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六亿年前,太阳就已经进入了自身的演变末期,光度增加了许多。正因为如此,才消融了地球上覆盖的厚厚冰雪,导致了海洋中的寒武纪大爆炸,赋予智慧生命的出现以最初的推动力。而之后的若干次生命灭绝事件,如奥陶纪—志留纪灭绝事件,以及二叠纪和三叠纪之间的大灭绝,都与太阳表面的突发闪烁有关。人类纪元是太阳活动的最后一个稳定时期。如今,太阳已经进入末期的末期,诸多迹象表明,它即将迎来最后的生命阶段:它的核心已经燃尽,外围的氢气层即将被点燃,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让它膨胀为一颗红巨星。
根据新的理论演算,最后的爆发,最晚将在两千年内发生。一旦爆发,太阳的直径将在短时间内膨胀两百倍左右,达到金星甚至地球轨道,地球绝对不可能幸免。而实际上,太阳只要多释放一点儿光和热,人类就完蛋了。
此后三十年,人类社会开始了疯狂的自救努力,联合国改组为地球联合政府,整个人类世界都将重心倾斜到逃离太阳系的任务之上,宇航事业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发展起来,远超过阿波罗登月后半个世纪的总和:十年内,人类登上了火星、水星和木星卫星,并发射了上百个太阳探测器;二十年内,利用可控核聚变技术造出了恒星际飞船的雏形并掌握了人体冬眠技术;三十年后,向一个合适星系的方向发射了第一艘载人冬眠飞船“方舟一号”,它将作为改造系外行星的先驱,为人类即将到来的星系大移民铺路。翟南记得,那时候由于宇航科技令人鼓舞的高速进展,人类对于未来还是满怀希望的。
但是“方舟一号”却比预计返回时间晚回来了一千多年,并且他们的任务也完全失败了。
这次航行的本来目标,是七十多光年外一颗推测带有宜居行星的恒星,但是出发后不久,在太阳系边缘的奥尔特云中,飞船就从一颗彗星边上擦过,这次事故导致方舟一号损失了一节冬眠舱,船上的八名船员中六名死亡,只剩下了两个。而航向也大大偏离了原来的方向,飞向一百五十光年外的另外一个星系。由于他们在冬眠中,等发现时为时已晚。那个星系位于一片原始星云中,除了一对刚刚在星云中诞生的炽热双星外,还没有形成行星,人类绝对不可能往那里移民。翟南他们刚到那个星系,就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
他们急于知道太阳系的状况,但当时他们被包裹在绵亘几光年的星云内部,在那里,遥远的太阳是完全不可见的。他们不清楚太阳系现在的情况,只得借助若干较近的亮星定位,让飞船自动返航。因为绝大部分时期处于冬眠中,对他们来说,时间只过了十年左右,但在太阳系中,两千五百年的岁月已经悠然流逝。他们晚回来了一千多年。
最终,地球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太阳在预测的期限内爆发了,这是他们一直在担心,内心却不愿正视的可能,如今变成了无情的现实。
