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台地的边缘又是一道宽阔的山梁,很容易爬,但是山侧排着一层层破碎岩石,像是嶙峋的瓦片,要把车子往上拖一步都很艰难。我感到身上每一处皮肤都好像着了火,全身都泡在自己的汗水里。
头顶山坡上那个身影站直了身子,回头看我。它招了招手,示意要我跟上去。
“好!好,”我说,喘了一口气又说,“只是,慢点走,哎。”
但它没有慢下来,我必须继续赶快,可越走还是离它越远。
在它往上不远处是块圆形岩石,再往上就是天空。这意味着它马上要越过山顶,不知走向何处了。
我恐慌起来,把拖车猛力拉到一边,用石头垫住车轮,然后扔下它只身一人急急爬上山去。
幸好我这样做了。即使没拖车的负担,我也只能勉强走到山顶圆石边,然后我还得跪下来,手足并用地爬过这块石头,虽然它并不很大。
翻过这块石头,我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鞍形结构边上,再过去是一个更高的山峰。我可以看到许多公里远,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展开,慢慢地一点一点往上升。我们现在是在一个圆圆的鞍背形小山上,正处在奥利姆这个巨盆的底部。
那个身影就站在马鞍里面看着我。它头盔的脸罩反射着下山太阳血红的光辉。
我在山顶向他挥了几下手。
那块脸罩仰了起来,阳光的反射随之消失,然后脸罩玻璃又低下来变成了血红。
我跌跌撞撞地翻过下面一块圆石,攀上马鞍。我全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几乎都迈不开步了。
我的同行者总算留情,站在那儿没动。
不一会儿我已和它面对面站着。它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摊开双手:“我来了。”
没有动静。然后它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耳朵。一个简单明确的动作。
“你再也不需要全封闭头盔了,”我说,“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空气,可以呼吸,可以说话。戴着那东西你没法和我说话。”
没有回答。我抬起手模仿解开头盔的动作,但这也没能引起任何反应。
我向前走了一步,它就向后退了一步。
我抬起双臂,张开戴着手套的手掌,向它演示我怎么能伤害它呢?
可能我的同伴理解了这手势的意义。无论如何,它允许我走近了。
我从侧面向它靠拢,让阳光的反射慢慢溜开。这时我看出来了它是埃玛。
她和照片上几乎一模一样:棕色的眼睛,往下紧抿着的嘴唇,一两绺黑发。
我惊得呼吸都停止了。
“那么你真的活下来了,”我耳语似的说,“啊,埃玛。是我。我是说,我的名字叫雅尔玛·尼德兰德。我找到了你。我就是来找你的。我发现了你的日志。我希望和你们呆在一起。我不回去了,永远不。那边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我挥挥手和世界告别。“什么也没有,”我说,“我这一来就永不回还。”
她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沿着鞍形山的脊梁走去,并回了一下头看我是否跟着。
我紧跟在她身后,尽管脚下踉踉跄跄,视线却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越看她我就越看不够……埃玛·韦尔!她就站在那儿!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内心的惊喜难以抑制!即使走路她也很快,我必须努力才能跟上她赛跑运动员的步伐,但现在我觉得强壮,我能跟上。
当我们走到鞍背尽头的高峰时,太阳已经下山,我们停步站在四个黄昏镜像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现在她的脸罩玻璃上已经没有了反光,所以她瘦瘦的脸颊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我再次示意要她除去头盔,她摇了摇头。
她显得老了一些,这使我很高兴;这已是她生命的第四个世纪,看起来年龄和我差不多,她脸上刻着岁月留下的皱纹,眼睛里充满了智慧。
她拉着我的手领我爬上最后一个斜坡,登上了最高峰。
在这里我看到在峰顶最后一堆卵石下面原来是空的。就是说,她领我进了一间没有墙壁的房间。
房间地面上铺着平滑的石头,树立在地面上的只有一圈刻有沟槽的柱子,有我们身高的两倍。这些柱子支撑起的房顶也一样平滑,房顶上面就是那堆峰顶卵石,参差不齐,形状像锯齿。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埃玛笑了,领我从两根支柱间走进这间……亭子的中央。
房间里充满了黄昏镜像投下的光线,周围排着一圈柱影。整个混乱地域都在我们脚下,一望无际都是乱石,高低不平,明暗相间。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道,“这是不是你们的了望台,从顶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是不是个庙宇?你们的避难所是不是就在附近?”
