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得选择,只能立即回家。拉达曼德肯定知道詹森的想法,正在他回家的路上伺机而动要灭他的口。
一想到拉达曼德和死亡,刚刚得到的记忆又回来了。他记得在游泳池边打断哥哥的手臂,将他无助地摁在水里溺死。我没有哥哥,詹森对自己说。可他想起了拉达曼德的哥哥,以及他的死。他还记得趁父亲睡觉的时候,将一把刀插进了他的眼窝,以及那巨大的享受感。他被这些记忆压倒了。他无法忍受一个人待着。
那不是我的过去!他冲自己大喊,那不是我的过去!
可那些回忆太强大,他根本驾驭不了,没法无视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蠕虫地铁飞快穿行于基岩中,绕过这个星球炽热的地心,他坐在车里哇哇大哭。哭声没有引起特别的骚动,人们早已习惯了蠕虫上的哭喊。
杰斯终于回到了家,母亲正气呼呼地等着他。“你干什么去了?巴特勒中午突然发来欠费通知,说你去了星球的另一边,一天就用光了一半的食物预算!我们这个月拿什么填肚子?我早该好好管管你,你总是——”
但她注意到,杰斯刚哭过,满脸通红。她不由惊讶地看着他。“出什么事了?”
“你真不该生下霍墨·沃辛的儿子。”杰斯说。
母亲心烦意乱地看向依旧闪烁着红色警示灯的巴特勒。“你真顽皮,竟然逃学。监督打电话来了。他们把这儿封锁了一段时间,直到确定你不在家里才解禁。”
詹森立即跑去打开门,用一张凳子垫住门以免它自动锁死。“他们找我干什么?”
“说是和你第三题的答案有关。”
是他没答完的那道题。
“他们说你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母亲说,“你得多加当心,霍墨。永远也不能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那会叫人坐卧不安。”
“我不是霍墨。”
她扬起眉毛,“你知道的,他是个星舰飞行员。”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妈妈。”
“我不。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在这儿等着。我就喜欢这样——在你离开后,坐在这里等你回来。然后,你就会回到我身边。我就喜欢这样:等你回到我身边。”
“妈妈,要是你现在不跟我一块走,我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她转过身,“别威胁我,杰斯,这可不好玩。”
“就算监督抓不到我,我也会落到妈咪宝贝手里。有个人在追我,他要杀我,他很厉害,他一定会得手。”
“别这么认真,你只是个孩子,杰斯。”
“他也想杀你。”
“人们不会滥杀无辜。”
杰斯发怒了。“全都是真的,妈妈!天贼都是杀人犯,他们说父亲杀了几十亿人,拉达曼德·沃辛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兄弟和所有堂兄弟。天贼都是杀手,他知道我回家了,还知道你也知情,所以要杀了我们灭口,并且绝对做得出来!妈妈,我也是天贼,你把我生下来,就是把另一个潜在杀人犯带到了这个世上。”
她连忙紧紧捂住他的嘴,“门开着呢,其他人可不知道你是在开玩笑。”
“要想活命,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可她没在听。她在等待,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等霍墨回来,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眼下的事态太复杂了,她应付不了。她只会等霍墨回来。
“妈妈,我们得去找他。”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别傻了,很多年前他就把我忘了。”
可杰斯知道,母亲疯了,所以她相信他。她相信他,于是他可以控制她。“我们要经历漫长的航行。”
她顺从地跟着他走出家门。“是不是要注射森卡?是不是要休眠?我不喜欢睡觉,上回就是在睡觉的时候,这个世界全变了。”
“他们保证这次不会那样了。”
