为世人,只为自身帝国千秋万载。”

阿达心里一震,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但……但代价太大了吧,你杀了多少人啊。”

“死死生生,世间皆然,有何稀奇。”

“可是你自己不死,却让别人去死。”

“我亦会死。时刻到了,我自然会死。”

阿达沉默了好一会儿,一时间思绪有点乱。“其实,”他说,“我们老师原来上课总说,如果当时你没传位给胡亥,而是扶苏,也许秦朝倒不至于崩溃,扶苏还是很好的人。”

“没有用的。”秦始皇说,“大势如此,无力回天。扶苏亦不能应对。我让他在长城脚下躬耕终老,也算尽我所能了。”

秦始皇的声音在隧洞里幽深沉厚,隐隐有回声。阿达听得有点发愣。秦始皇说了太多话,有太多他没想过的问题。他试图思考那些有关历史的往事,但思绪就像前方隧道,黑漆漆的看不到边界。

他回想秦始皇最初的话。一些话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意味。铜车还在有条不紊地行驶着。苍白小灯照亮脚下轨道,向远处延伸成黑暗里的两条珠子。他隐隐听到水流的声音,不是岩壁的滴答声,而是宏伟却低沉的河流的声音。

“这是哪里?”他问秦始皇。

“渭河之下。”

原来如此。这样的设置很明智。入口在阿房宫台基之下,确保无人偶然发现,隧道一路深入地下,又沿渭河,确保不会被人无意截断。只是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他们又沉默地行驶了好一会儿,车子似乎转弯,水声渐渐收敛了。

他的眼睛向前方看去,看到了轨道尽头,一座小平台,和上车时的平台相仿。最震撼的是小平台后面一座巨大的水车。水车被一条瀑布冲击,有一半浸入瀑布,另一半露在外面。离得近了,能看得清楚,水车至少有三十米高,在瀑布的水流下旋转。周围环境似乎是山岩内部,有泥土、野草和岩石在水流两侧,隐约可见。瀑布像是内瀑布,水量充足,速度不快,但很稳定。水车上有一个地方不是扇叶,而是可以载人的小露台。随着水车的旋转,小露台缓缓上升。高处是另一个小平台。

他下了车,将秦始皇从车上背下来,站到平台上,待水车的小露台转到眼前登上去,到高处的平台下来。平台连接着另一条非常长的台阶,台阶缓缓向上,看不见尽头。

他背着秦始皇沿台阶走上去,用手电照着脚下。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米,也许有几百米。他和秦始皇都没有再说话,或许是都被即将到来的命运所震慑,直觉让他们保持沉默。他不再有任何说笑的冲动,内心升腾起的紧张感压制了一切其他感觉。脚下台阶漫长,秦始皇在背上也很重,但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希望台阶更漫长一些。他觉得他能猜到尽头是什么地方,但不想去想。

(十二)

尽头的门是头顶的一块石板。他放入水符,石板缓缓转开。

他走上去,爬出头顶的洞口。

他站定了,环视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什么。他用手电照射爬出来的洞口,赫然发现那是一个巨大的石棺。石棺顶盖向一侧滑开,可以看见顶盖上雕刻的龙和祥云。顶盖上同样有一个水符形状的凹槽,大概出入的开关。

这下他明白了,他们走出的地方是秦始皇的石棺。没有人知道秦始皇未死,因而没有人知道石棺内是一条通道。这是最安全的通道。他将秦始皇放在身旁地上。

“这就是你的陵寝了?”他问秦始皇。

“是。”秦始皇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有点僵硬。

“我看书里写的机关、山石、车马、水银河流,都在周围吗?”“那些在外室。所有机关都是为了防人进入,如果你看到,你就要死了。”

他略感失望,他本来期待能看到许多精妙器物。

于是他问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秦始皇没有回答他,却似乎发出一声叹息。

“你怎么了?”他问。

秦始皇没说话。

“喂,到底怎么了?”他有点紧张,拍拍秦始皇。

“人行千里,终须一归。”秦始皇说。

“哟,你还怀旧了啊。”他笑道,“伤感什么,你这是衣锦还乡啊,长生不老的。”

“魂归故里而已。”秦始皇说。

“什么意思?”他被秦始皇的语气吓了一跳,“正想问你呢,你这次为什么回来啊?”

