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历过的别人的记忆,真实得就像是自己的;只要读过他们的思想,他就容易混淆,哪些是别人的经历,哪些是自己做过的事情。夜深时分,他躺在床上任由思想飘荡,到附近的房间里探险,他当时已习惯了这种悄悄聆听别人心声的天赋,但还无法探索更远的地方。还没有人怀疑他进入过他们的思想。他们一如既往地纠结着自己的想法,保存自己的记忆,回味自己的梦境,根本没意识到有人偷窥。杰斯几乎不曾纯洁过,自从探索了那些记忆,他就化身为那些男男女女,经历他们的故事,做着他根本想象不到的邻居们会做的事。在记忆中,杰斯打过他的孩子,在社会底层的斗殴中杀过人,偷过雇主的东西,破坏过电力系统——这就是他读过思想的那些人,所做过的最难忘、最痛苦,或是最振奋的事情。对于一个天贼来说,最困难的莫过于在梦醒时分,分清楚哪些事情自己真的做过,哪些没有。
他竭力避免母亲的记忆令他产生类似的困扰。
可她是那么心惊胆战,这会儿还坐在桌边,一边啃手一边等晚饭送达。你在害怕什么?杰斯在心里问母亲,就因为别人指责我是个天贼?可他们毫无证据,你为什么害怕成这样?
终于,他盯着母亲,开始读她的思想。她在叛乱前嫁给了霍墨·沃辛,因此得到注射森卡的特权,等待着他回来时被唤醒,星舰飞行员的妻子都这样。一天,她被唤醒了,身体的灼痛感还未褪去,记忆也才刚刚被输送回大脑,就有穿着白色无菌服的人十分友善地告知她,她丈夫死了。在休眠室外,另一些不那么友善的人给她讲了他的死因,以及他在死之前都干了些什么。从她的角度看,她几分钟前才见过他,就在他们抽走她的记忆之前;他们吻别,她似乎依然感觉到他嘴唇的力道;可现在他死了,已经死了一年,因为他们觉得现在唤醒他的遗孀才安全。他是个杀人犯,是个魔鬼。她甚至没有怀他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生下他的孩子,妈妈?杰斯在母亲的记忆中寻找答案,全然忘了初衷,他本想知道她为什么害怕。不过不要紧,他的好奇和母亲的恐惧殊途同归。她想怀上霍墨的孩子,霍墨的儿子,是因为霍墨的父亲——老尤利西斯·沃辛告诉过她,她必须给他生下男孩。
尤利西斯·沃辛有一对杰斯每天在镜子里都看见的蓝眼睛,纯粹、深刻、毫无瑕疵的蓝,犹如神明擦去了眼中的污垢,让鲜活世界里的一片蓝天闪耀在眼中。他看着年轻的乌玉尔,那个当飞行员的儿子带这个女孩儿回来见他。女孩儿不知道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让他显得那么疑惑。“我不知道,”老尤利西斯说,“我不知道你有多坚强。我不知道接纳霍墨进入内心后,你自己的个性还能剩下多少。”
“别这么说,你吓到她了。”霍墨说。
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杰斯对母亲记忆中的父亲说。我不是你的一部分,我没有父亲。
“我不怕你。”乌玉尔说。她是在对霍墨还是对尤利西斯说?“我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可她当时的想法是:即便失去自我,成了半个霍墨,我也不介意。
尤利西斯听到她的话笑了,像是能读懂她的心思一样。他说:“不要娶她,霍墨。她已经下定决心抛弃自我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们的对话有什么意义。”乌玉尔说着紧张地笑了。
