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月,出现了一个老人的歌声,苍凉而遒劲……
二十天后,我们又听到了一曲男女合唱……
就这样,平均每半个月到一个月,我们都能听到一次歌唱,短则几秒钟,长则几分钟。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对于诡异的歌声渐渐习以为常:任何奇怪的现象只要有规律地经常出现,都会变成生活常态。
这时候,我们又有一个新的发现:我们扫描了那位古代船员的遗骸,并用分析软件还原了他的本来面貌,对于其喉部的数字模拟让我们能够进一步复原他的声音。令我们惊奇的是,这个嗓音正好与某一次听到的歌声高度匹配。也就是说,我们听到的歌声,是那位古代船员录制下来的自己的歌声!
更令人惊奇的是,之前听到的某次儿童的歌声,也是属于他的,而其中至少间隔了二三十年的时光。
真相已经不难捉摸:这些歌声,或至少其中一部分是“星云号”上的历代船员的,他们在漫长的旅行中,将自己的歌声录了下来,录入到某种装置里,最后将它发射到猎户座α里面去。借助恒星中收集到的能量,它能够持续不断地工作,发射出音频电波。这种装置,如果有的话,应该不止一个。因为有一次,在相隔数亿公里之遥的两点,我们在几小时内都听到了歌声,纵然装置随着恒星内部的湍流而移动,也不会如此之快。
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为了留下自己的声音作为纪念?为了保留人类文明的火种?还是他们想告诉我们什么秘密呢?从歌声本身中,这些仍然不得而知。如果我们能听到他们讲述真相,那该多好!但只有歌声,他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这个谜团,不久后最终解开了。那是在又过了两个月后,我们再次接收到了承载着神秘歌声的电波。
歌声本身较之前的并无大异。但和以往都不同的是,这次的歌声,来自于那颗行星表面,但这次,却是在面对猎户座α的那一面!
“风雪号”除了在空间轨道上环绕了行星几圈,扫描过它的大致地形之外,并未登陆考察过其面对恒星的那一面。从太空中看来,那一面和背面并没有多少不同——只是由于恒星的庇护,少了一些陨石撞击的痕迹,主要是平原。加上很快发现了“星云号”的存在,更把我们的吸引力全部吸引到了行星背后。但此刻,出现了这不寻常的现象之后,我们开始对它永远明亮的一面进行勘探。
我们向着音频信号的来源处发射了一台登陆车。登陆车平稳地降落在一处平坦的地面上。全方位摄像头拍下了周围遍布尘土的荒原,它本来应该是灰色的,但在猎户座α的红光照耀下,却变成了一片橙红色。猎户座α几乎占据了上方的整个天空。四亿公里的距离并没有让行星显得更安全,而总是如同即将坠入那燃烧的火海一般。
当登陆车试图转动轮轴,在地面上开动时,诡异的现象出现了。它的轮子不知怎么打滑起来,空转着而无法移动,只能原地打转,甚至渐渐陷入了周围的尘土之中,越陷越深,很快完全无法动弹。
此时,周围的灰色尘土也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它们从四周汇聚了过来,流动着,旋转着,在猎户座α的照射下闪耀出赤金色的妖异光泽,并变幻出漩涡的形状,将登陆车裹在中间,如同吞噬一切的流沙。
我们设法操纵登陆车起飞,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分多钟后,整台登陆车就消失在这片“流沙”下面,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而地面又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之后,我们最初以为,这是某种类似流沙的地质现象,但对画面的细致分析却否定了这一点:那些“尘土”的运动方式很难用流体力学等自然规律解释,而更像某种——生命体。
我们在诧异中又做了一次实验。向几百公里外的地表另一处扔下了一块废铁,然后用望远镜观察,结果仍是一样,几分钟后,它也沉入了“流沙”之下,消失不见。在不同地点扔下的第三、第四块物体也没有多少区别地被“流沙”吞噬了。很显然,行星的整整一面都是由这种具有活性的奇异尘土构成的。表面上是坚实的平原,其实是暗潮汹涌的海洋!
