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搭理她的胡言乱语,只希望酒会宾客赶快增加。现场有许多军事执行官、财务官、审判官、统帅、议员,豪门家族的领袖也随处可见,还有一些富商,加上两名奥林匹克骑士。上千个人过来与奥古斯都寒暄问候,老一辈的还提起天王星与其一号卫星遭到流寇攻击,也有人聊起新的狂怒骑士已获授甲,海卫一上发现阿瑞斯之子据点,或是地球荒废的陆块上又有瘟疫肆虐,诸如此类荒唐流言。都不是什么正经事。
不少人将火星首席执政官拉到旁边(是以为附近几百双眼睛都看不见吗?),那些口蜜腹剑的小人一下说风向转了,一下说起了大浪,听在明白人耳里,其实都直指同一件事:奥古斯都失去最高统治者的宠信,正如我被他当成石头,一脚踢开。
他们的对话与我如此遥远,仿佛在天上航行的战舰。我的心思飘向最高统治者。她就在舞池彼端的高台上,与主宰几十亿人性命的诸多家族领袖谈笑,看起来那么靠近,那么有人性,那么脆弱。
她身旁有三名女子,被人称作三御史,也就是神话中的“复仇三女神”。她们是最高统治者最信赖的三姐妹。奥克塔维亚的容貌与其说美丽,不如说“英姿焕发”。她表情平静稳重,像座山脉,沉默就是她的力量。我注意到奥克塔维亚鲜少发言,只是专注于聆听,一如高山总会吸纳山顶与山谷间或疾或徐的各种风声。
旁边一棵树下有名男子,他的身躯与树干相较也毫不逊色,酒杯在他手中显得迷你且精巧。他的衣服上别着翼剑徽章,象征拥有舰队的军事执行官。见我走近,男人脸上挤出微笑。
“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卡努斯低吼。
我朝经过的粉种弹弹手指,从冰碟上取了两个酒杯,递了一杯给卡努斯:“在你动手杀我之前,应当好好喝一杯。”
“说得好。”他先喝光自己原来拿的那杯,再从我手上接过酒,眼神流转,“你不是会在酒里下毒的那种人吧?”
“我没有那么细的心思。”
“和我一样。不像身边那一整窝毒蛇……”他笑起来会让人想到鳄鱼。卡努斯暗金色的瞳孔紧盯着场内众人,一口气喝光酒:“这酒会的风格还真颓废。”
“听说是贾王打点的。”
“他只能在月球这种地方装成金种,”卡努斯沉着声音,“我实在很讨厌这鬼地方,”他从侍者那儿取来食物,“吃的东西很复杂,其他东西却都太浅薄。不过,据说第六道菜能教人回味无穷。”
我察觉他语调有异,便双手抱胸往场内望去。卡努斯是非常可怕的人,但我在他身旁反而意外放松。至少我们都不会假装喜欢彼此,因此也不用伪装——至少不像我面对别人时那么夸张。
卡努斯低笑:“朱利安应该会很喜欢这种场合,那小子扭捏做作,实在被宠坏了。”
我转头说:“卡西乌斯只说弟弟的好话。”
“卡西乌斯啊,”他似笑非笑地哼两声,“卡西乌斯也是半斤八两。他小时候玩弹弓打伤一只鸟,哭着跑来找我,因为他知道得把小鸟杀了才能不让它受罪,但他下不了手。我就拿石头把鸟砸死,和你做的事情差不多。”卡努斯冷笑,“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促成适者生存的进化论。”
“老兄,朱利安好歹是你亲弟弟。”
“他和婴儿一样会尿床——尿床啊!而且他每次都偷偷把床单拿给佣人,好像觉得佣人不会主动处理,还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这种小鬼居然受我母亲宠爱,还能继承我父亲的名声。”他又从粉种那边拿了杯酒,“我们家想把这件事塑造成悲剧——悲剧个头!根本是优胜劣败!自然法则!”
