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让所有的警察今晚保持警惕,”科瓦诺市长说, “让一半的警察从黄昏到午夜值勤。但我不会关闭酒吧和宣布宵禁。我希望生活尽可能正常地继续下去。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改变一切、关闭一切,就给了他们害怕和愤怒以更多的理由。”
“你是在给他们一种感觉:当局在调兵遣将。”华伦蒂说,“你采取的行动印证了他们的恐惧感,他们知道有人在采取行动了。”
“你很聪慧,”佩雷格里诺说, “这对大城市是最好的忠告,尤其适用于不那么信仰基督教的星球。但我们只是一个村庄,人们都很虔诚。他们不需要受到恐吓,今晚需要的是鼓励和安慰,而不是宵禁、关闭、手枪和巡逻。”
“这些仅供你参考而已,”华伦蒂说, “我说过,我要把自己的智慧都拿出来给大家分享。”
“我们表示感谢。你放心,我今晚会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科瓦诺说。
“谢谢你们邀请我来这里,”华伦蒂说, “但你们清楚,正如我预计的那样,我能给的不多。
她从椅子站起来,以那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坐得太久了,坐得她腰酸背痛。她一直没有向前弯腰,甚至当主教伸出手让她吻时,她也没有弯腰。相反,她作为平等人和陌生人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 然后握了握科瓦诺的手。
她离开了那间屋子,感到心中冒火。她已经给了他们忠告,告诉了他们该怎么做。但与大多数没有经历过真正危机的领导人一样,他们不相信今晚与大多数别的夜晚会有什么不同。实际上,人们只相信他们以前见过的东西。在今晚之后,科瓦诺就会相信在公众面临压力时要采取宵禁和关闭措施,但到那时就太迟了。到那时,他们就只能统计伤亡人数了。
在金的墓旁会挖掘多少新墓呢?哪些人的尸体会埋进去呢?尽管华伦蒂在这里是一个外人,认识的人不多,但她无法相信暴乱是不可避免的。现在还剩下一线希望:跟格雷戈谈一谈,力争说服他认识目前事态的严重性。如果他今晚到每个酒吧去劝说人们保持克制,发表心平气和的讲话,那么就可能防止暴乱。只有他才有条件那样做。人们都认识他,因为他是金的兄弟,正是他的话昨晚激怒了他们。相当多的人会听他的,因此暴乱就可能被抑制、预防和疏导。她必须找到格雷戈。
要是安德在这里就好了。她只是一个历史学家;而他实际上领导过男人们进行战斗,噢,实际上是男孩子们,他领导过男孩子们。但那是一回事――他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他眼下不在这里呢?为什么这事偏偏落到我头上呢?我对暴力和对抗没有兴趣,从来就没有兴趣。那也是安德出生的首要原因,他是在政府请求下怀的第三个孩子:因为彼得太残忍,而华伦蒂又太温和;在那个时代,夫妻通常不允许生两个以上的孩子,否则就要遭到法律制裁。安德会说服市长和主教采取明智的行动。如果说服不了,他就会亲自到城里去,让事情平息下来,并且得到控制。
虽然她希望安德与她在一起,但是她心里明白即使他也可能无法控制今晚将发生的事情。也许,甚至她提出的建议还不够。她见过并读到过关于许多星球在许多不同时期所发生的种种事件,而她对今晚将出事的结论,就是根据这些事件得出来的。昨晚的突发事件,今晚肯定会进一步蔓延。但现在她开始意识到,局势可能比她最初假定的更糟。卢西塔尼亚星人在外星上生活于不可名状的恐惧中已经太久了。所有其他人类殖民地都已迅速扩张,占领了各自的星球,在几代人时间内就把这些星球据为己有。卢西塔尼亚星人仍然蛰居在围栏之内的一块弹丸之地上,那实际上像一个动物园,外面长得像猪的可怕生物透过围栏对他们虎视眈眈。这些人心中被压抑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哪怕再抑制一天都不大可能。
前些年利波和皮波的死亡已是够惨的了。但他们是科学家,一直在猪仔中工作。与他们在一起,如同飞机坠落或飞船爆炸事件:如果只是机组人员在上面,那公众就不会那么不安,因为机组人员在为他们承担的风险付出代价;只有乘客死亡时,才会引起恐惧和愤怒。在卢西塔尼亚星人看来,金就是这样一个无辜的乘客。