他们穿行于一条条长廊,一路上,杰斯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警官或妈咪宝贝拦住他们——拉达曼德绝不会罢手,他会不择手段地找到詹森,阻止詹森。所以,当他畅通无阻地抵达当地的移民站、带着母亲走进去时,连自己都大吃一惊。
室温调节器在运转,移民站里很舒适。大厅一端铺满墙面的发光面板上呈现着影像:此时播放的是峭壁边缘,大树环绕,正值秋季,树叶都落了。远端的峡谷对面,一个斜坡上长满色彩艳丽的树木。“这里是恩斯移民地,”大厅轻声说,“回归原位。”跟着,画面变成一座布满积雪的山丘,滑雪者正疯狂地冲下斜坡。“麦考尔,永冬之境。”
“他在什么地方?”母亲问。
“在麦考尔捕捉星辰,将它们变成冰之光带回来。”画面出现了悬崖裂缝,里面有奇异的水晶在增大,一名攀岩者正爬上去采摘。
詹森留她一个人看摘星,走向桌后的接待人员。“她今天不大舒服,但不介意长途旅行。”
从首星移民出去很容易,毕竟,但凡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选择穿越五十光年,去一个一觉醒来就再也回不来的星球。那里没有森卡,只能经历正常的生命过程。“有地方给她。”
“要一个可以在露天随意走动的地方。”詹森说。那些需要穿加压服的移民地不适合母亲。
“刚好有个正合适的地方。卡普里科恩,在一个有着黄色太阳的星系,就和首星差不多。”
杰斯读取那个人的思想。卡普里科恩是他们本周的推销主角,那儿需要更多矿工去开采铂金矿,正需要女人为他们服务。不是理想的星球。他搜索男人的记忆,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星球。“邓肯星怎么样?”詹森问。
男人叹了口气,“怎么不早说你有内部消息?邓肯星很好。”那个地方太好了,他们甚至没费力气去改造环境。
母亲来到他身边,“我们去什么地方?”
“邓肯星。”詹森说,“是个好地方。”
“把这些文件签了。”男人开始在键盘上输入信息,用的还是古老的屏幕显示设备。大家都还以为移民站用得起更好的设备呢。
姓名?职业?父母?地址?出生日期?男人向母亲一个接一个地抛出问题,于是,她渐渐清醒了。婚姻状况?“丧偶。”她说。她转身看着詹森,“他没有在等我,杰斯,他已经死了。”
詹森注视着她的眼睛,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回答。母亲醒得真不是时候。
男人欢快地笑了,“当然是和儿子一起去吧。”
“当然。”母亲说。
就在那一刻,詹森意识到,他不想走。即便走出移民站就会被捕或被杀,他也不愿去邓肯星。他绝不去宇宙的尽头,就此消失不见。母亲只有去移民地才能平安,可他还有别的选择:服役。加入舰队,他不仅能保住小命,兴许还能成为星舰飞行员。就像父亲一样。
“不。”杰斯回答。
“这儿显示你是他的监护人。”男人对母亲说,“如果你坚持,他就得去。”
“我不去。”杰斯重复道。
“你要离开我,”她喊道,“那绝对不行!”
“只有这样才能救你。”杰斯说。
“你有没有问过我,”她说,“我是不是愿意被救?”
杰斯比母亲更了解她自己。“他们会给你注射休眠药。”他说,“整个航行期间你都会在休眠。”
这话勾起了母亲久远的记忆。休眠,清醒。以往,她醒来时会见到霍墨;可最后一次,她醒来了,却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说:“我想我不愿意这么做。”
“我也去。”他撒谎。
“你不会。”她揭穿,“你想丢下我一个人。你要离开我,就像你父亲做的那样。”
天哪。她不是天贼,却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可能?不不,她并不知道,她只是害怕他会这样而已。醒来时看不到他,那是这世上最糟糕的事情。我这是在伤害她,让她再受一次这种伤害。
“在这里输入你的个人代码。”男人说着,隔着桌子把一个键盘推到他们面前。
“我不去。”母亲说。
杰斯从她的记忆中找到代码,冷静地代为输入。那个男人吃了一惊,屏幕上显示代码无误,他耸了耸肩。“你们母子真是亲密无间,”他说,“女士,现在伸出手掌——”
母亲冷冷地看着詹森。“你准觉得这个老女人疯了,干脆把她送去另一个星球了事。你这个小混蛋,我恨你,就像恨你父亲一样,你这个小杂种。”她转眼看着那个男人,“你知道他父亲是谁吗?”
