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我,你这个小王八蛋!”
乎姆痛得直叫,“是的,爸爸,你不允许的事我照样会干!我要到河上划船,喜欢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你这个傻瓜,竟还想阻止我——”
“你说什么!你竟敢叫我——”
“住手!不许你再碰我,父亲!这是你最后一次打我!”
“啊,你觉得你是我的对手吗?”
诺约克急匆匆地走过斯蒂波克身边,走下楼梯。“现在该我们出面了。”他低声说。斯蒂波克连忙跟在他身后。
走到楼下,他们看到埃文正抄起一根椅腿向他儿子冲去,而乎姆站在一角,满脸的不服气。
“够了。”诺约克说。
埃文停下手,“不关你的事,父亲。”
那个五十岁的人管诺约克叫父亲,而诺约克看上去比他年轻十五岁。情形真是可悲。
“只要你的手再碰到那孩子,就是我的事。”诺约克说,“一旦你拿起武器,就变成整个天堂市的事。乎姆是只獾吗,非要杀了它以免它弄死你那窝兔子?”
埃文放下椅腿,“他威胁我。”
“埃文,你动手打了他,而他只是说要打你,我想这样的威胁不算出格。”
“你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市长?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家事?”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诺约克道,“我的办法是这样的——乎姆,我刚刚请斯蒂波克负责造船,比藏在河边的那艘还要大很多的船。”
斯蒂波克意识到,诺约克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刚才可一点儿也没表现出他知道已经造好了一条船。
“只有你一个木匠,将看着那些船平安建成。我已经签署市长令,将造船定为整座城市的工程项目,这样,造出的船就属于我们所有人。现在,我任命你来督建。”
乎姆张大眼睛,“你是说,我成人了?”
“你现在是工匠。”诺约克答。
“工匠!”埃文怪叫道,“你还不如直接说他不是我儿子了!”把乎姆当作成人就够糟了,那意味着他将得到足够的食物和衣物开始独立生活。一旦成了工匠,则意味着他有能力建一栋房子,还不用像年轻人那样被安排去修路或伐木。诺约克还说,造船是整个城市的项目,也就是说乎姆有权召集其他人来干活,一共七个星期,每天七个小时,这是市民应尽的义务。诺约克给予乎姆权力,让他凌驾于父亲之上。现在,只要愿意,乎姆就可以离开他父亲的房子,不受他的管教。
这让埃文在儿子面前丢尽了脸,诺约克也很清楚正在做让他颜面扫地的事。“埃文,当你举起那条椅腿,就是宣告他已不是你的儿子了,你开的这个头太糟,我只是替你收拾残局而已。斯蒂波克,我说的那些话立即生效。你能帮乎姆从他父亲家里收拾东西吗,让他先跟你住在一起,直到他找到妻子或是建好房子?”
“乐意之至。”斯蒂波克说。
埃文低头走出房间,还撞了埃斯滕一下。那女人走过来,握住她公公的一只手。“诺约克,你这么做,我很为儿子高兴,”她说,“可对于我丈夫——”
“你丈夫喜欢行使他并不拥有的权力。”诺约克说,“我养大了九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总结出一点,我更擅长抚养女孩而不是男孩。”他扭头看着乎姆,“还在等什么?”