她点点头。
我走到房间北面的边缘,正对着我们刚才进来的地方。一道宽阔的山坡往下延伸,最下面是模糊的阴影。
我在石头地板的边上坐下,十分疲倦,却又十分快乐。
埃玛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只手放在我的头罩上。
“我现在明白了你们为什么要远来此地,”我说,“不是因为害怕委员会,而是因为这地方本身。在这里火星才真正是火星,我们本来一直就应该让它成这个样子。一座古希腊庙宇,可以在这里对周围的大地沉思默想,一件雕塑,它的加工制造非常缓慢,由这个行星本身主宰。还有那些生命……地衣和苔藓,景天和沙地草,报春花和岩素馨……在水塘边顽强地生长,多么可爱。荒野中这么多的绿色草地。不久以后下面那地方就会成为一道林木线……—火星杜松,你看到过吗?啊,埃玛……我们拥有一个多么美妙的世界!多美妙的世界!”
她握着我的手臂把我拉起来,领我沿北坡往下走了几步。
我正迷惑不解的时候,她往下指了指,指着我们两人之间的那片地面。
在蓝靛一样暗淡的天空下,我开始很难看出它们,但随之我看清了她指着的东西,于是我想她一定听到了我说的那些话。
它们是高山花卉,一丛一丛生长在棱角分明的片状岩石间:龙胆和虎耳草,报春花和西藏大黄,在暮色中就像星星点点的浅淡色彩。
我再抬头看时,她已经不见了。我只瞥见一眼她迅速往坡下走去的身影。我一边使劲叫她停下,一边赶了上去。可脚下一绊,赶不上了。
“埃玛,别走,别走。”
天色已黑,我已经看不到她了。可能她的氧气没有了。
我试着爬回这道宽坡的坡顶,可无法做到。回到拖车那里是决不可能了。
我慢慢地把厚厚的面罩窝拉下遮住鼻子,把头罩的护目镜拉下来,再在保护服前臂操纵板的温度调节盘上把温度调高,然后往上爬,一直爬到一步也挪不动为止。这时我就躺下来。我不知道能否活过今晚。
我就这样躺在一块大石头的背风面,心里想着,她一定是氧气不多了。或者,这是个考验,用这个方法把意志薄弱的人剔除掉。明天早上她就会回来接我。然后我就昏睡过去。
晚上有好几次透骨的寒气把我刺醒了,可我只是挪动一下身子然后又睡着了。但最后寒冷终于战胜了疲倦,我坐直冻僵的身子,活动活动手指和肩臂来取暖。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夜已经长得好像过了许多年,而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混乱地域的黎明。第一颗镜式太阳阿基米德冲破遥远的地平线,世界于是由黑色变成了灰色;接着又升起两颗镜式太阳,又是一颗,形成早晨镜式映像的完整菱形。镜式黎明中的混乱地域是一片灰色,顶上罩着蓝灰色的天空。我喉头痛得厉害,头也一突一突地作痛。
一小时后太阳升起来了,灿烂的黄色光芒像凝胶一样滚过大地。
我一点一点地爬起来并攀上山坡,但我好像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山峰。
在峰顶我看不到一个用石柱支起墓顶拱石式的凉亭,虽说这仍是一个宽阔的鞍形小山。我翻过马鞍去看看另外那块山顶圆石,心想我可能在暮色中把它们弄混淆了。但这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顶,而朝南方向的山坡下面就是我的拖车。
我走到拖车边,喝了一大杯水,又吃了一点东西。
为了看个究竟,我重新爬上小山,把两个山头都走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痕迹。
有可能那些石柱在山顶上沉了下去,把那些峰顶卵石又带回了它们原来所在的位置。可是在石头下面却找不到任何裂缝痕迹。不过我发现了很多足印,虽然前天晚上埃玛的突然失踪确实奇怪,我仍有理由认定她的避难所就在附近。也许在小山周围的山谷里搜寻一遍的话……
我检查了一下前臂操纵板上的读数,不由地止步,猛地清醒过来。我的氧气供应不多了,按最低流量也只能维持25小时!