飞船又向太阳系内部飞了一段距离,陌生而巨大的太阳如同一只血红独眼,满是狰狞地盯着他们,简直令人发疯。即使是木星轨道之外,也处处弥漫着太阳喷发出来的等离子气体,亦即他们依稀看到的“云团”。整个太阳系简直像是一间巨大的桑拿房,到处都找不到半点儿人类可能藏身的场所,甚至留下的卫星、飞船、太空站之类的遗址也没有找到。翟南知道,那些残骸不是已经坠入太阳或其他外行星,就是飘荡在广袤的空间深处,无从寻觅。飞船不断通过各种波长的电磁波、中微子、引力波发出信号,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翟南他们更关心太阳爆发的时间,是否给人类以逃生的余地。显然时代越晚,越有利于人类逃生。这一点并不难查明。太阳的猛烈膨胀,必然在瞬间辐射出巨大的能量,而会在整个星系范围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飞船在土星环上采集到的岩石样本显示,在两千四百多年前,这些岩石曾受到过超出正常值至少几亿倍的辐射。也就是说,在他们离开地球后最多几十年,太阳就发生了灾变。但冬眠中的他们当时却一无所知。
二人的心进一步沉了下去,稍有常识也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人类科技不会有很大进步,逃生的机会几乎是零。残酷的宇宙没有给人类机会。
一片死寂中,飞船越过了木星轨道,没有地球的踪影。不过他们发现了火星,唯一一个残存的类地行星。由于太阳的光度暴涨上千倍,火星已经变成一个表面遍布岩浆的酷热地狱,成了名副其实的“火星”。这里不可能有任何人生存。当火星上熔岩滚滚的景象在荧屏上出现后,迪克沉默了半晌,然后一言不发,从舱室的墙壁上取下一柄激光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你干什么!?”翟南惊呼。
“不干什么,”迪克沙哑着嗓子,哽咽地说,“只不过想了结这一切。地球早已经坠入太阳,人类已经灭绝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只需要按下扳机,我就会从宇宙中最可怕的孤独里解脱出来,重新见到亲爱的爸爸、妈妈、玛丽……”
“别冲动,现在太阳已经膨胀得太大了,也许地球正好转到了太阳背面……”翟南无力地找着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
“别自欺欺人了!”迪克吼道,“连火星都变成了烤肉,地球早他妈的被太阳一口吞下去了!”
“但我们还有人类的基因库!我们还有希望……”飞船的基因库里有上千男女及其他重要生物的干细胞,并有进行克隆的设施,理论上可以令人类重新繁衍出来,这也是当初派遣“方舟一号”的目的之一:为人类保留“火种”。
“别做梦了!刚才我已经检查过,在我们穿越原始星云时,基因库受到了大量高能射线的辐射,人类基因全部毁灭!整个宇宙中只剩下我们两个男人了。”迪克苦涩地说。
翟南软瘫在地,这最后的一击将他推向了崩溃边缘。他也无力去阻止迪克,事实上,他自己也有这么做的冲动。
就在迪克要扣下扳机时,飞船的电脑发出了提示:它接到了太阳系的另一侧,一个星球上发出的微弱信号。难道地球真的还存在?他们激动万分地扑到电脑面前——
不,不是地球,是大约一百八十亿公里外,太阳系尽头的一颗小小的星球。电脑告诉他,信号来自冥王星。那颗曾经被列为九大行星之一,又不幸被开除出去的著名矮行星。如今,由于太阳爆发过程中损失了大量的质量,引力减弱,它的轨道也大为外移,所以他们一时没有发现。
无论怎么都好,有信号就有希望,他们命令飞船掠过太阳,飞向另一侧的冥王星。

在路上,他们不断试图和信号源联系,获取进一步的详情。但收到的回复都一模一样:只是给出冥王星上的一个坐标,机械地指引他们降落,这似乎是一个智能程度很低的自动回复系统,却是冥王星上有人类存在的希望所在。
