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咳嗽。”杜恩说,“把水喷得到处都是。”
“你要干什么?”杰斯问。
“这是堂教学课,让你明白被包围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我早就知道。”
“现在更清楚了。”杜恩平静地说,继续这堂游泳课。
杰斯很快就学会了,至少是简单的仰泳姿势。人造太阳正在落山,天空变成了淡粉色。杰斯仰面浮在水上,划水的幅度刚好维持移动。“我以前从没见过日落。”
“相信我,首星真正的日落不是这个样子。这颗星球的天空经年都下着暴风雨,非常潮湿。日落时分高处的天空是紫色的,橙色代表中午,而蓝天,根本不可能。”
“那这个地方模拟的是哪里?”
“我的家乡。”杜恩说。杰斯捕捉到了他的回忆,杜恩的家乡是一颗名叫加登的星球,这个房间只是模拟了小小的一角。杰斯看出杜恩十分怀恋家乡起伏的群山、浓密的树林、一望无际的草地。
“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里?”杰斯问,“又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权力是我唯一的天赋,杜恩心想。詹森继续读他的心声。如何得到权力,如何利用权力,如何毁灭权力。人只能前往他的天赋派得上用场的地方,首星是我命定要去的地方。不管多恨它,多想毁掉它,我都得来到这里。首星是我的安身之地,至少现在是。
接着,杜恩的想法突然变了。杰斯听到他在远处上了岸。杰斯努力向岸边游去,可他动作笨拙,速度又慢;他想站起来,可湖水太深,他只好变回仰泳的姿势。游泳(其实只是漂浮)占用了杰斯大部分注意力,尤其是这会儿他很害怕,所以压根儿顾不上去读取杜恩的思想。就因为这个,他才教我游泳,他才带我到这儿来。他是要让我分心,让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预见不到他的下一步行动,他把我当成了傻瓜。他现在在想什么?他设下了什么陷阱?
他终于抵达岸边,杜恩却穿过花园墙壁上的一扇门,不见了。杰斯急切地搜寻他的思想,搜索危险,发现等待他的,是一只爱斯托利亚戾兽。那是种小型有袋动物,牙齿像剃刀一样锋利。他看到了杜恩的一段记忆:一只戾兽以近乎光速跳上一头奶牛的乳房,在那之前,奶牛甚至都没注意到它的存在。戾兽用爪子钩住乳房,悬了一会儿,跟着消失了——它向上钻进了奶牛的身体,鲜血从伤口里汩汩流出。一切发生得太快,奶牛这时才反应过来,它颤抖着跑了几步,就趴在地上死了。戾兽慢慢地从奶牛嘴里爬出来,大口喘着气,行动迟缓,身体鼓胀。杰斯看过书里对戾兽的记载,知道它们的习性,以及它们彻底摧毁了爱斯托利亚星球上的第一个移民地,即便是现在,人类也只能靠超声波栅栏将它们控制在保留地里活动。
为什么杜恩的脑子里会出现爱斯托利亚戾兽?因为此刻,他将一只戾兽放进了这片森林,而戾兽唯一会感兴趣的猎物就是杰斯。此时杰斯就在湖边,赤身裸体,手无寸铁。然而,杰斯在杜恩心里找到的只有好意。他害怕极了:杜恩是为他好,却不知道他该怎样在那头小兽面前保住小命。
戾兽就趴在离他不到二十米外的一根树杈上。杰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记得戾兽主要依靠气味、声响和运动来识别猎物。他急切地思索,怎样就地取材来防身。在想象中,他从岸边抄起一块石头,可还没来得及挥起石头,那畜生就一跃而起撕下了他的手臂。
戾兽动了动。它的动作快得令人几乎看不见,只知道它已经下到了草地上,离他只剩十米远。
手上被靴子弄出的伤口突突作痛,这提醒了杰斯:我身上有血腥味,不管动不动,它都会扑过来。
