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乐意,”拉瑞德说,“而我从没要求过。”
“我继承了一双慧眼。如果你也有那样一双慧眼,能闭上吗?”
“他有眼睛。”父亲不明就里地说。
“走吧,爸爸。”拉瑞德说。他们默默地骑马依次经过最后四棵树,来到詹森和拉瑞德搭建的小屋边——那离现在并不久。最后一棵树就在附近,已剥掉了树皮,静待砍伐。
忽然,拉瑞德害怕起来。他也搞不懂是为什么,只觉得自己毫无防护,彻底暴露。他紧紧跟在父亲身边,即便不干活儿,也和父亲形影不离,甚至跟着父亲回雪橇边换斧子,他一直用的那把太轻了,而且一砍就弯。
最后,为了平息恐惧,拉瑞德不得不开口了:“要是这世上没有铁,会怎么样?或者说距离太远,没法找到,会怎么样?”
“我是个铁匠,拉瑞德。”父亲说,“你这些话,就像对一个女人说她不能生育一样。”
“假如没有呢?”
“在有铁之前,人类还在未开化的阶段,谁会住在那种地方?”
“沃辛。”拉瑞德说。
父亲身体一僵,好一会儿没拿起斧头。
“我说的是那个星球。在那个星球上,只有一个较浅的地方有铁,就是在荒漠里。”
“那就去荒漠里把铁挖出来——砍树吧。”
拉瑞德挥动斧头,将一块木屑砍飞。父亲也砍了一下,大树随之一颤。
那棵树倒下了,他们一起砍掉树枝,将树干翻滚几下放上雪橇。这棵树算不得好木料,并不太重,不用马牵引。到天黑的时候,他们已经砍好了第二棵树。跟着,他们在小屋里躺下,准备睡觉。
可拉瑞德睡不着。他睁眼躺在那儿,凝视着黑暗,等待他知道一定会来的梦境。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心中想象着埃文,想象他像一张纸一样在熔炉里焚烧。他不知道这是他对梦境的回忆,还是贾斯蒂丝送来的新梦境。他不敢睡觉,怕做更可怕的梦,但他不知道怎么拒绝贾斯蒂丝,即便他能不睡觉。不睡觉可不是个理智的主意,但是,这个女人专等晚上遮去他的意识,让他成为别人,做别人做的事,真是太可怕了。我愿意为父亲而死!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他!
睡意没来,梦也没来。仅此一次,他们听了他的意见,没给他做任何梦,没让他看任何故事。可他一直在等待梦境,以致无心睡眠。天刚亮,父亲以为他还睡着,便戳了戳他想把他叫醒。看到父亲睡醒了,拉瑞德忽然觉得他能睡了;一旦放下了心,他的身体就陷入了对睡眠的深切渴望。睡觉。他迷迷糊糊地做着早晨的活计,把马套在雪橇上,然后竟然在马背上打起了盹儿,差点儿摔下来。“醒醒,孩子,”父亲生气地说,“你怎么啦?”
砍第三棵树的时候,他倒是来了点精神,却依旧算不得敏捷。父亲拦下了他两次,“你砍的地方太高了,朝下一点,要不然树杈会挂在别的树枝上,倒不下来。”
对不起,父亲。我还以为我砍的就是你说的地方。对不起,真对不起。
可在那棵树即将倒下的时候,却朝错误的方向倾斜,和别的树缠在一起,正像父亲提醒过的那样。
“对不起。”拉瑞德说。
父亲站在那儿,厌恶地仰头看了看。“看不出挂在什么地方了。”他说,“要是你看仔细些,就不会挂上树杈了。去卸下马具,把马牵过来,得把树拉倒。”
就在拉瑞德解马具的时候,扑通一声,那棵树倒了。
“拉瑞德!”跟着是父亲的惨叫。他从没听到过父亲如此痛苦的声音。
他的整条左腿被压在一根大树杈下,一根小树杈刺穿了左臂,又插进他的左上臂,整个刺穿了肌肉,还弄断了骨头。他的整条手臂朝上折断,像是又多了一个手肘。
“我的胳膊!我的胳膊!”父亲叫道。
拉瑞德傻傻地站着,并没意识到该干点什么。父亲的血流到了雪地里。
“快拿撬杆,把大树从我身上抬开!”父亲喊道,“这棵树并不很大,快把它从我身上撬开!”