尤利西斯向她探过身,“我不在乎我儿子娶谁,或娶‘什么’。他不会征求我的同意,一向如此。可听好我下面要说的话,年轻的小姐,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而不是你和他之间的。你必须生下他的孩子,必须是儿子,如果那个孩子没有像我一样的蓝眼睛,你得再接再厉,直到生下有蓝色眼睛的。不生下叫我满意的子嗣,别想摆脱我。你太软弱了,要不是霍墨每天晚上小声告诉你,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女孩儿听了很生气,“我生多少孩子,是男是女,颜色眼睛什么是,都不关你的事!不不,我要说的是,眼睛是什么颜色。”她气坏了,都有些语无伦次。尤利西斯只是笑她。
“别在意,亲爱的。”霍墨说。
冷静!正在读取记忆的詹森喊道。
“他只是在故意招人讨厌,”霍墨继续说,“他只是在考验你受不受得了他。”
“受不了。”乌玉尔说,想把这个事实说得像个笑话。
尤利西斯耸了耸肩膀,“我在乎的是什么?只在乎霍墨有一个蓝眼睛的儿子。那个孩子要继承我父亲的名字,取名詹森。我们的家族传统是循环传承这些古老的名字,这么做已经很久——”
“父亲,你把人闷坏了。”霍墨说。他很不耐烦、急切。有那么一刻,詹森真希望自己当时也在场,好看看霍墨的心声,而不是像此时一样仅仅读取母亲的记忆。
“霍墨得到了我的遗传,”尤利西斯说,“霍墨的孩子也要得到他的遗传。”
这就是母亲的记忆。霍墨得到了我的遗传,霍墨的孩子也要得到他的遗传。生一个有天蓝色眼睛的孩子。取名詹森。霍墨得到了我的遗传,霍墨的孩子也要得到他的遗传。
“我不是杀人犯。”詹森小声说。
他母亲一激灵。
“可我看到父亲——”
她猛地站起,向他冲了过来,还带翻了椅子,险些被绊倒。她冲过来,用手堵住他的嘴。
“闭上嘴,孩子,你不知道墙上有耳吗?”
杰斯大声喊:“霍墨得到了我的遗传,霍墨的孩子也要得到他的遗传!”
母亲惊恐地看着他。他说出了她最深层的恐惧:在尤利西斯死后,她依然遵照他的指示,把另一个天贼带临了这个世界。“你不可能是天贼,”她嗫嚅道,“那种能力都是母传子,只有这一种遗传方式——”
“除了X染色体携带的,”杰斯说,“肯定还有靠Y染色体遗传的。基因突变。”
突然,她紧握拳头,像铁锤一样狠狠砸在他的嘴上。杰斯疼得大叫;他张开嘴想对她大吼,结果鲜血流进嘴里,他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母亲从他身上起开,一边直叨咕,一边还咬着她打他的那只手。“不不不,”她说,“母亲遗传给儿子,你是干净的,你是干净的,你不是他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不是他的,你是我的。”
可在母亲的眼底,詹森看到,她用注视深爱的丈夫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詹森和霍墨·沃辛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那是一张著名的脸,那张脸被印在教科书里,吓住了很多坏孩子。詹森的脸年轻得多,嘴唇厚些,眼神也温柔些,可依旧与霍墨长得非常像。就因为这一点,母亲对他既爱又恨。
她站在屋子中央,面朝着门。她看到了丈夫,仿佛霍墨回来找她,笑着对她说:“一切都是个误会,我回来了,你又变得完整了。”杰斯读到了母亲的幻觉,将嘴里的血咽下去,从床上下来,走到母亲面前。她没看到杰斯,依旧在脑海里看着她的丈夫,霍墨向她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说:“乌玉尔,我爱你。”她向他走了一步,钻进他的怀里。
“妈妈。”詹森说。
她浑身一颤,幻觉消失了。她看见自己抱着的不是丈夫,而是她儿子,他的嘴还在流血。她呜咽起来,紧紧抱着他,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上,她就这么压在他身上,痛哭流涕。她抚摸他流血的嘴唇,亲吻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我把你生下来,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我原谅你,”詹森小声说,“将我带到这个人世。”
