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距离已一览无余,我用手指和脚尖抓着网上的孔隙向下降去。冷风从被割开的腹部灌了进来,什么又黏又湿的东西擦着膝盖荡来荡去。过了一阵,我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肠子,从破口处耷拉了下来。
掩饰性别已经毫无意义,于是我割开肩上的黑袍,以免衣物挂在网上,我就这么赤身裸体,浑身麻木地沿着网继续向下攀爬。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断了腿的蜘蛛,艰难地爬在它残破的网上。不止一次网绳滑了开来,让我不得不去抓紧另一个握手处,手指和脚趾更不时地被网线割裂。
就这样爬了许久,我脚下终于空无一物了。
我已经爬到了网的末端,下面就是一片虚空。
还有多高?五十厘米?或者两百英尺?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多高的地方开始向下爬,又到底爬了多远。因为我割开了网,所以我现在悬挂着的位置,应该比它原本的底端位置更低。地面可能就在我脚下一步之遥的地方。
但我还有什么选择呢?我已经虚弱不堪,腹部伤口大开,肠子在外面晃荡,血还不时地从肚子上破烂不堪的伤口中涌出,我没法再往上爬回去,也不能继续这样挂在半空中。唯一的希望就是松开手,掉下去。如果网离地面足够近,我或许只会断几根骨头,还有机会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并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直至伤口愈合;如果网离地面还很远,早上时,他们就会在地上找到我。哪怕我继续挂在这里,最后也脱不了摔死在地面上的结局。
当我还挂在网上,犹豫着不知是否该放手一搏时,网开始裂开。对这轻巧得几乎看不见的捕鸟网来说,我已重到让它无法承受了,更何况此前我还毫不留情地割开了好几段绳索。我听到锁扣脱开发出的“砰砰”的轻响,然后就这么直直地坠入身下的虚空中,手里仍抓着几根再无牵挂的网线。
我觉得自己坠落了好一阵子,又仿佛只是一瞬。因为看不见地面,我甚至无法在落地前改变姿势以自我保护,就这么背朝下,狠狠地摔在了地面上,这一记狠撞几乎把我肺里的空气全挤了出来。因为我还抓着网线不放,跟着我坠下的网线也纠缠在一起,在我身上堆成一团。
但我还活着。
我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几乎想就此昏睡过去,但又不得不保持清醒,只敢稍微躺一会儿。既然已活着落到纳库麦森林的底部,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去,不然,此前承受的种种痛苦就毫无价值了。那些纳库麦人还要多久才能用绳梯下到树底?下到树底后,他们又要多久才能到这里找到我?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于是便挣扎着从网下面钻了出来。
可能有一小段肠子被我留在了网线上,而剩下的部分则被我塞进腹中。每当我蹒跚着前行,它们还会从伤口处探出头来。我只能用手捂住伤口,才让它们不至于漏出来。我踉跄着朝海的方向走,一面暗自希望自己模糊的意识还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尽管我的意识并不很清醒,但我还记得尽量隐藏一下行踪。我找到了一条小河。尽管冷水洒在伤口上的感觉就像挨了一棍子,但我还是停了一小会儿来清洗伤口,然后沿着小河向下游走去。时不时地,我会喝点凉水提提神,直到喝下去的凉水下到了被割断的肚肠,那感觉让我再没喝过一口水。
河水流涌的声音渐变成阵阵轰鸣,而我却仍麻木地前行,直至一脚踩空,猛然跌落,这才意识到河流在这里变成了瀑布。我差一点在这里失去意识,如果不是瀑布下的水流变缓,我甚至可能就此沉入水底溺亡。我只能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浮在水面上,过了好一阵子才被水流推至岸边。从空中坠落时还紧握在手中的刀子也掉进了水里,但那一刻我已顾不了那么多,就在河岸的这一侧沉沉睡去,丝毫不顾在这光秃秃的河岸上自己会有多显眼。