男人耸耸肩。当然知道,屏幕上有杰斯的个人资料。
“他是他老子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妈妈,只有这样才能救你的命。”
“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有权决定谁应该活着、怎样活法?”
难道我和拉达曼德一样?詹森又想起了那些死于非命的兄弟,而他自己,永远都不会有兄弟了。可我不会利用我的天赋去杀戮,我会用它去拯救;我不是拉达曼德,也不是霍墨·沃辛。他读到母亲的心声,知道她爱杰斯,宁愿死也不愿意失去他,也不愿离开他。
“你留下,”他冷冷地说,“他们就会审讯你。”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她道。
“因此,你必须走。”
男人笑了,“在移民地,一切都会严格保密。任何犯罪记录一笔勾销,没有起诉,不管你做过什么。到了那里,一切会是全新的开始。”
母亲扭头看着他,“你们也能消除记忆吗?”
啊,是的,母亲,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怎么才能忘记自己的过去?我该怎样忘记,为了救你的命而一手毁掉你的人生?
“不能。”男人说,“一旦你从休眠中醒来,我们就会把记忆输回你的大脑。”
“你爱我吗?”母亲问。
男人一脸困惑。
“她在对我说话。”杰斯说,“我爱你,妈妈。”
“那为什么等我醒来时,你却不在了?”
绝望之下,詹森用了一个他从未用过的办法:讲真话。“因为我不可能一辈子照顾你。”
“废话。”母亲说,“说到底,是我在用一辈子照顾你。”
那个男人不耐烦了,“伸出手掌,女士。”
她猛地把手放在读卡器上,“我去,你这个小混蛋,可你得跟我一块去!给他登记,他也去!”
“你根本不希望我一起去,妈妈。”杰斯柔声道。
“请输入编码。”男人道。移民站就是用来接收那些不甘愿前往的人的,他才不在乎詹森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杰斯输入了那个男人的编码,结果当然通不过。可杰斯知道,他会在屏幕上认出这个号码。他立刻就认了出来。
“你怎么知——”男人说,跟着,他眯起了眼睛。“滚出去,”他说,“从这里滚出去!”
正合我意。
“我恨你!”母亲在他身后喊道,“你比你老子还混蛋,我恨你一辈子!”
但愿,这份恨意能支撑你活下去,詹森想。但愿这份恨意能让你神志清醒,你对我的恨,不会超过我对自己的。我就是拉达曼德,他干得出来的事,我也能。此时此刻,我难道不是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吗?我把她送出了这个星球。是为了救她,一点不假,可我为什么不能和她一起走?我就是拉达曼德,我在重塑这个星球,在毁掉别人的生活以满足自我。我真该死。我真希望自己死掉。
他是认真的。他想死。可即便一心求死,他仍在搜索长廊周围人们的思想,没有来抓他的人。还没山穷水尽。虽然绝望,他还是会想方设法逃走。成功,或被抓。他可不甘愿束手就擒。
可怎么逃?只要手掌一碰读卡器,就会暴露他的位置。吃饭,出行,和格雷西大学图书馆对话,任何有用的事都会引起妈咪宝贝的注意。另外,由于母亲已登记前往移民地,无可转圜,他现在是个正正经经的孤儿了,成了需要监护的未成年人,任何人都能合法地寻找他,不需要原因,不需要繁冗的法律手续。只有登记加入舰队才能脱身。
他进入一个信息亭,登录格雷西系统,时间刚好够他查到最近一个募兵站的地址。去那儿要搭乘很长一段蠕虫地铁,虽然不及去找拉达曼德时那么远。他敢吗?