撬杆。拉瑞德迅速从雪橇那儿拿来撬杆,探到树下,用力向上撬。树翻了个个儿,从父亲身上滚开,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撑着滑到一边,可那棵树并不稳当,又向后滚过来,这回只是轻轻压了他的脚,而且没有倒得很远,他只感到一阵轻微的痛楚。“拉瑞德,赶快止血。”父亲道。
拉瑞德过去摁住父亲手臂折断的地方,但鲜血依旧汩汩外流。那里的骨头已经粉碎,整条手臂软绵绵的,按都按不住。拉瑞德恍恍惚惚地跪倒在地,想着还能做些什么。
“快把那段胳膊砍掉,你这个傻瓜!”父亲喊道,“把胳膊砍断,结扎残肢!”
“你的胳膊——”拉瑞德说。砍掉一个铁匠的胳膊,不管是哪条,都跟夺走了他的铁匠铺没两样。
“这样我才能活命,傻瓜!一条胳膊换条命,值了!”
于是,拉瑞德卷起父亲的衣袖,抄起一把斧子。这次他砍得很准,一下就砍断了断裂处的手臂。父亲没有叫喊,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拉瑞德用砍掉的衣袖将断肢扎好,总算把血止住了。
“太晚了,”父亲小声说,他又疼又冷,脸色煞白,“我的血都流光了。”
不要死,父亲。
他翻起了白眼,整个身体软塌塌的。
“不要!”拉瑞德愤怒地大喊。他跑到撬杆处,这次把树向上撬起,终于把它从父亲身上弄开了。他将父亲拉到一边,拉到雪橇附近。他的腿摔断了,但没有被树枝刺穿皮肉。让拉瑞德气愤的是父亲的残臂,他没有心理准备会看见父亲变得残缺。那是出入烈火,锻造铁器的手臂——
要烧一烧残臂。可如果父亲死了,那么做就没意义了。得先看看他还有没有气。
还有呼吸,他喉咙上还有微弱的脉搏。
好在伤口不流血了。现在重要的不是做点什么,而是带他回家。拉瑞德脑袋昏昏的,却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用了十五分钟,才将昨天砍好的树从雪橇上弄下来,又花了二十五分钟将父亲放上雪橇,他把所有毯子都盖在父亲身上,系好,然后跨上右首带头的那匹马,拉着雪橇颠簸着行进。
上路之后,拉瑞德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走哪条道。一般情况下,他可以沿着最平滑的小路回家,也就是原路返回。可在领着其他人找树的过程中,他们走得太远了。眼下,最近的路就是一直走,可麻烦的是拉瑞德不确定该走哪边。换作是步行,他毫不费劲就能回到家,可现在他得确保找一条能容雪橇通过的平滑大路。
他乱了阵脚,脑袋糊作一团,拒绝清醒。最后,他仅剩的念头就是,只要离开小路就意味着离家更近,只要他足够清醒机警,能想起夏天时森林里的路,就能找到一条又快又安全的路回家,就能救父亲的命。
可他无法保持清醒。这会儿,马嘚嘚向前,雪橇吱吱滑过雪地,冬季的森林白茫茫一片,他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无法保持清醒,最后,他的脸贴到了马脖子上。他绝望地抱住马匹,催促马儿快跑,快点,再快点,他对自己大声喊道。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睡?是你杀了父亲!埃文的脸在一片白茫中浮现,他站在每一个明亮的地方,紧紧握着燃烧的羊皮纸,身上已被火焰吞噬。
帮帮我,他无声地喊道。
“快来帮帮我!”他大声叫道。
詹森肯定在看,贾斯蒂丝肯定在听,可他们送来的不是奇迹,而是另一个梦。他看着面前的雪,骑着马儿穿过树林,可树林变成了沙漠,他的嘴巴很干,渴坏了。他变成了斯蒂波克,正处在他那钢铁之梦的尾声。
雨季迟迟不到,水箱里的水越来越少。上个月,就有三个罐子的水被喝光了。如今,充沛的水溢满沙地的景象在斯蒂波克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们终于找到了铁。他们用铜制和石制工具凿开崖壁,一直向内开凿了二十米。他原以为用不着凿得那么深,怀疑是自己搞错了地方,因为迟疑会造成巨大的损失。不过,要是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了铁矿,太容易,也就失去了意义。还好,在抵达这里的第一年,他们将大多数时间都用于开沟挖渠,引来河水灌溉,以便沙地能出产粮食;他们砍伐了数英里外的硬木树,运回木头来建造棚屋。天堂市慷慨地赠予他们工具,詹森开着星舰送他们直抵南端的荒漠,还给了他们星舰上的足够一年之用的补给品。一切看起来都大有希望。