戾兽又动了,前一秒还在,下一秒就不见了。它现在离他不到两米。杰斯拼命探索那只动物在想什么,他很容易地读到了戾兽对这颗星球的模糊印象,却根本搞不清那些乱七八糟的冲动是什么意思。在戾兽采取行动之前,他根本不可能预见它的行动。心灵感应派不上用场,他又手无寸铁。
突然,左小腿一阵剧痛。杰斯俯下身,想把那小动物拔下来。有那么一刻,戾兽紧紧贴在他的小腿上,依然在用牙洞穿他的腿;跟着它突然松开了,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吊上了他的手臂,开始钻进上臂的肌肉。杰斯的腿顿时鲜血喷涌,他惨叫着,挥起左手攻击戾兽。他的每一拳都击中目标,却毫无效果。
我要死了!杰斯在心中呐喊。
然而,尽管他疼得要命,并且恐惧更甚于疼痛,但他求生的本能依旧强烈。他本能地意识到,戾兽这样从自己身上的一个部位跳到另一个部位,迟早会咬断他的主动脉,或是钻进没有骨骼保护的腹腔,吃掉他的内脏。不过,戾兽每吃下一块肉,行动也相应变得迟缓。只要杰斯能保住性命,戾兽就会失去那闪电般的速度。但随着鲜血从两个大创口不断外流,他越来越虚弱,而且就算戾兽的速度慢下来,他也没有一击致命的武器。
他扑倒在地,绝望地想用体重压死那畜生。可戾兽分毫无损,它骨架柔韧,杰斯刚一滚开,它的身体就弹回了原样。
但这好歹赢得了一点时间。它从杰斯身上剥离了,速度也打了折扣。杰斯爬起身,发足狂奔。
左腿的重伤拖慢了他的速度,还没跑出三步,戾兽就再度发动攻击。它扑向杰斯的后背,咬住了肩胛骨下方的肌肉。
杰斯立即向后倒地。这次,戾兽被压得锐叫一声,弹开了。杰斯又围着湖边跑了起来。这回,他跌跌撞撞跑出有十几步远,戾兽才再次咬住他,开始撕扯他的屁股。吃痛之下,杰斯再也跑不动了,扑通跪倒在地,发现自己离湖水只有几米。此前他一直本能地在避开湖水,但是,或许——
他拖着左腿,向湖水爬去。戾兽吃掉了他大腿上的很多肌肉,整条腿除了疼痛没有任何感觉。杰斯终于爬到水边,戾兽也终于啃到了他的骨头。
我没法游泳了,杰斯心想。
哦,行啊,或许戾兽也不会游泳。他心底那个冷静理智的部分回答道。
杰斯已经无力漂浮,他只是蜷缩在水下,屏住呼吸,努力不去在意腿、屁股、手臂和后背传来的剧痛。戾兽正沿着盆骨边缘撕咬他。他的理性强调着事实:至少这样一来,戾兽会远离他脆弱的肛门区域。肌肉受伤还能愈合,我能活下去,肌肉受伤还能愈合,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这个信念支撑他屏在水下,哪怕浑身剧痛,且几近窒息。
然后戾兽停止了啃噬。它从杰斯的屁股里脱落了,杰斯一把抓住它,摸索着它的脖子。戾兽的速度慢了,杰斯死死卡住它的喉咙。这会儿,他把脑袋探出水面呼吸,却依旧拼命将戾兽按在水下。空气涌进,他感觉肺部疼得火烧火燎,几乎再次栽进水里,可依然没有松开正缓慢扭动的戾兽,手指掐得死死的。他摆起双手手肘和那条好腿,向湖岸游去。水越来越浅,他可以将脑袋探出水面,不用站起来。戾兽呕吐起来,水里漂起杰斯那些未被消化的血肉,把湖水染成了黑红色。戾兽终于不动了。
杰斯凝聚起力气,将那软绵绵的小动物扔向湖心,自己一头栽倒在湖岸上,整张脸扎进了淤泥,流着血的腿和臀部依旧浸在水里。救命,他想,我就要死了。没人听到,他不再求救,只是趴在那儿感受着鲜血从身体里涌出,漫过湖岸,流进湖水,将所过之处染成红色,将他的整个身体染成红色。血都流干了,他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

魔鬼
The Devil Himself