我醒来时,周围已经亮了起来,穿过重重的树叶阻隔后,阳光也昏暗了许多。这一次我挣扎着把自己塞进了一丛灌木里,至少让自己没那么轻易被人从高处发现。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只觉得喉咙干得冒烟。尽管还记得上次喝水后腹中的剧痛,但又清楚如果想让身上的伤口痊愈,就必须喝点水。我一路拖着肠子,爬到河边,捧了几口岸边的泥水喝下。这一次,喝下去的水不再令我疼痛难忍,显然身体正在从那惨烈的伤势中恢复过来,并在体内建立起某种闭合的循环,让我喝下去的水能被身体吸收。这循环似乎绕开了我仍断成两截拖在身体外的肠子,而我又累得没空把它们清洗干净再塞回肚子里去。
下一次醒来时,太阳又已升起。这一次,我听到了河对岸传来的说话声、呼喊声和脚步声。纳库麦人在大树上步履稳健,一声不发,却显然不熟悉如何辨认地面上的脚印和痕迹,不然他们应该很快就能顺着昨晚我喝水时留下的痕迹,找到我藏身的地方。我静静地藏在灌木中一动不动,等到追踪者的声音消失不见了,才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当晚我又爬到河边喝水。这一次在体外晃荡的肠子好像变大变沉了,但我只以为是自己过于疲倦,就这么钻回灌木,又睡了过去。
水不干净。第二天早上,我就开始呕吐,甚至呕出了血。我没有睁开眼,只在痛苦和恐惧中辗转反侧,生怕自己高烧不退,乃至神志不清。这会把我再次送到纳库麦人的刀子下面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高烧和神志不清中过了多少天。哪怕略微恢复了一些体力,也只能晕头转向,步履蹒跚地往森林边缘挪几步路,根本顾不上隐匿形迹。纳库麦人的傲慢和无知救了我一命,也可能是我一直在晚上走的关系,要不就是他们放弃了追查。我不确定,就只是沿着溪流一路向下游走,看到水清的地方,就跪下来喝两口。周身的巨树和灌木看起来都只是一片模糊的褐色影子,而太阳只是偶尔会出现在头顶的绿叶缝隙间的光斑。我对周围,乃至自己身上正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就只这么一路前行。
我梦见自己并非孤身一人,仿佛有人和我一同前行。我对他低声说话,将我脑中的一切知识解释给他听。我梦见自己怀中抱着一个小孩,我梦见自己成为一个父亲,但不是我父亲那样的父亲。我不会因为我最亲爱的儿子被不可知的厄运缠上,就剥夺他的继承权,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我就这样梦着,直至有一天,我试着把怀中的孩子放下,俯身去喝水。
但那孩子却不肯离开我的怀抱。当我终于使出力气想把那孩子推开时,我才发现鸟儿在鸣叫,太阳高悬,汗水正顺着我的下巴滴落,我并没有在睡觉,更没有在做梦。
那个男孩正在啜泣。
他是真的。
我记起来那男孩如何因饥饿而哭号,我记起来自己如何在疯狂中边走边为他哼唱歌谣,我们如何蜷在一起睡觉。那一切历历在目,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到底从何而来。
但我很快就弄明白了。他与我腰部的血肉紧密相连,肠子连着肠子。他的生长所需的养料想必也从我的身体中来。当我站直身体时,他的双脚就在离地一尺的地方晃悠着,而他的上半身则比我稍短,我低头去看他的眼睛,立刻意识到那正是我自己的眼睛。
我是完全再生体,受到的任何伤势都能痊愈。当半数内脏被切成碎片甚至流出体外,只有些许血管还连在上面时,我的身体无法判断怎样才算是痊愈,要治疗哪一部分才算痊愈。所以我的两部分身体都开始再生。于是挂在我肚子上,和我对望的这个也是我。他正对着我微笑,像一个茫然无知而又满怀善意的小孩子一样。
不,不是孩子。他成长得很快,下颌和嘴唇边都长出了薄薄的胡须,昭示着他的青春期即将到来。他很瘦,肋骨几乎要凸出到身体外面了。我也一样瘦骨嶙峋,因为身体得不到足够的养料,又要供养一个全新的生命,就从肌肉里搜刮出养料供给他,并还在持续不断地夺取着更多养料试图让两个身躯均衡发育。
我可不要什么均衡发育。
我仍清楚地记得再生圈里那个挣扎着走向食槽的怪物,我想象着自己也置身其中,等着被收割。长在我身上的可不是额外的脑袋,而是一整个新的身体。当他们把我送至刀下,把两个躯体分开时,哪个才是我?他们又要把哪个送去交易,换成钢铁?
