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方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你可以盲下三维的围棋?长宽高各19条,那得有…差不多七干目?”

“当然。”谢东摇摇头说,似乎意兴阑珊,穿着内衣就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还是那两个字,“下棋。”

 


“东子,过了多久?”韩方追上了他,“自从我离开后,过了多少年?你怎么可能下三维的围棋,还不用棋盘?为什么你的口音那么奇怪?为什么马小军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为什么是这样?过了多少年才变成这个样子?”

“一直都是这样的。”谢东简单地说,“别跟着我,我要去下棋。”

谢东出门到了楼道上,韩方跟着他走了出来。看到楼道里趴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打翻的水盆,居然是管经纬。谢东看也不看一眼,就从管经纬的身上迈过去了。

“老管?”韩方想把管经纬扶起来,却发现他和当年的罗菲一样,完全昏死过去,根本不可能叫醒。

“东子,管经纬是怎么回事?”韩方追上谢东问道。

谢东头也不回,“你说那个人?我好像记得见过他活动,不过他在那里躺了至少有一千年了。”

到了楼外面,谢东大步飞奔起来,转眼把韩方甩在后面。韩方没有跟着他跑,倒不是因为跟不上他,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清晨的校园仍然十分静谧,人应该说不少,但许多人都来回飞奔或者疾走,有的只穿着睡衣甚至半裸,另有一些人站在路上呆呆望天,或者作出各种诡异莫名的姿势,不知道在干什么。许多人躺在路边,和管经纬类似,不知是死了还是昏睡,有几个人还颇为眼熟。

一切仿佛回到了虚空纪初期的混乱之中,但也没有当时常见的打砸抢烧和暴力冲突。但这不是秩序,而是前所未有的瘫痪,连丝毫的力量也没有剩下。韩方发现了真正令他吃惊的地方,除了到处可见的昏睡者外,来来往往的百十人中,所有人好像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结伴而行,也没有人管其他人在做什么。周围的千百人中,竟没有任何人说话,这才是那种令人不安的静谧的原因。

世界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家伙,他们究竟怎么了?

等韩方回过神来,谢东已经消失了。他只好随手拉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路人,“请问,他们怎么了?你们跑来跑去是要去哪里?”

那个人茫然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说话,但令韩方毛骨悚然的是,对方虽然明明是中国人的样子,说出的却是一种他完全不懂的语言,音节以元音为主,还有明显的小舌音,像是什么非洲丛林中的语言,和马小军说的话也大相径庭。

 


韩方放开了他,又跑到另一个女生面前。女生高挑漂亮,打扮时髦,但目光中同样带着梦游的木然。韩方重复了他的问题,女生好像根本没听懂的样子,一声不吭就走了。

韩方又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一个会说一点人话的,但也说得差强人意,“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他说。

“什么事?”

“每个人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

“多久了?你们变成这样已经多久了?”

答案和谢东一样,“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是说虚空纪,告诉我,今天是虚空纪多少年,多少日?”

对方茫然摇头,“虚…空纪?”

“虚空纪啊,你们难道都忘了虚空纪的存在吗?”韩方喊道。

对方毫不搭理地走了。

韩方蹲在地上,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今天是虚空纪第2031497日,也就是第6100年的第147日。”正在他不知所措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女声清晰地传来。

韩方起身回头,看到一个不着寸缕的成熟女人向他走来,身材曼妙,步履婀娜,宛如晨光中的美惠女神。

女人走到他面前,复杂而哀伤的眸子深深凝视着他,“自从你离开之后,六千年过去了,韩方。”

 

 

第2031497日 古事


韩方困惑地看着眼前那个叫作陶莹的女人,有那么几秒钟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很快,一个恐怖的词组就从他的脑海跃出,令他瞪大了眼睛:

“六千年?”