只是,每次他们一跑动,扬起的尘土就呛得人直咳嗽;水面上总是浮着薄薄一层土,逐渐沉淀成水底的淤泥,所以他们慢慢习惯了不搅动水箱或水壶。到了第二年,乎姆、维克斯和比灵轮流带队去开凿岩石。空气中常年尘土飞扬,到最后,人们都习惯了蓬头垢面,习惯了黝黑脸上留着白色的斑纹,习惯了晚上挖凿的人因吸多了含有砂砾的空气而不停地咳嗽。
而今,又遭遇了干旱。雨水迟迟不下,大风倒是如期而至,卷起了荒野里的黄沙和尘土。这里的风用肉眼都能看得见,斯蒂波克用手遮着眯起的眼,看着风如一堵墙般吹来,黑压压的,就跟海浪一样。雨季到了,却没有下雨,他们对雨水心存感恩;铁找到了,可铁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大堆没用的石头。
“又不能拿来吃。”比灵站在一堆铁矿石上说。
其他人听着,一言不发。一阵尘暴从铁矿石边刮过。
“更不能拿来喝。”
斯蒂波克不耐烦了。他在这样的会议上通常都不发言,而是任由年轻人自己得出结论,只在他们陷入僵局的时候提出建议。可这会儿,他很清楚比灵的话会引出一个怎样的结局,到时一切都完了,别指望再把钢铁带到詹森·沃辛的星球上。“比灵,”他开口道,“你说的话也不能拿来吃。要是你正在列举荒漠中没有的东西,把你的话也算上。”
几个人哈哈笑了起来,就连比灵也笑了。“你说得对,斯蒂波克。那我就不说了,用不着马上感谢我。”
他们又笑了。只要还笑得出来,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斯蒂波克想。
比灵继续说:“大家都知道,我到南边去了十个星期,可自打回来以后,我还没对任何人讲过我看到的一切,只汇报给了斯蒂波克,他叫我什么都别说,因为那会让你们没心思继续干眼下的活。但话说回来,毕竟原则性的问题都是大家投票决定的,所以我觉得,你们应该自己来决定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
他们都想听,听听他在南边的见闻;斯蒂波克垂着头,将那故事又听了一遍。比灵溯河而上进了山里,那儿的硬木茂密高大,有很多动物;他继续向上,最后穿过峻峭群山中的一个山口,终于出了山地,眼前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那里没有裸露在外没有苔藓的岩石,浓密的青草铺在脚下,土地十分湿润;他走下远端的斜坡,进了一片异常茂密的森林,树上结着从没见过的果子,他尝了几个,味道好极了,但不敢多吃,怕吃到有毒的果子回不来,就没法把那里的情况告诉其他人了。
“河水就是从那儿汇入了大海。我去了海边,那里的沙地环绕着海湾,是环形的,清澈的海水一直扑到沙滩上。那里的果子和根茎数不胜数,一辈子都吃不完,根本用不着耕种。这可不是我瞎编的——我们失望的次数已经够多了——我说的绝非虚言。我在那里待了五天,有四天都下了雨,而且暴雨如注,雨点砸在海里,弄得海水四溅。不过大雨只下了一个小时,天就放晴了。这全都是实话!我走的时候只带了五天的食物,却在十个星期后才回来,虽然又累又饿,但绝不是饿了十个星期的样子,那里遍地都是食物!斯蒂波克知道,斯蒂波克早就知道那儿有这么丰饶的地方。我说我们应该到那儿去,我说我们应该住在那里,毕竟那儿太富庶了。但去那里并不意味着放弃钢铁,我们每年可以派一支远征队,带着大量的食物和工具回到这里,但我们的家人就用不着终年啃掺沙子的面包,用不着经常挨饿了。我们可以在海里洗得干干净净,喝清澈的河水——”
“够了,比灵,”斯蒂波克说,“他们都听明白了。”
“快告诉他们我说的都是真的,斯蒂波克。他们都不相信我。”
“他说的都是事实。”斯蒂波克说,“虽然,那里有半年时间都会暴雨如注,蹂躏海岸,到时海浪汹涌,狂风四起。这是危险所在。但最危险的不是这个。如果你住在一个地方,不用辛勤劳作,不用挣扎求生就能过得很好,你就会忘记工作、忘记思考,这是最危险的。”
“谁能想到,他竟巧舌如簧?”