秦始皇恢复了平素的语气:“秦陵恐将开启。”

“你是说挖掘?旅游?应该没那么快吧?我听说目前也只在研究。”

“迟早之事,须早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

“帝国已逝,须备将来。”

“帝国……什么?”

“帝国已逝已久,至今已百年。”秦始皇说。阿达觉得秦始皇的话越来越悲凉,也越来越令他费解了,“自秦至清,两千余载,万事皆有覆亡之理。当今之人,谁也不懂帝国根底。须另起炉灶,将治国之事传于他人。”他顿了顿,阿达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说,“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何焚书坑儒?”

阿达愣了一下。“你不是说你想给后世做反面典型吗?”他试探着问。

“不是。”秦始皇说,“是他们说的一些话,误导帝王。他们希望帝国建立在善人之上,可帝国须建立在常人之上。”

“……常人?”

“像你这样的人。”

“我?”他大吃一惊,“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我如何能使你带我来秦陵?”秦始皇又不回答,反问他,“事若欲有所成,必顺常人之性。此乃成事之理。”秦始皇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可一路至此,帝国之可以长久存在,原因都在于此。”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你终究会懂。”秦始皇不再解释了,他顿了顿,说话更慢了,“那些书生,虽然误国,却也不是毫无用处。终究是故人,虽逝不远。至魂飞魄散之时,倒也有点怀念他们。现在,你将我置于棺盖之上。”

他不知道秦始皇为什么忽然冒出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他等着他继续说,可是秦始皇没有。他看了看,石棺盖中央,果然有一块空着的区域,有细线围成的形状,像是卡槽。他把水符放在石棺的凹槽内,石棺合上,又把秦始皇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棺顶盖中央。底座和石棺中央的凹陷嵌合得完美。

摆完之后,他问秦始皇还要干什么,秦始皇没有回答。有一瞬间,石室陷入完全黑暗与寂静。

接着,忽然,石棺顶盖上的细缝开始发光,光芒顺着细缝延伸,一路走下去,在地板上向四个方向分别绕了一个很美的花型,又一路向下。他这才发觉自己站立的是一个小高台,往四个方向都有向下的台阶。光芒的细线很快爬到底端,向四面八方铺展,迅速扩大面积,变成细细密密地毯一般的光的海洋。他被这海洋广阔的面积惊到,那是看不到边的宽阔大堂,而他所站立的高台是大堂中央极小的四角锥型岛屿。

柱子突然亮了,接着是屋顶。他看到黑色的立柱上雕刻盘旋的金色的龙,肃杀而峥嵘。秦朝尚黑,这颜色给人的感觉和后世喜爱的红色完全不同。接着是近处的两侧墙壁。让阿达震惊的是,墙壁两侧树立着十几尊巨大的人像,每一尊有十几米高,动作面容皆生动狰狞,五官小而不突出,但表情丰富变换。雕塑是暗金色,衣饰镌刻细致。随着光线亮起,雕塑的四周开始有幻影生成,都是雕塑本身的模样,仿佛灵魂飘出体外。

这时,在他身后响起秦始皇低沉的声音:“我本常人,因遇异人而成非常之事。这本非异事,换作他人亦可以。遇异人非寻常之境遇,你有此经历乃须把握,能懂多少须看你自身。你送我至此,我亦只能送你至此。再久远的路,也终有尽头的时刻。”

秦始皇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句话几乎有点模糊。阿达屏住呼吸竖着耳朵。他看到,从石室高昂的穹顶下慢慢有一个身影出现,从高处飘飘悠悠下落,逐渐凝聚,成形,有轮廓和色泽出现,越来越小,从庞然如一座庙堂大小的稀薄逐渐凝为可见的人形,仍然很庞大,辨识不出面目与肢体。但阿达看出,那就是他一路护送的石像的样子。人形在飘,忽隐忽现,和墙壁两侧雕塑身前的幻影仿佛遥遥呼应。

大厅的屋顶突然亮起,金光四射让已经习惯了黑暗的阿达一下子不适应,挡住了眼睛。屋顶似乎有光锥投下,在大厅中央的空气中照射出平原与高山的幻影。

“江山常易,唯势永存!”