“朱利安比你更有气概,卡努斯。”
卡努斯扬起嘴角:“哦?你倒是解释一下。”
“在充满刽子手的世界,表现出仁慈比起表现出残酷需要更多勇气。像你我这样的人只是随波逐流,等着死期的到来。”
“你的死期倒真是不远了。”他朝我的锐蛇点点头,“可惜你没出生在我家。我们还没读书识字,就要先学会使用锐蛇。我父亲要我们自己打造武器,为武器取名,睡觉也不离身。生在我家的话,你或许有点儿胜算。”
“那我反而好奇,假如你的家人不是用这种方法把你养大,你会变成怎样的人?”
“我还是我,”卡努斯喝着酒,“我有这么多弟妹,却还是得对付你。因为我在这方面最出色。”
我凝望他一会儿:“为什么?”
“什么东西为什么?”
“你拥有一切,卡努斯。财富、权力,七个弟妹——还有多少表亲堂亲?父母相当喜爱你,但……你却站在这儿一个人喝闷酒。你想杀死我身边的人,一副人生最大目的就是消灭我的模样。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使贝娄那家族蒙羞。使我们家族蒙羞就别想活命。”
“所以是尊严问题?”
“什么事情说穿都是争一口气。”
“对着风大吼一声也是一口气。”
他摇摇头,语气更加沉重:“你会死,我会死,人人都会死,可是宇宙仍会继续运转,毫无挂碍。所以呢,人生说穿了不过就是你说的一声大吼,或我说的争一口气。那口气代表我们想怎样过活,还有倒下前姿态漂不漂亮,”卡努斯身子往前一探,“所以,说穿了就是那口气,”他视线忽然掠向另一边,“争一口气,还有争风吃醋。”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她”。
在一片金、白、红组成的海洋中,她穿着一身黑,鬼魅般滑下升降梯,穿过人造的森林。她带着明眸浅笑,回应那些因为她仿佛身着丧服而转头瞪视的人。她的黑像是对金种世界的玩乐不屑一顾,像我身上这袭军装。我想起她温暖的身体、淘气的声音、颈间的气味,以及善良的心。我看得太专注,差点儿儿没察觉她身边的人是谁。
真希望我没察觉。
那人是卡西乌斯。
那个在寒冬中照顾我,让我想起伊欧的梦想的女孩,身旁竟然该死的伴着卡西乌斯。他搂着野马的腰,嘴唇在野马耳边低语。卡西乌斯·欧·贝娄那曾一剑刺进我腹部,现在又在我心脏划下一刀。
他有浓密光亮的头发,英雄般的下颚,稳健的双臂。他的肩膀孔武有力,是个天生的军人,但脸庞却像是为了宫廷生活而生。最重要的是,卡西乌斯身上有晨曦骑士的旭日徽章——所以传言是真的——场中惊呼连连。最高统治者已将他收为十二骑士之一。尽管我的院训成绩胜过他,但他爬得更高,卡西乌斯仿佛被钢铁金种附身,在月球的竞技圈里一路过关斩将。我也在立体全息影像上看过片段。当对手早早倒地、几近断气时,他仍在血斗场上昂首阔步。
此时此刻,在酒会上,他发出光彩,耀眼迷人,露出白牙对大家微笑。卡西乌斯拥有我这具金种身躯的一切优点,甚至远远超出——他的脚程比我快,身高相仿,但长相更帅,家世好,笑容能使多数人觉得他好亲近。也就是说,他不像我这样身负重担。但为什么连那女孩也归他所有呢?除了伊欧,没人可以和她相比。但她不知道卡西乌斯多么卑劣、心肠多么残忍吗?
现在我不能见她,我连靠过去听她的笑声都无法忍受。如果她看见我,我大概会彻底崩溃。在她眼中,我会找到什么?罪恶感?尴尬?我成了她幸福中的一道阴影?还是说,被我看见她和卡西乌斯在一起,她根本不在意?如果我走上前,说不定她还会觉得我很可悲?