不,还不止这样:他是一个圣人,把友情和神圣带给了这些不识抬举的半人半兽的生物。杀害他不仅惨无人道,而且亵渎神明。
卢西塔尼亚星人确实像佩雷格里诺主教认为的那样虔诚,但他忘了虔诚的人对侮辱神的行为总是会作出什么样反应。华伦蒂想,佩雷格里诺对基督教的历史记得并不多,或者他只是以为那种事情都是以十字军东征而告结束的。事实上,如果教堂是卢西塔尼亚星生活的中心,如果人们对他们的牧师忠心耿耿,为什么佩雷格里诺还认为:他们对一个牧师被杀的悲痛,能够用一种简单的祈祷仪式来表达呢?如果主教似乎认为金的死亡算不了什么,那只会使他们更加愤怒。他这样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把问题弄得更糟。
钟声开始敲响,她仍然在寻找格雷戈。这是召集祈祷的钟声,但此刻不是正常的弥撒时间;人们一定吃惊地抬起头来,对此刻敲钟感到奇怪。然后,他们会想起来:金神父死了,他是被猪仔杀害的。噢,不错,佩雷格里诺,敲响祈祷钟,多么绝妙的主意!那会帮助人们感觉好像一切平安无事。哦,大智大慧的上帝,保佑我们吧。
米罗躺在“人类”那纵横交错的树根弯曲处。他头一晚上没睡多少时间,现在猪仔在他周围来来往往,用棍子有节奏地敲打“人类”和鲁特的树干,但他躺在那里并没受到惊扰。米罗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尽管他不能流畅地讲父亲树语言,但大部分内容还是能听懂。兄弟们之间在进行激动不安的谈话时都无意回避他,因为他毕竟是米罗,他们都信任他。所以,让他意识到他们是多么愤怒和担心也好。
名叫“好战者”的父亲树杀害了一个人,但这不是一般的人;他和他的部落杀害了金神父――金是最受尊敬的人之一,仅次于死者的代言人。这是无法想像的。他们该怎么办呢?他们曾向死者的代言人保证不再互相发动战争,但他们能用什么别的方式去惩罚“好战者”的部落,并向人类显示猪族已经放弃了残暴的行为呢?每个部落的兄弟们都应该去进攻“好战者”的森林,砍倒他们所有的树木,只有反对“好战者”计划的树木才能幸免于难。对母亲树怎么办呢?这是仍在激烈争论的话题:是消灭“好战者”森林中的所有兄弟和同谋的父亲树就足够了呢,还是应该把母亲树也砍倒,这样“好战者”的种子就再也没有机会在这个星球上扎根了?他们打算让“好战者”活着看到他们部落的毁灭,然后就把他烧死――这是最可怕的一种死刑,也是猪族在森林中惟――次使用火刑。
米罗听见了这一切谈话,他想发言,想说话:现在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但他知道,猪族是阻挡不住的。他们现在太愤怒了,愤怒的原因部分是出于对金死去的悲痛,但大部分是因为他们感到羞愧。 “好战者”违反条约使他们蒙羞,人类不会再相信猪族了,除非他们彻底消灭“好战者”和他的部落。
决定终于作出了:明天上午所有兄弟都开始向“好战者”森林进军。他们要花很多天时间进行集结,因为本星球的所有森林必须统一行动。一旦完全包围“好战者”森林,一切就绪,他们就会彻底消灭这座森林,以后没人会看出那里曾有过一片森林。
人类会看到这一切的,他们的卫星会显示出猪族是如何处罚违约者和杀人犯的。然后,人类就会恢复对猪族的信任,而猪族在人类面前就可以毫无愧色地昂起头来。
米罗渐渐认识到,他们不只是让他偷听他们的谈话和讨论,而是要让他听清楚,并且理解他们的行动。他们希望我带话给城里面的人,希望我向卢西塔尼亚星的人类解释清楚:猪族正在计划如何惩罚杀害金的凶手。
他们没意识到我现在是一个外人吗?我,一个从过去走过来的残疾人,说话结结巴巴,很难让人听懂,因此卢西塔尼亚星的人类中有谁会听我讲呢?我对其他人没有影响,只对自己的身体有所影响。
不过,这是米罗的职责。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从“人类”那纵横交错的树根处脱身出来。他会试一试。他会找佩雷格里诺主教,告诉他猪族正在计划干什么。然后佩雷格里诺主教会把这些话四处传播,然后人们就会知道:为了偿还一个人的血债,成千上万的猪族幼苗都会被杀死,这样他们会感到好受一点。猪族的婴儿怎么办呢?他们只是躺在母亲树那幽暗的肚子里的小虫而已。这些人永远不会想到,集体谋杀猪族的婴儿与希律王在耶稣降生时滥杀无辜有什么细微的道义差别呢?这就是他们在追求的正义。与此相比,把猪族的一个部落斩尽杀绝又算什么呢?
