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姆转身下坡,那对爱人就被低矮的山脊挡住了。“我还以为,”乎姆说着,自嘲般地哈哈几声,“我还以为,在我们两个中间,她只对我有老夫老妻的感觉。”
斯蒂波克一拍乎姆的肩膀,手感觉到了小贝萨灼热的气息。“他们都很爱你。”他说,可只有傻子才信这样的话能安慰他。
令斯蒂波克惊讶的是,乎姆竟露出了微笑,仿佛他压根儿就不需要安慰似的。“自从我们迁到斯蒂波克市,我就知道他们的事了。我们结婚没多久,他们就好上了,那时她还没怀上卡玛。”
“我还以为——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们也是情不自禁吧。到了这里,他们甚至都不遮掩了。他们怎么能这样?”乎姆将贝萨紧紧抱在怀里,“我不太在乎是谁的种。我只知道,地是我锄的,也是我收获的,这些孩子都是我的。”
“你是个好人。我自愧不如。”
乎姆摇摇头,“那时候,詹森和我们在一起,还没把我们送来这里,我为父亲的死而自责,可他对我说,你宽恕了维克斯和迪尔娜,所以对于父亲的死,你也得到了宽宥。你知道吗,我真的原谅了他们,不是扯谎。在詹森说那些话之前,我已经饶恕他们了。因为我知道,我既不谴责也不恨他们,所以我相信詹森说的,没人会谴责我,没人会憎恨我。你能把我的话告诉他们吗?如果我在这段旅程结束前死去,你能告诉他们,我原谅了他们,一切都过去了吗?”
“你不会死的,乎姆,你是我们中间最强壮的——”
“可如果呢?”
“我会。”
“告诉他们这是真的,是我的心里话。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有所怀疑,就去找詹森证实。”
“好的。”
他们重又爬上那座低矮的山脊,维克斯和迪尔娜正在那里休息,哄着卡玛玩,假装他们只是旅途中累得筋疲力尽的一对老友。
他们从河口一直朝东,终于抵达了向北延伸的一片地峡,那是他们走过的最难行的荒漠。斯蒂波克提醒过,所以他们都把水罐和水袋装满了水,而且在那两天里喝的都是河水,直到再也喝不下去为止。“照这样喝下去,光是在我们的尿上面都能漂回家了。”维克斯说,他们都哈哈笑了起来。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笑。荒漠的环境糟透了,举步维艰,远超斯蒂波克的想象。平滑的沙滩没有了,所过尽是悬崖和峭壁,有的路直上直下,有的路一马平川。斯蒂波克将每天的饮水量减得越来越少,可水还是喝光了,只剩下一点点攒下来留给孩子们的水。“不远了。”斯蒂波克告诉他们,“地峡里有河,不远了。”确实,站在山上,他们能眺望到大海,甚至还能看到一片向北延伸的土地,那是一片海岸线,通往一块有纯净之水的地方。
可走起来却很远。一天,在天亮前,他们将贝萨埋葬在一堆石头下面。再上路的时候,虽然不用继续背着瘦弱的她,负担也轻了,但他们走得更慢了。那天晚上,他们来到一片绿洲,喝了里面恶臭的水,又装满了水袋和水罐。最开始一切顺利,可一个小时后,他们都呕吐起来,达拉特因此送了命。他们将他葬在那个有毒的池水边,拖着虚弱的身体继续走,在穿过沙滩的时候倒光了水壶和水袋里的毒水。他们没有哭,因为身体早已干涸,再也挤不出眼泪了。
转天,他们又来到山侧一个清澈的泉水边,水很甘甜,他们喝了没得病。他们在泉水边停了几天,以便恢复体力,可所剩的食物已经少得可怜。带着装满水的罐子和水袋,他们再次上路。
两天后,他们爬上一座岩山的顶端,在悬崖边停了下来。这座悬崖高近千米,西边是大海,东边也是大海,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他们看到蔚蓝的海面闪烁着点点银光。悬崖底部的地面呈漏斗形,通往海水中的一个狭窄地峡,地峡里长满了青草。
“看到下面的绿色了吗,卡玛?”乎姆问。男孩严肃地点点头,“那就是草,也就是说,我们在那里能找到水,或许还能找到吃的。”
卡玛看上去有点不高兴。“要是这样,你们为什么不带贝萨和达拉特来?我知道,他们都饿坏了。”
没人知道如何回答。最后,乎姆只是说:“对不起,卡玛。”
他是个宽宏大量的孩子,“算了,爸爸。我能喝点水吗?”