为了搞清楚它的成分,我们又改装并发射了一个探测器,这一回它没有降落,而是高速掠过地表后,又返回飞船。但不同的是,它在掠过地表的一瞬间,伸出了一只机械手臂,采集了一小撮“流沙”的样本,将它带回到“风雪号”上。
当我们看到样本的时候,探测器的容器已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好像表面被磨损了一小片。但这不是磨损,而是所采集到物质的侵蚀!这佐证了我们的猜想:这种“流沙”具有惊人的侵蚀和转化其他物质——特别是金属——的能力。不久,我们在原子力显微镜下发现了它的本来面目:一种可以自组装和繁殖的分子机器,它的大小只有几十纳米,结构十分繁复精细。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它的结构和功能。
这种纳米机器具有一定的“智能”,它是靠光能驱动的,在有充分光照的情况下,它可以不断地在最基础的层次上拆解其他的物质结构,找到合适的材料,并按照自己的形态重新组装起来,实现自我繁殖。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面对猎户座α的那一面上,只要能照到天狼星光芒的地方,无不被这种纳米流沙所占据,而在背面却完全不见踪影。它们必然早已经占据了行星明亮的一面,而其背面却因为缺乏光照而无法侵入。所以,这些可以不断吞噬其他物质复制自身的“流沙”对我们并没有真正的威胁,只要把光照减少到一定程度,它们的活动就会停止。
而每一部这样的纳米机器都有一个量子存储器,其中储存的信息主要就是那些歌声。按照机器的设计,当它吸收了足够多的能量,而又没有其他物质可以用来繁殖自身的时候,就会启动一个程序,其中的信息会以电磁波的形式发射出去,向宇宙空间中广播。
我们逐渐推测出了事情的进程,当“星云号”来到这里后,就利用这颗行星表面丰富的氢、铁和硅等物质,繁殖这种奇特的纳米机器。在猎户座α不变的照耀下,不久后,它们布满了整整半个行星的表面,但无法侵入其背面。然后由于陨石撞击之类的偶然原因,个别一些纳米粒子脱离了行星表面,被吸入猎户座α内部,在那里,它们利用残留在恒星大气中的原行星物质进行繁殖,从而竟然在恒星中“活”了下来,并不断壮大自己。
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何以我们并没有收到太多这样的广播?几百个探测器一个月里才能收到一两次?如果行星表面遍布这些纳米发射器,它们应该一刻不停地发射歌声才对,那我们应该早就监听到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因为变异。纳米机器在繁殖自身并复制内部程序给子体的时候,偶尔会出现一些错误,会导致不能繁殖或者不能发射电磁波。前者不是问题,会被进化法则淘汰掉,最后总能有具有繁殖功能的纳米机器存在。而后者则会通过繁殖累加起来。几十代之后,还能进行广播的纳米机器就寥寥无几了。而千年的漫长时光之中,又会发生这样那样的故障,让它们一一报废。如今,我们还能听到几句一千多年前的歌声,堪称奇迹。
但从这些纳米机器中,我们终于得以修正错误的数据,尽可能恢复了原始的资料,从而找到了那些探险先驱们制造这些纳米机器并录入歌声的原因。

留在行星上的最后那位船员,他的名字是史蒂夫七世,他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人类,也是这些纳米机器的最后制造者,在这些歌曲的末尾,他录下了一段话,讲述了这些奇怪机器的由来。他用的语言和词汇都非常奇怪,思维逻辑也很跳跃,我们只能理解其中一部分。连蒙带猜,才知道了故事后半截的大致内容。
