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随即有了意外的发现。“风雪号”上的摄像机在行星背面,一个环形山中间拍到了一个长条形的疑似人造物体,至少有五十米长,二十米宽,有着复杂的结构,闪着诡异的金属光泽。这意味着行星上很可能有智慧生命存在!这可能是人类接触到的第一批外星人。人们在紧张和兴奋之中,向那里发射了多种代表友好的信号,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回复。
二十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仔细聆听着,不放过一点儿线索,但在金属体的方向上只有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复。我们再次仔细研究了这个神秘物体的照片,发现它一半被埋在行星表面的岩尘之下,局部明显已经损坏,而在整个行星上的其他地区,没有类似的物体存在,也没有生命和文明的任何迹象。如果这个物体本身属于这颗行星,那么文明的痕迹不太可能只剩下这么一点点。
因此,结论很明显,这个物体和我们一样,来自太空,来自遥远的群星。它很可能是一艘毁坏的太空船,其中多半已经没有了生命。
“风雪号”在环形山附近降落,我们开始接近远处那个金属体。首先是派遥控车,然后是派船员去金属体附近探测。一个发现接着一个发现浮出水面。在近距离观察下,金属体显现出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外表,它不仅是一艘飞船,而且显露出明显的古地球特色,令人想起在博物馆中常见到的大衰落之前的文明遗迹。
船员们大胆地接近了飞船表面。在那里,人们辨认出了许多古代飞行器的特征和组成部件。转到另一面,在银河的光芒下,我们甚至发现了写着它的名字和型号的古文字。
飞船的名字是古英文:“Nebula”,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星云号”。于是我们确凿无疑地知道,它是人类自己的飞船,来自曾经的古地球。
大衰落之前的地球!

我将扫描得到的飞船立体图形输入数据库里查询,很快发现了古飞船的归属。
那是公元纪元二十一世纪末叶,人类所制造的一种亚光速飞船,它的速度第一次接近光速,速度可以达到每秒二十五万公里左右。对于当时而言,这是科技的一个重大飞跃。自从二十世纪的登月之后,人类又吹响了向恒星际空间进军的号角。在二十一世纪末到二十二世纪初的太空竞赛运动中,各大国制造和发射了上百艘这样的飞船,去探索太阳系之外的广袤空间,那是人类第一次星际探索的浪潮。
但随后就是众所周知的大衰落时代。整个地球环境崩溃,经济衰竭,人口危机,能源危机……探索宇宙的步伐停止了,人类被自己的痼疾打倒,随后,世界被第四次世界大战的硝烟笼罩,大国之间的核战争摧毁了大半个地球……曾经的繁荣被遗忘了,文明衰退长达千年,科学与人文不绝如缕,直到五百年前才进入文化复兴时期,三个世纪之前,饱经沧桑的人类才再次踏上了星际征程,在各大星系开拓殖民地。五十年前,超空间跃迁技术问世了。让我们只需花相对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到达上千光年之外。到达这里,我们只用了一年不到。
但这里毕竟是距离地球六百五十光年之外,连光也要飞六七个世纪才能到达这里。而在一千五百年前的第一波星际探索浪潮中,绝大多数飞船的目标仅仅是几光年、几十光年外的较近星体。以往所知道的飞得最远的飞船,也不过飞到了毕宿星团,距离地球只有区区一百五十光年,飞船时间的七十年之内可以到达。即使如此,那些探险者一生也不可能再返回地球了。