中午之前,他们找到一条路下了悬崖;悬崖并不陡峭,有很多条路可以下去。当晚他们就睡在草地上。早晨醒来时,多年来头一次,他们看到一片被露水打湿了的地方。只有当这时,当卡玛将湿漉漉的青草扔到他们身上时,他们才为死去的亲人痛哭了一场。
拉瑞德颤抖着醒来,朝四周张望。马儿停住了脚步,前面是一片灌木丛,父亲在他身后低声呻吟着。这会儿已是下午。到目前为止,拉瑞德都想不起该往哪个方向走。这是在什么地方?他回头看了看,见雪橇留下的痕迹在树林间蜿蜒延伸。是他引领马一路走来的?还是他睡着了?他只记得那片沙漠,记得乎姆、维克斯和迪尔娜,死去的孩子们,以及他们最后像是找到了生路。可父亲在他身后的雪橇上呻吟着。拉瑞德下马,僵硬地走过去查看父亲的状况。
“我的胳膊。”父亲看见拉瑞德,低声说,“我的胳膊怎么了?”
“一根树杈刺穿了你的胳膊,爸爸。你让我帮你截肢了。”
“噢,老天。”父亲喊道,“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拉瑞德必须弄清楚他们在哪儿。他走到一片开阔的区域,发现南边是一片连绵的群山,这说明他们的方向没错。可他不记得这里夏天的样子,周围看上去都很陌生。如果他没来过这儿,那可能是已经到了极南端,或者是他们早已过了平港村。
突然,他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站立的这片空地是个池塘,因此才觉得陌生。他脚下是厚厚的一层雪,雪下是池塘的冰面,四周低矮的土堆是海狸的窝。不知怎的,他在睡梦中竟走对了路,只是被灌木丛挡了马儿的路。很容易,他只需拨转马头,沿着冰冻的河道再走一段。他牵着马步行,好让他自己的腿恢复知觉。
“拉瑞德。”父亲喊道,“拉瑞德,我就要死了。”
拉瑞德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兴许是真的,可这不能阻止他继续前进。树木消失了,眼前是一片草地,他再次上马。大雪、四周的寂静、缓慢的移动,再次令他昏昏欲睡。贾斯蒂丝又带他进入梦中。
斯蒂波克已经筋疲力尽。他们一直在爬山,已经爬了一个星期。此时,他们站在这个世界最高的山上,当然并没有爬到山顶,但所过之处依然十分惊人。这些山相当古老,还有很多起伏的丘陵,很高,也很陡峭。好几次,它们远远看着很好走,可到了近前,都得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这会儿,他们爬上了另一座草木繁盛的山丘,两侧都是更高更峻峭的山;可这次,他们对面不再是另一座更高的丘陵,而是一片较低的小山,在小山的那头,一片一望无际的深绿色大海映入视线。
其他人都已登上了山丘。卡玛正在绕着圈子跑——这孩子还有体力,其他人则注视着眼前的景色。
“我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似的,”迪尔娜说,“我已经太久都没看到前面有低矮的地方了。我们快到了吧?”
“我们走了一半多的路程了,而且,最难走的路已经过去了,再也没有荒漠了。应该很快能到一条大河,到时我们要沿河走很久。我们可以造一艘木筏,顺流而下,然后会遇到一条同样宽大、从南方延伸而来的河。接着我们转向正北,穿过低矮和缓的大山,用不了多久就能到达星河,沿着星河,就能到家了。”
“不要啊,”维克斯说,“快告诉我,下了这道斜坡就能到天堂市了,这世界不该再大了。”
“斯蒂波克,你是怎么记住那幅地图的?”
