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又扼要地解释了他们的存在形态,像树一样,依水而活。如世界上最稀疏的树,有最细小的叶子,太细小以至于肉眼无法看清。这是什么状态他还是无法想象。极为稀薄,稀薄得几乎像空气一样,可以飘飞极远,却不消散,不解体,和本体保持着气若游丝的联系,靠本体提供能量来源。本体外层是石化表层,如同无生命的岩石;内层是植物般韧皮组织,赖水生长,可以离开水,但是不能太久。一般以半月为最,而他掐指一算,从他们离开小岛至今,差不多刚好十五天左右。
“哦,”他听完哈哈地笑了,“合着你这是实在绷不住了,才开口低头是吧?我当是有多深谋远虑呢。你早说啊,早说我不就给你浇水了吗?你说你非拿什么架子啊?在北京我怎么逗你你都不说话,千里迢迢跑这儿来了,一顿折腾,最后还不是得开口?”
“无妨。”秦始皇说。
“还嘴硬。”他接着笑道,“得嘞,你省省吧。以后啊你都得求着我了,所以你最好趁早低头服个软,给我这身伤赔个不是,要不然,嘿,我就偏不给你浇水。”
“三日一次即可。”秦始皇说。
“哎哟喂,还这么拽。”他从马桶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走到坐着的秦始皇面前笑道,“有性格。我喜欢。”他弯腰瞪着秦始皇,“你以为你是秦始皇就牛逼啊?你以为还是当皇上的时候哪?还这么大言不惭的。有本事你现在就站起来!真是认不清形势,到这份儿上就该低个头。要不然我凭什么给你浇水?我有什么好处?”
“我助你。”
“助我?助我干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钱你有吗?”
“阿房宫复建,征集方案,我可助你。”
“征集方案?这是什么事?”
他忙打开电脑,上网一查。果然。最近阿房宫遗址公园建设立项,遗址保护和新博物馆建设都在向全世界征集方案。一等奖奖金一百万,二等奖五十万,三等奖二十万。
哎哟,这个不错,他心想,秦始皇的方案,那是原汁原味正宗好方案,还能不获奖?
“行,那你可得给我说清楚了。”他对秦始皇说,“包括那些忽悠人的比喻义什么的。”
“容易。”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此后每三日浇水。”秦始皇说。
“获奖就给你浇。”他说。
晚上,他躺在床上,琢磨着这一天的跌宕起伏。琢磨到最后,只觉得人间世事无常。以秦始皇的雄才大略和长生不老的牛逼技术,能想得到有一天沦为一个小人物的阶下囚,仰仗他的喜怒哀乐浇水过活吗。他料想秦始皇的嘴硬也硬不了几天。他又想着竞赛的事。秦始皇竟然知道这竞赛,让他颇感意外。但是想了想也自然。真按他们说的,一个人飘荡在空中,美国都能看见,还能看不见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点事吗?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讽刺,一个人能够尽览天下事,却只能靠别人浇水活着,这种长生不老到底是酷还是不酷呢。
(八)
他的方案在距离征集截止日五天的时候交了上去。据说一个月就出结果,他计划留下来等着,省得拿了奖还要从北京再开过来。反正西安从来没来过,正好当旅游。
秦始皇的方案果然不错,庄重堂皇不说,而且处处和天文地理相合。长度、宽度、位置的南北东西、立柱的设置和次序都有讲究。堂中设置水渠,以玻璃覆盖,形状既合银河,又与渭河相仿,取天地呼应之意。正堂和侧堂并非完全对称,而是与天上星宿相应,他反正也听不懂,只是始皇帝说一句,他就记一句,什么奎宿、参宿、毕月乌,照猫画虎写下来就是。最后的图他也画不出来,就记了个大概,在网上找了个建筑系大学生帮忙画了,这些学生也不多问,平时接这种活儿多的是,结账就行。
他在西安巡游的日子逍遥快活。北京的二十万反正没有都交房贷,留在手里花也宽裕。他想着反正马上要有一百万到手,前面的钱花了也罢。他去看看大雁塔,又去看看华清池,闲了就跑省博物馆,去找文物局的人问,竞赛的结果什么时候出来。他在路边印了假名片,称自己来自某外资小事务所。有所期盼心情就好,回来给秦始皇浇水就殷勤得多。
“哎,我问你啊。”他一边浇水一边聊天,“我这两天听说你当时的好多技术特别牛逼,很神奇,都是谁帮你发明的啊?”
“世有异人,不可常理相待。”
“谁啊?”
“我即异人。”
“靠,受不了你了。”他说,“我只问你,是不是外星人来过?”