人类当然有着探索更广阔宇宙空间的雄心,但却被若干困难所阻碍:真空中并非一无所有,每立方米中都会有几个游离的氢离子以及其他微粒,处于近乎光速飞行状态的飞船会和真空中游离的原子发生碰撞,由于其超高速度,对飞船外壳的磨损相当严重。几十年累积下来,很容易出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果碰到大一点的宇宙尘或微陨石,危险系数更高。
而更大的问题在于宇航者自己,人类是生于大地的物种,难以适应星际的广袤和冷漠。许多探险者无法承受几十年中都远离地球、漂浮星海的孤独煎熬,不是陷入抑郁而自杀,就是精神错乱,产生幻觉。试图用这种原始的光速飞船去探索上百光年外的星体,正如在古代用一叶扁舟想要渡过太平洋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只有在超空间技术发明之后,人类才具备了远离母星系,进入银河系深处的能力。
但千真万确,这艘古代飞船跨越了六百五十光年的距离,抵达了猎户座α附近,甚至降落在其唯一一颗行星的表面。不可思议,不可理解,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数据显示,这种飞船的最快速度是光速的百分之九十,这些古人们要花七百多年的时间才能到达这里。即使将相对论效应计算在内,对于飞船上的乘客来说,也要飞行整整三百年。
六百五十年!至少十代人的时间。在那个时代没有人能活那么久,他们的平均寿命只有一百年左右。而他们也没有可用的冬眠技术。那么,这是一艘世代飞船?但资料显示,这类飞船最多只能承载五六名宇航员,无论怎么搭配组合,他们最多也只能繁殖三四代,否则就必须近亲乱伦,生出孱弱或白痴的后代。
“风雪号”的数据库中没有这艘飞船的具体资料,毕竟,差不多一千七百年过去了,经历了那么多次兴衰战乱,古代的历史资料能保留下来的少得可怜。但在那艘飞船本身中,必定有我们想要知道的信息。
我们的船员进入了飞船,它内部的气体早已经泄漏光了,处于真空状态。正因为如此,大部分物品仍然保存完好。我们了解了它的具体构造,古代人某些方面不输给现在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令我们赞叹不已。但主体结构的粗糙和各种技术的原始则让我们更加惊叹:人类竟能凭借这样简陋的工具跨越六百五十光年的宇宙瀚海,抵达这遥远的群星深处。
飞船的走廊、驾驶舱、实验室等处所有明显人类长期生活和工作的痕迹,但没有发现人的遗体。最后,当船员们进入底部的生活舱中,他们发现了一具死去近千年的干尸,一个中年白人男性。他一定是这艘飞船的最后一个主人。但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许他一个人过了一辈子,根本不需要名字。
不久,另几名船员在飞船的尾舱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仪器,在一些仪器上他们发现了一些古代的科学名词,经过查询数据库,证实了我们的猜想,这些仪器是用于合成、保存和培养受精卵的。飞船上的最后几代人已经无法通过正常方式繁殖,只有靠之前保存下来的受精卵,才能延续在宇宙中远航的事业。
靠着这种代代不息,薪火相传的精神,人类才创造了奇迹,在宇航时代的早期,得以跨越六百五十光年的遥距,到达了这遥远而陌生的诡异世界,他们第一次用自己的肉眼见到了猎户座α的浩瀚火海——那令人无法呼吸的宇宙奇观。
但他们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飞船纵然没有在行星上坠毁,而成功降落,可剩下的唯一一个宇航员终究无法在这个死寂的星球上活下去,也难以返回母星。可能过了很短的时间,他就死去了。七百年的长征,只换来向猎户座α的惊鸿一瞥,飞船上最后一个人类永远留在了这个遥远的星系,即使远望群星,也看不见黯淡的母星——太阳。
他或许也曾尝试向地球发送信息,向母星报告他们的创举,但又要经过六百五十年的岁月,那些信息才能抵达地球——如果能抵达的话。那时候的地球仍然在大衰落之后半蒙昧的时代,那些星空间的微弱电波,无疑从未被千年前的人类社会所接听到。