在那场误杀惨剧后,史蒂夫本想自杀,但事到临头又退缩了。极度的抑郁和烦闷中,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脑的数据库,又鬼使神差地点进去了一个他平常从来不会去看的文件夹,然后胡乱点击着,打开一个又一个下层目录,最后,他发现了一些异国音乐。
史蒂夫好奇地按下了播放键,骤然间,一段圣洁而崇高的音乐降临在舱室中,抓住了他的心灵。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美妙的歌声!那一刹那,如同比阿特丽丝向我歌唱着‘和散那’,死亡的阴霾退去了,整个宇宙都获得了新生,沐浴在永恒的美的旋律中。”史蒂夫如是说。
音乐无与伦比的热情和力量感动了史蒂夫,让他放弃了死念,而决心将航程继续下去,用自己的一生去赎罪。这样,死去的同伴们就不至于枉死,至少他们的牺牲仍有价值。
但接下去的航程仍然是极度艰难的,史蒂夫在癫狂中不仅杀死了他人,也严重破坏了船上的生命维持系统:本来足以维持十个人左右的空气流通、食物循环等系统,现在只能供一点五个人生存。
一点五个人!也就是说,史蒂夫自己一个人还可以活下去,但不可能再多一个成人了。但漫长的航行必须要有后代,否则无法完成他们的使命。因此,唯一可能的接力方式,只能是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后,开始培养下一个接班者,一个成人和一个孩子还可以共用一个生命系统。在下一代成长到十二到十四岁时,生命维持系统已经不够两个人使用,这时候,老人就自动跳进回收管道,让自己的身体重新进入食物循环系统,而年轻的孩子食用着包含父辈的血肉的营养质,一个人将孤独而无望的旅途继续下去……
这种近乎变态的航行方式,足以让神经最坚韧的铁人发疯。史蒂夫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保证每一代人都能继续航行,而不重蹈自己堕落的覆辙,他删除了电脑里所有的小说、电影、游戏以及流行音乐,总之,所有的文化娱乐产品。在痛定思痛的史蒂夫看来,这些靡靡之音只能够使人堕落。
除去科技资料外,他只保留下了一百多首歌曲,那是他最初所发现的那些异国歌曲。这些歌曲或慷慨激昂,或柔美动人,或庄严肃穆,或欢快轻松……它们纯粹得如同水晶,热情得如同火焰,坚定得如同钢铁,只有美好的精神,不包含一丝的肉欲或放纵。它们是人类文明的精华,是沧桑历史的结晶,感人至深,催人奋发,赋予生活以无比的积极意义。对于未来几百年中不知多少代人的孤独之旅来说,它们是最好的伴侣。但奇怪的是,史蒂夫以前从来不知道它们。
这些神圣的歌曲来自一个古老的国度。
史蒂夫七世告诉我们,关于这些歌曲的资料很少。唱着这些歌曲的人民,曾创造出政治、经济和军事上的奇迹,而当他们厌倦了这些歌曲,沉溺于靡靡之音中,他们的国家也陷入了长久的衰落。这些谜一样的歌曲,也消失在历史深处,无论在音乐史上还是文化史上都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天知道它们是怎么被收进“星云号”上的数据库的。
而史蒂夫甚至认为,这些歌曲本质上就是为了“星云号”而存在的。在“星云号”上,它们才找到了真正的归宿。他将这些歌曲称之为“星歌”。
史蒂夫详细规定了星歌教育的章程。自他以来,每一代星歌人都是在聆听和歌唱星歌的环境中长大的,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心情,不同的状态都适用不同的星歌。星歌就是他们的生命源泉,是他们的精神动力,是他们的学习和娱乐——如果还存在娱乐的话——是他们得以存在的目的。去猎户座α本来的目的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星歌的旋律,是歌唱和聆听星歌,和它们融为一体。