我简直无法相信。为了熬过夜晚我确实用了很多,但我怎么可能一次也没检查过就把氧气耗到这种程度呢?但是,如果找到了避难所,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我站在那里犹豫不决。
脚下是鞍背,两边是两座山峰。山上的石头都严密无缝。但那些石柱仍有可能重新升起,避难所就在附近,埃玛只是没了氧气,或考验我的决心,我的欲望……
我摇摇头。我不敢冒这个险。从那更高一点的北峰上退回来时,我心中很不情愿。
避难所可能就在脚下,是一座山底堡垒!
我咬咬牙离开了,下山来到拖车处,开始把它推下漫长的南坡,一件令人厌烦的工作。
我很快就发现经过一天漫长的跋涉,加之晚上露宿在外,我的体力几乎已经耗竭。拖车老是要沿着滑道脱手往下飞,好不容易把它慢慢地送到坡底,我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再往前拖已几乎不太可能。拖车前进成了不折不扣地在岩石的丛林中作野兽样的挣扎。
巨大的太阳带着它那群镜像满不在乎地在头顶烤着,天空好像要燃烧起来。整个世界,不管是石头还是天空,都放射出层次不同的耀眼红光,路上大大小小每块石头都跟着我的心脏一起跳动,好像我是在自己的身体里面行走,脚下的平原像一块视网膜或一根舌头一样破碎。既是行星,又是人。水塘白得耀眼。
我渴极了,跪在塘边吸吮冰面上极薄的一层水。
在一个水塘周围,一簇簇沙地草挣脱裹着它们的冰衣冒了出来,像是斜坡上的点点绿色奇迹。我呆呆在看着它们,可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继续走下去,在混乱地域不停地走,脑子里发狂似的回响着一首冬天的诗。
在一个峡谷的迷宫里我迷了路,疲惫不堪加上头痛也使我寸步难行。看了一下氧气读数,我开始怀疑我的愚蠢是不是把自己引上了绝路。这个想法像针一样刺痛我体内每一个细胞。我又喝了许多水,对了一下拖车上的无线电罗盘。我甚至掏出地图来试图查对一下方位,但最后还是把它抛到一边,有气无力地笑起来。
混乱地域的地图!真荒唐!
火星内部发生爆裂,引起忒色斯下面的一个大团块向上隆起。
周围的地面受到压力胀裂开来,其中最大的裂口就是巨大的瓦莱斯·马里诺里斯峡谷群。水从山上流下,透过变得松软的表土深深·渗入地底,并且在峡谷群的低洼一端汇聚成巨大的地下蓄水层。忒色斯不断地向上膨胀,对蓄水层的压力不断加大,与此同时地表也在继续不停地裂开。最后地下水喷涌出地表,巨大的水流从上而下向北向东在地面冲刷成道道鸿沟;而蓄水层上面的地表也就向下塌陷形成了混乱地域。
可我竟到这儿来了。这是我们仅有的一幅地图。古代的诗人们说,美丽从死亡中诞生;可我认为他们是在撒谎,面临着夭折的命运,他们以此来安慰自己。那一天,我感觉到了死亡的沉重压力。
所有那没有尽头的岩石,那在绿玉髓般的天空中炙人的太阳都已不存在,只有身前的几步路才有意义。
我觉得经过剧痛的咽喉的每次呼吸都像是一颗植物要把岩石变成自己的根。我感到我被烤痛的鼻子,我的咽喉和肺有一种不止不歇、永无餍足的饥渴,要把整个世界都吸进来。一旦停止饮喝空气,我就会死去。这千真万确,我甚至感到它在我内心冰冷、粗重的锉磨。
死亡就是病到极点,完完全全地无可逆转地身体崩溃,停止运转。死亡是彻底的机能障碍,我以前从未能好好地想象它。但现在我感觉得到在我的身体里它将是怎么回事。到那时我决不会想到它很美。
但死亡的危险也没能使我神志清明。整个混乱地域变成模糊一片,手足已无感觉;眼泪也控制不住,流下来刺痛已经龟裂的双颊。我无声地呻吟着,拼凑起最后一点意志力拖着车子,拖着脚步往前走。上一道小小的土埂,得把车子前部抬起来,把前轮放到高地;碰到一条长一点的沟,得绕回去避开来;车子歪了得停下来调.整它,即使是一块4厘米大的小石头,也得用力把轮子拖过去。就这样过去了漫长的一天,就像一个可怕的、模糊不清的、乱成一团的噩梦。