但这是一支在星空间谱写的壮丽乐曲!何等雄壮,又何等悲凉!“星云号”的遭遇向整个宇宙证明了,人类这个渺小的种族,凭借有限的技术和资源能够做到什么。正如那首先环绕非洲航行的腓尼基船队,或者第一个进入北极圈的希腊人,又或第一个到达美洲的维京海盗,他们的远航本身什么也没有带来,甚至一度被历史所遗忘。但重要的是,他们的壮举彰显了人类征服宇宙的冒险精神,这已经值得后人为之永远骄傲。
这是一支长达七百年的群星之歌,曾在星空间孤独地吟唱着,消散在无边的空间中,但而今,我们终于聆听到了它的动人旋律。我们这些听众姗姗来迟,但终于来了,献上迟到的喝彩和衷心的掌声。
在那位无名英雄的遗体前,全体船员们深深地鞠躬,向着伟大的先驱,向着七百年的壮丽航行,向着三百年的孤独和坚持,向着人类不屈的探索精神。

我们扫描了“星云号”上的主电脑,那部电脑虽然早已因为能量耗尽而自动关闭,但在这寂静的行星表面,却不被打扰地沉睡了一千多年,数据存储区仍然保存完好。但自“星云号”完工到现在的一千七百年来,人类的科技经过毁灭后重生,各方面已经大不相同。古代的电脑程序从最基础的指令和编码方式和今天都大相径庭,那些二进制的符号串如同一块晦涩的罗赛塔石碑,要破解其中的信息颇费时日。
不久,我们暂时结束了对于“星云号”的考察,因为这毕竟不是此行的主要任务。我们让“星云号”暂时在行星上继续安睡着,而“风雪号”则重新驶向猎户座α的表面,对它的结构和活动进行科学探测。我们将在五年后返回地球时再重返行星背面,将那位无名死者的遗体以及其他一些古代遗物带回地球,供后人纪念。
至少我们当时是这么计划的。
半年后,对猎户座α的研究取得了重大进展。我们发现,在猎户座α的光球层下,确实有若干不寻常的迹象。在采集了海量数据后,主要由我进行了分析,建立了初步的数学模型,得出了一个有趣的结论:
在过去,猎户座α曾经有一些巨行星,有的可能比木星还要大十倍以上。但在几百万年的岁月中,它们都陆续被自己的母星所吞噬,跌入猎户座α的火海中。这也导致它不断膨胀,变得越来越大。这些行星跌入母星后不久,就被恒星内部的高温和引力潮汐粉碎了,但由于它的物质密度远远低于太阳之类的主序星(其质量大约是太阳的一百倍,但体积却超过太阳的十亿倍!),在其内部仍然有巨大的空洞,猎户座α对于巨行星的消化并不彻底,在内部存在着由这些巨行星残骸组成的浑浊云团。由于爱丁顿极限的存在,恒星内部的强大辐射压和引力相平衡,它们不会继续沉降到恒星内核,而是在光球层之下漂浮着。参宿四神秘而剧烈的光度变化,或许就和其内部的这些特殊成分有关。
顺着这一思路,我们对猎户座α进行了光谱分析,初步证实了这一构想,在猎户座α的表面以下数亿公里,确实存在着一个大量重元素组成的包层,从光谱来看,其中有丰富的碳、铁、硅、钨等重元素,很多是我们飞船上所需要的。当然,我们的技术能力尚无法进入恒星内部去获取这些资源。
现在我们知道,猎户座α内部的原行星云团吸收了其部分电磁辐射,也隐藏了它真正的质量。它的质量虽然和它的庞大体积不成比例,但是却远远比地球上所预测的为高。它一旦爆发,可能威胁到六百五十光年外的太阳系。好在目前它尚处于稳定状态。
在对猎户座α进行分析工作的同时,我仍在继续分析着“星云号”上的资料,逐渐破解了主要的谜团。
“星云号”是它的时代最先进的飞船之一,速度可以达到0.9c,在二○九二年由美国宇航局从佛罗里达太空基地发射。船上共有六名船员。但它的目的地并非猎户座α,而是近得多的天狼星。他们本来的计划,是在大约十年后到达天狼星,进行约三年的考察后,再从天狼星补充能量后返回。
但由于是新型飞船,技术没有完全成熟,飞船在进入光速加速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故障,六台发动机之间在协调上出现了问题,一台发动机熄火,虽然速度勉强达到了0.9c,但飞行的方向却因此偏转了一个很大的角度:飞船以每秒二十七万公里的速度向另一块天域飞去,再也不可能到达天狼星。