现在,我仍能分辨出哪个才是真正的兰尼克·穆勒。我还有胸部,肩膀上还有一只细弱的胳膊正待长成,那胳膊上的手指已经可以蜷曲,甚至握成拳。我从纳库麦的监狱逃脱后,它就再未生长,仿佛身体仍分得清优先级,知道先治疗我腹部的伤口和受损的内脏。干得真棒。
那个新的我活着吗?是人吗?有生命吗?有智慧吗?我不想问。我只知道自己不想和另一个我就这么连在一起活下去。
我赤身裸体,更没有刀子。但连接着我和他的,不过是脆弱的器官组织,细密的血管,让他得以掠夺养料,并就此存活。
它。应该说它。如果我让它变成了他,接下来就会把他当成我,甚至没法再把我当成我。
它的头发和我的一模一样,甚至带着同样的卷曲,一样的细软而厚密。我揪住那头发,试图把它推开。行不通。但它不能留下来。哪怕它就是我,一个一模一样的我。或者说,和几个月前的我一模一样。那时我还未长出女性的器官,还没有变成别人眼中的“女人”。
没有武器,我只能找了块尖利的石头来执行“手术”。手术痛苦而肮脏,当我用石片猛击连接两人的血管和组织时,它醒了过来,哭泣着,无力地试图阻止我,但它却没有说话。
血管断裂,皮肤绽开,血涌了出来,而我全然不顾,只拼命想把它撕下来,夺回自我,夺回我的身体。
我们终于分了开来。尽管身体因哺育了它而无比衰弱,但我仍奋力举起石头狠砸它的脑袋。不,是“他”的脑袋。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它不再哭泣。而我则因为力竭而涕泪横流,又或者是因为亲手杀死了“自己”而泪流不止。脑浆从“他”破裂的颅骨中流了出来。我丢下石头,逃进了森林中。
我把能找到的一切食物都塞进嘴里,想恢复点力量。我没有再看到任何追踪者,纳库麦人大概在很久之前就已放弃了追踪,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就这么放过我。如果再落入他们掌中,我定然保不住性命。我只能继续寻路逃亡,但眼下正置身于纳库麦的首都,往别的方向走,都只能让我更深入这个国度。幸而还有一条路可以让我逃出生天。我面朝太阳的位置,找准了指向西北方的路径,朝那个方向一路走去。
我已筋疲力尽,连这寻常的旅行都变得无比困难,但至少神志还清醒。我每天缓步慢行,跟着溪水汇入河流,一步步走向大海。
河口处总有纳库麦的城市,但那些城市都建在树上,只有几座简陋的房子搭建在码头旁。他们并不擅长利用水流,不像我们穆勒人。我不禁想起从穆勒的斯利夫航行出海的巨型船队,它装载着数千人的部队,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征服了亨廷顿。纳库麦人不会建立起这样的船队。但从其他地方来的船只会在这里停靠,而这些船只是我逃离纳库麦的唯一希望。只有逃出去,我才能把有关纳库麦人交易物的消息传给父亲。
我一直等到了晚上,然后从纳库麦的城市下方走向大海。我在森林边缘处停下,然后背对码头沿着海岸线走了几公里。我时常看见有船只从港口出发入海,如果不是体力衰退,无法像以前那样游泳的话,或许我就能爬上一艘这样的船逃离纳库麦。
但现在,我只能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睡觉。
我在半夜猛然醒来,气喘吁吁浑身是汗。我梦见了另一个我。不,它不是我。在森林里,我亲手杀了它。我梦见那个它长大成人,并要来杀死我,我和它握紧了手上的刀子,再把刀深深捅进对方的心脏。接着我就从这个噩梦中醒了过来。
我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在梦中发出的喊叫声,还是远处什么人的叫喊打破了噩梦。于是我从藏身处探头向海面张望,看见一艘船正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擦过,那声音是一名正在收帆的水手在叫喊。
那艘船停入港口,并在那儿停了两天,我开始盘算等它再出航时,该怎么引起那些水手的注意,而又不让纳库麦人发现我的存在。
我找到了一根半腐烂的树枝,把它丢进水里试了下。它还浮得起来,哪怕因为虚弱无法在海上游出多远,但我好歹还能抱着这树枝漂浮在水面上。但我看见那艘船已离港,向西北方前进,朝我而来。我冲入水中,穿过拍向岸边的浪花,游至平静的海面上。水很冷,我只能抱紧树枝瑟瑟发抖。
船上响起水手的喊叫声:“有人落海了,有人落海了!”
