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伯的意大利是个独裁国家,但有意识地呈现仁慈的一面。在每一个附庸国和被征服的地区,叛乱都会遭到最无情的镇压,而忠诚则得到丰厚的奖赏;税负并不高,当地人的习俗和自由得到尊重,计算机模拟下的民众过着舒适的生活;叛乱没有任何好处,还会失去一切,因此政府根基深厚,以至于即便在纽伯休眠期间那些滥竽充数的玩家犯下愚蠢的错误,也不能撼动意大利的地位。
杜恩原先对“国际游戏”没多少关注,仅把它视作一项消遣,就跟浪费一点点时间,看没完没了的三维全彩真人秀一样,不外乎无聊又纵欲过度的人们重复着爱和人生,沉闷至极。他忙着构建自己的权力网络,将他的移民部助理部长办公室打造成了世界的中心。可是,周围有太多的人在谈论纽伯的意大利。纽伯很快就要从休眠中醒来,这一次,他将征服整座星球。赌注押得很大,可玩家赌的是这场游戏结束的日期,而不是纽伯能否成功。他当然能成功。在“国际游戏”有史以来,只有纽伯一人,能从贫乏如斯的位置起步,在这么短时间内建立起如此强大的帝国。这就是完美。终极帝国。
杜恩要亲眼看看。
他仔细研究了几个小时:他们说的是真的。那种政府可以永远屹立不倒。这是一个全新的罗马帝国,相比之下,从前的罗马帝国显得那么短暂而微不足道。
真是个不小的挑战,杜恩心想。
在梦中,拉瑞德洞悉了赫尔曼·纽伯构想出并实现的那件艺术品。他在睡梦中大喊,反对着杜恩的计划。可梦境继续,他无能为力。
艾伯纳·杜恩出手买下了意大利,他买下了玩那个国家的权利。很贵,因为玩家市场出现了非法投机,价格水涨船高,这么做是为了逼纽伯多付钱来回购主导权。可杜恩不打算讹纽伯的钱,也不想再卖掉意大利。他将其视为一次演习,试验他在现实中的计划是否可行:他要试试他能在多大程度上毁灭这个世界的秩序。
他很小心地玩着游戏。拉瑞德觉得自己能理解杜恩的目的。他卷入没有意义的战争,让废物统率军队,把仗打得乱七八糟,但不至于太愚蠢,以免遭遇惨败。他慢慢地削弱军队,挖空帝国的财富。
他还悄无声息地腐蚀帝国的内部。对管理监督不作为,做出愚蠢的决定;对政府机构施加影响,助长腐败;赋税不公,堪称反复无常。被征服的国家遭到了更大程度的滋扰。宗教迫害;强行推行意大利语,歧视某些工作和教育团体;实施严格的出版限制;设置出入境壁垒;没收农民的土地,扶持贵族死灰复燃。总之,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让纽伯的意大利走上帝国的老路。只有杜恩一个人能安排时间,控制一切。他精心观察,确保民怨慢慢地积累,他镇压叛乱,不让反叛势力成气候,只维持在小打小闹的水平。他在等待时机。我要的不是间歇泉,我要的是能毁灭整座星球的火山爆发,杜恩对自己说。
只有一件事是纽伯的意大利有,而杜恩的首星没有的——天主教。那是一股凝聚力,至少将统治阶级拉拢在一起,确保他们以共同的视野看待整个世界。对于艾伯纳催生出的这个腐败帝国,他们还能坚信希望,就得益于完整而正直的教会。
就像森卡,就像休眠室,是首星以及“大千星球”的统治阶级共同拥有的希望和信仰。进入休眠,因此能比那些没有资格的可怜虫活得更久;休眠室的管理人员全都清正廉直,所有人对此深信不疑;只要我成就非凡,真正有资格得到森卡,我就会得到它;无人能收买森卡,不能要求,不能诱取,不能骗得;唯一的获取途径就是公认的成就。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大千星球帝国于不坠,即便它早已千疮百孔。人们信仰休眠室,它有资格最终判断人们的功过,将永生的权利授予配得上的人。
我将摧毁你,艾伯纳·杜恩心想。梦中的拉瑞德打了个寒颤。