“我在星塔上仔细研究过地图,寻找有铁矿的地方。我原本准备带领探险队走陆路的,没想到詹森愿意用星舰送我们来。”
“他们看到我们,会高兴吗?”迪尔娜问,“毕竟,我们走的时候闹得很不愉快。”
斯蒂波克笑了,“你真在乎他们高不高兴?我们已经尽了力,尝试建造一个完美的地方。气候太恶劣,而且我们的方向也错了。造就文明的基础不是钢铁。”他想到了乎姆,他那么爱他的孩子,还能忍受他的妻子和好友一起背叛他。所谓文明,就是为了快乐而承受痛苦。乎姆比我先成长了,斯蒂波克意识到。他发现,若将痛苦从生活中剔除,也就同时毁了所有快乐。快乐与痛苦同宗同源,毁掉一个,就毁了全部。有人该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就给我讲讲这些道理。当詹森将我带到这个星球时,我本该有更好的表现,我本该努力成为一个天使,结果却成了魔鬼。
“人。”迪尔娜说。
“什么?”
“要文明,重要的是人,而不是什么金属、羊皮纸,或是什么绝妙的主意。”
维克斯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仰面躺下。“斯蒂波克,承认吧!你老说詹森只是普通人,可那不是真的,你和詹森都是神。你们一起创造了这个世界,现在,你来这里,只是想看看我们如何利用这个世界,还要制造出一些奇迹让我们开开眼。”
“到目前为止,挖矿可没有让我们开眼。”
“需要一点时间,来熟练掌握各种技艺。就说伐木吧,前几下总是砍不准,人们在这时候最容易丢腿丢脚,因为他们还不习惯。”
“一个笨拙的神明。好吧,我承认了,那就是我,”他正想说出“你们也是”,一声尖叫打断了他,他们马上站了起来。“卡玛!”乎姆大喊一声,他们立即发现山顶上不见了卡玛。他们跑向不同的方向;斯蒂波克跑到山丘西北边的悬崖边缘,满怀希望地看到草地里有小脚印,跟着又惊恐地看到,那些脚印一直延伸到峭壁的边缘。山顶到这里不再有和缓的地势,而且峭壁边缘有草碎屑,是卡玛滑落时抓握过的碎草。要是我们当心点,要是我们当时在他身边,就能在他掉落前救下他!
“在这儿!”斯蒂波克喊道。
其他人正跑过来的时候,卡玛的声音从悬崖边缘下方传来。“斯蒂波克!爸爸呢?我好疼啊!”
乎姆沿悬崖边跑过来,向外探出身体张望,“卡玛!能看见我吗?”
“爸爸!”卡玛喊道。
“他就在悬崖外面,在壁架上,应该能够到!”乎姆边喊边跑回他们身边,“我能够着他。斯蒂波克,维克斯,你们抓住我的腿。迪尔娜,你到悬崖边上等着,我把他拉到顶,你就帮我把他拽上来;但别把身子探到悬崖外面,崖边不牢靠。”
他的信心,他的领导者气势,让所有人平静了下来。一定不会有事,斯蒂波克心想。虽然他隐隐觉得一切不过是乎姆的偏执,他不愿意相信他儿子没救了。但那孩子还活着,在荒漠的石头下埋着另外两个孩子,而迪尔娜又怀孕了,可那未出世的孩子不能和卡玛相比,他是长子,也是眼下唯一还活着的孩子。他们必须全力救他,即便付出自己的生命。
乎姆仰面躺下,而不是肚子朝下,可见卡玛掉落的地方太远了,光俯下半个身子根本够不着,必须把膝盖以上的身体都探出去。斯蒂波克死死抓住他的一条腿,和维克斯一起,将他缓缓放下悬崖。
“快到了!”乎姆喊道,“再向下一点。”
“不行啦。”斯蒂波克说,他们已经到了悬崖边,并且是跪在那里,才不会摇摇晃晃地挂到悬崖外边。这会儿,斯蒂波克只能勉强抓着他的脚踝,而且很不牢靠。可他们还是把他又降下了几厘米。
“就到了!再往下一点点!”