母亲疯了,詹森自言自语道。她精神失常,并知道我是天贼。一旦有人审问她,我们都得死。
明天,他必须去学校。不去,无异于承认有问题,无异于邀请他们上门调查,发现乌玉尔,发现她是霍墨·沃辛的妻子——魔鬼的妻子乌玉尔,他是在母亲的脑海中找到这个称谓的。我要是没看就好了。一整夜,他想了一遍又一遍。他躺在床上,很久都没睡着,睡了又醒,希望能想出一个不那么绝望的解决方案。躲起来,当个墙老鼠?他不知道那些手掌未编码的人是如何在首星生存的,那些人住在通风井里,以偷抢为生。不,他必须上学,必须去面对。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他是自己答出那道题的,几乎就是。只要基因检测显示没有问题,图尔克就无法证明他是天贼。
早晨,他告别母亲,在去学校的蠕虫地铁上打了个盹儿。他如常去上早晨的课,吃免费的午餐——这是他每天最丰盛的一顿饭;跟着,校长来了,请他到自己的办公室一趟。
“可我得上历史课。”杰斯说,尽量表现得很随意。
“你今天剩余的课程都取消了。”
图尔克在校长办公室,看上去志得意满。“我们准备了一项测试,不会比昨天那次测验难,但不是我命题,我不知道答案。有人会在一旁监考,如果你的天分昨天能管用,今天自然也能。”
詹森看着校长,“必须这么做吗?昨天我只是走运,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接受额外的测验。”
校长叹口气,瞥了一眼图尔克,无助地举起手。“你现在面对的是一项十分严重的指控,这次测试——是正当行为。”
“你们什么都证明不了。”
“你的血液测试结果——模棱两可。”
“我的结果是阴性。一切在我出生时就注定了,可我无法决定自己的父亲是谁!”
说得很对,校长在心里同意,这很不公平。可是——“你必须接受其他测试,你的基因分析结果……你的基因很不规则。”
“每个人的基因都有所不同。”
校长又叹了口气,“接受测试吧,沃辛先生。专心做。”
图尔克笑了,“总共三道题,时间不限。你要是喜欢,做一整夜都没问题。”
要不要我挖出你龌龊的秘密,将它们公之于众?可杰斯不敢读取图尔克的思想,他必须确保在不知道任何不该知道的信息的情况下接受测验,能不能活命就在此一举了。不过,虽然他尽量克制自己,但多掌握一些信息,会不会对他更加有利?知晓测试的真正目的,会不会对他有好处?他觉得很无助。图尔克可以逼他做任何题目,可以让测试迎合他的任何目的,而杰斯根本孤立无援。
他坐在桌边,盯着天体的图像在眼前的空气中来回移动,陷入了绝望。题目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有两个符号他根本看不懂,而且,恒星的运动十分反常。究竟是什么人在扮演他的上帝?
他们从一开始就在扮演他的上帝。母亲生下他,只因这是老尤利西斯初次见面时下的命令;詹森不是爱的结晶,他来到这个世上,只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寡妇遵照了别人在很久以前下达的指令。而现在,他的生死又取决于另一个人的计划,他不能肯定这个计划是什么,是该做对,还是做错,能让他活下来。
可绝望是眼下最没用的。他端详着那些恒星,想洞察它们古怪的运动;研究那些数字,希望能排除不可能的答案。
“是不是非得按顺序回答这三道题?”杰斯问。
校长从工作中抬起头来,“嗯?”
“我能打乱次序答题吗?”
校长点点头,随即又回到工作中。
詹森将三道题都看了一遍。一二三,一二三。三道题互有关联,从易到难,连用曲线值也解不开。他们觉得他是什么,一个天才?