下山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射出扇形的光。
我坐在一块岩石上,本想热一点汤,吃一些剩下的糖果,但已经累得不能动了。我就坐在那里,看着我最后的一点点阳光慢慢地逝去。
太阳消失了,我已累得哭不出声,可我感到内心的呜咽声。
地平线上成菱形排列的镜式太阳像街灯一样闪亮,给黑暗的大地蒙上一层淡淡的光。
在那些紫红色的天空中有一只鸟,飞得很高很高,身上仍然带着阳光。我看到它展开宽大的翅膀在西风中翱翔,偶尔俯冲一下,偶尔拍两下翅膀,追随阳光而去。是一只峡谷隼,或是一只极地鹰。但更有可能是一只鸦类,一只大型西藏鸦。一只火星鸟。它们的基因谱系经过处理使它们可能在火星生活。
我想,那只鸟是一个理念。我感到渴,起身到车边取水喝。我应该清除保护服中的排泄物,集中在瓶子里再倒人拖车去加工回收。
那只鸟飘飞在混乱地域上空,用饥饿的眼光搜寻着。它一定是被风吹得向东了。
“应该往峡谷那边飞,那里有狐狸和鼹鼠。这里除了混居一穴的鼠兔和雪雀什么也没有。”
风往我胸腔里直灌,使我呼吸都不顺畅。我看到那只翱翔的鸟也摇晃了一阵子,然后又静止不动。知道吗,飞翔是一个奇迹,需要有胆量才敢起这个念头。
“你是个理念,尼德兰德。你必须喝一点汤,否则这个行星就会把你忘却。”
我喝了汤,吃了饼干、糖果和牛肉条,又喝了许多水,然后从车上拿出小望远镜朝南边看。
通过望远镜我看到一道又长又矮的峭壁,峭壁上依然闪耀着镜式阳光。那就是我要去的悬崖。在那边,我的左边,依稀有一个绿色的小点。
我又喝了点水,感到身上又有了水分。只剩下六小时的氧气了。我在太空服的口袋里装满食物和水瓶,带上望远镜,然后丢下拖车(未来的考古学家会发现它,为它绞尽脑汁),在镜式黄昏中往南跋涉。
那只鸟仍在头顶翱翔,我看清了鸟喙,断定它是只鸦。这可不是会平白无故消失的幻影,这是只实实在在的鸟。这时我记起在哪里读到过,说孤独的登山者爬到很高时会产生幻觉,好像山坡的前面或者后面有人和他一起攀登,这种事并不少见。我气恼地驱逐开这些想法。我不想重温一遍前面的经历。
最后一个镜式太阳下山了,温度急剧下降。火星的夜晚,温度低到零下40度。但是没有风,我的脸罩和护眼镜也很严实,太空服的加热器加上不停地使劲都让我感到暖和。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太空服把热气散布到全身的皮肤,而呼吸却使我体内冷得像冰。
我小心翼翼地却又坚定不移地往前走了一两个小时,同时查验自己留下的路标,每一步都留神注意。这以后疲乏和失水使我变得笨手笨脚,寒冷也不依不饶地通过肺部扩散到全身。每次呼吸都是对咽喉疼痛难忍的折磨。我渴,可我的水是冰;我累,可我的床是岩石。
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混乱地域的地面像是一片狼牙般的冰塔悬在头顶,而我就像在一道石头做成的冰川上往上爬。脑袋和喉头的疼痛像在咆哮,使我觉得我会因为疼痛而变瞎。我不敢坐下来休息,因为这可能就意味着死亡。走几步,站着休息一阵;走几步,站着休息一阵……这样一直走下去,永无休止。
随后我的氧气就用光了。我的脉搏发狂似的跳着。我确信自己就要死了。我怒骂自己:多愚蠢的想法,竟独自一人步行到这里来!你在想什么?空气像干燥的寒冰,我大口地把它吸进来又吐出去;我的咽喉已失去痛感,或者说已痛得不感到痛了。眼下就是个检验:在晚上仅靠火星空气能否维持人的生命?
