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了新的声音。在那半梦半醒间,新声音并不算什么。可我很快辨别出那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嗓音。船还未靠港,也没有和其他船只接舷。显然,他们是把奴隶从船舱中放到甲板上了。这意味着我们已经靠近港口了,必须让奴隶们活动一下,避免肌肉过于萎缩,才能在罗杰斯、当恩和达克的市场上卖出个好价钱。
但没人把我放出来,我不由得猜测起为什么。
第二天,我意识到自己并不会被带到奴隶市场上当作劳动力出售。所以,看起来是否强壮就无关紧要了。我是个用来吓人的怪物。我倒真想看看他们瞧见我现在这副模样,会不会被吓个屁滚尿流。我脸上正长出第二个鼻子,眼瞧着就要跟第一个连接在一起了。在脑袋左侧,三只耳朵正从蓬乱的长发里冒出来。我的身体则变成了腿和手臂组成的大杂烩,大多数已学不会怎么走路或抓握了。他们以为自己抓了个不男不女的怪人,可现在,我一个人就抵得上一整个马戏团了。
我头顶上,其他奴隶正在自由走动,可以看见天空,可以感受海风和阳光。而我还不能。
我开始吼叫。尽管嗓子几乎已不习惯发出声音,理智更已无法组织起词汇。我只能吼出些许毫无意义的词句。但随着吼声越来越大,头顶的舱盖打开了。
“信不信我把你的屁股踢到你的肚子里?”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尽管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自己踢!”我吼回他。从前我不用喇叭光靠嗓子就能发号施令,调动骑兵运动。而现在,虽然还未恢复到那程度,但声音也足够震耳欲聋了。于是,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听着,垃圾,”那声音说道,“之前你表现得还不错。为了你自己好,别在这儿给我们撒野。”
“放我出去!”
“奴隶不能上甲板。”
“现在甲板上就有十个奴隶。”
“他们要去卖苦力,而你只要卖屁股!”
“我会自杀的!”
“手无寸铁?你还能自杀不成?”
“我会躺下来,咬断舌头,然后用自己的血噎死自己。”我吼道,有那么一会儿,我真准备把威胁付诸实施来着。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舌头很快就会长好,但我必须听起来像孤注一掷的样子。然后船长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声音很轻,但里面的威胁意味却不容置疑:“只在一种情况下,我们才会把奴隶放上甲板,那就是受惩罚的时候。”
“那就惩罚我!只要让我晒晒太阳!”
“第一道惩罚就是割掉舌头。”
我大笑道:“那接下来呢?”
“最后我们会割掉你的卵蛋。”他说的是真的。一个没卵蛋的阉人和一个健康的奴隶的卖价不相上下。但对一个已经长了三对睾丸的人来说,这威胁简直微不足道。或许正是额外生出的睾丸素让我得了无比的勇气和他对喊。
“尽管把我的卵蛋割下来,煎了当早餐吃吧。放我出去!”
当然,这并不是匹夫之勇。我的价值就在于生就一副怪物模样,可没人愿意看一个人造的怪物,人们要看天生的畸形。所以,他们不会伤害我的。更何况,想到其他的奴隶正在甲板上吹着风,而自己却被塞在这黑暗里,就让我变得像被激怒的公牛一样暴躁。
但当他们真的打开舱门,放下绳索时,我仍不免吃了一惊。我赶忙用全部四只手臂握紧了绳索,他们便把我拉了上去。
从他们的反应看来,我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吓人。他们不过是把一个长着乳房的男人,或者说,长着鸡巴的女人丢进了舱室,可拉上来的却是一个怪物。
我什么都看不见,阳光太刺眼了。而且,有那么多腿,又有那么长时间没能站直过,我几乎找不到平衡。有几条腿甚至从未承受过重量,我根本迈不开脚,只能摇晃着从一头撞到另一头,试着找回平衡。