秦始皇最后的话,厚重如雨夜沉雷。四周的雕像幻影像是离墙而出,飘到了山岳上方,秦始皇的影子也以迅雷之势向前飘去,只是到了一处又退回。阿达在明亮的灯光中赫然发现,雕塑幻影的衣着竟然是衣裤,而不是秦时长袍,面孔五官的比例也异常怪异。幻影最终没有相遇,只像呼啸的风一阵吹过。中央的平原与高山开始变化,有人迹和城市像蝼蚁般涌出,接着有商旅和军队在平原上翻滚流动。阿达听到一个声音,不是秦始皇的声音,而是某一种平稳而丝毫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诵读着某些典籍似的文字。文字用词极简,虽然是古体,但阿达竟也听懂了大半。声音先讲述了民之势如水就下,然后开始讲治理的道理。许多意思简明扼要,却和阿达熟悉的说法大有不同。阿达惊异地听着,呆在当场。忽然,一阵风似的气流从他身后涌出,他一个踉跄摔倒,再爬起来的时候,所站之处有金冠与宝剑的幻影。他不由伸手去拿,手在空气里抓住空空如也。

这时,大厅地面的灯也亮了,空中的山川平原消失了,让他震撼的画面:大堂前侧,竖立着极多书生模样的彩色陶俑。他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兵马俑还可以做成书生。两侧立柱打出光,斜斜的凝聚的光,打在书生俑身上,人影突然开始浮动。他被再次惊得目瞪口呆。每一个书生俑身上都浮动出一个人影,鲜活清晰。人影袍袖宽大,在空气中浮动,俯仰天地,慷慨陈词,似乎在廷议激战辩论中。四周响起了更多声音,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散发出来,高低错落轰鸣,说着一些他能听见却听不清楚的话。

“……收天下财……危难,豪族不救……”

“横征暴敛,发民于役……百姓不堪其苦……”

“……所禁言论甚多,使忠臣不敢进言……”

大堂继续不断亮起,整个空间笼罩在在明亮的金色中,立柱一对接着一对,射出光芒,照亮一排又一排衣着色彩斑斓的兵马俑。他猜想影像就来自于那些色彩。他完全被震慑了,好长时间忘了言语。光亮还在延伸,大堂一点一点展露全部面积。文人模样的兵马俑后面是武官,身着昂扬的战服,头戴盔甲,手握刀剑,影像在空间里相互展露拳脚。而再到后排,是大片普通士兵的兵马俑,和出土的墓坑里见到的一样,只是彩色的,空中影像集体跪拜,发出如山的呼喝,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俯瞰这一切,满怀惊吓,第一次感觉到帝王的威仪与惶恐。

他听着,记着,书生像逐渐黯淡下去。

最终,当书生的人影消失,光亮逐渐黯淡,只剩下两侧立柱还亮着,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天啊,太他妈牛逼了。”阿达还沉浸在影像中无法自拔,喃喃地对秦始皇说,“我算是知道你说的帝王是怎么回事了。”

秦始皇没有回答。

“你从小岛上回来,就是为了再享受一次吗?”他问。

没有回答。

“你是把你坑掉的书生都做成影像了吗?”