斯蒂波克正想反对,却看到维克斯正坚定地挪向悬崖边。在所有人当中,只有维克斯必须帮乎姆救下儿子,这一点斯蒂波克很清楚。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调整抓着乎姆的那只手,又让他降下去一点点。
忽然,乎姆惊声喊道:“不要,卡玛!别往这边跳!在那儿别动,别向这边跳!”跟着,孩子尖厉的叫声响起,而乎姆用力一蹬,向下冲去,腿也从斯蒂波克手里挣脱了。
奇迹发生了,维克斯竟然独力抓住了乎姆,但因用力过度而疼得大叫起来。迪尔娜死死拉住维克斯以免他也掉下去。斯蒂波克没法去够乎姆,只能帮着迪尔娜,拉住他们不要和乎姆一起摔下悬崖。
“现在就请表演个奇迹吧。”维克斯小声说。
“卡玛!”乎姆喊着,他的叫声在大山之间不停回荡,“卡玛!卡玛!”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很危险。”迪尔娜气喘吁吁地小声道,悲伤、恐惧和绝望一股脑儿朝她涌来。斯蒂波克知道那种滋味。他们明明安全了呀,他们跋山涉水,走了这么远,现在应该安全了呀。这个星球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跟着,维克斯大叫一声,挣开了手指,乎姆从悬崖边滑了下去。他们听见他撞击石壁的声音,跟着又是一声撞击。并不太远,肯定没摔到崖底,但也绝对够不着。
迪尔娜尖叫着被扯向维克斯,斯蒂波克赶紧用力把他们都拉了上来,在确认他们不会掉下去后,才喊道:“乎姆!乎姆!”
“他死了,他死了!”迪尔娜喊道。
“我拉住他了,我真拉住他了!”维克斯啜泣道。
“我知道你拉住他了。”斯蒂波克答道,“你们都拉住他了,你们尽力了。”跟着,他继续呼喊乎姆。
这时,乎姆回答了,声音既疲惫又害怕。“斯蒂波克。”
“你在什么地方?”斯蒂波克喊道。
乎姆歇斯底里地笑了,“很远,千万别下来,你们到不了这里。这里既上不去,也下不来。”
“乎姆。”迪尔娜说。可她不是在喊,倒像在祷告。
“千万不要下来!”乎姆又喊道。
“你能爬上来吗?下得去吗?”
“我想我的腿断了,腿没感觉了。卡玛死了。他跳了过来,我触到了他的手指,但没抓住他。”乎姆哭了,“孩子们都死了!斯蒂波克,你说,我现在算不算扯平了?”
斯蒂波克明白他的意思:用孩子们的命,抵偿他害死父亲的罪孽。“这不公平,乎姆,绝没扯平!”
“这就是正义!”乎姆喊道,“而肯定不是仁慈!”他顿了顿。“我想我撑不了多久了,我现在就靠手臂撑着。”
“乎姆,不要放手!你千万不能掉下去。”
“我早想到今天这种情况了,迪尔娜,这是迟早的事——”
“不要!”迪尔娜喊道,“你不能掉下去!”
“我想拉住你来着,我尽力了!”维克斯喊道。
“我知道。松手的是斯蒂波克,那个老东西。斯蒂波克,现在你可以展示奇迹了。”
“什么奇迹?”
“让我们干干净净。”
斯蒂波克深吸一口气,大声说了起来,好叫乎姆也听到。“乎姆告诉我,如果他——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不测——”
“对,继续说!”乎姆叫道。
“如果他发生不测,就让我告诉你们,在迪尔娜怀上卡玛之前,他就知道你们的事了。还有,他爱你们两个人,爱孩子们。还有,他——宽恕了你们。我相信他的话,他的心里没有仇恨。”
迪尔娜号啕大哭。“是真的吗?”