没人上来扶我一下,他们的尖叫声震耳欲聋。我听见有人喃喃念着“恶魔”,或者别的什么我无法理解的字眼。但唯一清楚的是,那些水手被我吓得魂飞魄散了。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摆在眼前的机会。
我咆哮起来。他们被那咆哮声吓得又掀起一轮尖叫。我踉跄地向那群发出最大尖叫声的水手们走了几步,然后手臂上就中了一箭。
我可是个穆勒人。这点疼痛阻止不了我,至于手臂的伤势更不值一提,我还有好几只手臂可以派上用场,更何况真正的两只手臂并未受伤。那一箭只射在了我后生出来的手臂上。我就挥舞着带着箭的手臂继续向前冲去。
船长大声吼起来,大概是想要水手们恢复秩序。我眯起眼睛,但刺眼的阳光下,却只看见海水蓝得耀眼,周围的人群仿佛鬼影幢幢,接着眼前就飞起片片流光,让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我听见有人正走上前来,感受到身体下甲板发出的轻微颤动,我猛然转身,那人正撞入我怀中。手中的木刀把我的心脏捅了个对穿。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已长出了两个心脏。其中一个受伤根本阻止不了我。我常用的两只手臂才习惯使用武器,可我并不想让那些水手发现这一点,于是挥动额外长出的两只手,抓住了那袭击者。一开始还有点使不上劲,让我多耽搁了一点时间,但当你空手把一个人撕成两半时,你干得越慢,越令人恐惧。我把他的尸体扔向躲在一旁的其他水手。有人呕吐,有人祈祷,有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而我知道自由已近在眼前。
船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但这一次则低声下气了。逼着他这样放下身段,失去一直维护的权威,让我觉得有点不好受。
“先生,不管你是谁,”他说道,“请记得我们救了你,我们把你从海里拉到了船上。”
而我只是眯着眼睛看着他,挥舞着手臂,隐约看见他向后退去。他们害怕我,他们当然该害怕。我心脏上的伤口已经痊愈,这完全再生能力在危机时刻也颇派得上用场。
“先生,”他说道,“不管你为哪位神灵效劳,我们恳求你,说出你的要求。我们会满足你的。哪怕你只是想要回到海里。”
我不能回到海里。我擅长游泳,但那是我只有两只胳膊两条腿的时候,而现在,我的身体可添了许多累赘了,还有不少不听使唤的肢体。
“把我放在陆地上,”我说道,“我们就扯平了。”如果我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周围的环境,或许能逼迫他们再向前航行一段,找个更好的地方把我放下。但那时我什么都看不清。直到下到小船上,才慢慢恢复视觉。但那时,我却背对岸边坐着,紧盯着面前六名吓得魂不附体的桨手,不让他们使花样。他们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僵硬得像石头一样,只在舵手发号施令时,才拼命挥桨。那时我已经能看清他们脸上恐惧的表情了,却没想到回头去看看岸上的景象。
船触底了。我笨拙地从船头翻身落入水中,摸爬着站直身子,朝岸上望去。
然后我立刻回身,却只见那条小船几乎已经退回到了奴隶船边,再也没法叫回来了。我绞尽脑汁,自以为逃出生天,其实只是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我就这么赤身裸体地站在这道几百米宽的海滩上。沙滩后,是一道由大块的岩石和散碎沙砾堆积而成的山崖,穆勒的水手们把它叫做“沙幕”。在这道沙幕后面,则是整个“背叛星”最可怕的沙漠。与其在这沙滩上搁浅,还不如直接向你的敌人投降来得痛快。这附近不会有船只停靠,离开海岸朝里走,也只是让自己在舒瓦兹这片茫茫的沙漠中陷得更深而已。这沙漠中没有道路,甚至没有任何生物。没有斯利夫西部海岸那些荒漠灌木,没有昆虫,什么都没有。
现在还是下午,太阳当空,高温扑面而来。我的皮肤,在几个月不见天日的蓄养后白得像云一样,现在则像是要烧起来了。没有水,我能坚持多久?
为什么我没有闭上嘴老老实实地躲在食水充足又遮阳又凉快的囚室里?为什么我没有说点什么让那些船员打消恐惧,不把我当成恶魔降临?
