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阿富汗的圣战者,还在拂晓前的群山中扛着枪,在寒风中挺立着,对时间教的入侵进行最后的抵抗。

日暮的乞力马扎罗雪山,从日本来的登山者在奋力攀爬,要在跳转前登上山顶。

巴西圣保罗的女修道院,一个年轻的修女正在忏悔着自己之前放纵的罪孽…

洛杉矶的街头,一只老猫坐在消防栓上,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对它来说永远只有现在,时间的流逝毫无表征。

丛林深处的一只鬣狗在喝水。

大洋深处的一只章鱼挥动八足,鲨鱼的影子在远处隐隐出现。

不知哪里,萌动的原始意识,宛如胎儿,宛如虫豸…

 


但是没有艾薇,哪里也没有。当然,要在亿万人和其他生命的意识中找到那唯一一个,好像从沙海中找到一粒沙子般渺茫。但也许艾薇的意识已经烟消云散,融入意识海的浩瀚邈远中。

 


他已经进入了意识海的深处,在那里他看到一个游离的光点,远离其他的意识体,正在孤零零地沉向中心区域。他很快感到了那个意识,竟然是他所熟悉的一个人…

那是纪冰,她没有躲过铊离子的侵蚀,意识结构已经在亿兆意识的大海里被溶解殆尽,只剩下一点碎片,从其中他看到了田华杰、王子森和他自己,还能感到纪冰对自己的深深仇恨。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吗?韩方苦涩地想,当初有谁能想到我们会变成这样?

很快,他再次见到了意识海神秘的核心,但和上次不同,那些黑白数字的灰色云团已经烟消云散,里面出现了某种怪异得令人无法直视的光泽和色彩。这是一种无法用视觉形容的颜色和形体,好像是四维空间超现实物体的投影。韩方甚至没法将注意力放在那东西上,每次看到它都会迅速滑开。

纪冰残留的意识被那东西吸收,如火焰上的一滴水一样,蒸发不见了。

韩方感到了那东西仿佛是活的,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是被它吸引而来的。

“你是什么?”他在自己的意识里大声问道,“我解开了虚空纪的秘密,现在告诉我,一切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没有回答。

但那东西的形态开始了迅速的,显然是有意义的改变。如莲花瓣一样一层层打开,一环环嵌套,露出了韩方所无法理解的层次和结构。

它仿佛变成了一座光焰的拱门,中心是一片深深的黑暗…

韩方被那道门吸引过去,在丝毫无法反抗的情况下,穿过了门中的黑暗。

 

 

第2471日 告别


在几名随从的陪伴下,马宝瑞跨入了516宿舍的门槛。谢东和马小军搓着双手,惴惴不安地站起来迎接他。

“大主教!我们刚接到通知说您要来,没来得及准备,您看…”

马宝瑞摆了摆手,中止了这些无用的客套,“韩方怎么样了?”

“整整一百天来都是一样的。”谢东告诉他,“一直昏睡不醒,只有呼吸和心跳,其他的反应都没有了。”

马宝瑞“嗯”了一声,走到韩方的床边,目光复杂地看着在上面沉睡的男生。良久,拍了拍他的脸,韩方纹丝未动。

“大主教,他会再醒来吗?”马小军小心翼翼地问,“记得以前他也沉睡过许多天,但最后还是醒了。”

“也许会,也许不会。”马宝瑞简略地回答,“这得看他自己。”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谢东也问,“为什么韩方又会变成这样?虽然之前也有类似的案例,但那都是一些精神出了问题的人啊!真没想到会发生在韩方身上,现在有谣言说…那个…”

“什么谣言?”马宝瑞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一个女研究生叫纪冰的,以前和韩方关系好像不一般。据说她也同样昏睡不醒了,在同一天。有人说是感情纠纷、情杀什么的。但是最让人琢磨不透的是,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大主教,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马宝瑞沉默了片刻,谢东和马小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

最后马宝瑞说:“我只能告诉你们,这是神的意志,让他一直沉睡下去。”

“但是这件事已经引起了很大的恐慌。”

“没有必要恐慌,”马宝瑞说,“你们可以放心,这类事件不会再发生了。”

“可是——”

“我能感到。”马宝瑞的手指划过韩方的脸颊和脖颈,“他得到了时间之主的恩宠,已经在时间之外的天国里了。”

“那…韩方他真的不会回来了吗?”马小军问。

“不一定。”马宝瑞现出一丝苦笑,“也许在五百年后,一千年后,他会再度归来的。”

“一千…年?您是说一千天吧?”