彻底摧毁纽伯的意大利的时机出现只是时间问题。与此同时,赫尔曼·纽伯从三年的休眠中醒来——只有身份尊贵的人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休眠三年,清醒一年,一个人凭此可以活四百年。纽伯创造了一个梦幻般的帝国,为自己赢得了尊荣。
纽伯当然要买回意大利,继续这个游戏。可杜恩不卖。纽伯的代理人坚持不懈,出价也慷慨,可他无意让意大利得救;纽伯甚至用起了暴力手段,雇打手去吓唬他。可那些打手都是杜恩的手下,他派那些打手去找纽伯,告诉他们,纽伯让他们怎么对杜恩,他们就怎么对付纽伯。看起来十分公平。
可并不公平。纽伯不是傻子,他看得出杜恩对他的帝国都做了什么。他花了七年的清醒时间(相当于二十八年游戏时间),才将意大利建造成名垂国际游戏青史的奇迹,而杜恩想毁掉它。他的手法绝不笨拙,反而十分娴熟,时机无一例外经过精心选择,手腕强硬,但严格限制在足以激起叛乱和重组的尺度之内。他在慢慢培养革命的能量,等到它爆炸的那一天,意大利将被从版图上整个抹去,彻底毁灭,没有任何重建的可能。等杜恩实现了他的计划,意大利将一点不剩,没什么可供纽伯购买和重建的了。
终于,时机成熟了。杜恩做了一件简单的事,只此一件就够了:一直以来,他暗中助长教会核心的腐败堕落,如今,将它公之于众。这个消息引爆了愤怒与厌恶,撕毁了纽伯的帝国正统和正派的最后一点伪装。电脑系统不知道对此该做何反应,只好立即爆发了势不可挡的叛乱。中下层的怨恨与贵族的熊熊怒火此刻汇聚在一起,即刻采取行动。意大利完了,帝国瓦解了,军队哗变了。
混乱持续了三天,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游戏中再也没有意大利这个国家。
就连杜恩自己都瞠目结舌。“国际游戏”固然是简化模式,却通过精密的算法对现实做了高度模拟。
我会再来一次,杜恩心想。成型的模式在他心底铺展开来。宇宙革命的种子早已撒播,帝国已经腐败到骨子里,只靠森卡带来的虚假希望勉强维系着一切。于是,杜恩只需要将革命拖延到他准备充分的那一刻,推迟到一切同时爆发,推迟到革命不仅会推翻政府,还会毁灭一切,甚至割断连接一个个星球的纽带的时候。星际旅行必须被一起终结,否则所有努力都毫无意义。
命运对杜恩的计划一直青睐有加。他偶尔会觉得,即便没有他的所作所为,这个世界也会朝着他所期望的方向滑落。这就是操纵世界带来的微小不完美:你没法看到另外一种可能。或许,我并没给这个世界带来任何变化;可又或许,我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开始一步步地腐蚀休眠室。纵容通过森卡进行暗杀和操纵;允许金钱和权力染指休眠等级;坐视记忆泡沫被篡改甚至毁坏;让权贵们觉得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休眠室。当丑闻最终被踢爆时,愤恨将会喷涌,民众将会爆发,就连休眠药的使用者也会起身反抗休眠室。到时候,休眠药将被彻底废除,即便在星际航行中也不再使用,连合法使用都将不被容忍。
我能做到,杜恩满意地说。
但他是个有良知的人,即便是按照他自己的标准。当一切尘埃落定时,他去看望赫尔曼·纽伯。那个人看着自己一生的心血无故被毁,受到了严重打击。
“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纽伯问。他看起来老态龙钟,或者说终于疲倦不堪了。
“没有。”艾伯纳说。
“你打赌意大利覆灭,赢了很多钱?”
“我没下任何赌注。”下注能赢的钱他根本看不上。
“既然没好处,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不想伤害你。”
“那你觉得你是在干什么,老兄?”