“比灵说的似乎是完美的生活,可我请求你们留下来。雨季是推迟了,可迟早会下雨。我们并没有挨饿。我们还有水。”
他们没说话,可当会议结束时,都同意留下。
那天晚上,和以往一样,斯蒂波克和维克斯与乎姆、迪尔娜一家一起吃饭,不然,他们就只能单独吃饭了。“你们为什么不结婚?”乎姆偶尔会这样问,“我觉得结婚不错,你们可以试试。”
但维克斯和斯蒂波克从不回答这个问题。斯蒂波克不回答,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在首星上也没结过婚,兴许他是崇尚自由,不愿意受妻子孩子的束缚。至于维克斯,他为什么不结婚斯蒂波克很清楚。因为他爱着一个女人,不过,那个女人是乎姆的妻子。
在钢铁移民地,这是个公开的秘密:每次轮到乎姆带队去开凿岩石,维克斯就会去找迪尔娜,要不就是她去找他。大伙各忙各的工作,没人会多事去监视他们,或许他们就此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终于有一天,斯蒂波克与维克斯当面对质:“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大家都知道了。”
“乎姆知道吗?”
“就算知道,他也没表现出来。他爱你,维克斯,从你们常一起从他父亲家偷偷溜出来起,他就把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维克斯流下了羞愧的泪水,发誓就此罢手。可他并没做到。至于迪尔娜,斯蒂波克都没和她谈。和乎姆在一起时,显而易见她很爱他,毕竟他是个好父亲,是个深爱她的丈夫,可她并没有因此把维克斯拒于门外。等贝萨和达拉特睡着了,卡玛到外面去玩或是到沙漠里工作了,她就和维克斯共赴云雨,犹如渴极之人终于等来了水。有一次,斯蒂波克走进屋,正好撞见他们在一起,她就用祈求宽恕的眼神看着斯蒂波克。他不禁大吃一惊。他在首星已经对通奸行为见怪不怪,所以并不认为那是种罪行,然而她却为此请求宽恕。请求宽恕,却不会改过。斯蒂波克似乎能听到他父亲这样训诫:罪恶的钱币能买到欢愉,而代价是死亡。提防死神,迪尔娜,一直这样错下去,你肯定性命不保。当然了,如果你保持贞洁也会死。贞洁的美在于,当死亡来临时,你会视其为一种幸福的慰藉。
“如果再不下雨,”维克斯道,“他们很快就会出走。”
“我明白。”斯蒂波克说。
乎姆掰开面包,面包随即变成了碎屑,就像屋外的沙子一样。他狰狞地笑了笑,将盘子递给别人,“吃一把面包,再吞下一粒硬木种子吧——我们肚子里的土够多了,足够种子发芽了。”
迪尔娜将面包屑倒进嘴里,“真好吃,乎姆,你真是家里最好的厨师。”
“很糟,是不是?”乎姆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弄得哗哗作响,仿佛那水十分可口。他把水咽了下去,一脸失望。“斯蒂波克,我也得走了。我得为孩子们着想——我们得采取行动,不然水很快就会喝光,到那时就太迟了,他们也没力气走了。孩子们已经饱受干旱之苦,太阳那么毒,还经常刮风,他们走来走去的模样就像是在思考死亡。我们不能继续留下来。”
迪尔娜一副气呼呼的模样,“我们来这儿是有使命的,乎姆——”
“对不起。”乎姆说,“曾经,制造会自己工作的机器,制造削铜如泥的工具,我觉得会是我毕生追求的梦想;詹森送我们离开天堂市,来到这里开采铁矿,我满心欢喜。可现在,要我在这个世界的未来和我孩子们的未来之间二选一,我只能选后者。对我来说,失去卡玛、贝萨和达拉特,就失去了世界。现在他们睡着了,我觉得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明天,以及无数个明天,他们都能醒过来。你和维克斯没有家庭,只要为自己负责;至于迪尔娜,她拥有我所没有的勇气。可我是个父亲,对我而言,这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有,水箱里只剩下四英寸的水了。”