这个问题立即有了答案。他离开信息亭,再次搜索附近的人的思想,其中一个是妈咪宝贝,正要到信息亭抓他。他猫腰钻进了人群,仅此一次,他为自己的矮小身材感到庆幸。他消失在人海之中,跟着转了个弯,其间一直在跟进那个人的想法。跟丢了,那人想,跟丢了。
可他无疑正在被搜捕。他只在那个信息亭里待了几分钟,就有妈咪宝贝上门了。他不能坐蠕虫。就算他嘀过手掌就冲上车,他们也能在蠕虫地铁完成加速前逮住他。他只能步行,摆在他前面的是两百个等级、四趟地铁的路程,至少得走到明天,到时,他可能连口吃的都没有——要想不暴露掌纹,就只有餐风饮露。还有,他该睡哪儿?
他找了一个二十米公园,睡在了树下。草坪是人造的,可树是真的,粗糙的树皮摸起来很舒服;针叶扎在身上很疼,可他需要这疼痛。他需要这份疼痛,这样他才能睡着,才能忍受刚刚涌入脑海的记忆,有的是他从未做过的事,有的是他刚刚做过的事。母亲的精神并不正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亲眼见过她在幻觉中盼着霍墨·沃辛回家。不过他也正常不到哪去,因为他老看到已故的兄弟出现在他面前。我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记住这段记忆?为什么无法将它看作一个别人的故事?为什么母亲的脸这么容易和那些记忆混合在一起?他分不清哪些是他做过的,哪些是没做的。如果能撇开拉达曼德的记忆,他就能甩脱对母亲的愧疚吗?他不愿意那么做。这就是痛苦,反正做过的事木已成舟,他不会放弃自己的过去,即便代价是要背负别人的过去。将拉达曼德的记忆放在脑海里,继续做我自己,这样的疯狂总好过失去自我时的疯狂。
就这样,他一手轻轻握着扎人的针叶,另一只手搭在树皮上入睡。我过去做过的事决定了我是谁,他在快睡着时对自己说。可当他醒来时,他意识到:我现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才决定我是谁。
他走了整整一天,不敢搭乘需要按掌印的直达电梯,只能没完没了地爬台阶,走过一道道长廊,只要有可能就走滑道,终于在舰队征募站下班前抵达。
“我申请加入舰队。”杰斯说。
征募官冷冷地看着他,“你太瘦,年纪也不够。”
“我十三岁,够年纪了。”
“你父母同意吗?”
“我是孤儿。”他没说名字,只输入了个人编码。他的信息呈现在征募官的桌子上。
一看他的名字,征募官不禁皱起了眉头。“沃辛”可不是个容易忘记的姓氏。“怎么,打算子承父业?”他问道。
杰斯没接茬。他读到这个人并无恶意。
“成绩好,资质出众。你父亲生前是个伟大的舰长。”
看这情形,又能得到一些关于霍墨·沃辛的记忆了。杰斯探索一番,发现了一些令他惊讶的东西。被霍墨毁灭的那个星球,曾拒绝他从大海里抽水,他们一直拖延时间,直到他被舰队抓住,他们并非完全无辜。舰队并不像宇宙里的其他人那样憎恨霍墨。杰斯自小到大都因自己的身份而羞愧,对于眼前的新信息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只希望舰队能够接纳他。作为霍墨的儿子,他平生第一次得到点加分。
可征募官摇摇头,“抱歉,我刚递交了申请,可你被拒了。”
“为什么?”杰斯问。
“不是因为你父亲。遭拒原因第九款,是你的资质问题。我无权向你透露更多信息。”
但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向杰斯透露了。将杰斯拒之门外的是他在学校的成绩。他太聪明了,所以没有教育部的许可,就不能加入舰队。他也永远拿不到许可了,因为那得先经哈特曼·图尔克点头。
“詹森·沃辛。”一个人在他身后道,“我一直在找你。”
詹森拔腿就跑。那人是个妈咪宝贝,满脑子都是逮捕詹森的念头。
一开始,拥挤的长廊帮了他大忙。人群走得很快,杰斯在他们之间来回躲避,总能躲开追捕者的视线。但渐渐地,追他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共有六个人在围堵他。他不可能注意到他们所有人,他得转换到他们的视角观察周遭,再从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倒推出他们的位置,实在忙不过来。
最后,人群慢下来,他们终于抓住了他。因为他个子太小、太瘦弱,被困在了人群中。他的身形不再是优势,心灵感应能力也派不上用场,他不慎摔倒,一只细高跟的鞋子狠狠踏在他一只手上。他把手抽出来,顾不上疼痛和鲜血横流。就在他跌跌撞撞即将钻入人群的时候,他们抓住了他的脚踝和手腕,给他上了手铐脚镣。
“你这个小瘪三。”其中一个说。
“为什么抓我?”