我举起手向他们挥舞。
很快,我就被人从水中救至小船上,披着毯子,颤抖着看小船加速划向帆船。
“谢谢你们。”我说。
一名桨手笑了起来,但那笑容中藏着某种莫名的意味,而后舵手说道:“没什么,等我们见了船长再说。”
“你们从哪个国家来?”
他们看起来并不想回答,同时也让我怀疑他们是否听懂了我的问题。
“哪个家族?你们是哪个家族出身?”
舵手勉强道:“星尔。”
来自北湾的岛民。当我离开穆勒时,他们正在占领唯因全境。来自宛奇尔的使者正请求我的父亲发兵援助,以免步唯因后尘。可除了些许同情,他什么都没有得到。至少这些水手不是来自纳库麦的,他们还有些许仁慈去拯救落水者。我或许能活下去了。
船长看起来比他的水手略微友善点,当我被拉上帆船后,他甚至没怎么跟我说话。“国家?”他问道。“埃里森。”我谨慎地回答道,“我刚从纳库麦的监狱营里逃出来。”
他反射似的点点头,然后比了个手势。几名水手上前并撕开了我裹住身子的毯子。
“我的神啊。”船长说道,“那些混蛋到底对囚徒们干了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尽可给自己编点故事出来,我轻蔑地想着。但眼下的境况又让我心生惧意。
“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都是吧,至少现在是。”我说道。他摇了摇头。
“这就糟了。”他说道,“这可难办了,我该怎么给你定价呢?”
给我定价?我立刻记起宛奇尔的使者曾提到过,星尔人还以奴隶交易著称。
“展览呢?”另一名船员说,“把他放进笼子里,然后让人们交钱来看看他。”
“说得对。”船长说道,“所以,我们得把他弄到罗杰斯去,他们有马戏团。把他扔下去。”
他话音刚落,我就被抓起来,拎到了一个舱室旁。他们打开顶盖把我扔了进去。我重重地摔落在地,然后头顶的舱盖关上了。
没有光,空气也很污浊,但我还活着。我甚至没想反抗。被人当商品一样卖来卖去又怎样呢?变成尸体才令人绝望。
但罗杰斯位于大陆的西南端,这一路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等我到了那里,再辗转把有关纳库麦的情报带给父亲,会不会已经太晚了?我不知道,但这已无关紧要。在我被人放出来前,一切都已无关紧要。
他们注意到从我肩膀上额外长出的手臂了吗?可能没有。可能他们只顾盯着我的乳房和阳具看呢。但现在那手臂伸展了开来,轻挠着我的背部。这旅程看来会长得令人无法忍受了。
Chapter 5
怪物
我被锁在了这片黑暗中,赤身裸体,周身空无一物,栖身之所不过两平方米大小。我无事可做,更别说苦中作乐。只能从早睡到晚,但舱房里空间很小,我伸不直腿,只能蜷着身子睡,睡醒时又只觉得浑身酸痛。船一路向北航行,舱室内也渐渐变冷。当它再转向南时,又热得像蒸笼。我的身体上,甚至舱壁上都在往下滴着水。吸进呼出的空气都带着一股盐味。
是的,境况可能会比这更糟。眼下,我至少还能填饱肚子。每天早上,都会有个装满水的吊桶垂下来,晚上则装些长虫的臭肉和发霉的面包。我喝完水,吃完食物,再对着吊桶便溺,尽可能让这落脚之处能干净一些。而他们会把吊桶连带排泄物往海水里一扔,让波浪洗刷干净,再装上食物和饮水丢还给我。毕竟,哪怕最冷酷的农夫都会小心不让自己的牲畜生病,不让自己的财产贬值。