一阵阵晕眩使我恶心,昏暗、黑影憧憧的世界在我眼中幻化成红红绿绿,于是我靠在一堵岩壁上,集中全身精力来保持清醒。
呼吸干冰。二氧化碳,氩,惰性气体,一大团氧气……压强都是390毫巴,或许在奥利姆是450……这行吗?看来行。至少眼下行。能动吗?我试了试,发现可以抬腿走路。
但现在寒气比原先更加透彻入骨。我无法思考,也难以举步,但又不敢坐下来。于是我跌跌撞撞地走着,慢慢地冻僵,接近死亡,氧气的缺乏也在杀死我的大脑。
许多小时过去了,我一直坚持着。缺氧引起了体内一种轻微的快意;严格地说,不是精神上的快意,而是一种肉体的轻飘感。
我迈步,站住,摇晃一下,心中只有一个清楚的意识:如果我不保持住平衡,可能就会从此飘走。
后来就是黎明来临。阿基米德毫无先兆就从地平线上冲了出来,使我大吃一惊。我已经忘了白日。嘴一咧,像个死亡的笑容,皴裂的嘴唇上就冒出了血。
“太阳……是个理念。”
镜式阳光显示出我竟然一直保持了向南。悬崖就在前方两公里处,再走过去我就看见了我留下的那面绿旗。
“确切无疑的标记,好极了。”我的头不痛了,并觉得有余力坐下来休息一会。
我差点儿没能重新站起来,不过勉力站起来之后余下的路虽然一脚高一脚低,却也走得还顺当。我的心情松快多了。
太阳正式升起后我已走到崖底下,现在的问题是爬绳梯。
绕过悬崖是不可能的,我必须从这里爬上去。
我一气爬上三节,然后用手臂挽住横档喘过气来。接着又上两节,又靠着崖壁休息;重复一次,又重复一次,直到最后我每块肌肉都像在尖叫,我的肺一张一收比鸟肺还快。
到了崖壁边缘了,可怎么翻过去又是个技术难题,我呆在那里,觉得胆寒。但一想到整个晚上都挺过来了,却在最后一关倒下去,真正令人心有不甘,于是我猛力往上一冲,扑在了平地上,我无力抬头,就手足并用,顺着绳梯爬到了车边。然后钻过自动闸门……真好不容易……进了越野车内,里面的空气说不出的暖和。
我跪着打开了车上的运转系统,然后就瘫倒在沙发椅上。
望着外面巨大的奥利姆盆地,新的一天给它洒满了一层浅黄,我冲着这一切伸了伸拳头。
“为了找你,我已走到了极限,埃玛·韦尔。”随后就睡着了。
我确实到了极限。整整一天我睡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傍晚,强烈的干渴使我醒来。
我发现自己全身僵硬,几乎无法动弹:左膝后面拉伤了一块肌肉,肌腱炎又使我右膝僵直,在爬绳梯时我的手臂和臂弯都擦伤了,疼痛难忍。
保护服脱下后一股酸臭,使我打了个寒战;我把它丢进了洗衣抽屉,然后到卫生间去冲洗。
对着镜子我吓坏了。我的胡子像一片留着麦茬的田野,汗渍像白霜覆盖着这片田野。脸颊和鼻子都已破裂,颜色苍白。
“他们得再生这层皮肤了。莱尔德博士一定会发脾气。”
又小又亮的眼睛深深凹陷进去,眼底下的皮肤发黑。这是我生命走到尽头时的模样,这是我尸体的模样。
我往脸上浇水,冰冷的刺激让我舒畅无比。生命之水,活的刺激。
我回到驾驶座位,望着窗外。
混乱地域的暮色,在布满一圈圈不同色彩的天空下是灰黑的阴影,在世界尽头则紫得发亮。但那不过又是新的一天。每过一天都在日历上画了一笔:即使活上一千年也还是如此。我以前过日子的方式,好像自己会永生不老,但现在我感觉不同了。不管生命延续多长,那一天总会来临,那是机能丧失,是彻底崩溃,是终点。卫生间镜子里的那张脸相信这一点。
所以我以前的生活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上。对生存的痛苦有:多的抱怨……我真是个大傻瓜,竟以为生命漫无止境,装出厌烦模样。肉体内部的节奏永不停摆,每一响都标示着数量有限的时:逝去了一刻,我们再也无法把它追回,可我竟忽视了这一点。我事好像自己是神,只身步行深入混乱地域,毫不顾惜自己的生命这个寒冷之夜让我明白了过来,可已吃尽了苦头。