当时,飞船刚刚越过海王星轨道,如果立刻停下飞船,或许还可以挽救,但是发动机仍然有故障,船员们不敢贸然点火,否则说不定会发生爆炸。他们又花了一年多才修好了发动机,此时,“星云号”离开地球已经有一光年之远。
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之后,飞船已经消耗掉百分之六十的燃料。现在,“星云号”可以设法转回原来的角度,但这将导致速度骤降,要花一百多年时间才能到达天狼星。船员们不可能活着到达那里,而在此之前的其他飞船必然早已经抢先到达了,那么他们的远航将变得毫无意义。他们也可以设法返回太阳系,但这样做结果更糟:此时他们离开故乡地球已经超过了一光年,也没有任何可以借助加速的资源,他们返回太阳系的速度最多只能有光速的百分之一,亦即要花一百年时间才能回家,船员们在返回太阳系内部之前就会老死。请求地球方面的救援同样不现实,一般的飞船速度最多只有光速的百分之五,同样要花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才能到达这里,而亚光速飞船造价昂贵,工期漫长,飞到这里也同样面临着减速返航等棘手问题。即使地球方面立刻派人救援,至少也要十多年的等待。
因此,“星云号”上的先驱们怀着满腔热血,做出了一个大无畏的决定,放弃返回地球的机会,一鼓作气,飞向前方。他们没有减速,而是以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冲进宇宙深处。如今,在这个方向上,只有一颗明亮的红星:猎户座α。这是他们可以到达的最近星体。
在踏上这条不归路之后,最初几年,一切如常。宇航员们都有良好的心理素质,也受过严格的训练,本来的天狼星之旅预计也要花十多年时间,长时间远离人群早在考量之中,并设计了相应的心理辅导措施。在这段时间内,人们有规律地生活着,学习,工作,娱乐,有条不紊,紧张而充实。飞船上储存了相当于一个大图书馆的书籍和音像资料,是足够人们享用几百年的知识盛宴。飞船上的三男三女分别结成了夫妇。他们开始有计划地生儿育女:即使从飞船时间来看,飞到目标恒星也需要三百年时间,这一代人不可能活着到达那里,必须要后代接班。两年后,头两个婴儿降世了。
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飞船上,和地球之间的距离以每年两光年的速度激增,而猎户座α仍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红点,终他们一生也不可能见到它变成一个圆盘。这和只需要十年的天狼星之旅完全不同。枯燥的飞船生活和绝望的前景,逐渐让人们陷入了越来越无法忍受的烦躁之中,甚至精神崩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逐渐紧张起来,口角越来越多,殴斗也不时发生。原来健康充实的生活秩序不复存在。
飞船时间的九年后,一名船员在长期抑郁后自杀了。这件事沉重打击了其他人的意志,此后,人们开始随波逐流、寻欢作乐。工作变成了例行常规,知识学习也被放弃了,人们越来越多地沉溺于虚拟游戏之中。大部分人宁愿每天花十几个小时戴着虚拟装备,想象自己在地球上的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或者在热带雨林中和怪兽搏斗,也不愿意清醒着去面对冰冷的、永远一动不动的星空。
在私生活上也出现了人们之前无法想象的混乱。最初是个别人私下偷情,然后是所有人公开的换妻和滥交,以及同性之间的性游戏,当第二代人初长成后,甚至出现了父母子女间的乱伦行为。既然在宇宙中的一个角落漂泊着,远离其他人类,传统道德还有什么意义?飞船上没有化学迷幻剂,但百无聊赖的人们也发明出了通过电流刺激脑部特定区域产生生理快感的方法。于是大部分时间里,人们赤身裸体地悬浮在活动舱室里,或者进行各种追求感官刺激的滥交,或者沉迷在如同服食毒品般的生理快感中。他们是在黑暗太空中迷失的人群,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理想也没有禁忌,只有追逐那转瞬即逝的快乐。