“六千年,”陶莹重复了一遍,“约两百万天。”

这是真的吗?韩方战栗地想。

 


六千年,即使考虑到历法的差异,也是从美索不达米亚出现第一道文明的曙光到虚空纪之前的人类文明巅峰,或者说从盘古女娲的时代到21世纪初的中国的全部时间。昔日的六千个春秋中,不知道蕴含多少世代交替,皇朝兴亡,帝王成败,文明出现和灭绝…

然而在虚空纪的六千年之后,古老的世界仍然巍然屹立,牢不可摧。除了人的表现外,一切和虚空纪的第一天并没有任何差别。眼前树上的黄叶仍然在阳光中沙沙作响,草叶上晶亮的露珠还没有干,远处的塔尖也静谧地矗立在湖光之畔。

 


“我真不敢相信。”韩方喃喃说,“六千年过去了,但世界看上去就和我走的时候一样。”

“不一样,韩方,六千年前你所见过的那些人,他们…早就不存在了。”

“你说什么呀,可他们…明明…”韩方指着周围的人流,不知怎么说好。

“时间会抹平一切记忆。”

 


韩方轻轻“啊”了一声,心下恍然。同样历尽沧桑的他已经知道时间的可怖力量,人类的意识,即使脱离了实体的大脑,也仍然受制于肉体所塑造的形式。人的固有记忆相当脆弱,最多过两三个世纪就会被新的记忆所取代。就他本身而言,如果不是将自己的早期记忆储存在意识海深处,并在返回时重新提取,对于虚空纪的事情又能记得多少呢?

对韩方来说,虚空纪永远循环的观念根深蒂固,他很少想到虚空纪会发生什么根本变化,在虚空纪初期,人的精神状态本身当然千变万化,但仍然还是同一个人。韩方还是韩方,谢东也还是谢东。

但他忘记了,虚空纪的头几个年头即使对个人来说都不是很长的时段。但当时间长到足以侵蚀消灭人的人格和记忆本身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一连串念头从韩方头脑中闪过,令他喘不过气,陶莹没有打扰他,让他静静思索。一个穿着睡衣的青年和一个赤裸的成熟女人对面而立,形成了一对奇异的组合。但林荫道上的人流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竟没有人向他们多看上一眼。

“那么你呢,陶老师?看上去…你还活着。”最后韩方说。

陶莹惘然摇头,“不,我也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死人的鬼魂。现在我只记得一件事…”她忽然抓住了韩方的手,“我渴望生命,真正的生命。”

 


陶莹坐在湖边,凝视着枫湖的波光,悠然说:“和真实的人在一起,这种感觉真好。好几千年没有这种真实的生命感了。”

韩方叹息着说:“你…还是和以前我记忆中的一样。”

“可是以前的陶莹也早已经死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你的名字,以及虚空纪的若干大事,但除此之外的事,几乎都忘光了。连我的父母叫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你怎么会还记得我呢?我们其实不是太熟悉…”

“我也不记得那些关系。但我知道,你离开了虚空纪,并且总有一天会再回来。我记得的也仅限于这一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做到,也许几千年前我曾经试图查过,但是没查出来,不过这些事我也都忘了。每天都一成不变,我现在的记忆也完全紊乱,分不清某件事是三千年前的还是昨天的…不过我至少还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天都要默念今天是虚空纪第几年第几天,这当然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如果不能保持一个连续的时间记忆,我想我会疯掉。当然,或许我已经疯了,也许现在根本已经是一万年之后了。”陶莹自嘲地一笑。

“不过陶老师,你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好得多,”韩方说,“他们有些人连话都不会说了,有的说的是…我简直无法形容…”

“因为他们不需要说话,就好像自己运转的机器不需要他人的操纵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都一成不变,在生活中已经不需要和其他人交流了,几千年下来,也导致了许多人语言能力的大幅退化。”

“但有些人好像在说另一种语言。”

“那是因为不同的精神异化过程。”

“精神异化?”

“是啊,差不多每个人都迷上了一门精神科学,比如某个艰难的数学、哲学或神学问题,与若干同好组成一个小圈子,仅仅在内部交流互动,这个十年八年,甚至一两百年都没什么,但是几千年后,终于导致了语言的大分化。小部分人还说汉语,但是变化很大,而大部分人已经从汉语、英语和其他语言中发展出了新的语言形式。许多语言是专门为精神科学的发展发明的,很少日常生活用语。譬如在数学语言里,要表达‘你是谁’之类的意思,就得说‘请定义你的存在域’之类,加上口音的变化,几千年后就无法辨认了。”

“原来如此…”