终于,太阳的血红烈焰在身后远去,太阳系尽头,一个小小的世界显出了形状。
冥王星自从被开除出大行星的行列后,就逐渐淡出了公众视野。在翟南他们的记忆中,冥王星只不过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冰冷世界。而今的冥王星却和他们记忆中的不太一样。由于太阳在膨胀后,光度暴涨了千倍,冥王星虽然轨道外移,温度却大为升高,大约有零下二三十度的样子,表面的固态氮和甲烷已经蒸发成了稀薄的大气,让整个行星裹在一层淡淡的黄色之中,远处血红色太阳的照耀,更是给它镀上了一层美丽的橙色。这给了翟南和迪克一种感觉,好像人类已经将这星球改造成了宜居的家园了一样。
但当飞船进入大气层后,这种错觉很快消失了。绝大部分地表仍然满目荒凉,只有赤裸裸的冰层和岩石,没有人类或任何生物存在的迹象。但飞船跟随着信号的指引,找到了明显的人工建筑。翟南看到,信号所来自的地点,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它修筑在一座数万平方公里的高原上,直径约有十公里,从中心到四边有多条对称的辐射形的道路,像车轴一样排列起来,如同印在冥王星表面的菊花形纹章。
信号指引着飞船,在广场上缓缓降落。随着高度的降低,他们看到在广场上停着许多形状各异的飞行器,如同一个巨大的停车场,看上去颇为热闹,这景象带给了他们更多的希望。广场的正中心有一座大约三百米高的白色纪念碑,四四方方,像是古埃及的方尖碑,上面有着多种语言的铭文,他们认出了其中几种,内容都是一样的:“地球文明之碑”。
当他们按指示在一处空地上降落后,终于出现了进一步的信号,有人对他们说话了:
“尊贵的来自宇宙的客人,欢迎来到冥王星。这颗星体的名字,在我们的语言中是‘死神之星’的意思,但这个命名只是一个巧合。最初的命名者不会想到,几个世纪后,这颗孤独的矮行星将成为我们这个早夭文明最后的墓地所在。”他们注意到,它使用的语言是相对简单的英语,似乎并非是对人类同胞,而是对可能的外星访客所说的,让他们尽可能能听懂。
即使人类已经毁灭,也要在这无常的宇宙中倔强地刻下自己的名字,向宇宙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翟南感慨地想。
广播继续着,首先简述了地球的位置和人类的历史,然后,“……在我们纪元的二十一世纪上半叶,人类发现了太阳已经到了自身演化阶段的末期,经过探测,确定了太阳膨胀的巨大灾变将在近期内发生。为了应对灾难,人类制订了若干逃生计划。但我们知道,不论逃生能否成功,在这过程中地球不可避免地会毁灭,因此地球联合政府决定,在冥王星上建立我们文明的最后一个纪念碑和博物馆,并将地球上重要的岩石、化石、生物标本和人类历代的珍贵文物、历史文献、影像图片等移到冥王星上保存。这个博物馆之大是史无前例的,地球上各大博物馆、图书馆、纪念馆和档案馆中的几乎所有重要藏品都将转移到这里,藏品达到五千万件以上。我们还在这里建立了地球大部分生命物种的完整基因库,它们将在接近绝对零度的液氦中被保存数千年以上。这一切,都在地下五百米的深处,以防止太阳灾变、陨石撞击等来自外界的破坏。”
翟南和迪克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彼此的兴奋,即使这个星球上并无人类存在,只要得到冥王星上的生命基因库,那么即使人类已经灭绝,包括人类在内的地球生物系统也仍然可能重生。莫非冥冥中真的有一位上帝,要再给人类一次重生的机会?