但即使这样的糜烂生活也无法持久。七年之后,一名叫做史蒂夫的船员身上出现了异变。某天,他觉得自己在某个虚拟游戏里,全副武装的武士们向他杀来,他提着一把宝剑拼命挥舞着,直到把所有的敌人都杀光……然后他昏睡了过去。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飞船的活动舱里,周围是一片狼藉,身边同伴的赤裸尸体横七竖八,血流得到处都是,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等离子气体刃。
史蒂夫恐惧地尖叫了起来,闭上了眼睛。不敢去回想发生了什么。但他头脑渐渐清醒,终于不可避免地明白了真相:那是一次聚会,所有人都在活动舱里,群交着、嬉戏着……而他戴上了头盔,用电流刺激脑部,想获得迷醉的体验,结果不知怎么,产生了过度的幻觉,以为自己在进行游戏。恍惚中,他从储藏柜里找到了一把平常用于维修飞船的等离子刃,开到最高功率后向毫无防备的同伴身上砍去……
因此,所有人都被他在梦游状态中杀死了。如今整条飞船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甚至附近几十光年之内,也只有他一个人类。
史蒂夫无法接受这一切,他在极度痛苦和忏悔中决定自杀,和同伴们一起归入死亡的怀抱。但他觉得后人或许能够发现这艘飞船,他们有权知道这一切。于是,他在电脑系统里记录下了发生的一切。以上就是他写下来的经过。
这个故事令我们震撼,也令我们唏嘘。这么说来,飞船上的人类早在出发之后不久就已经全部死亡,而飞船是自动导航到达猎户座α的?我们在“星云号”上发现的尸体,就是早已经死去的史蒂夫?这看上去很离奇,但是并非没有可能。或许那个时代的飞船已经具有这样的自动航行能力。如果在史蒂夫死后不久,飞船就被抽成真空状态的话,那么他的遗体的保存状态应该就是我们所发现时那样。
我们仔细检查着在“星云号”上拍的照片,在一个舱室里确实发现了大量被等离子刃砍削过的痕迹,虽然经过修补,但破损之处仍然很明显。可以借此想象在太空深处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幕惨剧。虽然早已境过时迁,且与我们毫不相干,仍然令人从内心深处感到战栗。

“星云号”的故事暂且告一段落,“风雪号”围绕着猎户座α继续进行观测。我们的目的是掌握它活动的基本规律,得出精确的数学模型。为此,“风雪号”发射了几百个无人观测器,分布在恒星的同步轨道上,收集海量的数据。
三个月后,发生了另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一个观测器接收到了从猎户座α内部发出的一串诡异电磁波,并非杂乱无章的恒星辐射,而显然有着复杂有序的结构。
这串电磁波被传回到“风雪号”上,我们接收到了,并将它解码,提取出其中的信息。那是一系列空气的有序振动,更确切地说,是声音。
所有在场的船员都听到了,并且都立刻变得脸色灰白,瞠目结舌。
那是人类的声音,至少其中一部分是。在陌生而诡异的音乐中,我们听到了一个女人飘渺而悠远的歌声。
的确,很容易听出来,那无疑是人类的音乐和歌声,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种奇特的旋律,一种陌生的语言,或许是一支来自古代的歌谣。
歌声维持了短短十几秒钟,然后消失了。
几乎所有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我首先冷静下来,迅速分析着:两个关键问题是,第一,这歌声意味着什么?第二,它如何会来自于猎户座α的内部?