没有回答。

他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他心里想到了什么,开始害怕了。他又说又问,可是无论说什么,秦始皇都寂静无言。他慌了,使劲浑身解数,就像他第一天把秦始皇搬到家里时一样,比那次还慌张和急迫。他隐约明白了结果,可却不愿意去想。他希望就像是第一次上当一样,再一次被秦始皇的哄骗。可是他又说了很久,无论怎样真诚和坦率,都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他坐倒在黑暗里,最终逼自己承认:秦始皇死了,他在自己的陵墓里死去了。

他惊叫起来。

(十三)

当他走出阿房宫台基上的小门,他发现天空是亮的,泛着红色。刚才的荣耀和震撼全都不见了,他心里充满悲伤和惊恐。临走的时候扣水符的手在颤抖,生怕棺盖再也打不开。

他有点糊涂,看了下表。凌晨四点五十分。他们是午夜下去,差不多两个小时到那边,他又花了两个小时回来。手表应该没错。

这个季节,无论如何这时不应该天亮。他又抬眼仔细看看,才发现天并没有亮,亮光来自于两侧的地面,来自于台基上和广场上,是地面的亮光将天空映红了。

他连忙跑到一旁的小高台前,沿西北角的坡道拾级而上。俯瞰整个台基和广场,他赫然看清了一切。正是小高台上发出了光束,在台基上和广场上分别照射出了壮阔的影像,真切而清楚,是宫殿和楼阁,台基上有一座宏阔的殿,形状和他所画的图纸非常像,只是尺度比他的画的大许多。那并不是寻常人所处的殿堂,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某种高远的生命。在他背后的广场上则是一片高低错落的楼阁,两道连廊沿广场两侧对称延伸,小楼和亭台沿连廊交错布置,中央是花园,树影婆娑,掩映着连廊的飞檐翘角。群山峻岭般绵延的建筑群,层层叠叠,繁复而诱人,让人忘我。这一面完全是人类居住的尺度,与另一面巨大的前殿在夜空下遥遥相对。依稀看去,两片楼阁中依稀有着活动的人影,身材相差十倍的身影分别在两侧宫殿穿梭。他们有时候遥相呼应,有时候又并肩而立。

图像模糊了,消失了。宫殿图像被千军万马的战场取代,喊杀与哀号无声地穿过旷野,帝王的身影出现又消失。

然后是躬耕的人群早出晚归,在循规蹈矩的荷锄中出生逝去。然后又是奔腾的厮杀,繁华的宅邸,贫穷的蜷缩,因贪欲而丢失的世界。他站着看,忘了时间,岁月像是进入了永生的通道。

他终于看到了阿房宫真正的样子,那是一座幻影的宫殿。

天亮了,影像消失了,那是帝国最后的余晖。

尾声(一)

阿达回到北京,继续自己卑微倒霉的人生。他找到一个快递员的工作,每天起早贪黑,骑电动车去各个小区送货。房贷还差二十万没有还。

有一天,他突然在街上看到了陈胖子。穿着打扮非常华贵,一看就是老板的模样。他从一辆奔驰上下来,头上抹着油,跟旁边的人互相让着,走进一家餐厅。阿达一看就追上去,转进旋转门,被两旁的服务员拦住了。

“先生您有预订吗?”服务员问。

他指着正在向电梯走的陈胖子说:“我找陈旺。”

“您找陈总啊。”服务员说。

“我不找陈总,我找陈旺!”

“是,陈总在牡丹厅。”

他跑到牡丹厅,抓住陈胖子的衣袖,没等陈胖子反应就激动地问出一系列问题。你怎么来北京了?你怎么发家致富了?这才一两年怎么就成老总了?你是不是又去山洞了,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偷出来卖了?其他那些人像你弄到哪儿去了?说啊,你说啊。

陈胖子尴尬地把他拉到楼道,赌咒发誓说自己再也没拿过山洞里的东西。

“我还想问你呢。”陈胖子说,“我确实去过那个小岛,可是再也找不见那个洞了。怎么回事啊?你还能找见吗?”