“每天你见到的世界都一模一样,毫无变化,特别是在人的生活稳定后,人际关系的变化也越来越少,几十年之后,生活逐渐变成了一潭死水。这些使得人们对外部世界日益麻木,而越来越热衷于精神的追求,至少在那里,你还可以找到真正的美,一个数学公式,一段赋格乐曲,一个围棋定式…几百年下来,也导致了人的精神高度特异化。人们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有好奇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但难道人们不追求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元?”韩方问,“难道不能有多种爱好?这么说怎么也不至于和周围完全隔绝的。”

“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里,当然你可以有多种选择和志趣,并行不悖,但我们说的是几百年到几千年的时段!世界上有许多精神科学的渊深是用几百年也钻不透的,你很容易陷入其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公元纪的时代就有很多例子了,比如那些皓首穷经的学究和修士。虚空纪给了所有人钻研精神的条件,只要你找到自己真心喜爱的东西,可能一百多年后你就会被精神异化,你的头脑和思维方式完全被局限在这个领域,无力也无兴趣再涉足其他了,你获取快乐的唯一途径就是不断在这个领域中向前进展,并且不需要别人的肯定,就能自得其乐,最多是和寥寥几个同好交流。”

“可是那些人,他们跑来跑去是为了…”

“是要从原点回到他们的小群体中去,他们不想在路上浪费一秒钟时间,而迫切地需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可能是在现实中,也可能是在网络上。”

韩方心中一团混乱,“你是对的。那天在图书馆顶上,你说的一切…我当时还不相信,现在都应验了。”

“我?我说了什么?”陶莹摇头叹息,“我都不记得了,六千年是太长的岁月。”

“那你还记得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走了以后,世界是怎么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时间教?”

“时间教…”陶莹皱眉想了一会儿,“哦,是远古时代的事了。那时候人们相信这一切都是一位时间之神造成的,而他终将拯救人类。不过随着精神异化的过程,人们对于宗教的理解也发生了各种分歧,最后导致时间教的解体,大约在五六百年后,统一的时间教就不存在了。”

“你是说时间教消失了?那爱德华兹呢?马宝瑞呢?”

陶莹皱起眉头,凝神思索,然后摇了摇头,“那是什么人?这几个名字我好像有点印象,是时间教的人?我能记得的只是,到了五百多年后,人们发现按照目前的生活方式,不再需要政府或者教会了,于是时间教作为统一的组织也逐渐解体。那以后或许还有不少信徒,但是世界已经分崩离析,谁和谁都没有关系了。那些人销声匿迹了几千年,或许至今还存在,但我已经不知道了。”

 

 

第2031497日 抵御


韩方没想到显赫一时的时间教早已成了无人知晓的明日黄花,难道爱德华兹宏伟的千年计划终究也敌不过无尽的时间洪流?但或许确实如此,当初爱德华兹也只说自己能看到三千年后的未来,或许他也想不到,六千年后连他自己也会被精神异化的旋涡所吞噬。

过了一会儿才说:“对了,那你是怎么…逃过精神异化的?”

陶莹干笑两声,“不,我没有逃过,只是劫后余生罢了。

“在虚空纪一千年之后,又经过几次转折,越来越多的人陷入了你看到的恍惚迷离的状态,意味着他们的精神已经基本和世界的其他部分相分离。我试图唤醒过几个人,也取得过成功,但时间的力量终究让一切归于徒然。

“在那些既疯狂又死寂的岁月里,如果你脑子里不想点什么,都觉得自己会发疯。我一直拒斥精神异化,但却如在大海中挣扎,不管怎么挣扎也不过是推迟了沉下去的命运而已。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心灵活动的一部分,只要沉溺下去,越来越深地寻求满足,都会导致精神异化,不知疲倦地做同样的事情而忘记了其他…

“有几百年时间,我每天胡乱游荡,随便给自己找点乐子,但是绝不沉浸于任何心灵或肉体活动,以此拖延了精神异化的到来。但是一切交通工具慢慢都消亡了。千年之后,我无法再离开这座城市。无论怎么闲逛,也只能日复一日地沉入到麻木的状态中,你能想象在同一天的同一条巷子里走过几万次的感觉么?这就是我几千年来的生活!