遗憾的是,这两个问题都无法立即得到解答。我们只能猜测,这来自猎户座α内部的歌声,很可能与降落在行星上的“星云号”有关。但是关联何在?无人知晓。
很快出现了形形色色不同的说法,最初,船上的心理医师认为这是一种集体癔病,但歌声已经被记录下来,并可以随时重播,这一说法显然不成立;然后有人提出,这或许是某个技术员的恶作剧,但我们翻查了所有的数据记录,没有发现任何伪造篡改的迹象。
而那种旋律和歌声,也带有若干鲜明的古代特征,和现代音乐十分迥异。譬如说,现代人经过基因改造后,发音的类型和音域的宽广远远超过古人,使得整个音乐体系建构也完全不同,现代人对于简单粗朴的古代音乐已经很陌生了,要伪造也不容易。
因此,这种诡异的音乐或许真的来自古代,但怎么会呢?
无论如何,再不可思议的现象也应该有一个解答。最荒诞的解释恰是最简单也最有力的:在“星云号”上死去的鬼魂们跟随着已经没有活人的飞船一起来到了这里,他们唱着古代的歌谣,在红色魔星的火海中徜徉着,不,说不定这些亡灵阴魂不散,早已经潜入了“风雪号”上,就在我们身边,窥视着我们……
“风雪号”的成员们都是宇航员和科学家,尖子中的尖子,精英中的精英,没有人承认自己相信这等荒诞无稽之说,最多是当成笑料说说而已。但谣言仍在口耳相传着,而且越来越离奇。我从大家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为了破解谜团,我们重新检查和分析了扫描的“星云号”电脑数据。果然,在表面的杂乱数据之流背后,我又发现了一个被精心隐藏起来的秘密存储区,里面应当隐藏着大量信息,这里很可能隐藏着神秘歌声的秘密!但却被加密了,无法开启,而且加密的算法十分繁复古怪,在缺少密钥的情况下,需要天文数字的计算。我只能够使用一种试探性的算法逐步接近,但计算量过于浩大,要真正解码,至少也要过好几个月。
与此同时,我们派人重返行星表面进行调查,也有了一些新发现。在距离“星云号”数百公里外,我们发现了一些车辙和人类的脚印。显然有人曾经在行星表面驾车和行走过。这足以表明“星云号”上有人活着到达过猎户座α星系。至于在“星云号”附近没有发现脚印,可能是行星的地质活动或者陨石撞击的震动湮没了脚印所致,又或者这并非“星云号”的最初登陆点。
我们又对“星云号”上疑似为斯蒂夫的尸体进行了仔细的检验。之前我们用碳十四定年法尝试测算过他的年份,但由于飞船上的空气本身是人工合成的,和地球空气的成分不同,得出的结果并不可靠。所以这个工作一度搁下。但对他皮肤和骨骼的检验提供了另一个证据:分析结果显示出,死者骨骼疏松,皮肤罕有下垂,可见在生长过程中几乎没有受到重力的影响。他几乎必然是在飞船上出生和长大的,是第一代船员们的后裔。
因此,我们推翻了之前的假设。如果史蒂夫曾是飞船上最后一个生者的话,那么在他记录下一切之后,应该并没有自杀,而是改变主意,又活了下去,并且将冷藏库中的受精卵孵化为婴儿,抚育成人,最后将飞船交给了下一代。
但是史蒂夫为什么会放弃了死念?在误杀悲剧之后的二百八十年中,飞船上又发生了些什么?经历了多少代人?最后,这个末代的船员是怎么来到猎户座α星系的?这些仍然都是不解之谜。或许只有等到那些加密的未知数据被解开之后,才能得到回答。
古怪的歌声成为无头悬案,但是对恒星的研究仍然要继续下去。“风雪号”继续悬临在赤色的火海之上,埋头于对恒星演化的枯燥研究。
但仅仅半个月后,我们又第二次听到了来自猎户座α内部的歌声。那是一个男子的歌声,声音浑厚嘹亮。但仍然令所有听到的人毛骨悚然。和上次的歌声一样,半分钟后,它消失了。
七天后,歌声再次出现,这次是一个儿童的声音,稚嫩而纯真,有如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