格雷戈:人们站在绿草成茵的广场中央,警惕地集合在我的周围,每个人都有一条无形的线与我紧密相连,这样我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意志,`我的嘴说出他们的话,他们的心随着我的节奏跳动。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样的生活、这样成为群体的一部分――不仅仅是群体的一部分,而是群体的灵魂和中心。因此,我的自我包括了他们所有人,他们几百个人,我的愤怒就是他们的愤怒,他们的手就是我的手,他们的眼睛只看见我指给他们看的东西。
具有音乐节奏感的一问一答式口号正在进行着:
“主教说我们将为正义祈祷,但那对我们来说就够了吗?”
“不够!”
“猪族说,他们将摧毁杀害我哥哥的森林,但我们能相信他们吗?”
“不能!”
人们帮我说完一句话;当我必须停下来缓口气时,’他们就为我呼喊,这样我的声音就不会静下来,反而从五百个男男女女的喉咙中喊出的声音更大。主教来找过我,满嘴的和平和忍耐;市长来找过我,警告要用警察对付暴乱,还暗示要将我逮捕人狱;华伦蒂来找过我,用冷冰冰的理J眭谈到我的责任。他们都清楚我的力量,这是连我都从来不知道自己拥有的力量,这种力量始于我不再服从他们,终于向人们讲出我的心里话。真理就是我的力量。我不再欺骗人们,我要告诉他们真相。现在,看看我获得的力量,看看我们在一起获得的力量吧。
“如果有人来惩罚杀害金的猪猡,那就应该是我们。人类的生命应该由人类亲手来报仇!他们说对凶手的判决是死刑,但我们才有权指定死刑执行人!我们必须确保死刑得以执行!”
“对!对!”
“他们让我哥哥死于德斯科拉达病毒的痛苦之中!他们看着他的身体烧得面目全非!现在我们也要把那片森林烧成灰烬!”
“烧他们!点火!点火!”
看看他们怎样划燃火柴,怎样用一把把野草来点火吧。我们将在一起引燃烈火!
“明天我们就出发,踏上执行惩罚的远征路途…”
“今晚!今晚!现在就去!”
“明天去。今晚我们去不了,我们必须准备水和给养…”
“现在!今晚!烧!”
“我告诉你们吧,我们一个晚上到不了那里,有几百公里远,要几天才能到达…”
“猪仔就在围栏外面!”
“杀害金的不是他们…”
“他们都是杀人的小杂种!”
“杀害利波的就是这些猪仔,是不是?”
“是他们杀害了皮波和利波!”
“他们都是杀人犯!”
“今晚就烧死他们!”
“把他们全部一起烧死!”
“卢西塔尼亚星属于我们,不属于动物!”
他们疯了吗?他们怎能以为他会让他们杀这些无辜的猪仔呢。“是’好战者’!我们必须惩罚的是’好战者’和他的森林!”
“惩罚他们!”