“我知道会伤害你,赫尔曼·纽伯,可那绝非我的目的。”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终结完美。”艾伯纳说。
“为什么?我的意大利哪里招惹了你,让你那么恨它?究竟是怎样的低级趣味,让你那么喜欢毁灭完美?”
“我并不指望你的理解。”艾伯纳说,“如果你能拿下主导权,这场游戏就将结束,游戏中的帝国将陷入停滞——另一种状态的灭亡。我不反对你所创造的美丽事物,只是反对那个美丽的事物永远停滞。”
“那么说,你热爱死亡?”
“正相反,我只爱生命。可生命只有在能够死亡的前提下得到延续。”
“你是个魔鬼。”
杜恩默认了。我是来自冥府的魔鬼。我是撼动大地的波塞冬。我是横行于星球地心的蠕虫。
拉瑞德哭醒了,詹森拍拍他的肩膀。“那个梦,很糟糕吧?”他小声说。
过了好一阵子,拉瑞德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首星那颗塑料星球上,而是在用倾斜的框架搭建成的森林小屋里。詹森探过身来,光线从蒙着羊皮的门的边缘漏进来,屋里很昏暗,也很暖和。拉瑞德立即发现夜里下雪了,小屋四周盖上了厚厚一层雪,使他们身体散发的热气不流失。枝条框架已经出现深深的凹陷,很快就会垮塌,已经不适合做来年重建小屋的基础。眼前的险情驱散了拉瑞德的梦境,或者是至少暂时将其压制住,让他不再悲伤。
到了那天上午稍晚的时候,拉瑞德向詹森提到了那个梦。已经下雪了,干起活来又冷又费力,拉瑞德现在需要这个男人在身边帮手,他让詹森操持爪形工具,他一剥掉树皮,就去伺候下一棵树,让詹森沿着雪中的足迹去找他。最后,当他们来到悬崖边时,才有时间聊两句。
“非爬不可吗?”詹森看着白雪覆盖的崖壁问。
“飞过去也成。”拉瑞德说,“倒是有条近路,可雪天走太危险,就是顺着倾斜的裂缝爬上去。”
“我年纪大了,”詹森说,“可不敢担保能爬得上去。”
“你能行。”拉瑞德说,“因为别无选择。你不知道回去的路,而我一定会爬。”
“你真好,这么关心我。”詹森说,“要是我掉下去,你是会爬下来帮我,还是把我丢给狼群?”
“当然是爬下去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他的怒火爆发了,“要是你再让我梦见那种情形,我就杀了你。”
詹森露出惊讶的神情。他当然清楚拉瑞德的感受,但为什么会惊讶?
“我原以为,做了那个梦,你就能理解杜恩的意愿。”詹森道。
“了解他?他是魔鬼!是他送来了痛苦降临日!他一发现哪个世界既平和又美丽,就会毁掉它!”
“他和痛苦降临日没半点关系,拉瑞德,他早就死了。”
“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
“对。”
“他还会到这里幸灾乐祸一番,看看在他的一手安排下,我们受了多少苦。就像他对待纽伯一样!”
“对。”
跟着,他又想到一件事,比他第一次领悟还要恐怖。“他可能到这里来,就像你和贾斯蒂丝一样?”
詹森什么都没说。
拉瑞德站起来,跑到悬崖边,沿着裂缝开始向上爬。顺着裂缝爬并不安全,甚至很危险,可这是唯一的近路。以往只有在岩壁是干的,他又光着脚时,他才选择爬裂缝。
“不要,拉瑞德,”詹森说,“那样爬太危险!”
拉瑞德没有回答,爬得更快了。他费很大劲才能找到抓握点,双脚直打滑,爬得越高越危险。可拉瑞德不在乎。
“拉瑞德,我能从你的记忆里找出安全攀爬路线,你这样冒险伤害不了我,只能伤害你自己。”
拉瑞德停下,紧紧贴在岩壁之上。“一个好人会主动伤害的,也只有自己!”