“是的。”乎姆说。
维克斯转过身,面朝下趴在草地上,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
“我现在要松手了。”乎姆说。
“不要啊。”迪尔娜喊道。
于是,他没松手。可已经没什么可说,没什么可做的了。他们只是在山顶上等着,听着维克斯大哭,听着鸟儿在峡谷中鸣叫。
“我真的抓不住了。”乎姆说,“我太累了。”
“我爱你!”迪尔娜喊道。
“我也是!”维克斯喊道,“该死的是我,不是你!”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乎姆说着,松了手。他们听到他向下滑了一点点,然后就毫无动静了。
“乎姆!”迪尔娜喊道,“乎姆!乎姆!”
没有回答,永远不会有了。
就这样,他们流干了眼泪,站起身,拿起行李,小心地爬下斜坡,走出大山,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他们找到那条河,造了艘木筏。三人漂浮了很久,像是好几个星期,他们已经算不清时间了。
他们在河的北岸过冬,迪尔娜生下了孩子。她很想给孩子起名乎姆,斯蒂波克阻止了她。她无权将自己的愧疚加诸那个孩子,他说,乎姆早已宽恕他们,所以他们不再亏欠,不该让那孩子时时提醒他们那段往事。于是,他被定名为沃特(Water)。到了春天,他们翻过大山,终于回到了天堂市,受到热烈的欢迎。
“拉瑞德。”詹森说。
拉瑞德醒了过来。他还在马背上,村民们都围在他身边。“拉瑞德,你把你父亲带回家了。”
拉瑞德转过身,看着他身后雪橇上的父亲。贾斯蒂丝正俯身检查他的伤,萨拉站在她身边,不住地点头。“他还活着,可能不会死。”萨拉说,声音平静得就像大人,“砍掉他的胳膊算是救了他的命。”
“是父亲叫我这么做的。”拉瑞德说。
“他说得不错。”这话从他妹妹口里说出来,听着真是奇怪。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突然之间,就像水从羊皮袋里涌出一样,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她跪在雪橇上搂住父亲,亲吻他的脸。他醒了过来,张开眼睛说:“他砍掉了我的手,那该死的孩子,他砍断了我的手……”
“别在意,”詹森小声对拉瑞德说,“他现在神志不清醒。”
“我知道。”拉瑞德说。他下了马,哆哆嗦嗦地站在地上。“今天太漫长了,带我们回家吧。”
这里距离村子还有不到一英里的路。詹森解开马上的套具,将雪橇留在原地,骑马回村。这提醒了伐木小队的其他成员,他们也解下了套具,骑马飞奔。沿途又有六个人加入他们的队列,那些人已将木头运了回去,这会儿出来迎接他们。
“是贾斯蒂丝给我指的路吗?”拉瑞德问,“我一路上都在做梦。我梦到了斯蒂波克、乎姆,还有——”
“梦境是她给你的,但指路的不是她。她根本不认识路,怎么指路?”
“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兴许,你有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潜能。”
詹森扶他走进小旅店的大门,母亲紧紧拥抱了他一下,动作很粗蛮,跟着问:“他还活着吗?”
“是的。”拉瑞德说,“他们马上就抬他进来了。”
詹森扶他上了他的小床,小床已经摆在火边,正等着他。他躺在那里,不停地颤抖,这时,四个人抬着身体残缺的铁匠进来了,他在昏迷中。詹森立即忙活起来,煮草药,包扎残肢,护理好那条伤腿,用夹板固定住。
整个过程中,贾斯蒂丝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拉瑞德不时看她几眼,想看看她会不会因为父亲的痛苦而皱起眉头。但她看上去似乎根本没留意到父亲的痛苦,看上去似乎根本不知道她能立马治好他,甚至让他的手臂恢复如初。拉瑞德真想对她大喊:如果你能把他治好,也没说不同意,那就算答应了!
她没在他的脑海里回答,萨拉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不要折磨我,拉瑞莱德。”她说,“想想乎姆和卡玛吧,你会很高兴你能回家来了。”
他亲亲妹妹的手,把她的手举了一会儿。“萨拉,说你自己的话。”
萨拉立刻哭了起来,“我害怕极了,拉瑞德。可你把父亲救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她亲吻了他的脸颊,跟着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可是,拉瑞德,你忘了把他的手臂带回来了。没了手,抓不住东西,他该怎么打铁呢?”