冬天快到了,活儿堆积如山,所以即便两个陌生人早就付够了钱,拉瑞德的写书工作也只能放一放;所有闲着的手都必须忙活起来,以确保有足够的食物和燃料越冬。一旦开始下雪,后果就非同小可。再说,他们如今没有了天使的守护,干什么都得格外小心,自从痛苦降临,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拉瑞德每天醒来,都不知道今天是要用手握笔,还是要俯下身去干重活儿。有些日子,他盼望握笔,还有些时候,他宁愿去干活儿;可不管当天的活儿如不如意,他都会尽全力完成自己的工作,即便他所写的故事让人痛苦不堪,即便梦中呈现的往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拉瑞德写下杰斯大战戾兽的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那天,大雪似下不下,犹豫徘徊了一整天。天空阴沉晦暗,詹森在中午就点起一根蜡烛,为拉瑞德照亮笔端。拉瑞德终于完成了这段故事,刚把墨水和羽毛笔放在一边,修补匠手推车的声音就在父亲铁锤敲击的伴奏下响了起来。老话说,修补匠来了,大雪也就来了。事实上,修补匠怀蒂一年会光顾几次,可他总会提前安排好,赶在第一场大雪降临前抵达平港村,所有人都知道。
詹森正用亚麻布吸干羊皮纸上的新墨迹,这时,楼梯上响起萨拉咚咚咚的脚步声:她个子太小了,只能两只脚迈同一级台阶。“修补匠来了!”她喊道,“修补匠来啦,今天大雪要落地啦!”
自痛苦降临以来,这个世上总算还剩下正常的事,真值得稍稍高兴一番。拉瑞德扣上笔盒。他的字很小,很漂亮,很省纸张,到现在第一张羊皮都没用完。詹森将羊皮纸收到一边。
“今天干得不错。”詹森说,“我们写完了第一部分。我想,这对我可能是最糟糕的一部分。”
“我得去给修补匠铺床了。”拉瑞德说,“他会住一整个冬天。他擅长修风箱,还能把山羊皮袋做得跟囊一样密封。”
“我也能。”詹森说。
“你还得写书。”
詹森耸耸肩,“写书的人是你才对。”
拉瑞德从阁楼的架子上取下两个褥套,两人一起跑过旅店的院子,甚至都没穿上外套,雪片正哗哗下落。今年已经下过两场小雪,都没积起来,而这会儿雪已经积在了草地和树叶上。他们走进干草棚,里面堆满了一整年积累的干草,有股霉臭味儿。拉瑞德径直走到铺床用的草堆边,这些草最干净。两人开始填塞褥套。
“修补匠有两张褥子,为什么我只有一张?”詹森问。
“修补匠每年冬天都来,修东西不收钱,住宿也不付钱,这样他就跟我们的亲戚一样。”你永远也成不了我们家亲戚,因为母亲不喜欢你,拉瑞德心说。他当然知道他能听到。
詹森叹口气,“今年的冬天会十分严酷。”
拉瑞德耸耸肩,“有人说是,也有人说不是。”
“会是的。”
“树上的毛虫长了毛,灰色的鸟儿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到更远的南方去过冬了。可——谁知道呢?”
“我和贾斯蒂丝在来的路上检测了天气,今年将会是个十分寒冷的冬天。”
没人能预测那么久远以后的天气,可拉瑞德早就习惯不大惊小怪了。“我会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伐木的时节一到,我就得离开一阵子了。你知道吗,我们总是在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伐木,这个时候树木的水分最少。”
“你写了这么久,应该休息一下。”
“我写得越多就越顺手。现在我很容易就能想起合适的词句。”
詹森用怪怪的眼神看着他,“你觉得,那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拉瑞德不知道怎么回答才不显得傻里傻气。他将褥套顶部折叠了一下,“别填太多,不然就不平了。”
詹森也学着折叠了一下他那个褥套,“要是能装点影子蕨,就不会有跳蚤了。”
拉瑞德做了个鬼脸,“都下雪了,上哪儿找影子蕨去?”
“我看是有点迟了。”
这会儿,拉瑞德鼓起勇气,插了一个问题,“杜恩是魔鬼,对吧?”
“曾是,他已经死了。至少,他答应过我会死的。”
“可真的死了吗?”