“一千年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即使是一千年后,你们还会在这里的。”马宝瑞神谕般地说,“那不再是一个和你们无关的遥远未来,只要耐心地等待,对你们和对我一样,它终将变成和今天一样真实的‘现在’。”

说完,他转身离去,此后的无尽岁月中,谢东和马小军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是第2471日的事,从那以后,时间仍然在不变的循环中流动着,带着地球上的一切人,一切生灵。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历史波澜壮阔,岁月古井无波。一个又一个时代消逝了。世界迎来新的危机,进入新的轨道,开始新的时代,然后一切又都成为过去。

在许多年中,韩方的名字还一直被人记得。但百余年之后,也渐渐被遗忘。人们越来越习惯了虚空纪的生活、社会和信仰,而曾经的公元纪反而在人们的印象中模糊了。有时候,当人们想起2012年10月11日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天的时候,想起世界上还存在过亿万其他日子,想起北京还曾经下过雨,想起他们还曾经有过童年和少年,想起以前的人还会死去,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惊讶。

仍然有一个少女,每天从数十米的高空坠下,以同样的姿态摔得不成人形。但再也没有挣扎和求生。人们说,她必是被时间之主所带走了。有一个中年男人曾经经常在下午来看她,每次都哭得泣不成声,但渐渐来得越来越少,最后也不来了。

仍然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女人,深夜常常会在枫湖冰冷的湖水中裸泳,然后精疲力竭地爬上石舫,仰天躺着,望着深夜的群星,高喊着:“幸运的小子,你怎么能逃出这个令人恶心的地狱?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有时会有路人听到,但没有人知道她在喊些什么。

是的,虚空纪的故事继续着,但我们的主角们已经从故事中消失,也无从得知这一切。直到有一天——

 


一个人再次睁开了眼睛。

 

 

新生


哗…哗…

似曾相识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下是坚硬粗粝的岩石,他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一个岩穴里,周围湿乎乎的都是水珠,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腥味。

我是谁?我在哪里?

他模糊地想着,却似乎对一切都毫无记忆,他看到在自己的斜上方有微光透出来,想坐起身,却被头顶上的石头狠狠撞了一下。

他呻吟了一声,然后吃力地向着微光的方向攀爬,石头硌得他的脚生疼。但光线渐渐增强了,他看到了出口。

从出口爬出来之后,他才看到自己在海边的一处悬崖上,那熟悉的声音是浪潮声。一轮比平时大得多的月亮刚刚升起在海面上,月光变成亿万光的碎片,照得海上一片波光粼粼。破碎的波光间,海水看似幽暗深邃,但又隐隐发出紫色的异光。

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场景呢——

蓦然,他想起了什么,抬头往上看去,繁星满天,在陌生诡异的星空间,一个巨大的乳白色光体从天空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两头小,中间大,宛如一个星星的旋涡,又像是天空本身的眼睛。

他打了个寒战:就是这里!和过去梦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四下张望着,蓦然间,视线定格在悬崖的另一边,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任长发被海风吹起。

“你是…”

 


少女回过头,长袂在风中飘拂,一张纯洁无瑕的面容在星光下乍现。

“艾…薇…”他梦呓般地呻吟。

艾薇向他走来,宛如走在云中。似远似近,将翱将翔。他回忆起了一切。他知道了自己是谁,之前又发生过什么,他们彼此相爱,已经有很久很久。他知道他们还将继续相爱,直到时间的尽头。而这一切早已铭刻在一个失落的梦中。

他们没有说话,而是紧紧相拥,她的心脏仿佛在他的胸膛上跳动着。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回了艾薇。他们跳出了死亡的诅咒,将永远幸福快乐地在一起。

而这不再是梦。

 


“喂,我说两位,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好像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他们愕然回首,看到在“天眼”的清辉下,那个叫乌洛的黝黑青年茫然站在洞口。

 

 