听了这话,拉瑞德轻声哭了起来,为他父亲,为他自己,也为乎姆和卡玛,贝萨和达拉特,维克斯、迪尔娜和埃文,为所有的无辜和愧疚,为所有痛苦。一直到父亲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我才知道爱他。又或许,直到他即将死去的时候,我才开始爱他。这个想法太强烈,以致他突然想到,这或许是贾斯蒂丝在他脑子里植入的。想着想着,他睡着了。他无法逃离睡意,尝试的代价太高了。不知怎的,他不仅回到了家,还没让父亲死去,目前来说这就够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怕,就连做梦也不能令他恐惧;不能,就连睡觉也不能令他害怕。

沃辛农场
Worthing Farm
父亲像个死人似的躺在床上,一连睡了好几天。每当有人问他怎样了,萨拉都会答:“他一定会好起来。”
好起来,拉瑞德心想,恢复如初,只是左臂没了,记着他的儿子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像个孩子似的去砍树。是我砍掉了他的手臂,这还不仅是因为我用斧子砍掉了他的胳膊——天知道,真是那样倒无可指摘了;都怪我让树倒错了方向,都怪我,那棵树才会挂在其他树上。
他尽力不把这件事怪罪到詹森和贾斯蒂丝头上。他们逼着我做那些害死父亲的梦,我害怕那些梦,不敢睡觉,这才差点害死父亲。他们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吗?他们给他看埃文的死,就为了让他害他父亲变成残废?那乎姆的死意味着什么?我也要摔死吗?可他一这样想就觉得羞愧,因为正是斯蒂波克他们返回天堂市的梦帮他回到了家。靠他自己,绝无可能把父亲救回来。
村里的其他人都很看重他。树皮匠拉瑞德救了他父亲的命,沿着一条陌生的小路,将只剩一条手臂的埃尔默带了回来。修补匠一直说要把他的事迹编成一首歌,其他从前都拿他当笑料的人,现在都真心诚意地敬重他。事实上,当他走进屋子,大家立马会变得鸦雀无声,还会带着敬畏询问他的意见,仿佛他具有非凡的智慧。拉瑞德彬彬有礼地接受了这些变化,干吗要拒绝他们的爱呢?可所有的友好,所有的荣耀,都让他羞愧,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得到褒奖,而是该受谴责。
他靠写书来躲开他们。要写的东西很多,斯蒂波克,乎姆,维克斯,迪尔娜,都要写,他这么告诉自己。于是,他整天把自己关在詹森的房间里,写呀、写呀。他下楼,要么是为吃饭,要么是去做该干的活儿,毕竟父亲依旧垂死地躺着。但这其实是多余的,因为拉瑞德发现,不管他正想去干什么活儿,詹森都已经在干着了;他没什么可对詹森说的,只是默默地走开。显然,詹森进入了拉瑞德的头脑,发现有该干的活就抢着去做,好让拉瑞德回去写书。有时候,拉瑞德甚至想知道,一切是不是都在他的计划之内,好让他花更多时间写书。很好,他心想,我会写,尽快地写,把那本书写完,然后,你和你的书就会离我远远的。
一天,外面下了大雪,整个屋子弥漫着煎香肠的香味,拉瑞德正伏案疾书,终于写到了卡玛和乎姆之死。他一边写一边哭,倒不是为他们的死伤心,而是因为乎姆在临死前宽宥了维克斯和迪尔娜。詹森过来找他。拉瑞德讨厌他进来,至少他不能以他“不知道”拉瑞德不喜欢为借口。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来,”詹森说,“可我还是进来了。你已经把到目前为止你所知道的都写下来了。”
“我再也不想做你们那些梦了。”
“那我要说的是个好消息。你已经看完了我那些值得你亲眼看的故事。我会亲自给你讲讲我如何与我的人说再见,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