斯蒂波克跟着乎姆上了楼,只一会儿工夫,他们就收拾好了乎姆的所有物品:三件上衣,两条裤子,冬靴,一件冬外套,手套,以及一顶皮帽——这些东西很容易就能用那件冬外套包好,斯蒂波克将这包袱夹在腋下,乎姆则拿着唯一他珍视的东西:锯子,扁斧,这些都是迪尔娜为他做的,诺约克就是看到迪尔娜做这些工具,任命她当了制造工具的工匠。看到乎姆只有这么一点东西,看到这里的人竟只有这么一点东西,斯蒂波克真的很惊讶。这颗星球明明蕴含铁矿,可木匠居然只有铜制工具,真是可悲,要是詹森能多费点心,将他的移民地带出愚昧时代该有多好。这是我能给他们的最好的礼物,斯蒂波克心想。我可以带他们向南,去到荒漠之地,那里的树主根长达两百米。我可以带他们到那里,带他们挖掘深埋在悬崖之下的铁矿,在这个世界,只有那里的铁易于开采。我会给他们带来工具和机器,让他们远离黑暗,走进光明。
乎姆走到他房间的门口,停下,回头凝视房内。
“你很快就会拥有自己的房子了。”斯蒂波克说。
“我只想住在这栋房子里。”乎姆小声说,“现在他恨死我了,我们再也没有机会重归于好了。”
“给他点时间,让他看看你凭自己的实力就能成为男子汉,乎姆。到那时他一定会接纳你,等着瞧吧。”
乎姆摇摇头。“我是没指望了,他不会原谅我的。”他让斯蒂波克看着他的脸,笑了笑,“我长得太像我祖父了,你看见了吗?我在这里永远没有翻身之日。”
乎姆扭头走了,斯蒂波克跟着下了楼。到了外面,他对自己说:记住,乎姆比任何人想象的都看得更透彻。
仲夏的一个清晨,乎姆和迪尔娜离开他们家,与斯蒂波克市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一起上了船,在西南风的吹拂下,逆流向林克瑞森林空地边的登陆地驶去。他们现在有九艘船,都是乎姆一人所建。多亏他的船,牛群能到北边崎岖不平的草地上放牧,他们还找到了一个新的锡矿,矿脉比从前开发的更丰富,最重要的是,斯蒂波克市建成了,维克斯被选举当了小市长。一切都归功于乎姆把船造得结结实实,一点也不渗水。他在他的船上,看着连成一串的船只,默默对他们说:我凭我的双手将这一切,船只、河流、乘风的风帆,都送给你们——在天堂市,它们造就了我,我就是它们。
斯蒂波克教我如何造船。
迪尔娜打造让我十分称手的工具。
祖父让我摆脱了父亲的虐待。
所以,这些船也有他们的一份。可连接他们与河水的,是我。这些船就是我,总有一天,它们将载着我在大海上乘风破浪。
“你不爱说话。”迪尔娜说。
“我一向这样。”
小卡玛正在吃奶。“河上的风把他吹饿了,”迪尔娜说,“而我迎着风总想大叫,至于你——河水让你安静。”
乎姆笑了,“等全民投票之后,大喊大叫的机会还多着呢。”
迪尔娜把头一扬,“你觉得能通过吗?”
“祖父说一定会。只要我们斯蒂波克市的人都投赞成票,肯定能通过。到时候,我们就有一个议会来制定法律,迪尔娜,你一定能成为议会议员,到时你就可以尽情地对着人们大喊了。”
这时,维克斯站在舵边喊道:“别聊了,准备靠岸!”