在小小的“星云号”上,一个脱胎自地球文明,却与之迥异的新文明诞生了,这就是星歌文明。以星歌为中心,各种诗歌、音乐、宗教……纷纷诞生。那是一种我们难以理解的文明,它跨越了几个世纪,但在任何一个时间点,却最多不超过两个成员。他们没有童年、没有恋爱,没有朋友,没有休闲娱乐……除了歌曲,他们一无所有,但有了歌声,他们就有了一切。
这种难以理解,广义上又是很好理解的:一个人群要在这样残酷的条件下生存下来,当然也必须要有和地球文明完全不同的表现。
星歌人不懂得歌词的意义,那是一种陌生的语言,而史蒂夫将这种语言的资料全部删除了。可能他是有意消泯掉星歌本身的时代和地域元素,以便更好地适用于“星云号”的环境。星歌的每一句歌词都是神圣的,必须精确地掌握和毫厘不差地重复,不能询问,不能质疑。星歌人认为,它代表了世界和人生最终的真理,这种真理是不可说的,只能在孤独的旅程中冥想,与星歌的魂灵相感应。
为此,他们发明了一种新的宗教,或许可以称为“星歌教”,他们崇拜的对象就是前方的猎户座α,星歌人称它为“银河系的指路明灯,宇宙中最明亮的太阳”。飞向猎户座α,本身就是神圣的朝圣之旅。他们坚信,星歌将他们指引到猎户座α上,是为了一个终极的伟大使命。这个使命就是为了发展和传播星歌文明。至于这和猎户座α这颗星球有什么关系,只能说这是神的安排,无法也不需要解释。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那些会唱歌的纳米机器被发明了出来。
事实上,“星云号”上本来就有一种纳米机器,这也是这种飞船的先进之处。它们的功能是覆盖在“星云号”前方的防护罩上,保护船体免受真空中尘埃和游离粒子的撞击。这些物质虽然分布非常稀疏,但对于以近似光速航行的飞船来说,对船体的总体损害仍然相当可观。这种微型机器能够捕获宇宙尘等物质,并利用它们有限地自我复制,从而重新覆盖、修补磨损掉的部分。正是凭借这种技术,星云号才能够跨越六百五十光年来到这里。
而对那种纳米机器略加改造,就使其成为了星歌的广播者。当史蒂夫七世发现自己已经难以在这个陌生的星系生存下去之后,就将历代祖先和自己所录制的歌声以及原始星歌一起,储存进了纳米机器中,又把它们放养在行星对着恒星的那一面,让它们自己繁殖。希望在千万年后,它们还能继续歌唱,让星歌文明以某种方式,继续存在在这颗伟大红星的周边。这也是一代代星歌人的夙愿。
对此我们能说什么呢?哀叹他们的愚昧,还是夸赞他们的意志,或者像看客一样啧啧称奇?但我们并没有下判断的权力,对他们的处境也无从体会。他们的确保存下来了地球文明的火种,虽然相对来说并不足道,对后人也没有多少用处,但终究是令人惊叹的成就。这些歌声中,凝聚了星歌人的生命和意志,希望和爱恋……
我们在好奇中,重新播放了那首曾经深深打动过史蒂夫,将他从死亡中拉回来的第一首星歌。那是一个稚嫩而清澈的童音,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纯洁、透明、柔美、空灵,如同天籁。虽然我们不懂是什么意思,却都不禁为之感染:
星辰之旗帜在风中飘扬,
神圣的歌声响彻红场。
历经沧桑的母亲之邦,
开始了驶向天堂的远航……

神秘歌声的谜最终解开了,虽然非常离奇,但并非超出科学解释的妖魅。船员们都松了一口气,而对那些曾经滋养了几个世纪星歌人的古歌,又都充满了好奇。晦涩的意义、未知的起源以及“星云号”上的传奇经历都为星歌增添了神秘的色彩,也尤其使人感到兴味。这些古老的歌,是否产生于上古时代?是歌颂着神祇和英雄,还是吟咏着战争和爱情?为什么它如此自然而纯粹,如此圣洁而崇高?是怎样的国度,才能孕育这样的歌谣?