“杀死猪仔!”
“烧吧!’’
“点火!’’
接着,有一阵短暂的沉默。是一次机会。想一想该说什么话吧,想一想怎样能够把他们拉回来,因为他们正越滑越远。他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本性的一部分,但现在他们正离我而去,越滑越远,突然间我已失去控制;在这瞬间的沉默时,我能说些什么让他们恢复理智呢?想得太久了。格雷戈等了很久,都没想出什么话来。这时,一个孩子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这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子的声音;实际上,这种天真无邪的声音能够使他们心中爆发出神圣的熊熊怒火,并化为不可挽回的行动。这个孩子高呼: “为了金和基督!”
“金和基督!金和基督!”
“不!”格雷戈大喊道, “等一等!你们不能这样做!”他周围的人群突然向一侧挤过来,把他绊倒了,使他四脚朝天,有人踩着了他的手。他刚才站的凳子到哪儿去了呢?就在这儿,要抓住它不放,不要让他们踩着我;如果我不站起来,他们会踩死我的。我必须跟他们一起移动,站起来跟他们一起走,跟他们一起跑,否则他们会把我踩得粉身碎骨的。
然后,人们都从他身边离开了,呼啸着,高喊着,杂乱的脚步声从绿草成茵的广场进人了绿草成茵的街道,小小的火把举着,口里高呼着“火”、 “烧”、 “金和基督”。他看见他们就像一股火
山熔岩从广场流出,向并不遥远的山中森林流去。
“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这是华伦蒂来了。格雷戈跪在凳子旁,头靠着它,华伦蒂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看着人们从这个刚才喷出火焰、现在已经冷却的火山口流走了。
“格雷戈,你这自以为是的杂种,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 “我打算带领他们去进攻’好战者’的。我打算带领他们去伸张正义的。”
“你这白痴,你是物理学家,听说过不定性原理吗?”
“微粒物理学。核心微粒物理学。”
“格雷戈,这是暴徒物理学。你从来没控制住他们,而他们却控制了你。现在,你已经被他们利用完了,他们会毁灭我们在猪族中最好的朋友和鼓吹者的森林,我们谁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人类和猪族之间的一场战争,除非他们具有自我克制力,而过错在我们。”
“是’好战者’杀害了金。”
“那是罪行。但是,格雷戈,你在这里煽动的却是暴行!”
“不是我干的!”
“佩雷格里诺劝告过你,科瓦诺市长警告过你,我乞求过你,而你却我行我素。”
“你们警告我的是暴乱,而不是这个…”
“你这白痴,这就是暴乱,比暴乱还要糟糕。这是屠杀、残杀、屠婴,是通往漫长、恐怖的种族灭绝道路的第一步。”
“你不能把一切都归罪于我!”
她的脸色在月光和酒吧门窗透出的灯光映照下显得很可怕。
“我只是谴责你的所作所为。你不顾所有的警告,在炎热、干燥、大风的日子点燃了一把火。我为此谴责你,如果你不对你自己行为的一切后果负责,那你就真正枉为人类社会的一员,而我但愿你永远失去自由。”
她说完就离开了。去哪里?去干什么?她不能把他单独留在这里。撇下他是不公正的。刚才他还是那么强大,有五百颗心、五百颗头和五百张嘴,还有一千只手和脚,而现在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仿佛他那巨大的新躯体已经死亡,只剩下一个瑟瑟发抖的幽灵――这个细如蚯蚓的灵魂已被剥夺了它曾经支配过的强健体魄。他从来没这样恐惧过。人们在冲过他身边时,差’点要了他的命,几乎把他踩死在草丛中。
然而,他们仍然是他的一部分。他创造了他们,把他们造就成了暴徒;尽管他们误解了他创造他们的目的,他们的行动仍然是按照他煽动起来的愤怒情绪以及他向他们灌输的计划来进行的。他们只是目的不善,否则他们做的就是他实实在在希望他们做的事情。
华伦蒂是对的,这是他的责任。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就是他的所作所为,仿佛他仍然在他们前面带路似的。
那么,他能做些什么呢?