我只能抬脚走起来,只因为除了迈步向前,实在无事可做。故事书里说舒瓦兹的地境内,会有河水莫名其妙地沉入地底,在沙漠中潜行,然后在其他地方冒出来。那或许是我唯一的希望。更何况,我不想别人在海岸边发现自己的骨骼,让人猜想这是个不敢面对自己命运的胆小鬼。
没有风。
夜幕降临时,我已经渴得喘不过气来,更累得抬不动腿了。而岩山的顶端仍然遥不可及,身后的海看起来还那么近。带着这么多胳膊和腿,我几乎没法正常爬山,但又睡不着,只能逼着自己几乎使不出力的肌肉继续绷紧,让我能在黑暗中继续前行。黑暗让我松了口气,沙漠的温度降了下来,在历经一整天的灼烤后,连寒冷都只让人觉得轻松。但很快温度就低到我不敢相信的程度。现在是夏天,或者说应该是夏天。但晚上已冷得没法忍受。不管我有多想倒头就睡,都只能逼着自己继续朝前走。太阳升起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但终于爬到了岩山顶端,可以向前看看了。入目的只有无尽的沙丘和沙砾,还有远处隐约可见的几座山岭。我回过头,闪亮的蓝色海面已被抛在了身后很遥远的地方。海上没有船只,身边也没有一处阴影可供我躲过日头休息一下。
所以只能继续向前,我随意挑选了座远山作为目标。它看起来就和其他山岭一样遥不可及。我今天就会死的。我太胖了,太缺乏锻炼了,太虚弱了,太绝望了。
到下午时,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生或死了,只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向前,一步,又一步。再向前。
那一晚,我睡在了沙子里。周围静悄悄的,甚至连虫子的鸣叫声都没有。因为没有虫子能在我立足的这块地方生存。
而我又让自己吃了一惊。我竟然醒来了,又能继续走了。死亡或许不肯给我个痛快,但它已不远了。而太阳还未越过头顶,我脚下的沙砾就已被卵石所取代,到处还有露出地面的大块岩石。这可能是一座山的山脊,但我已不在意。它在地面投下了些许阴影。当我的心脏停止跳动时,我就在这阴影中躺下,拼命想要吸进最后一口气。如果死亡都能像这样骤然降临,或许就没我想象的那么坏。只要它不再流连,只要它放手让我离开,只要它不会让我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Chapter 6
舒瓦兹
他俯身看着我,我没法把目光聚集在他脸上,但却能意识到他是男人,但肯定不是丁特或那个贱人的幻影,更不是另一个我。
“你想死吗?”他用一种很认真的口吻问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我还真想着是不是该就这么死了算了,如果活下去就意味着要在这样的沙漠中继续煎熬,要再过一天我昨天过的那种日子的话,还真不如死了算了。但我立刻意识到,我面前这个人,不管他是谁,反正活得挺自在的。
他能在这沙漠中活下去。
“不想死。”我说道。
他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着我。
“水。”我说道。
他点点头,我逼着自己撑起上半身,而他则向后退开。他要帮我吗?我不知道。他只静静地蹲在岩石上,赤身裸体,什么都没带,甚至连个水壶都没有。这意味着附近就有水。那他还等什么?很显然我没法付他钱,要不就是他觉得,我不是人,而是个怪物?我必须喝点水,不然我会死的。
“水!”我又说了一遍,这次他甚至没有再点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块满是沙子的地面。我可以感到胸中心脏在怦怦跳动,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它还停止了跳动。这男孩是从哪儿来的?是他救了我吗?
他为什么不弄点水来?难道想看着我死吗?还是他把这当成什么娱乐了吗?
我把目光转向他看着的那块地面。地面开始移动了,它缓缓向两侧移开,板结的土壤碎裂开来,向下陷落,慢慢越变越深,直至形成一个洞穴。然后有什么东西从洞穴中涌出,柔柔地涨起,喷涌出小小的波浪,直至越涨越高,变成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直到泉水满在与地表齐平的地方,不再溢出,只静静地倒映着头顶的蓝天。
他看了看我。而我却顾不上理他,只拼命直起身向那汪泉水扑去,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疼痛。水很凉,幽深而甘甜,我把头扎进水中狂饮不止,只偶尔抬头吸进一两口空气。
最后,我终于喝饱了,筋疲力尽地抬起身,在泉水旁的沙地上躺倒。我太累了,累得不愿再去思考为什么沙子里会涌出泉水,或者为什么男孩知道这里会有泉水;也不愿去想为什么那些水又开始慢慢渗入土地,就像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只在地上留下一块深黑色的湿渍。没过多久,随着水被高温蒸发,连那块湿渍也消失了。
男孩看着我的身体,然后问道:“你喜欢身体长成这样吗?这样看起来很怪。”
我太累了,累得几乎懒得去搭理他,只随意答道:“鬼才想长成这样呢。”然后我又陷入了沉睡。这一次我没有再想着死,而是想着别的什么,说不定我能守着这汪泉水,就此活下去,甚至获救呢?