“当然,读书也是一种抵御精神异化的方式。并非只读某一类书,钻研某个问题,而是无书不读,不让思想停留在某个方面。我慢慢地读着各种各样的书,寻找旧日生活的滋养。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我还学会了德文、俄文、日文等二十多种语言。毕竟燕大有几百万藏书,读上几千年不成问题。同样读书的还有许多人,我们自称为‘图书馆人’,是虚空纪最后的人类,我们还能使用旧日的语言,有人的思想和行为。大概从公元纪的标准看,我们已经是难以理解的怪物,但我们至少还具有完整的人格,而不是思想机器。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图书馆人,但在这所学校里还有好几百,我们组成了群体,维持了四五千年时间。直到两千年前,我们这个群体还存在着,但是已经萎缩到了几十人。

“即使刻意地随便读书,仍然不免为某些问题和领域所吸引,钻研下去,从而进入精神异化。千年之中,我眼看着同伴们一个个精神发生不可逆的转变,最后被异化。我们虽尽力阻止,但无法和时间相抗衡,你可以让他清醒100次,但第101次他终将沦陷。我们这个团体不断地分裂和萎缩,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陷了下去。

“因为我的文学背景,我读的英语文学作品更多一些,不知从哪天起,我开始思考英语诗歌的格律问题,我想到所有的现存格律都是不完备的,然后我开始想,是否能有一套完美的格律能够表达英语的诗性,随后我又自然想到了汉语诗歌的格律。很快我就意识到,任何自然语言都是偶然的产物,有不可弥补的先天缺陷,绝不可能达到完美。然后我开始设想,是否能构造出一种完美、真正诗性的语言,其中任何一句话都符合诗歌的格律之美,并且集各种语言格律之长。这看上去不太可能,但是原则上是可行的…

“就是这样,我深深思考这个问题,沉浸在这种状态中,至少有五六百年之久。”

 


“那…你是如何摆脱那种状态的呢?”

“大部分的精神问题都是无解的。”陶莹望着天边一片云彩,悠远地说,“就像哲学中的‘世界的本原’‘意识的本质’,至今仍然有许多人在皓首穷经地思考,但不会有任何结果。那些形而上学的思辨体系,虚空纪人已经推进到了公元纪无法想象的程度,但终究只是心灵的创造发挥,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一些问题虽然有解答,但是却导向更艰深的问题,譬如数学中的一些经典猜想,解决了之后会进入一个新的理解层次,又会涌现新的难题。它们可以耗费人们几千年的光阴而不觉得疲倦。至于我思考的问题,因为审美本身是主观范畴,所以很难说哪一种才是完美的语言,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这就是精神异化,你思维中总是有着盲点,而你无论怎么投入进去,也发现不了,只有跳出来才能看到。但你越是沉浸其中就越难跳出来…我浑浑噩噩了好几百年,除了还保持记日之外,其他大多数事情都忘了。

“几百年后,当我思考到一个至深的问题时,又回过头来向自然语言寻求灵感。我开始重新去读那些公元纪的诗文小说,并且去访问已经发展出自己的语言的其他精神团体,希望从中找到突破的线索。我没有找到线索,但却逐渐回到了现实世界。我想我之所以能摆脱精神异化,主要是因为我不够聪明,又过于现实,所以几百年下来,异化并没有进展到很高的阶段。慢慢地,我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很多事情,包括你,韩方。但那时候已经太晚了,又过去了一千年,图书馆人的团体不复存在,所有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或者干脆倒下不起,只有我一个远古的孤魂野鬼。”

“但世界上不可能只剩下你一个的,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人…”

“也许吧,但交通已经断绝,电话和网络也名存实亡,除了北京,不,除了燕大这一小片,我们对外面也一无所知。我们现在回到了比虚空纪头几天更差的境况,那时候人们无法知道外部的信息,现在人们根本没有兴趣知道。”

 


他们又聊了许多事,最后韩方问:“对了,你有手机么?我想打几个电话。”

陶莹莞尔,“你看我像随身带手机的样子么?”韩方看着她一丝不挂的裸体,知道自己问错了话,不禁苦笑。

“还有,陶老师,你为什么没有…穿衣服?”

陶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在一个根本没有‘人’的世界,穿衣服还有什么意义?再说,就算找到手机也没用,你要知道,几千年以来都没有人打电话了,人们都忘了这是什么。偶尔人们看到这玩意会发出奇怪的声音,不是远远躲开,就是忙不迭地扔掉。”

韩方忽然想到一件事,“那些路边倒下的人,他们都是怎么回事?”