显然,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天贼。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天贼,那就证明他是个天才。他开始解题。
到了下午放学时间,图尔克走进来,接替校长。校长走了,一小时后回来,带着三人份的晚餐。杰斯吃不下。他已经抓住了第一个问题的要点,正在了解第二道题中可以帮助解开第一题的数据。图尔克还没摆好托盘,他就答出了第一题。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他睡着了。校长早就睡了。在上课前几个小时,杰斯第一个醒来,第二个问题依旧在那里等他。詹森立即就想到了答案,但他采用的思路与先前完全不同,需要略微修正对曲线的理解。可这答案错不了,他答完了第二题。
解答第三道题,他用的时间更长。根据解开前两题的经验,他意识到这一题的变量太多了,仅凭现有的数据不可能解开;他能解开其中的一部分循环,但仅此而已。他输入了已解的那部分结果,注明剩下的题目解不开,结束了测试。
上方亮起一道红光。不及格。
他叫醒校长。“几点了?”老人问。
“到时间叫其他人考试了。”杰斯说。
校长看到那道红光,扬起了一边眉毛。
“再见。”詹森说着走出了大门,这时校长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的学校位于一所大学内,他径直走向格雷西大学图书馆。凭借学生身份,他可以更容易地接触到首星的信息系统,而在公共信息站未必能得到这么多。时间可能不多了。测试结束时的那道红光包含很多种可能性,但没有一个对他有利。第一种可能,是他考试不及格,因此“证明”如果他不是天贼就不可能通过第一次考试,他们会把他杀死。第二种可能是他通过了考试,可他们认定他是依靠天贼能力做到的。事实上,两种可能都证明不了什么,可只要他们认为能证明,他就死定了。
只有一件事,极有可能。母亲认为杰斯的祖父也是天贼,她对那次谈话的记忆支持这一假设。如果杰斯的心灵感应能力是在父子之间传递的,那么这种情况肯定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以至于尤利西斯·沃辛明确知晓这种遗传方式。再进一步推断,肯定还有其他姓沃辛的人,也是天贼。“妈咪宝贝”并不知道这一点,也就是说,其他人成功地守住了这个秘密。
图书馆里有一排排数百个落满灰尘的粉色塑料小阅读间,上面凸显的灰蓝色字母C代表通讯局。他经常来这儿,所以知道高年级的学生会去哪儿,不会去哪儿。他来到他们不常去的地方,这部分建成时间比较久,每个小阅读室里没有单独的打印设备,也没有足够的外接设备能玩最流行的游戏。詹森曾经在这儿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玩“进化”游戏,游戏中环境不断变化,迫使玩家让动物进化来适应。他达到的等级需要同时进化八种动物和四种植物。杰斯玩游戏很有一套,可他今天来不是为了玩。
他把卡片放在读卡器上计费,然后将手掌放在上面识别身份。桌子上方的空气亮了起来,菜单栏出现。他开始翻阅,向后翻,又向左翻,最后找到了族谱程序。他点击“族谱”,进入“同一宗源”,一个简洁的目录出现。他选了“雄性系男性亲属”,尝试输入自己的名字和代码,格雷西大学图书馆立即识别出他的身份——他的出生日期和地点出现在空气中,然后像灰尘一样缓缓向底部移动。在他的名字上,有一条细线连接着他父亲的名字、他祖父的名字:霍墨·沃辛,尤利西斯·沃辛,阿贾克斯·沃辛,另一个霍墨,另一个詹森。从中心轴柱向外,螺旋延伸的是堂亲的名字,足有几百上千。太多了。
只显示血缘最近的五位在世的堂亲。他输入指令。
五个名字剩下来。让他惊讶的是,其中三个,距离他这一系往回追溯到十五代以上,只有两个人血缘较近。