而现在,看到天空云隙中泻下的光亮,看到乌云像黑暗的庞然产物耸现在北方的大地上,我感到所有我行动的出发点都是错误的。
我呻吟一声,拖步走到电热圆灶和下面的小柜前。笨手笨脚地像个木头人,我给一包俄式炒牛肉丝加了水并放到煎锅里去炒。我取出白兰地,对着瓶子喝了一口。牛肉的味道使我的肚子咕咕直叫。
多少次了,肖莱克嘲弄我,刺我,可每次他都是对的。我又喝了一个口白兰地。
“你是头笨驴,尼德兰德。一个白痴,一个傻瓜。你一直活得像只呆在洞穴里的鼠兔,而与此同时红色的火星像个陀螺似的旋转。一只拨弄石头的兔子,希望一次又一次得到相同的感受,只有当伯劳抓住了你,把你按在刺丛上刺穿时你才真正活着。”
又一口白兰地,像火一样流下,使我脑袋里晕乎乎的。我把炒牛肉丝倒进一个碟子,搁在小桌上坐下来吃。车内只剩下小圆灶的微光了。我打开一盏灯,车窗上出现车内物体昏暗的映像,窗外多云的天空因而变得模糊。吃了一会儿,我把刀叉搁在碟子边上,凝望看固外的夜色。
“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第二天我顺原路返回,在勘探处那段生活经历中学会的技术来了,我一个劲地拼命往前开。
在那段岁月里,我开着车在火星上到处跑,真是一段美妙的时光。从我的手上,从开车的动作本身,我记起了这一切,这使我一路上一边驶过一个又一个路标,一边又东西可以思索。
下午刚开始,我已经沿斜坡上了方山,驶进了旧水站的院子。
所有的人都从房子里拥出来,围到车边迎接我。
当我笨拙地从自动闸门慢慢爬出来时,看到他们都睁圆了眼睛,脸上—充满了怀疑和惊愕。
我明白了一个先知从荒漠活着回来时是什么样的场景了。我觉得我的胡茬应该是飘拂过膝的长须,手上还应该拿着书简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科萨咧开嘴笑了,汉娜想扶着我走,我却生气地一把推开她,一瘸一瘸地穿过院子,进了最大的那个帐篷,大伙都在后面跟着。
“你这是怎么啦?”比尔的话音中满是惊恐。
我省略了大部分细节,只给他们说了个大概。
当我讲到在悬崖上我决定步行时,汉娜从牙缝中吸进一口冷气,好像我仍然处于危险之中似的。
当我提到我没有氧气在露天过了一夜时,科萨吹了一声口哨。“我怀疑这事以前是否有人做到过。”他说。
这话引起了我的兴趣。后来查对了一下,我发现在开赛·瓦利斯有4个登山者把拖车掉进了深沟(这种事很容易发生!),被迫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仅穿着保护服在高于基准面两公里处露宿了一晚。两人死亡,另外两人在第二天得救,这样说来,我并不是第一个在火星表面靠自然呼吸度过一晚的人,但也差不多远。
听完了我的故事,比尔说:“有一条给你的无线电信息。他们要你尽快赶回巴勒斯。显然他们要你率领一个探险队去冥王星主持为冰柱群的刻铭仪式。”
“为冰柱群刻铭?”
“以纪念在内战中的死难者。探险由委员会资助,组织者是塞尔科克先生。他希望他们能早日成行,他想告诉你一—他希望探险队尽早到达冥王星,使刻铭纪念能和委员会成立350周年赶在同一天。”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狠狠地刺我,肖莱克!刺得我活起来!
当然哕,我周围的人都呆呆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疯子。
是的,我能看出他们在想:这个人在混乱地域转了一圈,又遭受了缺氧的折磨,这杀死了他的许多脑细胞,最终使他变得不正常。这就是拥有怪僻的名声带来的麻烦;一旦你有了这个名声,即使是最普通的行为也会显得古怪,仅仅因为那是你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