“何出此言?”
“他们说,在阿房宫附近出土的瓦当,直径快一米,我们小时候家里房上的瓦当,不过十厘米,你弄这么大瓦当是给谁的?还有人说当初你造十二金人,是因为『长人』来长安,你是仿造他们。而且你的城市规划都按天文,咸阳宫和阿房宫和渭河,正好组成星宿图,从咸阳宫到山东琅琊行宫,是一条正东直线分毫不差,这都是怎么弄的?还有,铸剑的技术,我听说有些镀膜的方法,现在人们都搞不清是怎么镀的。难道这些都没外人帮你?谁信啊。就说你这长生不老术吧,这么牛逼的技术,难道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
秦始皇沉默了片刻。“世有异族人。”他说。
“什么族?”他来了兴致,“外星人吧?”
“不可说。”
“为什么?”
“我有诺。”
“切,”他连忙说,“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哪辈子的老皇历了。当初那些人早不在了吧?谁知道你说给谁听了。你放心,你就告诉我一个人,我保证谁也不说出去。我孤家寡人一个,能告诉谁呢?你就当是给晚辈讲历史总可以了吧?”
“有诺即有诺。”
“没事,你怕什么。”他不甘心,“这都两千年过去了,有诺也早废了。”
秦始皇哼了一声,表示不屑:“诺言岂可因时而废?”
“老顽固!”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他想着早晚有一天能把话套出来,可他没想到,这件事秦始皇至死都没说过一个字。他从没料到这世上真有千年之诺。
这件事是他心上痒痒的好奇,总是没有结果,也有点腻烦。有时候,他听了其他消息,也问点别的。
“他们说你的阿房宫当时压根没建是吗?”
“建了台基。”
“对,是这么说的。”他想了想问道,“那《史记》里怎么说你建阿房宫大得没边,项羽烧了三个月烧不完?”
“那书杜撰甚多。”
“那你为什么不建了呢?”
“末世之征已现。”
“哦?什么末世之征?”
秦始皇沉了沉才说:“为时有所成,抑商市而重建工。建工太快,耗资太巨,资费无可回收,劳工起怨意,流散。失金银,失人心。”
“嘿,你还挺明白啊。”他乐了,“我以为只有后世这么说呢。”
“庶子何知。”秦始皇不屑一顾,“你无帝王之心。”
“嘿,你这人。”他生气了,辩白道,“你自以为了不起吧。有什么资格在这儿鄙视我?你要是有本事,别让你家王朝二世而亡啊。帝王之心?帝你的大头鬼。总共就二十来年,再没有更短命的王朝了吧?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在哪儿。厕所里,不是王座上!”
终于,一个月过去了。竞赛结果出来了,他的设计只拿了三等奖,让他大失所望,原本以为的一百万变成了二十万,缩水了一大半。但打听一下,一等奖空缺,他也就稍有安慰。他计划领了奖就回家,但秦始皇让他再等等。他问为什么,秦始皇也不答。于是,他又住了一些天,拿着钱在无聊中度过。
(九)
又过几天,阿房宫博物馆的建设方案正式出台了。他跑去一看,吃了一惊。一清二楚,方案和自己提交的草图一致,可是最终的设计图纸上,写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他有点傻了。他连忙揪住周围人,打听那个人是谁。问了两三个人都跟他打哈哈,似乎不知道那人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找到第四个人,一个头发稀疏的憨厚老头,才把他拉到一边,跟他小声说了其中机关。
“嗨,看你是个小年轻,估计第一回参赛,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老头把手摇了摇,“这类竞赛以后少参加吧,大奖肯定是空缺的,二等奖和三等奖的方案就被组委会拿来用了。你说你不知道那名字是谁?按理说不应该啊,学古建的能不知道他?咱们当地的头号人物,古建界也是响当当的名字。省里头为了树牌子,能写自己人就写自己人。这事儿你也没辙。你们的比赛方案都是概念图,就是个Idea,人家可以说工程图是全新的创造。这里产权保护弱得不能再弱了。打起官司来,你们占不到什么便宜。”
“那就这么算了?”他觉得不忿,“新阿房宫上好歹应该写个我的名字吧?”