“因为你跑啊,凡是看见我们就跑的人都该抓。”可他在撒谎。他们接到了命令:不惜代价活捉詹森·沃辛。是谁下的命令,哈特曼·图尔克?拉达曼德·沃辛?没什么两样,他真该和母亲一起去移民地,可他选择孤注一掷,抛弃一个糟糕的未来,想赌赢一个美好的明天。可他输了这一把。
可他被押去见的,既不是拉达曼德,也不是图尔克。他是个光头,又矮又胖。他命令卸去他的脚镣,用手铐将他俩铐在一起。无形的磁场令他们的手腕相距无法超过一米。
“希望你不介意。”那人说,示意那副手铐,“费了这么大周折,我不想再失去你的踪迹——他的手在流血,谁有治疗带吗?”
治疗带被系上杰斯的手,伤口立即止了血。那个矮胖子开始介绍自己:“我叫艾伯纳·杜恩,如果你想在这颗星球上找个朋友的话,我会是最接近的那个人。我下定决心,要无情地通过你实现自己的计划。不过,和我在一起你至少是安全的,你的堂兄拉达曼德和哈特曼·图尔克都不能把你怎么样。”
杰斯搜寻这个男人的思想,他知道多少内幕?答案是两个字:一切。
“当你接受第二次测验的时候,我还在休眠。”杜恩说,“你正做一道题,做出了一半。整个宇宙中,只有少数几名物理学家知道它的答案,还不能肯定自己的答案对不对。此时,休眠室的人唤醒了我,他们早已接到指令。你我注定要见面。”
他们来到一条高等级的公路边。杜恩只扫了一下手掌就上了路,跟人们搭乘蠕虫一样随意。一辆车在等他们。杰斯先吃了一惊,随即欣然入座。
“你是谁?”他开口问。
“从开始发育起,我就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但结论是,我既不是神也不是魔鬼。这太令人失望了,所以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杰斯望向对方的眼底。他是移民部助理部长,并相信自己是这个星球的统治者;进一步探索后,杰斯意识到这是真的。阴谋家拉达曼德在杜恩面前可以忽略不计,就连母亲大人,不,不是杰斯的母亲,而是首星的元首——女王陛下,也是他的走卒。受他统治的还不仅仅这一个星球,他打一个喷嚏,半个宇宙都会抖一抖。然而他又默默无闻,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地位。杰斯看着他的眼睛,哈哈笑了起来。
杜恩也跟着笑了,“长久以来,我坐拥最强大也最令人腐蚀的权力,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看过我的心思之后还会哈哈大笑,太令人高兴了。”
真的。杜恩没有一丝关于谋杀的记忆,他心中没有拉达曼德经历过的那种扭曲的痛苦。杜恩的确是在重塑这个世界,他没有以权谋私,可他心中图谋的,不只一己之私。
“我一直很想知道,跟一个知道我所有秘密的人交朋友,会是什么感觉。”杜恩说,“发现没有?你在移民站犯了个大错,竟在那个接待员面前表明天贼身份。结果,我只好让他注射森卡,再用以前的记忆泡沫唤醒他,抹去他这段时间的记忆。你这样扰乱别人的生活,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对不起。”杰斯说。可杜恩同时也在告知他,那些错误已经得到了妥善处理。他松了口气。
“对了,说到森卡,顺便说一句。你母亲在进入休眠前,给你留了张字条。”