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那时我几乎忘记了男孩的事。但睁开眼睛时,我就看见他和他的一群朋友。
他们大概有十来个人,都是一模一样黝黑的肤色,晒成浅白的头发。都像那个男孩一样,赤身裸体,身无长物,沉默不语地围着我坐成一个圆形。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既然他们和我都还活着,我也不介意被人这样围观了。
我本该说点什么,请他们帮我找个住所,给我点吃的什么的。但我的注意力却完全转到了自己身上——我发现身体已完全变了,躯体已变得完全正常。我真是活见鬼了。
不,应该说我撞大运了。
下身额外长出的三条腿已经消失不见,不会在我站立时从另一边拖在地上,让我无法保持平衡。背上的三条胳膊似乎也消失了,至少那种因为睡觉时被压在身下造成的疼痛和麻木感没了。我脸上额外长出的鼻子也消失了,那种空气从额外长出的鼻孔里钻进来的怪异感觉也消失不见了。
我只能感觉到两只手臂、两条腿,我的性别也已恢复成男性,不再有摇晃的双乳了。
我举起左手,摸了摸胸部,只摸到坚硬凸起的肌肉。我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的臂膀坚实而有力。
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是被丢进贩奴船上的囚房里过了几个月吗?那也是幻觉吗?如果是的话,我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只是不敢相信自己已恢复正常了。
然后我才记起男孩和那汪从沙漠中涌出又消失的泉水。那这也是梦了。人死时就会看到各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看见水,看见一个完好正常的自己。这都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的幻觉。只是时间延长了,让我还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味曾渴求的一切。
但我的心脏还在怦怦跳动,如此坚实有力,甚至清晰可闻。我可以感到这躯体内蓬勃的生命力,甚至比我离开穆勒时还要生机勃勃。如果这是死亡的话,那就让这一刻持续得更久一点吧。
我问他们:“是你们割的吗?”
他们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人反问道:“割?”
“割下来。”我说,“把我变成这样,变成正常人一样。”
“赫姆特说你想变正常。”
“它们还会再长出来的。”
跟我说话的那个人看起来有点疑惑:“我不觉得,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
解决了这个问题。一百多个世纪的穆勒人都想解决这个问题,却一直未能成功。这些舒瓦兹人因为远离文明太久,所以无知而狂妄吗?
但我又隐隐觉得不对。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都不应该变成这样才对。如果从一个完生体身上割下器官,那器官无论如何都会再长回去。完生体身上割下来的器官或肢体都会再长回去,甚至还会多长点别的什么东西,直到他们因为疯狂或基因崩溃而死。可这些舒瓦兹人割掉了我多余的手臂、乳房和别的多余器官,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疤,仿佛一开始就没有这些额外的器官一样。
我的身体已完全正常。那男孩低下头盯着地面,地面很快就再冒出水来。我把水喝掉,并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他们的这种狂妄是不是自信?有没有可能我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些舒瓦兹人确实拥有着珍贵到令人不敢相信的能力?
“你们是怎么办到的?”我问道。
“从内部着手。”那个人笑着答道,“我们只从内部着手。现在,你还想继续前进吗?”
这真是一个荒谬的问题。不久前的那个我,不过是一个即将在沙漠中渴死的怪物,而他们救了我,并治愈了我的畸形。而现在,他们还在问我是否要继续上路,仿佛我正承担着什么伟大的使命,而他们耽误了我的行程。
“不。”我说道。
他们就不再说话,只是坐在那儿。他们在等什么?在穆勒,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邀请一个走投无路的陌生人到自己家做客。除非他觉得这个陌生人是敌人,这时,他就会第一时间拿起弓箭射翻敌人。可这些人却什么都不做,只是等着。
地域不同,风俗不同,于是我问道:“我能和你们一起吗?”
他们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那不带我去你们的家吗?”
他们相互看了看,耸了耸肩,那个舒瓦兹人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真该死,整个星球都使用一种通用的语言,而他们却连“家”这个词的意思都不知道。
“家。”我说道,“就是你们住的地方。”
他们又相互看了看。一直说话的那个,大概是所有舒瓦兹人的代言人,张嘴回答道:“我们就住在这儿啊。我们并不住在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们待在哪儿?”
“现在是晚上。”那位代言人疑惑道,“现在没有太阳。”
这对话毫无意义。我们不可能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但令我惊讶而喜悦的是,我竟然有体力和他们这样说话。我活下来了,而且很显然还将继续活下去,就像现在这样身体健康、强壮,思路清晰地活下去。
“我希望能跟你们一起,我没法在这沙漠中一个人活下去。”
他们中几个看起来年纪比较大的,点了点头。好像在说,这是自然。看来这世上总有些不想说话的人。
“我不熟悉沙漠,不知道要怎么在这片荒漠中活下去。你能把我带到沙漠的边缘,例如带到斯尔或者璜城吗?”
几个人笑了起来。那名代言人说:“不,我们不会这样做的,但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生活,向我们学习,直至变成我们中的一员。”
不带我去沙漠边境?好吧。做人不能得陇望蜀。他们能在这片荒漠中活下去,看起来还活得挺好,那么我也可以。至少,能跟他们活在一起,向他们学习说不上好坏,但总比死在这里要好。
“好的。”我说道,“谢谢你们接纳我。”
“我们检查了你,”代言人道,“你的大脑运作得很正常。”
我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好像受了冒犯。我出生在西部所有文明国度中最高贵的家族,从小受到最严格的教育,而这些野蛮人却能检查我的大脑,还说它运作得挺正常。
“谢谢。”我说道,“那么,食物呢?”