老头笑了:“你也不小了,怎么这么不省事。你看现在哪个楼上写设计师名字?不全都写捐钱人的名字?你就算捐个门槛、捐个座儿,都能刻个名字,捐个Idea可没戏。”
老头实诚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的幼稚表示充分包容和鼓励。他在原地愣了好久。
回到宾馆,他把遭遇跟秦始皇说了,希望得到愤慨的支持。谁料,秦始皇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仿佛早就预料了。他不但不同情,还觉得无所谓。
阿达不满了:“喂,你怎么说话呢,这么些天,我好歹还算仗义吧?每天挺有功劳吧?你不站在我这头说话,倒向着当权的。”
“你?”秦始皇却说,“有何功劳?”
“我每天给你浇水不算功劳?”
“为善以求名,为恶以逐利。如此而已。”
“嘿,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你有没有点良心啊。”
他气得一阵乱发牢骚。但说完,底气又不足了。他确实是为了名利才留下秦始皇,此番不满也是因为名未得。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样说出来的不是他。他很讨厌这样说,想来想去却无可辩驳。越是觉得无话可辨,他心底的火气越大,仿佛多日以来的辛勤细致全都化为怒火。秦始皇见他生气,却也没有一句宽慰的话。他便更生气。
“好吧。好,”他最后说,“既然你这么不领情,那就算了,白费了我这么多工夫。我就一不做二不休。总还能捞着点名,好过费了半天劲不讨好。”
他将秦始皇捐给了新阿房宫博物馆。
(十)
送秦始皇去阿房宫的那天,他目送着工作人员将秦始皇从车里搬下来,用一辆小车推进遗址保护区的临时办公楼,他突然觉得有点失落。他坐在车里好一会儿,直到所有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他回头看看车后座,空空如也,球星海报还像刚来西安那天一样招摇。
晚上,他回到旅馆,第一次觉得无事可做。没有浇水的任务,也没有人可以聊天。他把电视打开,百无聊赖地调台,宾馆电视只有中央台和寥寥几个地方台,播的全是电视购物。他把窗户打开,想透透气,却只是胡思乱想。去厕所的时候,总觉得浴缸里空得要命。
第二天,他开始有点后悔。秦始皇这个人说话确实傲慢,令人讨厌,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大过。把他捐出去倒没什么,只是以后若没人给他浇水,半个月之后就该死了。为了一句话,至于把他就这么弄死了吗?他有点内疚起来。毕竟答应过他。现在钱有了,锦旗也拿到了,把他丢一边,似乎有点那个。
他想到这里,又开车回到阿房宫遗址。白天人来人往,他好容易等到晚上。他从保护区一边的矮金属栅栏翻进去,找到临时小楼的窗户。一个窗户一个窗户看进去,看到第六个,终于看到秦始皇坐在里面。这是一间杂物堆放室,工具和临时物件摆得很整齐。他敲窗户,跟秦始皇打招呼,又试着拨了拨,窗户并没有锁死。这是遗址保护区建的临时办公楼,地处偏僻,又没什么值钱事物,因而防盗的措施并不严谨。他用小棍把窗户拨开。
“嘿嘿,怀念我没有?”他从窗户爬进屋,对秦始皇故意嬉笑着说,“昨天没有人给你浇水吧?难受了吧?你何苦呢,别那么嘴硬,就什么都有了。”
秦始皇却没有欢迎之情。
“你来做什么?”秦始皇冷冰冰地问他。
“我怕你渴死,再来给你浇两次水啊。”他说,“说好了,这两次算你欠我的。”
秦始皇说:“绝境中有害人之心,顺境中却有不忍人之心。可以。”
“你说什么?”他听得清楚,却不甚明白。
秦始皇反问他:“你来,是因为可怜我?”
不知为什么,他脸有点红:“也不全是。也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啊,现在三等奖也是得奖,我还是得按约定才对。”
秦始皇又点评似的说:“懂诺,可以。”
他又有点恼了:“你今天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你到底要不要我浇水?不要就算了,我走了啊。”
秦始皇这时说了一句让他很惊讶的话。
“你可以帮我了。”
他打了个激灵:“你说什么?”
秦始皇像是知道一切:“你想一想,这些天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他感觉紧张,不明白秦始皇的话。但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隐约觉得有些东西不对。起初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困惑,但偶尔有一句话闪入他的大脑,突然就变成他满脑子的担忧之处。那句话很普通,但让他觉得很怪。
他送秦始皇进入了阿房宫。
他在心里反复重复这句话,总觉得有些看不清的东西砸到心里。他吓了一跳。
“难道,这一切都是你故意的?”他问秦始皇。
秦始皇似乎微笑着看着他:“你觉得呢?”
“你一步一步计划,让我千里迢迢把你从小岛上带到北京,再带到西安,最终带到这里。是吗?最终你的目的就是回到阿房宫对不对?”
“都是你自己的决定。”
“可这太奇怪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做到的?是阴谋吗?”