迪尔娜顺势要把卡玛的嘴从乳头上抽开,乎姆阻止了她。“不是每样工作都要你做,也用不着打扰卡玛的早餐,我们的人手足够推船靠岸。”说完,他从一侧跳下船,握住缆绳,涉水向前,将小船拉进之前船只靠岸时形成的沟槽。其他人就和他一起拉了起来,只一会儿工夫,那艘船就牢牢停靠在了岸上。他们在斯蒂波克市的河岸上已经建起了浮式平台,这样不用下水推就能把船靠岸。可住在天堂市这边河岸的人不会建造这种码头,也不允许别人建。“要是他们心甘情愿住在对岸,”他们说,“就别怕把鞋子弄湿。”不过,祖父的妥协提案这么难达成,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斯蒂波克市建成两年以来,已经惹得很多人怀恨在心。其实他们争执的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一群大人要求诺约克不能把在斯蒂波克那边修路和清理土地的活儿算在七周七小时的义务工作内,父亲也是反对者之一。为了该不该允许迪尔娜将工具带到河对岸,他们争吵了很久,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是父亲在背后推波助澜,从迪尔娜和乎姆结婚他就开始煽风点火了。乎姆将有自己的孩子,彻底地摆脱了他的控制,光是想想他都觉得无法忍受。
可你现在没法伤害我了,父亲。我娶了迪尔娜,维克斯和斯蒂波克是我的朋友,我有了孩子、房子和工具,最重要的,是我有了船。只有造船一事没有引起父亲的非议,那时,乎姆决定将造船厂建在斯蒂波克这一边。“我讨厌看到那些东西。”他说,“要我说,最好建在水底。”
他们一起步行上路。当然没人赶着车马来接他们,乎姆几乎可以听见父亲在说:“他们在河那边有自己的车马,干吗还要用我们的?”无所谓,他们都是朋友,或者姑且算朋友,就算有异议也是在可接受范围内。比如说,比灵说话刻薄又好吵架,可大多数时候,乎姆都知道如何对他敬而远之。今天,比灵和几十个觉得他聪明的人待在一起,他们走在队伍的后面,无疑正计划着什么恶作剧,像是怎样爬上星塔把詹森弄下来。
来到诺约克所住的小山顶上,能看到他们来时的路,看到他们的船停靠在岸上。他们望向另一边,能看到星塔巍峨耸立,比他们站的山头还要高。那是个大家伙,亮白色,没有一星半点杂色,以至于在冬天会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现在是夏天,可以看到星塔反射着令人炫目的阳光。
星塔脚下就是初田,两年半前,詹森就是从那儿将斯蒂波克送到他们身边的。斯蒂波克不惧怕任何人,连詹森也不放在眼里;斯蒂波克为他们打开了全新的世界;斯蒂波克甚至比祖父更伟大。
到达初地,人们又谈了一个钟头,诺约克再一次向他们解释了过去三个月中达成的所有协议。虽然有过激烈争吵,虽然有人坚持如果“孩子们”不回家来,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以河为界,划分领地,老死不相往来。而现在的妥协提案,简洁得就像迪尔娜打造的工具一样——因实用而美丽。将整个天堂市划分为几个地区:天堂市、斯蒂波克市、林克瑞森林空地、韦恩铁匠场、哈克斯磨坊、卡波克草地,以及诺约克山;每个地区都有自主权,选出一个人进入议会,议员与市长共同制定法律,审判违法者,解决各地纷争。“我们现在人数众多,”诺约克最后说,“所以像我这样一个人,不可能认识所有人,决定所有事。即使出现了这些变化,并且正因为这些变化,我们依旧是一个整体。等詹森回来,会发现我们找到了办法来求同存异,而且没留下恨意,也没有四分五裂。”
这番话充满了希望、憧憬,而且实在,诺约克对此深信不疑。乎姆也是。
投票开始了,但比灵和他的朋友们与埃文和其他讨厌斯蒂波克市的人站在一边。结果,提案没有通过。
会议乱作一团。此后的一个小时,斯蒂波克市的人在内部大吵了起来,最后终于搞明白:比灵的目的就是彻底分裂,老死不相往来。他还管维克斯叫哈巴狗,说什么诺约克让他叫他就得叫。维克斯只好宣布会议结束,转身往山上走。乎姆抱着卡玛,带着迪尔娜,跟上他一块儿走了。他们最早爬上诺约克山,所以是第一个看到的——船着火了。
他们大声呼喊,叫其他人帮忙救火,可太迟了。很多人跑去打水浇到船上,可已经来不及了,大火熊熊扑面,根本无法靠近。乎姆甚至没去救火,只是坐在岸边,把卡玛抱在腿上,就这么注视着火焰在水面上跳舞,心里想着:父亲,还有那些帮你纵火的人,你们把我烧了,把我烧死在河上。你们毁了我创造的一切,我死了。
几小时后,大火终于燃尽,岸边只剩下一个个焦黑的木骨架。他们看着太阳落山,无精打采地商量着该怎么办。
“我们可以造新船。”迪尔娜说,“我依旧是工具工匠,乎姆也知道如何造船。你们都知道诺约克一定会答应的,敌人阻止不了我们!”