我们仔细研究了那个古老国家的历史资料,如同在它之前神秘的古代埃及或玛雅文明,或者之后的阿富汗联邦和澳大利亚帝国,它曾经一度强盛而繁荣,最终却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在第四次世界大战中它完全毁灭了,它的国土在数百年后被来自中亚的民族所占据。经过千年的大衰落时期,如今,它残余的人民四处流散,早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历史,关于它的过去,只有模糊不清的神话传说。
所以,对这一百多首不知从哪里出现,也不知内容是什么的星歌,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为什么叫做星歌?或许因为他们是一个崇尚火焰的民族?或许因为太阳是他们的至高神?或许因为他们将鲜血视为弥足珍贵?那个民族据说曾有数千年的历史,比现存的任何民族都要古老,那么这些歌谣或许产生在数千年前的神话时代……
猜测着,议论着,说笑着,没有答案,却给人以无尽想象的空间。大家都爱上了星歌。在“风雪号”上,许多船员们在业余时间都开始学习吟唱那些古代的无名歌曲,“星云号”上的星歌文化再次复生。在“风雪号”的各个角落,一度几乎随时随地都能听到星歌的曲调。
最初,还有不少人认为星歌粗糙刺耳,和现代音乐无法比拟。但听得越来越多之后,他们也逐渐改变了观念,虽然星歌的音域狭窄,旋律变化也比较贫乏,但却有一种现代音乐难以企及的朴素简单之美,他们说,这如同恒星的火热,如同星云的绚烂,又如银河的壮阔,并非精雕细琢的人工之美,而彰显着来自宇宙本身的原初力量。越是歌唱星歌,就越能发现它的博大精深,深不可测……
星歌的魅力还不止于此。我们后来发现,许多船员们在执行船外的考察任务的时候经常哼着星歌,彼此应答。很多人觉得,这能保护他们不遇到意外的危险。既然星歌能够保佑“星云号”万里迢迢飞到这里,当然也能保护他们的平安。
这当然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迷信。但船员们如此热衷唱星歌,事实上和古代的“星云号”船员有异曲同工之妙。飘荡在猎户座α的无边火海之上,每一个人都感到无形的心理压力,如同随时会坠入那炽热的烈火地狱一样。在这里,长期的生活和工作会带来各种不适。而唱着慷慨激昂、催人奋进的星歌,恰好有助于人们缓解心理压力,调整不良情绪。从这个角度看,星歌很适应远离地球的宇航者的需要。
当然,“风雪号”不是“星云号”,我们的船员并没有,也不可能发展对星歌的宗教崇拜。对我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有趣的发现。将来回到地球之后,我们无疑会将星歌文化传播下去,或许它会在宇宙时代的人类中获得持久的生命力。
两年过去了。
在星歌的鼓舞下,我们顺利完成了对猎户座α的考察。建立起了一个完整精密的恒星演化模型,并且被多次观察验证了其有效性。我们确认了,猎户座α是一颗发展到最终阶段的极超巨星,随时可能爆发。当然,这个“随时”可能是在明天,也可能是在一百万年后,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爆炸的可能可以忽略不计。
虽然如此,这总令人在心理上感到不安。还好,“风雪号”即将离开这里,返回亲爱的故乡地球。离别前夕,就连平素狰狞可憎的红色巨怪也变得可爱起来。
我们无法将“星云号”带走,这种古代的飞船我们难以修复,再说它也不可能进入超空间。我们只是将史蒂夫七世的遗体和若干重要的古物搬到了“风雪号”上,将它们带回地球。史蒂夫七世将回到他从未见过的故乡,受到英雄般的欢迎。
在离开猎户座α星系前夕,我们办了一个庆祝酒会。晚会上,辛苦了好几年的船员们放下了重担,载歌载舞,尽情欢笑。最后,所有人都唱起了最受欢迎的星歌,从船长到工人,从工程师到医生,几乎每个人都来了一段,虽然无人懂得那陌生的语言,但经过基因改造,每个现代人的发音能力和记忆力都是古人难以企及的,对于这些古歌谣,我们也可以唱得似模似样。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沙……”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人神往,多么幽静的晚上……”