“欢迎参观我们的地下博物馆,目前对银河系内的游客免费开放。”那广播最后幽默地来了一句。但翟南觉得,这语气似乎有些古怪。
翟南和迪克商量了一下,为防万一,让迪克先留在船上,由翟南去地下的博物馆探索。翟南穿着宇航服,走下了飞船,此时冥王星这一面的太阳已经落下,夜空中,冥月卡戎正发出冷冷的寒光。它虽然半径只有月球的三分之一,但是由于距离冥王星只有两万公里,看上去远比地球上看月亮要大得多,表面坑坑洼洼的撞击坑都清晰可见。卡戎正悬在方尖碑顶上,看上去像是“地球文明之碑”上顶着的一个大球。这或许是有意为之:由于卡戎和冥王星之间的潮汐锁定,彼此相对的方位是不会变化的。
“没错,地球文明顶个球……”翟南自嘲地想,向方尖碑走去。
冥王星的表面重力还不到地球的十分之一,行走十分灵便。翟南足尖点地,如幽灵般飘飞着,在死寂的广场上四处徘徊。他发现情形并没有第一眼看上去那样美好。这个广场上其实遍布崎岖的岩石,很不平整,看来人类还没来得及对自己最后建造的这座陵墓进行进一步的修整和装饰,就已经被灭顶之灾所吞噬。
广场上那些停泊的飞行器也露出了破败的真面目,它们基本上都是用于在太阳系内部旅行的行星际飞船,式样简陋,技术低级,可以想象在最后的大灾难时期,大量的难民乘坐土制飞船蜂拥而至的情形,有一些飞船看上去降落时就坠毁了,还有的碰撞在一起。因为冥王星表面有稀薄的大气和水,经过两千多年,这些飞行器已经有了明显的锈蚀现象。这使得广场看上去很像翟南小时候见过的那种报废汽车的处理场。整个广场在卡戎的月光下显得一片凄冷,鬼气森森。
信号指引着翟南走向纪念碑的底部,当他到达那里时,一扇自动门打开了。翟南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发现那是一部电梯,电梯门合上后,屏幕上数字闪动起来,将他迅速带到地表以下。看来在过了一千多年后,这里大部分设备还运转良好,当然,从广播介绍的情况来看,可能也支撑不了多少年了,他们回来得还算及时。
电梯带着翟南到了五百米深的地底深处,他走出电梯,最初是一片黑暗,但是灯光很快亮了起来,他发现面前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大约七八米宽,四五米高,一眼望不到头,两边都是房间,每隔十米左右有一盏灯,已经依次全部点亮。
然后,他见到了毕生难忘的情形,那噩梦般的场面几乎令他软瘫在地。
甬道中横七竖八倒着尸体,至少有好几十具,在低温且空气稀薄的地下,这些尸体虽然已经完全干瘪,但保存得相当完好,许多人的面部神情还能看得很清楚,那扭曲的脸颊、大张的嘴巴、怪异的姿态无不提示出,这里每一个人都死于极度痛苦中。

翟南好不容易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推测可能是这里的空气维持系统突然崩溃,导致人类呼吸的空气外泄到地表或者由于别的原因被抽走,气压急剧降低,使得这些人几分钟内全部死去。要知道不仅是缺氧,当气压降低为零时就连血液也会沸腾!他们大概是这个博物馆里最后活着的人,也可能是除自己和迪克外,最后活着的一批人类了。
但他们是谁?博物馆内的工作人员?看上去可不太像……
“迪克!你知道吗,我看到了——”翟南想把看到的一切告诉同伴,但是耳机里一片沉默,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半公里深的地下,一般电磁波无法穿透,需要用中微子通信。为了节省能量,他决定待会儿再说。
翟南深深吸了几口气,冷静几分了之后,扭头向两边看去,两边每隔几十米,就有一扇门,每扇门背后显然都是一个展室,按照时间排列。房门都紧闭着。门口用拉丁文、英文、法文、德文、俄文和中文等七八种语言写着不同的名称:“地球和生命的形成”、“太古宙及元古宙”、“埃迪卡拉纪及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泥盆纪”……
这些庄严的地质名词略微驱散了翟南内心的恐惧,他小心翼翼向前走着,尽量不看地上的尸体。他在标有“地球和生命的形成”的第一个房间门口停下了脚步,看到门口的说明,那是铭刻在墙壁上,有一千多字的短文:
地球形成于四十六亿年前的原始太阳系。最初,地球表面完全是融化的,被一层岩浆的海洋所覆盖,一亿多年后逐渐形成了固体的地壳,频繁的火山喷发使得地球内部气体被释放,从而逐渐形成了大气层。来自外层空间的流星的撞击带来了丰富的水分,从而在地球表面出现了海洋。大约四十亿年前,生命形成于原始海洋中,由于火山、闪电、空间辐射所释放的高能让简单化合物得以通过多种反应组合成较为复杂的有机分子,它们进一步相互作用和结合,直到一个足以复制自身的大分子的出现……
看上去像一个给中学生科普的自然博物馆,但这是完全必要的,翟南想,地球已经不复存在,地质学和古生物学的基础已经没有了。即使来到这里的外星人科技再发达,也不会知道这个星球曾经是什么样子,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和智慧又是如何诞生的……需要有人对他们讲述这一切,这些对我们来说无比重要的知识才能保存下来。这个房间里展出的会是什么呢?远古的岩石标本?最早的藻类化石?原始地球的模型,还是什么书籍或图片?