“魔鬼?”詹森将褥套举到肩膀上,像矿工在扛麻袋,“撒旦,对手,毁灭者,上帝计划的破坏人——不错,他是,”詹森笑了,“却是出于善意。”
拉瑞德带头穿过院子,走回屋内,爬楼梯来到修补匠的房间。“他为什么要放戾兽出来攻击你,是想要你死吗?”
“不。是想要我活。”
“那为什么?”
“想看看我有多大价值。”
“差点就一毛不值了,要是你败给戾兽的话。”
“我一毛不值了整一年——那之后过了一年我才康复。我的屁股到现在还会疼,比如说,永远别叫我长跑,我坐下来都得微微倾斜才行。”
“我知道。”在第二个晚上,拉瑞德就注意到詹森坐椅子时总是向左偏一点点,“我还知道别的。”
“什么?”詹森先将褥套抛到床上,他们一起把褥子铺平。
“我知道,有堂兄拉达曼德的记忆在自己的脑子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是吗?”詹森显得很不开心,“所以我才坚持让贾斯蒂丝将那段故事用梦境的方式告诉你,而不是在你清醒的时候——”
“那些事情太清晰了,一点也不像做梦,我感觉那是我自己的回忆。有些时候,我早晨醒来,看到那些木条墙壁,就想我们真富有,竟拥有真正的木头;但跟着又想,我们真寒酸,脚下竟是泥土地面;还有些时候,我来到父亲的铁匠铺门前,竟会伸出手掌到读卡器上扫描。”
詹森哈哈大笑,拉瑞德也笑了。
“最重要的是,光是萨拉、母亲、父亲站在那儿,都能吓我一大跳,就好像你的记忆比我自己的还要真实。我经常假装能看见他们的思想,就好像我在你的记忆中时那样;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有时候甚至觉得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拉瑞德将他的那床褥子铺在詹森的褥子上面,“只可惜,他们从没做过我以为他们会做的事。”
“我希望能跟你一样。”詹森说。
“我才希望能跟你一样呢。”拉瑞德答。
“我想,杜恩放出戾兽并不是要害我,而是给我一个机会重整自己的记忆。与死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体验了钻心蚀骨的剧痛,这些经历重新定义了‘真实’,其他人留在我心里的记忆就没那么容易混淆了。我现在依然不怎么正派——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仍为对母亲做过的事悔恨——仍旧对我所记得的、拉达曼德干过的事心怀愧疚,可那些都不再重要了。从那一刻开始,我把自己的人生分为遇到杜恩前,和遇到杜恩后。他为我制定了计划,洗掉了图尔克给我抹的污点,将拉达曼德的罪行公之于众(唯独没说他是天贼),把我那亲爱的堂兄送去了某颗小行星。再接着,他把我训练成了星舰飞行员,就像我父亲一样。”
“贾斯蒂丝还没把那段记忆带给我。”
“她不会了。我们避免用无关紧要的事情搞乱你的记忆。我成为星舰飞行员的过程没什么特别,只是比其他人优秀一点而已。但是,对我来说最困难的,是确保赢得的每一场战斗看上去都是依靠机智,而不是天贼能力。我就那么坐着,清楚敌人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却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展自己,去救尽可能多的人。为了自保,我必须经常坐视敌人滥杀,等时机成熟再出手。我问你,拉瑞德,一边,是能救一百人,但必须暴露我是天贼,然后我也得死;另一边,是隐藏我的超能力,一次只救五十人,确保自己能活下来,再去救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五十人。哪边比较好?”
“这得看,我是在得救的五十人中间,还是属于死掉的五十人。”
詹森皱起眉头。他们一起把亚麻床单铺在褥子上,把床单边缘塞到褥子下面。“修补匠有亚麻,而我只能睡在羊毛上?”
“羊毛更暖和。”
“亚麻不会叫人发痒。”
“你不喜欢我的回答?”
“我讨厌你的回答。答案并不取决于你是死是活,而是取决于哪边正确。哪边正确,哪边错误,不取决于你的个人好恶,从来不是。如果一切都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这世上也就没有什么对错了。”
拉瑞德既羞愧又生气,生气是因为詹森让他羞愧了。“想保命有什么错?”
“狗也想保命,你是狗吗?只有当你更重视自己生命之外的东西时,才算是一个人。你为之生、为之死的目标越是伟大,你就越伟大。”
“当戾兽咬你屁股的时候,你为什么而活?”