他说自己也没去过,又问陈胖子如何发达起来。

“我也不知道,”陈胖子笑着说,“不过还得托你的福。当时把那对儿雕塑拿我家之后,我的运气就出奇地好,不知道是什么神仙。”

阿达后来去过陈胖子家一次,发现他把曹植和洛神依墙而放,放在电视墙一侧的大理石水池中,水池本身庸俗粗糙,还顶了一个滚动的大理石球,但是将雕塑放入就雅致多了。

尾声(二)

阿达后来攒了点钱,也又去过两次小岛,小岛还能找到,只是那个洞也再也找不到了。电视里能看到阿房宫博物馆兴建的新闻,构型就是秦始皇原初的设计。

他有时候自己躺在床上想这一切,越来越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从他第一次登上小岛,山洞就是故意敞开等他进去的。平时山洞则隐藏起来。这能解释的通。否则如此容易发现的山洞,怎么可能两千年没有被世人知道。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之前的一切变得滑稽了。

为什么选了我呢,他想。

他仔细琢磨着那句话:顺常人之性。

他琢磨这话,又琢磨自己。渐渐地,更多话浮上心头,似乎有意义,又似乎乱七八糟。为善以求名,为恶以逐利。绝境中有害人之心,顺境中却有不忍人之心。在非常特殊的时候,我会干涉。

四忌皆犯。遇到异人不是人人能有的经历。帝国已逝,须有人有所为。这些话逐渐在他心里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让他觉得凛然,似乎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不一样了。

秦始皇是选择了死,他想,只不过他究竟希望对我说什么呢,他希望我做什么呢。

世界还是利欲的世界,但对于有目的的人,世界却不同了。

他从来没把秦陵的密道告诉过别人。他开始明白秦始皇对重诺的拣选和坚持。

尾声(三)

最初的那颗不老丹他一直带在身上。已经辗转好多地方,沾染了不少尘土油腻。怎么看都像是一枚弄脏了的、普通的丸药。他曾经想试试吃下去会怎么样,但一方面是觉得不可能如此简单,必然要配上其他的技术,另一方面也怕吃下去出危险。但要是扔了,他又觉得不甘心。

最后他决定给他的狗吃。如果吃下去就长生不老,那他得一条不老狗也不错。他切碎了拌进狗粮喂狗吃下去,结果狗就昏睡了,至今没醒来。倒是也没死,还有呼吸,但就是怎么都无法叫醒了。他在想,如果当初他拿了不老丹就吃,是不是如今还依然在睡。

后来,后来阿达真的做了经天纬地的大事,成就了非常宏阔的事业,也使得千百万人的生命发生了改变,成了大人物。他在晚年常常回想自己经历过的改变了生命的那段旅程。有一天夜里,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做了一个梦,梦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海上,坐在一条破渔船里,怀里抱着父母的骨灰,正要去撒。

 

 

谷神的飞翔


开拓者的歌声里,永远有无数沉默的和声。

──朗宁日记

谷神

朗宁先生的图书馆一直是的孩子们最大的盼望。每到第一百个地球日,阿尼亚小学里就开始涌动起那种蠢蠢欲动的兴奋,就像烤箱里就要出炉的黄油小饼干,乍一看排得整整齐齐,但仔细盯着,就能发现那些小饼干噼噼啪啪地轻声跳动,送出一阵又一阵香味弥漫在空中。这一天,孩子们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尽管他们会比往常更努力地装作郑重其事,但那种笑仍然会洋溢出来,透过他们抿着的小嘴、扬起的眉梢和故意挺直的背洋溢出来,他们不知道人最难以掩饰的就是心底跃动时脸上的神采飞扬。

妮妮小姐在讲台上,将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孩子们总以为自己的小动作不会被注意,但妮妮小姐却早就发现,孩子们总是下意识地瞅着墙上的钟表,每隔几分钟就悄悄望一望窗外的天空,奇卡已经抱着小红板埋头写了一个小时,茵然和曼娜在小声嘀嘀咕咕,而最淘气的帕路塔竟然一反常态,端坐着专心听讲。没有谁理会玩具柜,靠垫也安安静静地散落在教室后面。

妮妮小姐若无其事地念完这一天的最后一篇文章,轻轻合上课本,说出了孩子们一直等待的那句话:“今天就到这里了,回家小心点。”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拥挤着跑出门去。

她微微地笑了,有什么能比这些单纯的孩子更可爱呢?