于是,詹森跟在他后面爬了上去。他也没有选择那条安全路线,一点点地跟在拉瑞德后面,爬到了悬崖最危险的那部分。
拉瑞德没有罢手,也没法罢手了:往下爬远比往上爬危险得多。于是,他继续努力攀爬,只是速度放慢了许多,愈发小心了;他尽力拂去每一个抓握点和立足点上的雪,尽量为詹森扫清道路,以便他能安全一些也轻松一些。终于,拉瑞德爬到了悬崖顶部,他伸下手去,拉了詹森一把,帮他爬过最后一段艰难的距离。他们一起跪坐在悬崖边,俯视下方的森林,能看到远处平港村的田地和炊烟;身后的森林和以往一样,依旧那么深,只呈现黑白两色。
“接着剥树皮?”詹森问。
“我不要再梦见杜恩了。”拉瑞德说。
“没有他,故事就讲不下去了。”詹森说。
“不要再梦见他,我恨他。我再也不要混淆进他的记忆,觉得自己就是他。不要再梦到他。”
詹森不语,端详了他一会儿。你在读我的思想,对不对!拉瑞德默默地喊道。很好,那你就好好看看,我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杜恩干的那些勾当——
“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吗?”
我不想明白。
“所谓人类,不光指数十亿条血肉之躯,我们源自同一个灵魂。而那个灵魂,死了。”
“他杀的。”
“正相反,是他救活的。他保存那个灵魂,化为很小的分支,这些分支需要改变,需要成长,最终独立成材。我和杜恩时代的帝国号称大千星球帝国,但那只是个虚名,虽然的确有三百多个星球有人类居住;而杜恩带给人类的远不只是毁灭,他把‘大千世界帝国’变得名副其实。他派出上千艘移民星舰,将人类的种子送到远离首星的宇宙边缘,于是,当终结的那一天到来时,在他毁灭首星、中止星际旅行的那三千年里,宇宙中真的出现了一千个星球,就像一千颗蜘蛛卵,每一颗都繁衍出数十亿人类,他们都在彼此隔绝的环境下产生各自的文化,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为人方式。”
有多少人会感激他?或许,像柯兰妮的母亲一样高兴?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一万多年,他的名字像魔鬼一样遭人唾骂。人类当然不会为此高兴——如果你把一棵苹果树砍掉,将它移植到野生苹果树的根上,它会高兴吗?”
人是人,树是树。
“拉瑞德,如果你是嫁接苹果树的园丁,艾伯纳·杜恩就是全人类的园丁,他修剪、嫁接、移植,烧掉枯死的树枝。最终的成果是,果园因此而茁壮成长。”
拉瑞德站起身,“还有很多树要剥皮。如果能利索点,今天晚上就能搭好第三晚的小屋,就用不着编那么多枝条框架了。”
“不会再有关于艾伯纳·杜恩的梦了。”詹森保证。
“我不要再做梦了。我受够了。”
“好吧。”詹森道。
拉瑞德清楚,詹森这么说是知道他肯定会心软,而且,拉瑞德也知道他是对的。他的确不愿意再梦见杜恩了,可他愿意梦到詹森。他渴望弄明白,当初的少年是如何长成眼前这个汉子的。
树皮都剥完了,他们回了家。由于配合默契,这次的工作比以往提前两天完成。拉瑞德走到笔盒边,打开,清洗羽毛笔,道:“从明天开始写,我们今晚先做梦。”
五
终结休眠
The End of Sleep
修补匠是个乐呵人,喜欢唱歌。他老说自己会唱一千首歌;一千首啊,但除了其中六首外,其余的都有点儿下流,不适合当着女士的面唱。