当前详细地址。他输入指令。
与他血缘最近的是塔尔博特·沃辛,阿贾克斯·沃辛的孙子,可他住在四十二光年开外的星球上。另一人就在首星,名叫拉达曼德·沃辛,是第一位霍墨的曾孙,他是地区主管级的公务员。真高兴有个亲戚隐藏得这么好,杰斯点击打印,不远处有台打印机嘎吱了一声,他没退出登录就走去拿,返回的时候,碰巧看了一眼刚使用的小阅读室。“注意:原地等待监督者到来下达进一步指示;否则将严重危及你的成绩。”
眼下受威胁的可不是什么成绩,而是性命,杰斯想。如果测试结果足以招来监督者,那对他有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幸,他们必须再等一阵子才能通知妈咪宝贝——大学一般没有这么大的权限,当然如果发现有人是天贼就另当别论了。可他们需要时间。
只要他们认定测试结果指向他是天贼。他该怎么求证这一点?该从谁的眼里挖掘信息?他还没掌握远距离读取思想的技术,不知该如何读取视线之外的陌生人。
堂兄拉达曼德住得很远,在星球的另一边。杰斯搭了一趟深层的蠕虫地铁,一个小时后,站在了纳帕区第十行政区区长拉达曼德·沃辛的接待室里。
“有预约吗,年轻人?”秘书问。
“我不需要预约。”杰斯说。他很想搜索办公室门后的人的思想,可不知从何着手。他不知道那里都有什么人或拉达曼德在哪个房间,从前,当他看不见想要探索的人时,就只能看到杂乱的想法一个个闪过,既不能确定来自何人,也无法从中看出特别的故事。
“任何人都需要预约,小朋友。”她语带一丝威胁。杰斯知道她不是随便能糊弄得了的角色:看上去像个花瓶,其实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拉达曼德在自己门前安插了个保镖。
杰斯端详了她一会儿,从她的头脑中选取了一个有说服力的名字。“希尔沃克需要预约吗,如果他穿白色来?”
她的脸立即涨得通红。“不需要,”她说,“你怎么知道的?”
“告诉拉达曼德·沃辛,他的蓝眼表弟詹森找他。”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冒充他亲戚的人?”可当她注视着他那对纯蓝色的眼睛时,他知道她已没有怀疑。
“我知道他从制造基地的创立中黑了多少钱,他还雇童工,钻了妈咪宝贝监视不到的空子。”
这个信息不是来自秘书的眼底,他终于在另一个房间里找到了堂兄。这会儿,詹森甚至已没工夫留意这个正盯着他看的女人,他在快速浏览拉达曼德的回忆。拉达曼德是天贼,来自父子遗传,毫无疑问;问题是,詹森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拉达曼德很聪明,他很清楚秘密就是财富。他现在仅仅官拜行政区区长,可他掌握了很多人的秘密,暗地里名闻遐迩,影响力甚至延伸到了首星的权力核心。权力滋生权力,一旦别人以为你知道得越多,他们就越害怕,不敢反对你——拉达曼德深谙此道。谁能给他一支暗箭?他总能抢占先机,破坏每一个针对他的密谋,首星到处留下了他阴谋的牺牲品。可谋杀已经满足不了他,他更喜欢看那些自以为无所畏惧的人害怕他,看着他们意识到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有人知道别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那时候,他们连灵魂都在颤抖。
对杰斯来说最糟糕的是,拉达曼德比他强大。拉达曼德记忆的力量比杰斯的自我强大,那些记忆涌进了詹森的脑海,仿佛成了他自己的记忆。杰斯体验着拉达曼德令别人屈服时的快感,也跟着欣喜若狂。就和拉达曼德一样。
他一方面觉得飘飘然,另一方面,自我意识又对所做的一切无比反感。他记得他犯下的谋杀,记得他毁灭的生命,他忍受不了自己的脑海里有这样的记忆。我怎么可能做过这种事!杰斯无声地呐喊。怎么才能撤销我做过的这些事?