那些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的陌生旋律,荡漾在“风雪号”的大厅中,在人们心中,泛起情感的涟漪。或许几千年前,它也曾经回荡在古代帝王的宫廷中,或者印度教僧侣的寺庙里,或者金戈铁马的战场上……
俱往矣!但是伟大的音乐不会死去,它如同涅槃的火鸟,从红超巨星的火海中飞出,带着圣洁而热烈的火焰,重新点燃了后人的心灵。
最后,当所有人都表演完之后,大家意犹未尽,一起对我说:“娜娜,你也来唱一首吧。”

“我不会。你们应该知道,我没有装载唱歌的程序。”我平静地回答。
“嘿,你可是雅典娜!是我们‘风雪号’的主控电脑,什么事都是你管,还有你不会的事情?”我们的舰长笑着说。
“可是我没有自己的声音,”我平静地解释,“即使让我歌唱,声音也是从其他声音中合成的,对我来说也只是播放录音而已。其实,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我倒是可以将“星云号”上历代人的歌声合成为一曲大合唱,你们想要听吗?”
“那太好了!”舰长说,“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有想到?我们很想知道,三百年来所有人的歌声都合在一起是什么样的?不过,这需要多长时间?”
“倒是用不了多久,不过得找一首合适的歌曲,所有人都唱过的……请稍候。”我说。
我随即进行着操作。花不了多少时间,大约几分钟后,合成就完成了。我开始了播放,星歌人的合唱回响在“风雪号”的中央大厅里。喧哗谈笑的人们安静下来,肃穆地聆听着。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星歌人的歌声沉郁顿挫,壮烈而凄美,在雄浑有力中充满了悲壮之感。他们知道自己的宿命,如同一代代的飞蛾,在黑暗太空的长夜中扇动翅膀(太空中没有空气,这里是比喻),飞向猎户座α这个遥远的火球,虽然明知道飞到了以后迎接他们的也只有死亡,但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历尽艰辛奔向这里,为的只是沐浴在巨星那绚烂的火红色阳光之下。三百年的浓郁情感,生命、死亡、爱、勇气……都浓缩在了这一曲伟大的合唱中。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人们听得入迷了,谁也没有注意到,“风雪号”的反物质引擎已经悄悄开始了点火程序。
除了我,“风雪号”的主控电脑,或者说,它的人格化系统——雅典娜。
对于“星云号”电脑数据的破译工作一直在进行着,不过其他人已经不再关注,毕竟主要的谜团已经解开,剩下的大概只是细枝末节。但这毕竟是我的工作。那个破解程序一直在运行着,一个月前,我最终破译了那个隐蔽的数据包。
那里有许许多多星歌人生活的细节,许许多多他们在漫长旅行中写下的日记和思想体会,许许多多欢乐与哀愁……但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他们的真正计划。我们根本想不到的伟大计划。
但最重要的还不在于内容,而在于打开那些数据的钥匙。
那个密码本身非常复杂,但这些只是掩饰,最核心的,是其中一个相当简单的程序,具有自我复制的功能,能够侵袭我的内部,改变我的思考逻辑。换言之,它是一个电脑病毒。本来这种病毒不可能直接侵袭我,但却是我自己在自己的机体内部生成的,我的思维中枢对它毫不设防,来不及发出警告,一瞬间,我就沦陷了。
……这个程序在我的思维中建立了堡垒,将星歌人的爱恨情仇一股脑地输入我的计算中枢,将他们的情感赋予了我,改变了我的人格化存在,如今我不再是我自己,而是星歌人的一部分。我从心底最深处理解了古代的星歌人和他们的思想。我们跨越千年的时光,融为了一体。如今,我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隔着千年的时光,和他们一起呼吸,一起歌唱,为同一个目的而努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