斯蒂波克想起了埃文的房子在诺约克山顶像支巨大的火把一样燃烧的那天,想起了乎姆彻夜的尖叫传遍了从天堂市直到林克瑞森林空地的所有天空。他们都以为是他烧伤了,所以大叫,而他也确实遭到了严重的烧伤。可他是在呼唤他的父亲,他恨埃文,如今却恳求他回来。显然,他现在无比看重身为人父的责任,甚至超过迪尔娜对母亲责任的重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迪尔娜说,“你在想,我根本就不爱孩子。”
“没有的事。”斯蒂波克说。
“可我爱他们。我只是不希望他们长大以后一无是处,又懒又蠢。因为有工作,我才是我,我是个制造工具的工匠。可如果他们成长在一个压根儿不需要工具的地方,会怎么样?如果那个地方不需要衣服,甚至不需要住所,他们会变成什么样?我不去南方,斯蒂波克是对的。”
维克斯点点头,“我也会尽我所能,等着雨水来。如果到时候还不下雨,我就离开,但不是去南边。我想,那就是回家的时候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斯蒂波克看着他们吃东西,看着他们呷着水,看着他们回忆天堂市和水上的船只。
“我们可以用硬木树做条船。”迪尔娜说,然后出海,从海上回家。
斯蒂波克摇摇头,“河道向南有一个五百米高的瀑布。即便我们到了大海上,也不能喝海水,因为海水是咸的。”
“就算有点儿盐,我也不在乎。”
“是很多盐。海水喝得越多就会越渴,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乎姆耸耸肩,“我们可以走路。”
“那可是很长的一段路。”斯蒂波克说。
“那就盼着下雨吧。”乎姆说。
雨水迟迟没来,转而刮起了西风,但不是西北风;没有雨水在海上形成,沙尘比以往更严重了。每个缝隙中都落满了沙土。每天早晨醒来,他们的床上和身上都落了薄薄一层沙子。孩子们被沙尘呛得直咳嗽,哭喊个不停。这样的日子持续两天后,赛利特和莱博那对双胞胎中的一个夭折了。
趁着狂风暂歇,他们把那孩子埋在了沙里。
第二天早晨,干枯的尸体便曝露了出来,它的皮肤都剥落了。老天最爱搞残忍的恶作剧,大风将孩子的尸体吹得堵在了他父母的门上。到了早晨,赛利特猛推几下,才骂骂咧咧地撞开了门,但当他看清是什么挡住了门时,骂声变成了尖叫和哭喊。听到他的喊声,所有人都走出家门。他们将尸体搬走,想把它火化,可风老是把火吹灭,最后只能将尸体运到荒漠之中,放到他们聚居地的背风处,让尸体躺在那里,等着被风吹走。
当天夜里,他们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了另外两个孩子的尸体。跟着,薇文早产四个月,他们又将她的尸体送到了同样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比灵从一家走到另一家,因为迎着风,他的声音都听不清了。他说:“我今天就要走了。我认得路,三个小时后,我们就能到那片硬木林。晚上就能到有水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上三天,到时候,不管谁和我一起走,我都会带他们穿过那个山谷。明年我们会回来挖铁,可今年,趁孩子们还活着,我们必须离开。”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比灵和特丽雅家的背风处聚集,带着珍贵的水壶(里面只剩一点点水),或背或拉着孩子们。斯蒂波克既没争论,也没劝他们留下,甚至没有听见他们小声对他说:“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都不愿跟随比灵,我们只认你。你能将我们凝聚在一起,和我们一起走吧。”