他大声惨叫,把秘书吓了一大跳。不错,他是个孩子,却是个危险的孩子,而且他像是疯疯癫癫的,会突然陷入剧烈的痛苦中,因而显得更危险。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拉达曼德办公室门边。
杰斯终于读到了最底层的记忆,那是最邪恶的罪行,是他亲手犯下的谋杀。拉达曼德晓得,通过掌握他人的秘密来坐收渔利的人,承担不起拥有自己的秘密——至少不能是别人能够知晓的秘密。谁知道拉达曼德拥有心灵感应能力?咳,当然是他的亲人了。他谋杀了第一个人,很快就是第二个、第三个,等等等等。他先是一时冲动,在家里的游泳池里杀了哥哥;由于不可能在父亲和几个弟弟面前掩饰罪行(他们和他一样,也能读到他的记忆),于是他搜遍整栋房子,杀掉了每一个男性亲属。他也利用了大学图书馆的信息平台,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亲戚,那些同样有沃辛家的纯蓝色眼睛的人,将他们一一除掉。想逍遥法外真是太容易了——他将一些权贵人物的信息卖给另一些权贵,就此跻身要人行列,谁也碰不了他;对另一些不买账的人,他就拿他们的名誉当筹码,让他们敬而远之。只有两个天贼亲戚还活着,一个是住在遥远移民地的塔尔博特,另一个就是星舰飞行员霍墨。其他人不可能知道他拥有心灵感应能力,也不可能活着。这个霍墨死在了自己制造的浩劫中,拉达曼德安全了;双手沾满了父兄的血,可他安全了。
他没想到的是,十三年前,霍墨的遗孀会选择人工授精,怀上霍墨的儿子。拉达曼德没有预料到詹森的出现。可等到他知道詹森活在人世,更糟的是,若是他知道詹森读到了一切,那么——
“堂弟。”拉达曼德在门的另一边,小声说。
杰斯从拉达曼德心里读到了杀机。于是,他在子弹射出之前,便扑倒在地板上。
拉达曼德没有再次开枪,他正在读取詹森的记忆。杰斯看到自己的记忆展现在拉达曼德的脑海里,他直扑唯一的目标:谁知道詹森拥有心灵感应能力。杰斯被动地想到了母亲,随即,他看到这一切传到了拉达曼德的心里,一不做二不休,拉达曼德决定把她一块儿杀掉。一旦被人发现还有一种天贼可以在父子之间遗传,拉达曼德玩儿完就是迟早的事。
拉达曼德要是死了,这个星球就将毁灭——至少对拉达曼德来说,届时这个星球将毫无意义。他只关心自己。
詹森的脑海中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同时还有另一个人要杀母亲的念头。他再也受不了了,尖叫一声,向拉达曼德冲了过去。他闪身避开,还嘲笑他。
“来呀,小不点。来突袭我呀。”
我怎么才能出其不意?肯定不是突袭,对方拥有更加强大的感应能力,速度不在自己这边。就像下国际象棋,不想被对手将死,只能先将对方一军:迫使对方挪动另一颗棋子。
“你没有棋子。”拉达曼德说。他在杰斯的记忆中搜索他家的住址,然后就能轻易找到他母亲了。
“拉达曼德·沃辛是个天贼!”詹森大声喊道,“我也是,这是特种遗传,由父亲传给儿子!”
拉达曼德的秘书会信吗?她信了。拉达曼德没得选择,如果不先下手,肯定会死在这儿——天贼是人类能想象得出的最可恶的生物。她不再值得信任了。詹森只是个小孩子,对他没有直接的身体威胁,但那女人是个杀手,绝不能置之不理。
就在拉达曼德开枪打死秘书的当儿,詹森逃走了。他需要时间掩盖罪行,以免受谋杀的指控。詹森的时间够不够?
跑出拉达曼德的办公室是够了,跑出他的辖区也够。可拉达曼德知道他住哪儿,不管藏在什么地方都会把他挖出来。拉达曼德甚至在地下世界也有朋友,就算躲在墙老鼠中间,拉达曼德也能找到他。
那詹森还能做什么?告发拉达曼德,那他自己也死定了。他只能像塔尔博特·沃辛那样,移民到数光年以外的地方,离拉达曼德远远的,到了那里,他就构不成威胁了。
对于杰斯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要想离开首星有两条路,参军或移民。两样都能避开拉达曼德。一旦加入舰队或是动身移民,就连拉达曼德也碰不了他——首星的行政机关无权插手帝国一级的事务。
可他不能直奔移民站。要是他一走了之,拉达曼德就会找到母亲并杀了她。得先把她救出来。她都这个年纪了,舰队不可能接纳她。只有移民地会接受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