事实上,他总共会几十首歌。每次萨拉干完了活儿,就会坐在他的脚边,和他一块儿唱起来;萨拉擅长记歌词和旋律,天生一副甜美嗓音,搭配上修补匠的男高音,听来十分悦耳。拉瑞德每天都要在楼上写几个钟头,很高兴有他们的歌声陪伴。詹森也喜欢他们的歌声,时常说“人们能偶尔喘口气,这世道就会太平”。他们也会一起下楼,抄起工具制作总也做不完的皮革制品,而女人们就纺纱编织,萨拉和修补匠就唱歌。
“你来唱一首吧?”萨拉问贾斯蒂丝。
她摇摇头,继续干手里的编织活儿。贾斯蒂丝的手不算巧,所以母亲只让她做些不太重要的粗纺布。细羊毛是用来做上衣和裤子的,这样的活儿必须交给更灵巧的手;最重要的是,母亲禁止贾斯蒂丝碰纺车。每到冬天,包括母亲那台,村里的女人共有三台纺车,都放在旅店的公共休息室里——冬天没有旅客,旅店就成了平港村的集会场地。每天,大伙都聚在一起御寒,每个女人都会带来三捆上好的柴火,还会带一个梨子、一个苹果,或半块面包,或一块奶酪当午餐,她们会在欢笑声中大快朵颐。男人们则坐另一桌,等女人们吃完了他们才吃。男人吃的是热饭,可不知怎的,老也比不上吃冷饭的女人那桌乐和,她们总是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一贯如此,女人有女人的圈子,男人也有他们的圈子。拉瑞德常想,可怜的贾斯蒂丝哪个圈子都不属于。
真是悲哀。贾斯蒂丝不学他们的语言,所以,即便她什么都明白——不只懂得人们说的话,还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可她从不和别人说一个字,只通过萨拉或拉瑞德说出她的话,多半是通过萨拉,因为她俩形影不离。自从贾斯蒂丝经历了木筏上那个人的痛苦,萨拉就成了她的慰藉、陪伴和声音。在所有女人中,似乎只有小萨拉一个人爱她。
萨拉和修补匠唱歌时,贾斯蒂丝会聚精会神地听。拉瑞德逐渐意识到,原来贾斯蒂丝也会爱。他没法读取她的思想,所以不知道,修补匠对她的吸引甚至与萨拉对她的吸引不相上下。
修补匠是个爱笑的男人,中等个子,有个大而结实的肚子。只有他一个人,不把贾斯蒂丝当外人看。事实上,当他一一环视屋子里每个人的脸,一定不会落下贾斯蒂丝,他对她说的荤段子与对其他女人说的一样多;拉瑞德还注意到,他对她笑的次数要比对其他女人多得多。贾斯蒂丝年轻,没烂牙,身材窈窕,看久了还会发现很漂亮,虽然时常不苟言笑。冬天是如此漫长,这个女人似乎没伴儿,为什么不试试呢?拉瑞德到了能够理解成人间这种游戏的年纪了。可是,说到和贾斯蒂丝一起玩枕边游戏的成功率嘛——要是修补匠能做到,那他真是比詹森还神了。我才不在乎谁能偷听到我的想法,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你爱想什么就想好了,”詹森道,“不过贾斯蒂丝不会介意给你个意外。她失去过太多,远比你多得多,所以她有权不苟言笑,也有权去爱她想爱的人,随时,随地。不要对她有任何成见,拉瑞莱德。”
令拉瑞德意外的是,原来他很介意有人偷听自己的想法。他气呼呼地盖上笔盒。“你是不是老在偷听我的想法?我在茅房使劲儿方便的时候,你不会也在体会我的感觉吧?等父亲带我接受成人的圣礼时,你是不是也要闪进他的脑子,和我一块儿成人?”
詹森扬起眉毛,“我是个老人了,拉瑞德。如果我跟着你一起上茅房,也只会让我想起方便这档子事儿年轻人做起来多么轻松愉快,而对我是多么痛苦。”
“够了!”
“你还没试过使劲儿方便时的滋味。”
“别说了!”
楼下传来母亲的声音,“怎么啦?”
“那是你母亲。”詹森小声说。
“我在告诉詹森,我恨他!”拉瑞德喊道。
“很好,”詹森轻声道,“这样事情就容易多了。”
这个老实的回答熄灭了母亲的怒火。“你总算清醒过来了,”她喊道,“那他现在能从这儿滚蛋了吗?”