“我们用三个月才能建成一艘船。”
“这么久呀,都没人给奶牛挤奶了。”有人答。
“菜园里肯定会长满野草。”
“草地上的牛一定会发狂。”
“造船的这几个月,我们住哪儿呢?”
“和父母一块儿住?”
跟着,在一片疲倦无望的怨愤中,比灵开口了:“詹森的法律给了我们什么保护?我们信任诺约克,可他根本没有能力拯救我们,是不是?想要不受欺负,只有靠自己保护自己!”
维克斯尽力阻止他,“你才是罪魁祸首,谁叫你投票反对我们。”
“会有区别吗?早在投票前他们就策划好了。菲埃斯、埃文、奥利塞特,还有科里,他们都认准了这个大好机会,这次我们全都会来,把我们所有的船只都停在岸边,而且还没人会从斯蒂波克市划船来接我们,他们烧掉了我们回家的唯一道路。要我说,我们应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仅此一次,乎姆与比灵意见一致,毕竟,还有其他手段吗?他们这次受的伤害永远无法愈合。我才刚刚以为自己自由了,又被父亲欺负到头上来了。
随着夜色降临,人们越说越生气。他们在岸边点起篝火,天堂市的朋友为他们送来了食物和床方便过夜。一个接一个家庭离开了,只有最愤怒的人留了下来,他们依旧在听比灵那些充满恨意和复仇的言论。
“跟我来,”迪尔娜说,“劳恩和尤伊给我们找了个睡觉的地方,我和卡玛需要休息。”
“你去吧。”乎姆说。
她又等了一会儿,希望他一起走,可他待着没动,她只好独自离开。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还聚在河岸的篝火边。月亮挂在西天,最浓重的夜色即将笼罩下来。
乎姆终于开口了。
“你,就会动嘴皮子!”他对比灵说,“你就会用嘴巴说说,要让他们付出怎样怎样的代价。要我说,我们必须用尽一切去报复。他们放火偷走了我们的家。他们这样对我们,这会儿又有什么权利心满意足地在自己家里睡大觉?”
“难道要烧了天堂市?”比灵难以置信地问道。就连他也没敢想这么疯狂的主意。
“当然不是天堂市,白痴。”乎姆说,“他们没有都放火吧?我只求公平正义。这事是我父亲干的,你们都知道这是事实,我父亲恨我,所以烧了我的船泄愤。”
于是,他们从没有烧尽的船架上撬下木板,将一端浸在水里,留另一端干着方便引火,然后搬着木板绕路上了山,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乎姆带路,因为看家犬认识他。
可有人没睡,而是在他们从马厩后经过的时候,等候着。马儿闻到火的气息,用力蹬踏着地面。
“别干傻事。”诺约克说。
乎姆一声不吭。
诺约克看看他,然后又看看其他人。“别这么干。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找到烧船的人,让他们接受惩罚。我们会动用天堂市的所有资源,造好新船还给你们,不消几个月,只要几星期。另外,斯蒂波克向我保证,几天内我们就能先造好一艘小船,让你们的一部分人先回去照料牲畜。”
回答他的是维克斯,他仍然希望找到折中方案。“你会怎么处置搞破坏的人?”
“一旦确定烧船的人,我们会按法律行事——他们将失去所有财产,一切归你们所有。”
比灵啐了一口,“当然了,只要你问一声谁干的,他们就会自动站出来,是不是?”
诺约克摇摇头,“就算他们不承认,比灵,四个月后詹森回来就能解决这个问题,那时你们早就回到家了,他一定不会容忍他们干的坏事。可如果,你们今晚动手了,他也一样不会再宽恕你们。这算什么正义?如果你烧的是无辜者的房子,会是什么后果?”