“那些人曾经活过,但是一个个都倒下来死去了,不是肉体上的死,而是…”

“意识丧失。”韩方喃喃说,他的一个可怕猜想被证实了。

田华杰当初的担忧是对的,永生,无尽的时间是对人类心灵的摧残,六千年后,已经有许多人因为精神崩溃而死去了,韩方不知道有多少人,也许已经多达数亿,而无比漫长的死亡还只是刚刚开始。

“六千年,实在是太久了。”韩方喃喃自语,“这世界已经面目全非,我不该离去那么久的。如果能找到马宝瑞就好了,也许他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可他在哪里呢?”

“我就在这里。”一个男人声音说。

韩方愕然回头,果然,一张熟悉的面容从小道边出现。

 


但那不是马宝瑞,而是一个他绝想不到的人。

 

 

第2031497日 褫夺


“刘烨?”韩方不敢相信地问。

 


那的确是刘烨的肉体,但目光却幽冷而深邃,仿佛黑洞,绝不是那个他所熟悉的刘烨。他向着韩方走来,在他后面是一个稚气的少女。少女的背后又是一个邋遢的大学青年。在他背后…

一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

一个伛偻的古稀老太。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妇女。

一个…

十几个人陆续走来,彼此没有交谈,默契地围在他和陶莹的身边。

“你怎么…”

“你不认识我了吗,韩方?”刘烨问。那种说话的特殊腔调韩方立刻就认出来了。

“爱德华兹。”韩方喃喃地说,“你果然还在这个世界上!你真正成为了这世界的统治者!”

 


刘烨走到湖边,望着眼前千古不变的杨柳碧波,吟起了一首韩方似曾相识的诗歌:

当我看到,一切生长之物。

只在刹那能够完美…

少女接着诵道:

世界舞台上一无所有,

唯有星辰在秘密中牵引…

邋遢的青年又接了下去,仿佛在进行一出集体朗诵一样:

我看到人类像植物一样生长,

被同样的天空赋予盛衰…

中年男人继续说:

少时繁茂,日中则仄,

一切美好都从记忆中被抹去…

他们就这样一个个说下去,词语在他们嘴上自由地交换着,虽然口音男女老少不同,却诡异地都是一样的腔调,一样的节拍。韩方很快就分不清是谁说了哪句话了。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盛容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韩方终于想起来,那是当年那首他从未听完过的《十四行诗》。

 


刘烨从容地念出了最后一句:

——它从你身上夺走的,我要重新嫁接。

“爱德华兹,你在搞什么鬼?”韩方大声质问。

“多么动人的诗句哪,”刘烨赞叹,“莎士比亚的诗中说的仿佛也是我们这个纪元。只不过在莎士比亚那里通过流变而夺走的,在我们这个纪元里通过永恒不变而夺走。前者尚有更新的希望,后者却永远没有。所有人都在和这个世界一同腐朽,沉入世界的暗夜。只有我们这些守夜者,等待着不知何时的日出。这是一场战争,我们和时间的战争,已经进行了六千年的战争,而新生即将到来…”

韩方看到,现在不再是刘烨一个人在说话,他说了几个字后就交给少女,少女说了几个字后又换成了青年,然后又是其他人…一句话几乎有数十个人讲述,却毫无等待和拼凑的痕迹。那些人甚至连相互对望都没有,但说话却好像是一个人一样协调融洽。

“新生的关键就在于,”他们继续说下去,“让一切既往的意识融合为一体,唤醒伟大的盖娅…”

“爱德华兹,如今你控制了几千万人?几亿人?”

“没有爱德华兹,只有我们,爱德华兹只是我们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你们就是所有这些人?”

众人一起摇头,“还只有不到十万觉醒的‘人’!”他们说,“其余的都是无忆者。所有的无忆者,我们用他们的眼睛看,用他们的耳朵听。”

“原来如此,”韩方点头说,“你终于突破了百人左右的障碍,吞并了十多万人的意识,又控制了占人口千分之一的无忆者,那就是至少七百万人,组成了一个遍布全球的感知和意识网络。”

“但是这一切,距离唤醒盖娅的目标还相差甚远。”他们故作遗憾地摇头说。

“精神异化不就是你的杰作?你让所有人都被困在自己的精神里,变成了思想的奴隶!这对于唤醒盖娅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