詹森先是一脸怒气,但跟着就笑了。“当然是为了保住小命。一开始,我们都跟动物没两样。我当时就想着要活下去,去做非常重要的事情。”
“比如为一个流浪的修补匠铺床?”
“没错。”
“你已经能把我们的语言说得比我还好了。”
“我学过十几种语言,你们的语言本质上就是我的母语,是首星语言的进化版本。所有的模式都没变,词汇模式的变化也没有出乎意料之处。这颗星球是首星的一个移民地,是在艾伯纳·杜恩的计划下建成的。”
“要是小孩子捣蛋,他们就说,‘艾伯纳·杜恩今晚会来偷走你所有的羊!’”
“魔鬼艾伯纳·杜恩。”詹森喃喃道。
“他不是吗?”
“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所有人类的真正的朋友。”
“你刚不是说,他是魔鬼吗?”
“也是魔鬼。让痛苦降临的人,你还能叫他什么呢?”
拉瑞德又记起了(近来他记起的次数越来越少)柯兰妮的惨叫,鲜血汩汩地从伤者身上往外流,还有那个惨死的老文书。
“你永远没法原谅他,是吗?”詹森问。
“永远。”
詹森点点头,“为什么?”
“我们以前多幸福啊。以前,一切都那么美好。”
“啊。在艾伯纳·杜恩毁灭帝国、唤醒休眠者的时候,一切都不怎么美好。对于当时的每一个鲜活生命而言,生活从此不是空虚就是充满了苦难。”
“还指望他们感谢他?”
“人们永远觉得从前更美好。”
拉瑞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根据以前的梦境,他一直觉得杜恩是詹森的敌人,现在才知道,詹森爱那个男人。一想到詹森·沃辛爱那个魔鬼,拉瑞德惊惧不已。我是在帮魔鬼的忙吗?我应该马上住手。
詹森和贾斯蒂丝自然听到了他的心声,可他们没有反应,甚至没告诉拉瑞德他自由了。静默,是他得到的唯一回应。或许我该住手,他想,让他们去其他村子,另外找一个不识几个字的愚蠢文书。
等做完下一场梦,我就甩手不干了。
拉瑞德是平港村的护林人,得去森林里待上一周时间,今年詹森也一块儿去。拉瑞德不喜欢这差事。自从九岁那年起,他每年冬天都得去剥一个星期的树皮,为全村的冬季伐木做准备。这意味着,一连几天,他都得在森林里游荡,勘查适宜砍伐的树木,探明动物们冬眠的藏身之地。他比村里任何人都了解那片森林,每年冬天都会看到熟悉的地方变得光秃秃的,变得不再熟悉。在森林里的每个下午,他都得用枝条和灰泥搭建一座简易的小屋,晚上一个人睡在里面,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做伴。有时,他一早醒来,发现哈出的热气会瞬间凝成一团白雾;有时,整座森林会漫起浓浓大雾;还有些时候,漫天大雪会抹掉所有的小路,逼得他用脚在这个新世界里踏出一条条新路。
可今年詹森会陪着他,因为铁匠的坚持要求。
“今年一切都不同了,”父亲说,“从前,我们有天使守护。可如今,我们就和动物没两样,严寒会要了我们的命,迷路、饿肚子、某样工具造成的伤口,都会。到时候谁能给你止血?今年,我们到任何地方都得至少两人同行。詹森没其他活可干,也有这个能力,所以他得陪你去。”父亲瞪着詹森,谅他也不敢还嘴。詹森只是笑笑。