他们又耸了耸肩,满脸疑惑。看来我们之间这样猜谜似的交流还要进行很久,而我太累了,懒得再继续。可能等我醒来时,就会发现这都是梦,而他们都已经离开了。又或者,那时候这美妙的瞬间就已消逝,而我已真的落入死亡的怀抱。于是,我躺下身,沉沉睡去。
太阳升起时,我还活着。
“今天我陪着你。”找到我的那个男孩说道,“你有什么需求,我都可以满足。”
“早餐。”我立刻道。
“那是什么?”他问。
“食物,我饿了。”
他摇了摇头:“不,你不饿。”
我恨不得把他脑袋摘下来,塞到肚子里,让他看看我到底饿不饿。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虽然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自己却真的一点也不饿。所以,我决定不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中,空气灼热。平常的夏天,我只要在太阳下待一会儿,皮肤就会晒得发疼。可现在我的皮肤颜色却变深了,这灼烈的阳光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了。又过了一天,我的身体仍未有丝毫改变,仿佛将永远如此正常。我猛地跳了起来,体内奔涌的力量让我自觉焕然一新,便克制不住地对着荒漠放声嘶吼,然后拔脚冲下沙丘,绕着它跑了一大圈,还猛地翻了几个跟头,最后才背朝下滚落地面,就这么躺倒在沙子中。
那个男孩笑了起来。
“名字。”我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赫姆特。”他回答道。
“我的名字是兰尼克。”我喊回来。他点头微笑,然后跳起身,像我一样冲下沙丘,停在一米开外的地方。我从沙子里伸出手去抓他的脚踝。在穆勒时,很少有人能在我的突然袭击下反应过来,可赫姆特却偏偏能在被抓住的那一瞬跳起身,以毫厘之差躲开我的手。然后他再向前跃起一小步,落在我身上,两脚在我大腿上踩了两下,而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
“哈,你敏捷得像只老鼠!”我说道。
“你慢得像块石头。”他回答道。我跳起身扑向他,这次他让我抱住了他的腰,我们俩扭在一起玩闹了将近一刻钟。我比他重,也比他有力,让他没法把我压制住。而他则动作敏捷,哪怕我已经把他按住,他还是可以用一种没人能做到的方式,出其不意地逃出我的掌心。
“我们是对手吗?”他问。
“你很不错,我要让你加入我的军队!”
“什么是军队?”
在我的世界里,问这个问题就好像在问什么是太阳一样。
“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搞的?”我怒道,“你们不知道什么是食物,什么是早饭,连军队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并未开化。”他说道,脸上冒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跟着就跳起来跑远了。小时候我也干过这种事,逼着我的家庭教师、我的教官、我的老师跟在后面吃尘土。可现在我变成追在后面吃土的那个了。我跟在他身后,爬上满是岩石的山丘,再从覆满沙子的那一侧滑下来。烈日高悬,很快我就满身是汗,最后,我追在他身后,绕着一块巨岩跑时,他突然从岩石顶端跳下来,落在我的肩膀上,好像小孩子骑马打仗那样大喊:“跑啊!驾驾!跑啊!”
我伸手把他拽倒在地,并发现他比看上去要轻得多:“马!你知道什么是马!”
他耸了耸肩:“我知道开化的民族都会骑马。什么是马?”
“什么是石头?”我愤怒地反问道。
“生命。”他回答道。
“这算什么回答。如果石头有生命,那这世上万物都有生命了。”
他板起了脸:“他们说你还是个孩子,所以让选择当了个孩子的我来教你,可你看起来比孩子还笨呢。”
我可不习惯被人骂作蠢货,可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已经得了不少教训,明白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是穆勒家族最棒的士兵就对你高看一眼。于是我不再反驳。而且,他刚才用了“选择”这个词。
“那就教我吧!”
“那我们就开始吧。”他立刻道,仿佛只要我张嘴,他就能教我似的,“首先石头有生命。”他伸出手指,轻轻敲打岩石的表面。
“好吧。”我回答道。
“我们站在他的皮肤上。”他说道,“在皮肤下面,他也像一个人类那样,流涌着灼热的血。而这里,在他的皮肤表面,他是干的,和人类一样。人类愿与他对话,他就是友善的,愿为人类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