虽然有整整五个月没见过太阳,但我还能听见声音。从四壁传进来的各种噪声,是我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头顶有人走过时响起的脚步声,下方舱室中传来的哭喊声,帆布在海风中颤抖时发出的鞭子似的响声,船员早晚祷告时歌谣般萦绕不去的念诵声,还有人哭着对船长忏悔的声音,诅咒、争吵、玩笑,甚而还有人因为长时间待在海上而对男人产生了兴趣,摸索着想爽一下的声音。我慢慢知道了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鲁斯和高鼻子曾争吵过,尽管在我听来,更像是一次友好的争论。直到有一晚,其中一个人弄到了把刀子,第二天早上鲁斯就死在了甲板上,就在我置身的舱房顶上。在他们还没来得及清洗甲板前,血就穿过缝隙滴到了我身上。我听到高鼻子哭喊着请求宽恕,可他们还是拴着他的拇指把他吊了起来,然后朝他射箭,直至他失血过多而死。在被射中前,他还在不停哭泣求饶。然后第一支箭射中了他。他意识到自己是命中注定要承受这样的痛苦而死。而这痛苦其实也不过如此,那些要杀他的人技止于此了。于是他开始放声大笑,满嘴跑黄腔,嘲弄那些朝他射箭的人。在死前,他却讲了关于他母亲的感伤故事,有几个人甚至真的被这故事打动,哭了起来。或许是这故事,让其他船员决定给他个痛快,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脏。这些人真奇怪,一会儿残酷冷漠,一会儿又多愁善感,强大与脆弱合而为一,又那么快地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让我没法预测他们接下来会怎样。
而船长例外。他站立在这些船员中,就像灯塔立在惊涛骇浪中。他是船员们的父亲,耐心地听他们的抱怨,解决他们间的争端,宽恕他们的罪行,给他们分派任务,为他们做决定。他真令我敬畏,因为除了那些必须发怒以彰显权威的时候,他几乎从不发怒。他从不踌躇不定,也绝不会失去控制。每次他的脚步声在甲板上响起时,我都能立刻认出来,一步、两步、三步,不疾不徐,韵律十足。仿佛船舷承载着他,让他不用向这动荡不定的大海屈服。他让我想起父亲,让我想要回家。
但奴隶可不应对奴隶主抱有什么好感。这黑暗中无穷无尽的囚禁很快就让我无法忍受,只想付出一切代价去看看蓝天。我恨自己必须醒来,又恨自己必须睡去。我们穆勒人是马上的民族,而非海上的民族。我理想中的旅行是骑马奔驰,感受着马匹的血脉在我胯下奔涌;又或者是脚踩大地,自由奔跑,而不是像这样跟着船只在浪花间穿行,被永无休止地抛上抛下,左摇右晃,前俯后仰。
况且我造访纳库麦的旅行还有些事情没解决,而我身体的完全再生能力,并没有因为曾全力生出另一个躯体而消失。相反,把另一个自己割掉只能让我的躯体下决心重生出所有肢体。囚禁了几周后,我背上的那只手臂就已经完全长成,我甚至可以用它来给自己挠痒痒。其他肢体也开始从身体各处冒出来。有了足够的食物和水,又没法通过锻炼消耗掉获得的热量,于是所有的养分都变成了新的肢体或器官从身上冒出来。
当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了时,我觉得自己已失去了理智。我发现自己躺在克莱默河边的绿草地上,看着捕鱼的轻舟在微风的推动下逆流而上。萨拉娜躺在我身边,身上的长袍有意无意地敞开了少许。她永远知道露出多少肌肤才最有诱惑力。她在轻轻挠着我的痒,而我则装作没有感觉到。我看见了这幅景象,并感到自己正置身其中,却又清楚自己像一个球一样,蜷缩在这个满是热气蒸腾的囚室里。
臀部长出的第五条腿,正轻轻抽动着,眼看着就要长成了——这才是现实;乳房上正在滑落的汗水,黑暗,分崩离析的身躯,囚禁,一去不复返的自由——这些才是现实。
再生圈里那些完生体们就是这样忍受他们的日日夜夜的。在幻想中,他们没有在尘土和稻草中打着滚,不是像牲畜一样从饲槽中获得食物,他们的身体完满而自足,他们躺在河边,怀中抱着自己的爱人——那些不敢再想起,甚至不敢再承认他们还活着的爱人。