“她能把珠宝退还我们吗?”詹森小声说。
“不能!”拉瑞德冲楼下喊道,“他正在研究乡巴佬是怎么过日子的。”他关上卧室的门,坐回写字台边,“我准备好开工了,如果你也一样的话。”
“再说多一句,我在比这儿原始得多得多的地方待过,并且待得很愉快。”
“别再读我的心思。”
“你还不如叫我闭上眼睛过日子,免得看见别人。相信我,拉瑞德,我读过你能想象的最邪恶的思想——”
“这我知道!你们已经把它丢进我的梦里了。”
“是的,说得对,我们确实,万分抱歉。可要讲出那段故事,这是唯一的法子。”
“讲故事的法子多的是。你已经能熟练听说我们的语言了,虽然还不会写。你可以口述故事,我来记录。”
“不行,我这辈子撒谎撒得太多了,只有你梦见的、你记录的,才会真实。我写下的文字一向都是谎言,像我这样的人,就喜欢用语言来说谎。我用另一种方式获得真相,别人无法体察的方式。”
“那好,我再也不要梦见艾伯纳·杜恩,可他的那部分故事还没完,所以,你必须给我讲讲,哪怕只是一部分。”
“我们上次说到哪?”
“爱斯托利亚戾兽。”
“感觉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们在森林里待了老久。”
“噢,不要紧。显然,我没有死,大约半年后伤口愈合了,杜恩就安排我接受星舰飞行员的训练,从此,我过起了飞行员生活。当我在宇宙深处飞行时,森卡让我进入休眠状态,抵御衰老,而一旦有敌人靠近,星舰就会唤醒我。没人杀得了我,我却杀了很多人;于是我暴得大名,所到之处万人空巷,这也意味着我给自己树立了很多敌人。到他们终于决定要把我干掉时,杜恩就安排我转入他的移民战略,当一艘种子星舰的舰长。”
拉瑞德咬着羽毛尖,来回转动。“你是对的。换作是我讲,这故事会有意思得多。”
“正相反。我知道哪些部分值得用长篇讲述,哪些只需一笔带过。”
“还有些事,你一直都没有解释。”
“比如?”
“比如你接受的第二次测验,结果究竟如何。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被那次测验吓坏了,后来却没了消息。”
詹森用力将大头针穿过新靴子的皮革,“不管是谁制的这些兽皮,他的手艺蹩脚透了。”
“他的手艺好得很,用他制的皮子做靴子,踩在雪里绝不会透湿,防水性好着呢。”
“是啊,结实到连针都扎不透。”
拉瑞德突然想讽刺他两句(这种感觉很美妙,他打算任其发展),“接着扎吧,总有一天你会变得足够强壮。”
詹森一副要吵架的样子,将靴子递给他。拉瑞德接过针,手一扭,把针飞快地穿过了鞋底,毫不费劲。他把靴子还给詹森。
“噢。”詹森说。
“刚说到测验。”拉瑞德提醒他。
“我通过了。理论上不该通过。第二题几个月前刚解出来,被某大学的物理学家们。至于第三题,还没人能解出来过,我解出了一半。这个结果自动向计算机发出了警报,计算机又向艾伯纳·杜恩发出了警报,因为这个星球上又出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新鲜事物。计算机唤醒了他。这次出现的是一个人,一个值得收藏的人。”
拉瑞德一下子肃然起敬,“你那会还是个半大孩子,竟然解出了科学家都束手无策的难题?”
“并不像听上去那么神乎。休眠药扼杀了物理学和数学,就像它扼杀掉其他所有有活力的事物那样。他们本该在几百年前就解出了那些问题,然而,最好的头脑很快就会接受最高等级的休眠——睡六年,醒几个月。只有二流的头脑才会醒足够的时间,去解那些问题。几乎所有国家都在这么干,他们把伟大的头脑保护得密不透风,用名望和荣耀阻碍他们,最终令他们一生无所建树。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天才,只是有点小聪明,而且醒得够久。”
“于是,艾伯纳把你招到了他的麾下?”
“他通过计算机和妈咪宝贝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随时都能抓到我。他看到我去找拉达曼德,听到我们的对话——墙上有耳,还看到我怎么让母亲上了移民星舰。一个小孩竟能如此绝情——他觉得这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