我的心好痛。我不是觉得野马与我的仇家在一起,就代表她很无耻,我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野马与卡西乌斯亲近,代表她确实喜欢卡西乌斯。只是,这么一想让我的心更痛。
“你也看到了……”卡努斯重重搭上我肩膀,“没人会想念你。”
我胸口一紧,走过人群,搭上小型升降梯往下一层,逃离这些只会伤人的金种。我躲进林子,找到一座湍急小溪上的桥,靠着栏杆大口吸气。每吸一口气就对自己发誓——
我不需要野马。
我不需要这些贪婪的人在身边。
我受够了这些勾心斗角的游戏。
我受够了孤军奋战。
我不是好丈夫。
我的妻子不让我成为父亲。
我不够好,不配当金种。
我配不上野马。
我的任务失败。我无法爬到更高的地位。
但这一次,我不会失败。绝对不会。
我用颤抖的手取下戒指,觉得精神一阵错乱,不停涌上干呕的感觉,身体里没有一处觉得正常。
我将冰冷的戒指按在唇上。只要说几个字,就可以消灭这一切腐败。当我说出“打破枷锁”后,维克翠会消失,卡西乌斯会消失,奥古斯都会熔解,卡努斯会灰飞烟灭,野马也会死。然后,太阳系各处都会发生大爆炸,红种将在这片混乱中崛起,开创出无人能看见的未来。要信任阿瑞斯,信任他。他心中有计划。
打破枷锁。
我很想说出口。那四个字是伊欧给我的遗言。但我就是说不出来。该死,快挤出声音,快张开嘴巴……但我办不到,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因为我的意识最深处有个声音,它告诉我这样是不对的。这不是因为我排斥暴力,也不是因为同情将死于爆炸的人。
只是因为愤怒。
杀死这些人到底可以证明什么?解决什么?这怎么可能会是阿瑞斯的计划?
伊欧曾经说过,要是我能爬到高处,就有人会追随。但我还没爬上去,还没达到她对我的期望。我还没成为任何一个人的榜样,就要沦为刺客。有什么借口可以掩饰这个真相——我只是想放弃了。我想将梦想交给别人完成。阿瑞斯根本不认识伊欧,也没见过她眼神里的火光。可是我看过。要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也得等到我建立了新世界,一个伊欧能安心养大孩子的世界。那才是她的梦想。她奉献自己的生命,为的就是不要再有别人牺牲。
我也不愿再让别人操纵我的命运,尤其是此时此刻——我不会因为相信阿瑞斯,就抛下伊欧的梦想。
我不会因为相信阿瑞斯,就牺牲我对自己的信念。
我抹去泪痕,怒气转为决心。一定有别的办法——更好的办法!我明明已经看见联合会的缺陷,很清楚该从何处下手,也了解金种内心的恐惧。这与红种是否可以翻身无关,我们也无法通过炸弹、攻击或革命来达成目的。金种畏惧的事物很简单,也很残酷。它的历史与人类同样悠久。
那就是自相残杀。
Ⅱ
分 裂
若你是狐狸,就扮演野兔;
若你是野兔,就扮演狐狸。
——洛恩·欧·阿寇斯
第十二章 柳
我回到酒会主场。
金种已就座,这种场合里仍有许多繁文缛节。我笨拙地窜回桌边,收回飞马坠子放进口袋,拉好衣服,无视诸多不解的目光,离开奥古斯都家族的位置,朝目标走去。我经过普林尼身边,他不断用气音喊我,但我没理他。他根本没摸透我的底。普林尼喜欢制订规则,但我喜欢打破规则。
我从那些高贵家族旁边经过,不断吸引众人的目光。累积起来如同滚下山崖、越来越大的雪球。他们眼神的重量赋予了我更多冲劲。在他们眼中,我看来可能轻松随兴,双臂肌肉紧绷,像是随时会弹起狠咬的坑蛇。几千双眼神凝在我身上,耳语交织出一片网,朝我的目标铺天盖地而去。那人坐在长桌边,身旁围着家人——都是形象完美的金种——正专心聆听最高统治者致辞。奥克塔维亚在台上说,要大家团结,要金种维持至高无上的秩序与传统。目前还没有人敢出面拦我,或许是因为他们无法理解,又或许是他们因我散发的杀气而感到畏惧。