阻止他们,让局面再次得到控制。站在他们前面,恳求他们停下来。他们并不是出去烧毁远方的疯狂父亲树“好战者”,而是去屠杀他认识的猪仔――尽管他并不是很喜欢他们。他必须制止他们,否则他们的鲜血会像树液一样沾在他的手上,洗不掉,擦不去,永远成为他的一个污点。
因此,他顺着他们在街上留下的带泥的脚印向前跑去,而街上的草已被踩倒在地,陷人泥潭。他跑得腰酸腿痛,终于来到了他们拆毁围栏的地方――我们需要的干扰场在哪里呢?为什么没人把它打开?――向火焰已经映人天空的方向打开。
“停下!把火扑灭!”
“烧!”
“为了金和基督!”
“去死吧,猪猡。”
“有一个要逃走!”
“杀死它!”
“烧死它!”
“树还不够干――点不燃火!”
“对,是这样!”
“把树砍倒!”
“还有一个!”
“瞧,那些小杂种正在进攻!”
“把他们劈成两半!”
“要是你不用镰刀,就把它给我!”
“把那个小猪猡撕成碎片!”
“为了金和基督!”
当格雷戈冲向前试图制止他们时,一股鲜血成弧形喷射而出,溅在他的脸上。我以前认识这一棵吗?在他遭到撕扯而发出痛苦和死亡的哀号前,我听见过他的声音吗?我无法再把他拼在一起,因为他们已经把他撕碎了,不,是把她撕碎了,是一个妻子,一个从未见过的妻子。那么,他们一定已经接近森林的中心地带了,那棵巨大的树一定是母亲树。
“这就是我见过的杀人树!”
在大树挺立的空地周围,许多稍小的树木突然开始倾斜,然后倒下,拦腰折断。有一阵子,格雷戈以为是人类把他们砍倒的,但现在他意识到没人靠近那些树。他们是自己折断的,把自己摔死的,目的是想把行凶的人类压死在他们的树干和树枝下,以便解救母亲树。
这方法有一阵子奏效了。有人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可能有一二十个人被倒下的树压着、困住或砸伤。树全部倒下了,只有母亲树依然挺立着,她的树干在奇怪地晃动,仿佛她的肠胃在蠕动,在吞噬着什么。
“放过她!”格雷戈说, “这是母亲树!她是无辜的!”
然而,他的声音被受伤者和受困者的喊叫声淹没了,被人们的恐惧感淹没了。他们之所以感到恐惧,是因为意识到森林能够进行反击,这不仅仅是一场正义与惩罚的复仇游戏,而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双方都很危险。
“烧掉它!烧掉它!”喊声如雷,完全淹没了垂死者的哀号声。现在,落下的树枝和树叶被集中到母亲树下;他们准备点燃树枝就烧。有几个头脑恢复清醒的人意识到,烧母亲树的火也会烧着困在兄弟树下的人,于是开始解救他们。但是,他们多数人都沉浸在成功的激情中。对他们来说,母亲树就是凶手“好战者”;对他们来说,她就是这个星球上格格不人的东西,她就是使他们困守在围栏内的敌人,她就是在这个辽阔的星球上专横地把他们限制在一小片土地上的地主。母亲树代表着一切压迫、一切专制、一切困惑和危险,而现在他们已经征服了她。
困在树下的人看着火焰靠近时发出尖叫声,已经被火烧着的人发出惨叫声,格雷戈被这些声音吓得接连往后退,而实施谋杀的人正在洋洋得意地高呼着: “为了金和基督!为了金和基督!”格雷戈几乎逃走,因为他无法忍受他的所见、所闻和所嗅:橘红色的火焰,着火的树木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还有烤焦的人肉气味。但他并没逃走。相反,他与已冲到火焰边缘的其他人一起,试图把困在树下的活人撬出来。他几乎被火烤焦,衣服一度着火,但这灼热的疼痛算不了什么,几乎还算是仁慈的,因为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他本该死在这个地方的。他本可以死去,本可以把自己深深地投人火焰中,永不再出来,直到他的罪孽被清洗干净并只剩下骨灰为止;但还有断脚断手的人需要从火边拉出来,还有生命需要拯救。此外,有人扑灭了他肩上的火焰,帮他把树举起,这样躺在树下的男孩能够扭动着爬出来;当他参与这样的事情,参与解救这个孩子时,他怎么能死呢?