第45157日 答案


旭日穿过东方的薄云,将红彤彤的阳光投射到底特律的卡迪拉克广场上。在虚空纪,百年的岁月已经流逝,一切却并无丝毫变化。又是一个美好的清晨。

海老名光吉和一群黑人站在一起,正在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合唱某种乐曲,这种乐曲创生自公元纪的黑人蓝调,但百年来已经演变成比巴赫的组合复调更为复杂精妙的结构。广场的另一边,阿部寿行在草坪中静坐着,试图排除一切思绪,把握物我两忘的禅机。他已经持续练习了超过三万个日子,在最初的艰涩无聊后,便是日新不已的精进。

在一片和谐中,出现了一个微弱的杂音。自小而大,自远而近。是某个人的脚步声,而且肯定是某个外来者。在卡迪拉克广场居住了超过一百年后,他对这里的一只老鼠都了如指掌。

无法再进行禅思了,寿行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两鬓斑白的东方人向他走来,寿行感到了久违的好奇,这个人是谁呢?

那个人也看见了他,向他微笑了一下,用英语说:“愿时间与你同在。”

“愿时间与你同在。”寿行回礼说,又问,“你是日本人?”

“不,我从北京来。”

“啊,中国来的朋友!欢迎来到底特律!您是坐长途客机来的?一定很累了吧?”

“还好。”中国人说,“我想请问您,大先知在哪里?”

“您是朝圣者吧?”寿行问道。

“是啊,我为聆听大先知的指示而来,我想他还在底特律。”

“当然,他至少已经一百年没有离开过这里了。”寿行说,“就在这附近的一所教堂里。跟我来吧。”

他们离开广场的时候,光吉还沉浸在乐曲的精深旋律中,轻哼着歌,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穿过一条巷子,眼前是一座小教堂,边上有一间更不起眼的平房,没有人站岗保卫,只有一个胖胖的黑人大妈在门口坐着,手中捧着一本和她的气质毫不相称的《芬尼根守灵夜》正在埋头阅读。寿行见怪不怪地问:“露易丝,大先知在里面吗?”

“我在。”从屋里传来了大先知的声音,“请进来吧。”

他们走进房中。轮椅上坐着一个没有双腿的盲黑人,脸很瘦削,头顶白发苍苍,寿行恭敬地单膝跪下,向他行礼,“尊敬的先知,时间之主的使者,我带一位中国的朝圣者前来拜会您。”

“非常欢迎。”大先知把脸转向中国人的方向。

中国人好像有些疑惑,“你…真的就是大先知保罗?”

大先知微微一笑,“谁会想冒充一个又瘸又瞎的老黑鬼?”

中国人没有下跪,只是微微鞠躬,“大先知,请原谅我的冒昧来访,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禀报,而且必须当面告诉你。”他看了一眼边上的寿行,补充了一句,“只告诉你一个人。”

“好的,阿部先生,你让我们单独谈一会儿吧。”大先知淡淡地说。

寿行略感困惑地退了出去。中国人在他的脚步声远去后才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

“田华杰教授。”大先知说。

 


田华杰的身子僵住了,他主要吃惊的倒还不是大先知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是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字,但字正腔圆,是极为纯熟的汉语,毫无外国口音。

“您…您是…怎么…”田华杰顿时结巴起来。

大先知对他的反应早在预料中,微微一笑,用同样流利的汉语说:“我既然被叫作大先知,多少也有一些常人没有的本领。不过田教授,如果有什么事,您应该向中国的马宝瑞主教汇报的。”

田华杰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是的,不过…这件事实在太重大,我只能首先向您汇报。”

“究竟是什么事呢?”

田华杰沉默了片刻,仿佛还在掂量自己信息的分量,最后才说出口:“所有人都会死。”

一对没有眼珠的凹陷眼眶仿佛在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我已经研究这个问题超过一百年之久,收集了加起来有几千万字的资料,但没有别的地方保存,只有放在心里,把一个个数字比对,演算,建立数学模型。这是我研究了一百年之后得出的结论。”

“但是你曾经在第5000日左右给过马宝瑞一个报告,”大先知精准地说,“马宝瑞又报告给了我。在其中你说,意识丧失的现象随着秩序恢复和社会的稳定已经完全绝迹。”