窗外,淡金色的天空灿烂如昔。

朗宁先生的图书馆准时出现在小镇的上空,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

淡蓝色的小飞船是一只海豚的形状,额头高耸,嘴微微上翘,背部线条流畅,尾巴弯起来,就像给一支悠扬的歌加上跳音做结尾,海豚的眼睛又大又亮—那是朗宁先生的舷窗。飞船曾经是一架旧式小型货运船,当时的改装还花了朗宁不少钱,对飞行来说,这样的设计不是最好的,但他知道,孩子们非常非常喜欢。朗宁盘旋了好几圈才降落,小海豚在金灿灿的天空中畅游,连大人们都停下手里的工作,驻足仰望。

飞船降落在镇中心的空场上,小海豚和身旁小飞象的雕塑相映成趣。孩子们奔跑着一拥而上,踮着脚等待朗宁先生熟悉的笑容。朗宁满头银发的脑袋从窗口探出来,向他们挤挤眼睛,两个手指举到眉梢划出一道弧线,掠过天空仿佛带出一串闪光,这是他惯常的招呼方式。

“嘿,我的小精灵们,你们最近好不好呀?”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回答着,叽叽喳喳的声音连成一片,朗宁满意地摸摸胡子,呵呵地笑了,说:“快来看看,你们的老朋友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小飞船的侧门缓缓地滑开了,露出了飞船里大大小小的七彩的盒子。孩子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炯炯地集中过来,后排的孩子一蹿一蹿地跳起来,但谁也没往前挤,而是乖乖地眼巴巴地向前望着。大家都屏住呼吸,时间也好像停止了一般。

朗宁先生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银灰色的制服线条硬朗,泛着淡淡的光泽,立领,长摆,硬质宽腰带左右各镶了一枚徽章。看着孩子们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他在舷梯上站定,挺起胸膛说:“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我年轻时穿过的军装,怎么样,好看吗?”

孩子们“呀”的一声惊叫了起来,全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离得近的小心翼翼地想要触摸衣服的质料,伸出手没有碰到却又缩了回来。对这些孩子来说,军人和战争就是传奇,是不可思议的神话,是所有热血、英勇与智慧象征,让他们觉得神秘又兴奋。

“唉,老啦,皮带都快要扣不上了!”朗宁摸摸肚子,笑呵呵地说,“小家伙们,上次借的书都带来了吗?”

朗宁先生一直非常喜欢这颗小行星。事实上,在这十五年开图书馆的日子里,在这四颗小行星、四颗木卫星的辗转奔波中,他一直对这一颗,对这个小镇情有独钟。

谷神星比他的三个兄弟姐妹都要大,直径达到1000千米,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为小行星矿业带的中心。相比而言,其他几颗星上的居民区更像是工厂的社区,人口少,结构单薄,不像这里形成了完整的小镇。谷神上有学校、各式各样的商店和娱乐场。所以这里的孩子最多,也最活泼可爱。

另一个吸引朗宁的原因是这里独特的风景。作为一个摄影师,朗宁在这几十年里走过了很多地方,但无论是在地球,还是在人类的第二基地火星,他都没看到过这么迷人的漂流的陆地。

很多年前,当第一批拓荒者刚刚到达这里的时候,谷神还是一片冰封的荒原。人们拨开尘埃、掘起泥土、打碎冰块,取走下面丰富的金属和矿产。一位叫作泰林的年轻军官带了一百人来到这里,用一种轻而坚韧的有机材料建造住所。他们造的房子就像彩色的大气球,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半透明而反射着淡淡的光辉。后来,泰林请来火星上很有名的材料工程师为这颗小星星罩上两层完整的薄膜,一层是纳米半导体,而另一层是高分子气体,散射阳光、保存热量。他们从木星运来氢做聚变的能源,还建起工厂。从此之后,谷神上面有了光,有了空气,有了温度,泰林和他的伙伴们在这里定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