就那么点活儿,根本用不着两个人。拉瑞德从夏天起就在留意树木的长势,知道今年该砍哪些。问题是,这些树分布得太散,拉瑞德没法指定一棵留给詹森,而自己去剥另一棵的树皮。要是他俩剥同一棵,詹森就显得碍手碍脚了。到了第一天的中午,拉瑞德明确表示用不着帮忙,詹森只好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地上只有薄薄一层积雪,而且有的地方有,有的地方没有。詹森从树上、石头上采集苔藓,分类,然后放进一个大羊毛袋子的不同口袋里。他趁拉瑞德写书时,给自己缝制了那个羊毛袋。一整个下午,他俩谁也没说话,但拉瑞德总能觉察到詹森就在附近。拉瑞德剥起树皮来又快又熟练,脚步移动起来比平时还要敏捷。他跪在树前,将凿子揳进树皮,再用锤子轻敲凿子,跟着绕树一周,用铁制的专用工具将树皮拉下来;那工具是他画下图纸,请父亲打造的。在拉瑞德接任护林员之前,人们得在树上切两道平行的口子,那就意味着两倍的工作量;而用拉瑞德发明的工具,只需一道工序,就能将一圈树皮扒下来,确保这些树在人们于深深的积雪中开伐前就已死去。转年,树桩上会长出新的嫩芽,拉瑞德例行的工作还包括剪掉那些嫩枝,将其晾干、塑形,用来做成柄、把手和篮筐,物尽其用,没有丝毫的浪费。拉瑞德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很骄傲。
他工作得太专心,以至于太阳都落山了,他才意识到还没搭建过夜的小屋:以往他从未在第一天就剥完这么多棵树,也没有一个詹森·沃辛一直跟着他。这会儿,他早已把从前那些第一晚过夜的小屋残骸抛在身后,也不想回去找;去找第二晚的小屋也不实际,距离太远;再说,他已经习惯了每次在第二天的清晨,沐浴着明亮的阳光攀上布林蒂河的石壁,晚上爬峭壁就太危险了。因此,他这会儿急需詹森过来搭把手,尽快建起一座小屋过夜,而且不像以往那样有现成的材料。
他刚一想到,詹森就来到了身边;他不说话,面无表情,静待指示。拉瑞德选了一棵合适的大树,有一根既矮又长的树杈适合做屋梁,距离一棵理想的柳树也近。詹森点点头,拔刀从树上开始割枝条。拉瑞德发现,詹森不仅知道该干什么,而且爬得更高,割下的枝条更长。收集到足够编框架的枯树枝后,拉瑞德就到河边开始掘淤泥。他用短铲挖出淤泥,再用木碗给淤泥泼水,干起来特别冷。可他做得飞快,等詹森编好又大又结实的枝条构架,拉瑞德的泥也准备就绪了。
詹森一次搬来一个框架,很快就学会了拉瑞德涂抹淤泥的方法:抓几片大落叶,舀起淤泥,将覆有淤泥的叶子轻拍在框架上,再等淤泥风干。混上树叶,能使这种泥土糊的墙更厚更保暖,防水性更好。他们合力将糊好泥的框架搬到大树边,靠在大梁上。詹森割下的柳条都足够长,能建起更宽敞的小屋,里面足够两个人睡。
他们另外砍了几棵树苗来加固屋门,又把拉瑞德带来的绵羊皮挂在门上。天早就彻底黑下来了,他们在小屋前点起一团火,烧开了水,炖了香肠,热热乎乎地饱餐了一顿,以便晚上睡个好觉。拉瑞德去清洗锅碗,他回来的时候,詹森已经躺在帐篷一侧睡着了,留下半边空间给拉瑞德铺毯子睡觉。小屋很不错,拉瑞德发现自己也根本不介意詹森打呼噜。他俩一整天都没说话。森林一派沉寂,只有猫头鹰咕咕叫着夜出捕猎,还有一头熊仔经过。
同每年冬天进森林的头一晚一样,拉瑞德这次也在睡前琢磨着:我干吗还要回平港村?为什么不在这儿过一辈子?
当晚,梦境到来。但不是关于詹森·沃辛。头一回,他收到的以记忆形式呈现的,不是詹森的故事。
是艾伯纳·杜恩。
他坐在一张桌边,面前呈现着一个世界,或者说,是一幅地图,上面用不同的颜色标注着各个国家。他按动按键,不同的颜色汇聚到那个星球上,为他展现不同的面貌。杜恩端详着那个星球,意识到一件美妙的艺术品正在成型。那是种游戏,仅仅是一个游戏,但玩家中出现了一位旷世奇才。赫尔曼·纽伯,电脑玩家注册信息说。赫尔曼·纽伯当时正在休眠期间,他主导的“意大利1914”已经成就了世界霸主的地位,其帝国联盟和附庸国的疆域世所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