意识到这样的疯狂是逃离现实的唯一办法,但我却不允许自己借此逃避。我下定决心,让自己保持清醒,清醒地面对不可忍受的现实。
我的记忆力很好,虽然不至于过目不忘,但要回忆起在麻宝麻瓦房间里阅读过的历史书还是不在话下。于是我便调动全副精力分析了解到的一切。
穆勒——基因研究。
纳库麦——物理学。
伯德——社交名媛。
尽管能清楚记得这一切,我还是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过头去思考,甚至任由疯狂把我带上新的有用的方向,直到我能再看到点什么。我不需要记住一切,但需要看到更多。
舒瓦兹,他们一族已遁入沙漠不知所终,那位先祖曾经是一个地质学家。在这没有硬金属的星球,真是浪费了她的学识。
埃里森——神学,瞧瞧他们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吧。
木下——植物学,而现在被赶到了群山之中,他和他的子孙们指望种些什么出来?
汉克斯——心理学,用来对付那些疯子的,对我派不上用场。
安德森——那些叛乱者们一无所长的领袖,擅长政治学。
德鲁——梦和梦的解析。
他们都发现了什么可供出售的东西?我不知道。但我相信父亲图书馆里的藏书能补全未知的部分,提供更多线索,让我们能猜到其他家族正在秘密开发什么商品。有些家族可能已经绝望,自暴自弃,不再寻求向交易馆出售物品换取钢铁。例如当初的工程师,克莱默和维泽尔。他们已经变成了软弱易欺的农夫。毕竟,他们的专长在这世界派不上用场,渐渐断了传承也不足为奇。而后是库库艾,哲学家。他们的世界观显然并不受共和国的欢迎,可能他根本没能活下来创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族;也可能从他的观点来看,对这世界最大的反抗就是从此消失,就是死,这样他的子子孙孙就再也不会被这星球囚禁。
但最终,纳库麦和穆勒家族获得了钢铁。物理学和基因工程能在这样贫瘠的自然环境发展并产出有价值的东西。我们的产品没有贫乏之虞。纳库麦人的物理理论又如何呢?但考虑这个毫无意义,因为他们能靠物理理论换来大量的钢铁,并迅速击败我们。
而那时我可能还没来得及返回穆勒。
尽管不愿承认,但我或许未能抵御住疯狂的侵蚀。因为记忆中,好像有个像我一样的生命出现在了牢笼中,嘲笑着我。他看起来就像我认识的那个兰尼克,就像还处于青春期的我,只除了脑袋的一侧被敲开来,脑浆横流。但他还试着跟我友好地交谈着,只是到最后想要动手杀了我。我挥动自己的四只手臂掐死了他,撕碎了他。那一切深深地刻在了我脑海中。
然后是茹瓦,她嘴里叼着什么东西,犹自喋喋不休地向我吹嘘,说她终于把我父亲的睾丸咬了下来。她一面说,一面咀嚼着往下咽。“你就是下一个了!”她对我说。她身体里还孕育着一个丑陋的小杂种,长着一副扭曲的、像我父亲一样的脸。大概,十岁?他嘴角歪斜,目光呆滞,下巴上的口水闪着光。而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因为房间里没有光,只有在舱盖打开、放下或拉起吊桶的那一刻才有光亮一闪而逝。
一个来自穆勒的群山间的老妇人不停地给我送来箭矢,直到舱室里摆满了箭矢。
这些疯狂的白日梦中,还出现了我的父亲。我记得他教我如何从马背上俯身砍倒敌人,记得他以伤痛祭奠我,记得他把血抹在自己的脸上,告知我命运在何方。眼下再回想那段时光,我已能分辨哪些是回忆,哪些是白日梦,虽然那时,一切看起来都像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