杰斯读到杜恩的一段记忆:母亲递过一张纸,她的脸上布满泪痕,可嘴角挂着笑容,杰斯不常看到她笑。他抓住那张纸,不顾颤抖的双手,读了起来。
“艾伯纳·杜恩向我解释了一切,关于拉达曼德,关于学校的事儿。我爱你,现在我原谅你了,我想我再也不会疯疯癫癫了。”
是她的笔迹没错。杰斯颤抖了一下,放下心来。
“我觉得,这会是你很想知道的消息。”
杰斯又看了一遍那张字条,目的地就到了。他们从车上下来,直接进了一道很短的走廊,又从走廊走进了一片森林。
这里不是公园。脚下的草是真的,在树干上嬉戏的松鼠也不是机器,就连气味都完美无瑕,空气中没有一点塑料味。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杜恩打开手铐。詹森从他身边走开,这辈子第一次仰望天空,没有天花板,没有屋顶。他担心自己会摔倒,人们怎么能在头上没有屋顶的环境里生存呢?
“有点眼花缭乱,对吧?”杜恩问,“天花板当然是有的,整个首星都处在穹顶之下,不过,投像效果还不错对吧?”
杰斯不再抬头看天,而是回头望着杜恩。
“为什么要救我?我对你有什么用?”
“我还以为,天贼从来不用问问题。”杜恩答。叫杰斯惊讶的是,他一边带路向树林深处走去,一边开始脱衣服。他们来到一片杰斯平生所见最大的开放水域,约有五十米宽。“想游泳吗?”杜恩问。这会儿,他已浑身赤裸。他的身材并非矮胖,之所以显得臃肿,是穿了防护服的缘故。“总有人想要我的命。”杜恩轻轻踢了踢盔甲。
这是当然的,杜恩没有拉达曼德的优势,能预知别人的图谋,然后或收买或勒索。
“只要你让我活着,我的堂哥拉达曼德算一个。”
杜恩笑了,“啊,拉达曼德,再过几个星期,他就要接受另一次休眠了。他是个叫人讨厌的家伙,而且对我没什么用处了。我怀疑他还能不能醒过来。”
杰斯惊恐地发现,他说的是真的。艾伯纳·杜恩有能力叫休眠室杀一个人。而在首星,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人生真理:休眠室神圣不可侵犯。而杜恩的影响力可以触及那里。
“游泳吗?”杜恩又问了一遍,他已经下水。
“我不会游。”
“你当然不会。我教你。”
杰斯脱掉衣服,犹豫地跟着下了水。他看得出,杜恩对他没有恶意,杜恩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于是,他跟着杜恩向前走,一直到水几乎没过他们的脖子。他和杜恩的身高差不多。
“水是一种非常安全的运动介质。”杜恩道。但杰斯唯一注意到的是水里很冷。“好的,我扶住你的背了。现在,向后靠在我的手上,双腿慢慢地离开地面,放松,我撑着你。”
忽然,杰斯觉得身体变轻了,就在他放松的同时,身体轻轻地浮在水上,唯有杜恩在他的背部轻轻施加的压力,让他感觉重力依然存在。
接着世界突然翻转了过来,他的脑袋扎进水下,艾伯纳·杜恩死死按住他,杰斯无力反抗。他大口吸气,灌了好几口水,他的眼睛很疼,他需要氧气,却不敢呼吸。他挣扎着想要浮上去,却挣脱不开杜恩的钳制。他拼命扭动身体,用力摆动双手双脚划水。最终,还是杜恩把他拉了上去。在整个过程中,杜恩都没有任何恶意,并不想伤害他。这就是爱吗,杰斯心想,神呀,快帮帮我吧!还是说,杜恩的心声能对我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