“不是阴谋。”秦始皇说,“我只是略可预言。”
他警觉起来:“怎么预言?”
“凭常识预言。”秦始皇似乎很了解他的心思,“比如说现在,我知道你想去秦陵。”
“秦陵?”
他心里一惊,这并不是他此刻内心所想。这预言是错的,但他却莫名地紧张。
“你带我去秦陵,我给你看宝物。”秦始皇说。
他又是一惊。宝物?秦陵的宝物?是的,此话说完,他确实想去秦陵了,压都压不住。
“但你要答应,永不可告知他人。”
“这个好说。”他承诺道。
(十一)
次日夜里,他按照约定来到阿房宫。他找来一辆小平板车,将秦始皇从窗口搬出,在粗糙颠簸的土地上推。他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秦始皇没有说明。他从Google
Map上查过,从阿房宫到秦陵要穿过一个西安城,有六十多公里,秦始皇却说不必开车。
夜半在荒凉的遗址前行,他有一种肃然之感。他们所在的区域是阿房宫遗址,只留一座巨大的夯土台基,一公里长,半公里宽,六七米高,杂草丛生,荒凉空寂。遗址博物馆就是围绕这唯一存留的真实证据。这是他第一次在这遗址区域中走。他逛过新建的阿房宫公园,就在这座遗址外,一墙之隔,崭新整齐,白天总是游人如织,吵闹喧嚷。在那座阿房宫逛,他不觉得如何触动,感觉帝国不过是一场宏阔的大戏。然而此时,在这座巨大的遗址之畔,他却忽然有了一种震撼的感觉,觉得帝国是真的,那种粗糙却坚实的东西,覆盖着实实在在的千年风沙。
秦始皇指挥他向南走,来到遗址南侧。他看到一座小高台,在台基西南角,大约十几米高,很像是卫士,俯瞰着广阔的台基。他们来到台基正南,一侧是台基,另一侧能看见开阔的空地,像是一个广场。
“居中有土梁,将土梁挖开,向内一米。”秦始皇说。
他于是拿起备好的铁锹,向台基正中一道不太显眼的土梁挖去,挖断土梁,继续向内。不一会儿,铁锹触到了挖不动的硬面。硬面似乎有磁力,铁锹一触过去,就被吸引,需要费力拔下。他把硬面外的土都挖到一边,露出一片竖直的平整的墙,依然是黄土色泽,质地上和周围看不出差别。他又仔细清了清,面上似乎有人工雕凿的痕迹。
“过来,拿下我腕上之物。”秦始皇又说。
他回到小车边上,弯腰看过去,这才发现,秦始皇手腕上,隐藏在袖口里有一块玉佩式的物件,紧贴肌肤,颜色材质都与人像无异,不仔细看完全不会注意。他伸手过去试了试,发现是靠简单的小机栝连在身上,轻轻挪动几下,就取了下来。
“将水符嵌于门上。”秦始皇说。
他看了看手里的物件,水波绕成如意造型。他回到黄土墙边,发现黄土墙面上有凹槽,乍看上去像是平常坑洞,但他将水符扣上去,还没碰到,就感受到强烈的吸引,最后几乎是拉着他的手贴了上去。水符扣进,严丝合缝。
接着,就像是他在很多电影中看到的一样,一条向下的通道显露出来。不仅墙面塌陷,连地面也有一部分塌陷。他心中略称奇,但未多想。他取下水符,背上秦始皇,打开手电,进入通道。通道一直向北,往台基里延伸,斜插入台基地下。这是一条相当长的阶梯,笔直向下约几百米长,大致通到台基的正下方。
阶梯尽头是一个小平台,平台有光,显然通往另一条通道。到了平台上,他看到前方是一条隧道,隧道里有一辆铜车,铜车停在木质轨道上。
他将秦始皇放在铜车的后座上,发现竟然惊人地合适,秦始皇的人像非常合适地嵌入,就像是活人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里。他自己坐上赶车人的位置。铜车有轼,可以做扶手,却没有辕,套不得马。铜车车轮嵌在木轨凹槽内,如同火车。
“然后呢?”他问秦始皇。
“以水符扣车头。”
他低头看,果然车头最前方有一个同样形状的凹槽,将水符扣进去,发出咔嗒一声如同解锁。接着,缓慢地,车轮开始翻滚。车向前移动,速度不快,却平稳而不停息,随着木轨的拼接有规律地轻微颠簸。隧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几米就有一盏苍白的小油灯。
“哇噻,”他说,“你这水符也太先进了,没有引擎也能开车啊。”
秦始皇轻蔑地哼了一声,说:“这是下坡。”
“哦。”他讪讪地笑道,“难道一路都是?”