“这件事您也记得?”田华杰又吃了一惊,“是的,我一度以为这不过是局部和临时的现象,已经消失了。但在超过20000天也就是大约60年后,意识丧失的现象又出现了,最初只是极为零星个别的,但数量在稳定增长,绝对值一直非常小,增长率也非常小,并不引人注目,但是此后的25000天以来,没有任何下降的趋势。”

大先知用手指敲了敲扶手,“这么说,我们面临着一个大麻烦了。”

“非常大的麻烦。”

“但怎么会这样?社会已经形成了新的秩序,人们彼此有基本的尊重,可以有最大的自由追求自己的梦想,完善自己的精神生活,虚空纪初期的普遍精神崩溃现象再也不会发生了。”

“但是您忽略了一个问题…”田华杰一字一顿地说,“人生而有死,人们一直以为这只是对肉体而言。但实际上,人的整个心灵也是如此。思想、情感、记忆…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人的精神也会衰弱和死去。”

“可能有些人的精神生命比较短,有些人的精神生命很长,但平均来说,我已经算出,人类精神生命的半衰期大约是两千年,比肉体生命长得多,但终究难逃一死。最多在十万年内,地球上不会再有一个活着的人。”

“你是说…”大先知悠然问,“我也会死?”

“您也是人。”田华杰说,又加了一句,带着微微的讥嘲语调,“当然,或许您能够得到神明的庇佑。”

“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大先知说,“你知道我们的教义:虚空纪只是漫长的中断,最终我们可以返回到公元纪的生活中,一切都将继续下去。”

田华杰摇了摇头,“很遗憾,我不相信。”

“看来,你从未相信过时间教吧?”

“从未。”田华杰庄重地承认,“别误会,我对时间教已经不抱敌意。毕竟是它在混乱的虚空纪重建了坚牢的秩序。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在理智上应该信奉它。”

“你还是相信在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科学解释?”

田华杰又摇摇头,“在这一切的背后必然会有一个解释,但不一定是我们所想象的科学。这些年来,我已经相信必然有某种超人类的存在干涉了人类生活,但我不相信它们是神,也不敢相信它们有什么善意,毕竟对它们我们一无所知。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可能得知真相,那么就是您了。”

大先知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这才是你来见我的真正目的,对吧?想要知道一切真相…”

“十万年不是很长的时间,我不愿意亲眼见证人类的灭绝,只有知道真相,才可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解决的办法…”大先知讥诮地说,“你们这些人啊,永远觉得自己能够改造世界,解决问题,我该赞美你们的坚韧不拔,还是嘲笑你们的愚蠢呢?”

“告诉我真相,否则我从明天起会向全世界公布一切。还有,不要想用铊离子气之类的玩意对付我,这玩意还是我发明的,我了如指掌。”

“你真的觉得我还需要用那东西吗?”大先知冷冷地说,“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关于这个问题,你一点也不用担心,人类的精神生命并非如此之短,时间教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出现的。正如你已经看到的,世界上的人们早已和昔日不同,他们将通过漫长的精神修炼净化思维,提炼意识,自我圆满,最后融为一体,与天地同寿。”

“融为…一体?和什么?”田华杰惊道。

他看到大先知的表情带着奇异的悲悯,宛如一位牧人找到迷失的羔羊。

“你会明白的。”他听到大先知冷冷地说,“马上。”

 

 

第七部 海上的天空


假定有人住在大海深处,能透过水看到太阳和其他天体,

那么这样的人会以为自己住在大海表面,会以为大海就是天空。

他会非常呆滞和虚弱,绝不会抵达大海的顶端,

绝不会上升到海面上抬起头来从海上看到我们的这个世界,

亲眼看到或从某些亲眼看到的人那里听到我们的这个世界比他的人民居住的那个世界更加纯洁和美丽。

——柏拉图《斐多》

 

 

第2031497日 归来


发黄的顶板。斑驳的墙壁。杂乱狭小的立方体空间。微弱的光线。一只八足动物懒懒地在角落里结网。

虚空纪。北京。燕大。516宿舍。记忆一一浮现,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又好像已经有千年之久。

我是韩方。我回来了。再一次从死亡的深渊归来,只是这一次,我已经明了了一切。

 


韩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6点50分,距离跳转只过了大约三分钟。周围都很安静祥和,但一片静谧中,却好像有些事情不对劲。