“他说得对,”有人嘀咕道,“我们没法确定谁干的。”
可乎姆道:“如果烧了这栋房子,诺约克,我想,受损失的绝不是个无辜的人。”
“会有一个无辜的女人,你的母亲,乎姆。还有我,我也住那里。”
比灵哈哈笑了起来,“他关心的就是这个,他只在乎自己有瓦遮头。”
“并非如此,比灵,我是为你们着想。今晚,整个天堂市都愤怒了,他们都同情你们,而一旦你们纵火,立刻会失去所有的朋友,因为他们会害怕,怕你们某天晚上也烧了他们的房子。”
乎姆一把拉住祖父的上衣,将他向后推到马厩的墙壁上。“别啰嗦了。”他说。
“他是市长啊。”有人小声说,看到乎姆竟然敢对市长动粗,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很清楚他是谁,”比灵说,“乎姆下不了手。”他上前一步,推开乎姆,冲着诺约克的下巴就是一拳,打得他脑袋向后撞到墙上,接着栽倒在地。
“你在干什么?”维克斯说。
比灵猛地转身,盯着他,“诺约克对我们来说是什么人?”
“斯蒂波克说过,要是我们打人,他的朋友也会打我们。可没人说过,要像小孩子那样随随便便就动粗!”
乎姆没再理会他们的争吵。他从马厩门里拿出一捆长稻草,马儿惊恐地看着他手中的火把。“不是给你们的。”他喃喃道,大步从马厩走向房子,其他人看到后都停止了争吵,很快,好几个人跟在他后面。乎姆走进厨房,将稻草和煮饭用的柴火放在摆有桌子的正屋的窗帘旁。就是在这间屋里,埃文最后一次打他。引火物准备好了,他毫不犹豫地点着,火苗立刻蹿起老高,烧着了窗帘。大火炽热,乎姆不得不立即后退了一步,一会儿又退了一大步。大火很快烧着了房屋主结构的木料,滚滚浓烟从天花板向楼梯口涌去。
维克斯站在他身后,“够了,乎姆,我们也在外面点了火,现在该警告他们了。”
“不行。”乎姆说。
“我们可没说好要杀人。”维克斯说。
父亲杀了我,乎姆心里答道。
“你的妻儿都活着。”维克斯说,“不要让别人说,你没发警告去救自己母亲,而是别人代劳的;不要让别人说,你想烧死你的父亲。”
乎姆一颤,清醒过来。我在干什么?我是谁?他窜到楼梯脚下,大喊道:“着火啦!着火了,快醒醒!快出来!”
维克斯跑过来和他一起喊,见没人跑下来,他们就冲了上去。乎姆这才意识到,烟雾肯定是从地板渗透到楼上去了——走廊里已经充满浓烟,卧室房门的缝隙里也有烟冒出。他冲向父亲的房间,撞开门,他母亲咳嗽着,跌跌撞撞从床上下来,两只手扑扇着眼前的浓烟,想看清楚路。乎姆一把拉住她,带着她跑出房间,跑下楼梯。
“房子里还有别人吗?”乎姆问。
母亲摇摇头,“只有埃文和比斯。”
“父亲不在床上。”他说。
“我让他——让他到别的房间睡了。”她说,“是他烧了你的船。”她说。跟着,她突然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儿,“是你放的火!你烧了我们的房子!”
可这时他已经拉着她跑出房子,接着又冲了进去。维克斯找到了比斯,正抱着她跑下楼。“父亲呢?”乎姆大喊着问。
“我没看到他!”维克斯喊道。乎姆用力从他旁边挤过去,跑上楼。火焰已经吞噬了楼梯的边缘,父母卧室的房门燃起了大火,火势蔓延得比预料的快得多。他能看到火焰从窗户向里窜,逐一舔向每个房间的天花板。父亲不在他的房间里,也不在比斯的房间里——当然不在,不然维克斯准看到他了!——也不在诺约克的房里。
“快下来,乎姆!他不在上面。”维克斯在楼下喊道。
乎姆跑到楼梯口,那里也已经起火了。
“快点下来,不然来不及了!”维克斯站在前门边。门廊此时也烧着了。
“他在下边吗?”