“平地与下坡交替。”
“哈,原来如此。”他笑了,但想了想又问,“不过,那一会儿回来怎么办啊?”
秦始皇陷入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秦始皇说:“轮与轨皆镀有磁性,回程时轨道磁性会交替变化,前引后斥,推轮前行。”
“哇,这么高级!”他惊叹道,“这些都是异人传授?”
“是。”
“我前几天听说南阳那边发现一段秦代木轨铁路,千年不腐,也是这样的吧?他们说你建的驰道实际上是马车的铁路网,有这么回事吗?”
“轨道未曾铺完。”
“那就是有啦?太厉害了。”他啧啧叹道,“真了不起。”他心底的痒又被勾了起来,“哎,那些到底是什么人啊?事到如今你也应该信任我了吧?”
秦始皇一如既往没有回答。但是这一次,他的口气却不同以往,异常郑重其事。
“我年少登基,年轻时遇异人,讲天下之事,带我见很多奇物。”秦始皇说,“那时起,我便知道我须做非同常人之事。”他顿了顿,“皇考本非名异人,因遇异人,更名异人。”
“嗯。然后呢?”
“然后我建立了自己的帝国。”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啊,完了?”他诧异了,“你这讲故事的也太不敬业了吧。好不容易赶上你愿意讲,我这正洗耳恭听呢,这就讲完啦?你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啊。你建立了帝国,然后怎么样了?异人哪儿去了?
你后来又为什么跑到那个小破岛上?你倒是讲讲啊。”
“我去东海,”秦始皇说,“因为我需要长生。”
“哦,对,这点早就想问了。”阿达说,“你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非要求什么长生呢?又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女人,连动都不能动,你图什么呢?”
“你不懂,你无帝王之心。”
“哈哈,又来了。”他坐在车头感觉很爽,谈话也轻佻,“帝王之心?那你倒是说说看,有帝王之心的人又图什么?”
秦始皇却很严肃:“我要守望帝国。”
他扑哧一声笑了:“真伟大啊!果然有帝王之心。可是你想没想过,你搞长生不老搞得惊天动地,把基业都毁了。你一走,大秦江山都丢了,又如何?”
“我非大秦族人,为何在意他家江山?”
阿达一凛,秦始皇这话吓了他一跳。“什么意思?”他脱口而出,但转念就明白过来,“你是说,吕……”他猜想秦始皇说的是相父吕不韦的事。他很想继续问下去,问问吕不韦、太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秦始皇严肃的口气让他不大不敢问,于是说,“那好吧。就算你不是嬴家人,那也是你开创的帝国啊。你不好好守着,跑到岛上干什么?你说你守望,可是帝国毁了还守望什么?”
“帝国何尝有毁?”
他一愣:“什么意思?秦二世而亡,你儿子被灭掉,难道不是毁了?”
“帝王无子孙,只有子民。”秦始皇说。他回答得很平静,“你难道不知道,为何帝王要称自己孤或寡人?”
他怔了怔:“不是因为唯我独尊吗?”
“孤就是孤。帝王只知其一人,所以称孤。在其下万人皆同,子孙亦不例外。”
“这是什么意思?”
“对帝王而言,唯帝国重要。继承帝国的,无论是否子孙,都无所谓。”
“难道……”他有点明白了,“难道你觉得后世……也都是你的帝国?”
“是。”
阿达张了张嘴,呆愣了一会儿没发出声音,这答案超出他的常识范围。“这……这大梦也做得太美了吧。”
“有何不对?”
他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觉得奇异。他想了想说:“你要说汉唐这些汉人王朝也罢,可是元啊,清啊,这都是外族人,怎么能说是你的帝国?”
“帝国所在,何分种族?”
“那分什么?不分子孙,也不分种族,凭什么说是你的帝国?”
“千年秦制,一脉相承。”
“哈,得了吧。”阿达说,“虽然我历史不好吧,但我们好歹中学也学过。秦朝施暴政,不得人心,后世都要反秦政,怎么说是一脉相承?”
秦始皇反问他:“你可知帝国最忌什么?”
“不知道啊,内乱?”
“帝国所忌有几件事—夺富人之财,夺穷人之命,夺书生之口,夺邻人之信。我徙贵族,苦劳工,坑儒生,令邻里妻子相互告。结果我国力虽强,四海寰宇无可匹敌,但四忌皆犯,只可维持十年。如果你是后世帝王,你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