可他知道,到了生活安逸的地方,只有魔法或宗教能把他们重新凝聚起来,而他并不擅长这二者——不够玩世不恭,接受不了前者的欺骗;也不够虔诚,适应不了后者。“走吧。”他说,“祝你们一切顺利。”早上十点左右,他们动身向荒漠进发,大风吹过他们走过的路径,脚印还没留下就被风拂去了,每走一步,脚下的黄沙就被风带走一些。“一定要活着。”斯蒂波克说。
那之后的三天,斯蒂波克、维克斯、乎姆、迪尔娜和孩子们躲进了矿洞里,他们拆了一座空房子,用木头封住入口——在矿洞的黑暗之中能呼吸得松快些。第三天,他们被雨声吵醒。
拆掉入口的木墙,他们第一次见到了地狱般的场景。仿佛整座大海的水都在涌来,地上满是淤泥,缓缓地向河边流动,形成了轻微的斜坡,带着房子一起滑动。河里昨天还是干涸的,现在则大水滚滚,河水早都没过了河岸。
“下雨了,”维克斯说,“咱们该留下来吗?”
是个苦涩的笑话。维克斯和乎姆冲进大雨,刚跨出第二步,积水就将他们全身打湿了。他们逐房逐屋地搜索能抢救出来的东西,很快,它们都会被大水冲走。事实上,他们刚跑了两个来回,所有棚屋就被冲走了。跟着,他们从矿洞的入口朝外看,很庆幸这个入口是向上倾斜的,让他们不至于被淹死。他们喝了很多很多的水,将同样的罐子灌满、倒掉、再灌满,将水倒到孩子身上,给他们洗澡,让他们光着身子在毯子上玩耍。他们像是从没这么干净过。在笑声的环绕下,下雨也变得有趣起来。
然后,暴雨停了,烦心事也来了。几分钟后太阳出来了,大地再次被炙烤得干裂。只有一座棚屋还剩几块木板。夜里河水还在奔流,隔天早晨又只剩涓涓细流,以及几处污浊的水坑。
那堆铁矿石被冲走了。它们离河太近了。
已经没必要讨论了。食物不多,只有水罐和水袋里的水供他们喝。除了向南,往其他任何方向走都是疯狂行为,但凭着斯蒂波克对詹森给他看过的地图的记忆,他们向东出发。卡玛能走路了,乎姆和维克斯每人抱一个孩子,迪尔娜和斯蒂波克带着他们少得可怜的财产:几张毯子,一把斧头,几把刀,变成碎渣的面包,还有衣物。“我们需要衣服和毯子。”斯蒂波克提醒道,“这一路,我们会遇到好几次寒冷天气。”
现在,在穿越沙漠的路途中,维克斯和迪尔娜想假装不相爱可就太难了。有时,他们累坏了,会靠在彼此身上走路,每当这时,斯蒂波克会观察乎姆的反应,可他只是抱着贝萨或达拉特,继续走路或给孩子们唱歌讲故事。乎姆可不是瞎子,斯蒂波克心想,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视而不见。
天还没黑,又起了沙尘暴,斯蒂波克带领他们向南,走进了一片能挡风遮雨的硬木林。第二天,他们在树林间向东移动,第三天同样如此,最后来到一条向东北方向延伸的宽阔河床边。河里还有水,不大,可总算有水喝了。沿河道走了五天,穿过沙漠和偶尔出现的草原,他们抵达了海边。
沿河而行的一天,斯蒂波克爬上一座小山,站在乎姆身边,看到了他一直在看的情形:维克斯和迪尔娜在拥抱。他们只拥抱了一会儿,可能,他们以为走得够远,不会被看到了,也可能是他们再也不在乎了。他们的拥抱并非饱含热情,反倒充满了疲惫,像结婚已久的夫妻正在回归彼此熟悉的怀抱。斯蒂波克忽然发现,相比他们偷偷摸摸、急不可耐的样子,眼下的情形更让乎姆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