不,不对劲的是这种静谧本身。虚空纪的开始本该是异常嘈杂的,所有的人在同一刹那被传递回这个时间点,就好像火车到站后,人们一涌而下的热闹。人们会眉飞色舞地谈论前一天的遭遇,或者抱怨正在做什么事情被打断了,或者急不可耐地跳下床去赶飞机火车,或是去见什么人…当然久而之久,大家渐渐习惯,但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安静。

而且还有无忆者,他们往往是最大的噪声制造者,日复一日,他们在一个日益陌生的世界醒来,充满恐惧,充满迷惘。他们会大声叫着,哭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可如今却听不到任何无忆者的声音,甚至包括…刘烨。

 


韩方探出头去,看到刘烨平静地睡在自己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

“刘烨?”他叫,“刘烨?醒醒!”

但刘烨一直没有醒转,不对劲,他本来早该醒过来的。平常他们说不了几句话刘烨就会醒来,一通大呼小叫的。可今天却睡得好像死了一样。

韩方跳下床,推了推刘烨,毫无作用,刘烨甚至连呢喃都没有,仍在深层的长眠中。

“谢东,马小军?”韩方转向另外两个人,令他吃惊的是,他们都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却仿佛都神游天外。

“东子,是我,韩方!”韩方抱住谢东叫着,谢东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好像才见到了韩方,困惑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然后问出了一句韩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你怎么会动了?”腔调异常古怪。

“东子,是我!”

谢东皱起了眉头,“你…你是谁?”

“东子,你不认识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直躺在那里的人。”谢东吃力地说,“可我不知道你是谁。”

“你每天都看到我,怎么会不记得我?你是不是…”

韩方停了下来,他发现谢东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木然,这好像和他认不认出自己无关,好像本来他就对自己毫无兴趣。这种奇异的神情让谢东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向马小军看去,马小军的脸上也有类似的表情。

“小军,你呢,你记得我么?”

马小军坐起身来,对他说话。一串清晰流利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可他的话,韩方一个字也听不懂,甚至也听不出是什么语言。

“你说火星语呢?”韩方问,“不会说中国话了吗?”

马小军没有理他,甚至对他也迅速失去了兴趣,忽然起身向外走去,走得又快又急,很快就出门不见了。

 


韩方一头雾水地转向谢东,“东子,小军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变成这样?”

谢东没有理他,仿佛又在神游天外。韩方抓住他的肩膀,重复了一遍之后,他才不耐烦地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那他刚才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

“东子。”韩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听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是好哥们儿啊!”

“不知道你说什么。”谢东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下棋么?”

韩方一呆,“什么?”

谢东重复说:“下棋。”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才多了一丝神采。

韩方心中一动,点头说:“好啊,你要下棋么?”

也许下棋能让谢东恢复一点记忆?

 


韩方从谢东的书桌里掏出两个围棋盒子,取出棋纸,摊在桌子上,抓住谢东说:“来这里,下棋!”

谢东好奇地看着棋纸,轻轻抚摸着,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东西似的。

韩方随手在右下角的星位上放了一枚黑子,对谢东说:“该你了。”

谢东倒好似吓了一跳,“你在这个…纸上下棋?怎么下?”

“三百六十一个目,谁占得多谁胜。”韩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要教谢东下棋,加上马小军刚才的表现,难道所有人的智力都跌到白痴的程度了吗?

但谢东已经明白过来,想也不想地就在另一个高目上下了一枚白子,韩方又抢了一个角的星位,谢东在它下面下了一枚子,动作异常迅捷,不需要任何思索,其走法韩方看不出是否高明,但显然是正常的对弈。

韩方又下了两着,谢东摇摇头,推开棋盘,“你输了。”

“什么?”

“你的开局违背最优化法则,基本优劣已经无法挽回,接下来无论怎么高明的后手也不可能占超过一百五十目。”

韩方看着寥寥几个子,怎么也看不出胜负的端倪。谢东又说:“何况你棋力太弱,可能最后连五十目都没有。”

“原来你没有忘记下棋,”韩方说,“那为什么你刚才那副表情?难道你现在可以脱离棋纸,直接下盲棋?”

“这种棋太简单了。”谢东摇头说,用手在空中比画了几下,“我们这么下,这样横着19道,竖着19道,上面还有19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