“为了金和基督!”男孩一边呜咽着,一边避开火焰爬了出来。
就是他,就是这个男孩的话打破了沉默,把人群引到了这个方向。格雷戈想,是你干的,是你把他们从我身边抢走的。
男孩抬起头来,认出了他。 “格雷戈!”他喊道,冲向前来。
他的胳膊抱着格雷戈的大腿,头靠着格雷戈的臀部。 “格雷戈叔叔!”
他是奥尔拉多的大儿子宁博。
“我们报仇了!”宁博叫道, “为了金叔叔!”
火焰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格雷戈拉过男孩,背在他身上,踉踉跄跄地走出最灼热的火焰周围,然后继续向前走,进人黑暗之中,来到了一个凉爽之处。风驱赶着火焰,火焰又驱赶着人们向这边撤退。大多数人都像格雷戈一样,因为大火或帮助别人而筋疲力尽,惊恐不安,疼痛不已。
但有些人――也许很多人仍然情绪高昂,心中还燃烧着格雷戈和宁博在广场时点燃的火焰。 “把他们全部烧死”的声音此起彼伏,小股暴徒如同溪流中的小旋涡,但他们现在举着燃烧的木头和火把在森林的中心地带高声喊叫: “为了金和基督!为了利波和皮波!不要树!不要树!”
格雷戈蹒跚着往前走。
“把我放下来。”宁博说。
他继续往前走。
“我自己可以走。”
但格雷戈的使命太急迫了。他不能因为宁博停下来,也不能让他自己走,不能等着他,不能把他撇下。人是不会把自己的亲侄儿留在燃烧的森林中不管的。因此,他一直背着宁博,过了一会儿就疲惫不堪了,他的腿和胳臂因为用力过多而感到酸痛,肩膀因被烧伤而出现一团发痛的白斑。他终于走出森林,来到了旧大门前的草地;从森林里出来的小路:与通往异族实验室的小路在这里交汇。
暴徒已经聚集在这里了,许多人举着火把,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与两棵单独挺立的树“人类”和鲁特保持着一段距离。格雷戈身上背着宁博,用手拨开人群往前挤去;他的心跳加快,充满恐惧、痛苦,但也抱着一线希望,因为他明白了举着火把的人止步不前的原因。他来到人群的最前面时,才发现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在这最后的两棵父亲树周围,聚集了大约两百名猪族兄弟和妻子。他们虽然个子矮小并受到包围,但对人们表现出一种蔑视的神情。他们将在这里血战到底,也不会让这最后两棵树被烧掉――但如果暴徒非烧不可,也会得逞的,因为猪族无法阻挡决心实施谋杀的人们。
然而,在猪仔和人类之间站着米罗。与猪族相比,他就像一个巨人。他没有武器,但张开双臂,好像是在保护猪族,又好像是要把他们拦回去。他在用他那浓厚的、难懂的语调与暴徒抗争。
“先杀我吧!”他说, “你们就像凶手!先杀我吧!就像他们杀害金一样!先杀我吧!”
“不是你!”一个举着火把的人说, “要死的是那些树,还有所有这些猪仔,如果他们不想法逃跑的话。”
“我先死吧,”米罗说, “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先杀我吧!”
他说话大声而缓慢,因此人们都听懂了他那结结巴巴的话。暴徒们仍然余怒未消,至少有些人是如此。但也有许多人对这一切感到厌倦了,许多人感到惭愧,他们在内心中发现:自己今晚把灵魂让给了暴徒的意志,参与了可怕的暴行。格雷戈仍然感到与其他人心有所系,也明白他们可能分化为两派:仍然愤愤不平的人可能会点燃今晚的最后一把火;冷静下来的人内心有愧,可能占压倒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