“要是他在房子里,早该醒了!”维克斯喊道。
所以他们找不到他,可他肯定在房子里。乎姆打开诺约克办公室的房门。他一开门,火舌就向他扑过来,烧着了他的头发,裤子也着了。可他没有停步,而是一头冲进了火场。现在只剩下一个房间没检查了——他自己的卧室。他艰难地穿过狭窄的走廊,一脚踢开房门。这个房间的火比别的房间小,但灌满了浓烟,他的父亲躺在地板上,不停地咳嗽。
“救命呀!”他呼喊。
乎姆拉住他的手,想把他从地板上拉起来,可埃文块头太大、太重,根本拉不动。他将他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想把他撑起来。“快起来!”他喊道,“我背不动你!你得站起来自己走!”
埃文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摇晃晃站起身靠在儿子身上,在他的引导下走出了房间。乎姆搀扶着他,尽快跑向楼梯。就当他们跑过诺约克办公室敞开的房门时,埃文从他身上挣脱开,“那些历史!”他喊道,“父亲会杀了我的,父亲会杀了我的!”他跌跌撞撞地向办公室走去,记载历史的羊皮纸已经被烧得卷了起来。乎姆想把他拉回来,大叫着说来不及抢救了,可埃文一把将他推开,东倒西歪地冲进了房间。乎姆站起来,只见火焰扑向埃文,而他正抓着羊皮纸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喊着,“对不起!”他喊道。他转身,透过门看着乎姆,身上全烧着了,再次大喊:“对不起!”
跟着,他向后栽倒在烈火熊熊的地板上。此时,有人抓住了乎姆的脚踝,将他拉向楼梯,几只手急切地将他拖到了外面。可乎姆满脑子都是父亲被烈焰吞噬的场景,他紧紧抓着燃烧的羊皮纸,大喊着“对不起”。是火焰让他找回了良心。
拉瑞德抽泣着醒来,见父亲正抱着他,轻声安抚,“没事了,拉瑞德。不要紧,拉瑞德,好了,好了。”
一看见父亲的脸,拉瑞德大吃一惊,跟着缓过神来,紧紧钻进他怀里。“啊,我做梦了。”
“当然。”
“我梦到有个父亲死了,我很害怕——”
“只是个梦,拉瑞德。”
拉瑞德一边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朝四周看,见其他人都醒着,正好奇地看着他。“我做梦了。”他解释道。
可那不仅是个梦,而是真实的故事,非常恐怖。等到其他人终于不再看他,拉瑞德一把抓起父亲的手举到唇边,小声道:“爸爸,我爱你,我并不想伤害你。”
“我知道。”父亲说。
“可我是认真的。”拉瑞德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现在继续睡吧。你做了个可怕的噩梦,现在结束了。而且,不管你梦见了什么,你都没有伤害我。”
说完,父亲转过身,在毯子下面蜷起身体,又睡了。
可对拉瑞德来说,那不是个梦。贾斯蒂丝带来的梦境太清晰了,根本不可能轻描淡写得像梦那样置之度外。拉瑞德现在知道目睹父亲死去的滋味了,而且还是自己害死了父亲。跟着,在拉瑞德最不希望的时候,贾斯蒂丝又运用起那非凡的能力,在他的脑海里问道:在此刻之前,你意识到过自己深爱着父亲吗?
拉瑞德激动地答道:就算死,我也不要再做你给我的那些梦了!
天亮了,经过夜里一番折腾,拉瑞德觉得筋疲力尽。这会儿,他感觉自己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昨天,他们还看到他像只大公鸡似的自高自大;晚上,又跟个婴儿似的眼泪汪汪。今早他很安静,很少说话;但还是由他带路,别人都看着他。他尴尬极了。
而且,他一句话都没和詹森说,一眼都没看那双湛蓝的眼睛。他一直和父亲待在一起,必要时说上两句。
中午时分,拉瑞德和父亲骑上马,和其他人分道扬镳,这下可没法避开詹森了。“拉瑞德。”他说。
拉瑞德的视线停留在马具上。
“拉瑞德,我想起来了。在你梦到那些梦之前,我也都梦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