他还没有去推门,但可能有什么电子设施监测到了他的出现,门自动打开了,展室中的灯光也随之点亮。翟南向里面看去: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房间,长上百米,宽三十米左右,有五六米高,房间是乳白色的,光源在上面,但看不到灯,似乎整个天花板都在发光,光线十分柔和而明亮。
但除此之外,这个房间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翟南走进了房间,期待着有什么智能设施忽然闪现,比如从地下升上来一个放置着展品的平台,或者墙壁上出现介绍的三维画面,但他失望了。他转了一圈,房间冷漠地迎接着他的到来,并没有拿出什么东西给他欣赏的意思。
“喂,展品呢?”翟南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好像要那个刚才喋喋不休的广播回答似的,当然,没有听到任何答复。
翟南在里面待了两分钟,困惑地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下一个房间在对面,“太古宙及元古宙”,门口有着英文说明:
太古宙开始于三十八亿年前,结束于二十五亿年前。这一时期火山活动和板块运动仍然十分猛烈,但是海洋中已经出现了细菌和蓝藻等最早期的单细胞生物……
翟南没有仔细看便再次推门进去,结果是一样的,仍然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似乎展出的不过是“无”本身。
翟南隐隐想到了什么,他退了出来,快步走向“埃迪卡拉纪及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泥盆纪”……一个个房间看过来,结果基本都是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房间有些东西:两具和外面类似的干尸,倒在房间中央。
翟南不甘心地一个个房间看过去,却没有任何发现。前几个房间还有铭文解说,到了后面的,连铭文都不复存在,只有一个空洞的名称。当古地质时期结束后,人类的时代到来了,“灵长类的进化”、“猿人时代”、“旧石器时代”、“新时期时代”……毫无例外,大部分房间是全空的,少部分有几具尸体及杂物,似乎他们曾经生活在这些房间里。而那些古老的世界如同从未存在过,只是一个空洞的名字。
最后到了有记载的历史时期。翟南站在空无一物的“两河流域文明”的展室里,待了片刻,忽然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猛然间,他无法抑制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倾全球之力建造这么一个地球和人类的什么博物馆,都白费了,白花心思,白费力气!
很显然,这里刚刚建好不久,内部装修还没有完成,正式的转移工作还没有开始,可能第一批文物和资料还没上船,太阳大灾变就到来了。地球上的一切在瞬间汽化,什么史无前例的博物馆、资料库、基因库……根本就不存在,这里除了一堆难民的尸体,什么也没有。哦对了,还有那自吹自擂的广播。
人类向宇宙展览的只有一种东西:自己的失败。无法逃出太阳系的失败,无法在这里存活下去的失败,无法转移出哪怕是最小的一块化石、一个头骨、一个陶罐的失败!如果有外星人来到这里,大概会乐不可支地将这个笑话向全宇宙广播:你们知道吗,在银河系的那个角落,有一个愚蠢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种族。他们家的炉子要爆炸了,他们不去赶紧修理,也不另外换个地方,而是在自己家的后院挖了个大坑,想把值钱的东西放进去,结果刚挖好坑,什么东西也没放,自己家的房子就炸掉了。他们在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纪念,就是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大坑……
翟南坐倒在地,笑声渐渐止息,悲上心头。他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对讲机里传来迪克的声音:“怎么样,有发现吗?有没有活人?找到基因库了没有?你千万别出什么事,我一个人在上面,都快发疯了!”
翟南想了想,觉得迪克情绪很不稳定,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实情为好,只有含含糊糊地说:“你别急,这里面很大,我正在探索,目前还……有什么发现我会马上联系你。”
翟南站起来,从房间中出去,机械地继续走了下去。他经过一个又一个展室:“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古代黄河文明”……不久后,每个展室的划分更细了,“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罗马共和国时期”、“罗马帝国”、“秦汉时期的中国”……但他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都是空的,只是一个个一无所有的房间而已。
沿着长廊慢慢地走着,翟南觉得,自己像是沿着时间的长河走向下游,但下游不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而是突然被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所隔断,人类历史就是从那里跌了下去,变成了一道瀑布,从此坠向虚无的深渊。如今所有的水都已经流干,剩下的只有干涸的河床而已。他甚至怀疑,走到那尽头之后,自己也会掉下深渊,从此消失……
长廊中的尸体仍然三三两两地出现,但翟南现在没有刚才那么恐惧了,他多观察了那些尸体几眼,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发现:这些尸体都是男人,而且是青壮年男性。他回想了一下,一路上的上百具尸体中,他没有看到一个女人,也没有老人小孩。这不会是巧合。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最后来到这里的只有壮年男人么?这不太可能吧?
抱着一肚子的疑问,翟南终于走到了甬道尽头,一扇巨大的门在他面前,上面有一块牌子,铭有“地球生物基因库”的字样。这里应该就是整个地下建筑的核心了。
他伸手去推,那扇门纹丝不动,但是过了片刻,自己打开了。那是一扇足有一米厚的合金大门,里面最初是一片漆黑,不久便透出了明亮的光线。
翟南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蔚蓝色的海洋之前,他的面前是一块巨大的绿色大陆,形状异常熟悉,是亚洲。在一刹那,翟南几乎有一种自己正悬浮在那个已经消失的地球上空的错觉,一阵头晕目眩。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那块大陆是奇异地向着他凹陷的。翟南定了定神,才发现在他面前的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球形大厅,直径大约有一百米。大厅的背景是蓝色,镶嵌以绿色的大陆图案,和地球上的位置完全对应。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地球的内表面一样,而他大概在赤道位置,沿着弧形的墙壁,在大约六十度、四十五度、三十度和赤道等“纬度”上都有过道,上下以楼梯衔接,而墙上密密麻麻,有数不胜数的孔槽。
这或许是人类最后一座伟大的建筑了。这个形状,当然不是一个方便省力的设计,却充分展现出设计者对于地球的眷恋之情。再一次看到熟悉的“地球”,翟南觉得自己的眼角湿润了。
他又向身边的墙上看去,那里所对应的区域相当于赤道穿过的太平洋中部。在一些小槽边上,他看到了一堆斜体的拉丁字母“Orcinus orca”“Geochelone nigra”“Sphenodon punctatus”……虽然不懂是什么,却很容易想到是生物的拉丁学名。翟南思忖片刻,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个巨大的球形大厅自然就是基因库,生物基因应该就以某种方式储存在这些墙壁上的小槽中,但这些小槽却大多空空如也,这是怎么回事?
他总算看到一个槽孔中有什么东西,他轻轻抽出来,是一个方片形的透明晶体,里面有一道夹层,但却是破掉的,边上缺了一个口子,里面自然已经空空如也。如果里面曾经存储了什么基因或细胞的话,现在也肯定没有了。
翟南将那晶片放回去,困惑地摇了摇头,然后不经意地向下看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血为之凝。
在大厅的底部,横七竖八都是尸体,情形和外面相仿,但是数量比外面要多得多,触目惊心。翟南粗略估计了一下,这里的尸体大概有五百具以上,仍然都是男人,毫无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