贝娄那家族终于听见窃窃私语,几乎同时转头,至少有五十人一起望着我——一个全身黑色戎装、只经过学院训练和研究院模拟星战、根本没受过真正考验的年轻人。以前有些人觉得我很疯狂,有些人觉得我很勇敢,此刻的我两者皆是。我放下重担,甩开那些期望,不被压力击垮,带着决心,轻巧转过身,在心中告诉自己:我必须向前冲,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最高统治者演讲到一半,语调中出现犹豫。
无法回头了。我嘴角一扬,脚跟一蹬——
所有人安静下来,看着我在低重力环境中高高跃起三十尺,重重落在贝娄那家族的宴会桌上。碟子迸裂,侍者走避,连他们的家族成员都忍不住向后缩。开始有人对我吼叫,也有些人连不慎洒出酒都没注意到。最高统治者射来目光,眼中写着好奇。三御史在她身旁骚动,普林尼表情如槁木死灰,紧抓着膝盖。他身旁的胡狼像一头在沙漠里独行的动物,神情诡异难测。
我穿的不是皮鞋,而是厚重的军靴,因此踩过桌子时瓷器全都粉碎,盘子与布丁面目全非,鲜嫩的牛排被榨出汁液。我觉得血液盈满全身,整个人飘飘然。我拔高音量说话。
“请各位注意,”我踩碎一盘豌豆,“你们可能知道我是谁——”尽管气氛紧绷,但还是有人笑出来,谁不知道我是谁?知名度取决于价值,而我的价值并非来自权位,而是因为我是茶余饭后的笑话。最高统治者身边的三御史与她交头接耳,塔克特斯咧嘴大笑,卡努斯露出一脸焦虑,倾着身子想看清楚,维克翠朝胡狼浅浅一笑,安东尼娅用手肘撞了身边一个高挑沉静的金种——但我不想看野马。普林尼忙着对奥古斯都嚼舌根,但火星首席执政官扬手要他别再啰唆。“各位可以听我说说话吗?”我问。
看来是可以。
“小伙子,你给我坐下!”有人嚷嚷。
“那你去把他打下来啊,”塔克特斯醉醺醺地嚷回去,“你不敢啊?我想也是。”
“如果有人不知道我是谁——我目前是奥古斯都家族的枪骑兵,不过呢,我再过一两个小时就要卸任了。”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有人叫我火星收割者,我曾击败一名全身武装的圣痕者骑士,也曾率军直捣奥林匹斯山,俘虏所有学监。我叫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我蒙受不白冤屈。
“所谓的圣痕者,传承自钢铁金种先祖,也就是最强悍、最高尚的征服者。但各位眼前有个家族抛弃荣誉与节操。有一群腐败的骗子、懦夫,他们用狡诈的手段非法窃取我主君的首席执政官地位。”
我再次踏碎桌上的盘碟。老实说,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在幕后使诡计?反正有煽动力就好,至少有很多人这么怀疑,那就让他们戴上坏人的面具吧。卡努斯马上有了反应,甩出锐蛇朝我冲来,但贝娄那家族的首领(也就是他的父亲),堂堂的凯旋将军,做出手势要他退下。军事执行官凯兰想扯我的腿,将我拉下桌子。隔壁的凯格妮似乎想用锐蛇砍断我脖子。贝娄那家族里的年轻女孩都觉得我杀了她们的亲戚,是十恶不赦的恶魔,但她们根本不明白我真正的模样。贝娄那夫人说不定早就看透。她的模样像是一脚踏入棺材,即便身旁子孙满堂,仍像一头形容枯槁的母狮。许多人望向她和她丈夫,我见到她纤长的右手不断颤抖,仿佛想找把刀将我大卸八块。
“这个家族已污蔑了我两次。先是在学院训练场的泥沼,接着是研究院训练之后,他,她,还有他……”我指着在花园围殴我的那些人,也看见坐在长桌前端的卡西乌斯。他坐在父母身旁,与野马并肩。她面无表情——是失望?还是气愤?或者觉得很无聊?但她忽然朝我挑了一下眉毛,与我视线相交。我走过去,对着卡西乌斯面前的酒瓶一踹。场上众人目光因此集中起来,如同光线被黑洞吸入,时空瞬间冻结,接着扭曲,连呼吸声都随之静止。“依据金种律法,无论何时何地、对象是谁,人都有捍卫自己荣誉的权利,也因此,从地球的远古大陆直到冥王星的冰封盆地,只要是金种,都能提出挑战。各位先生女士,我是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既然有人无耻地玷污我的名誉,我现在就要求一次平反的机会。”
我一踢,酒泼向卡西乌斯的大腿。
他瞪大眼睛,会场则爆出吼叫。塔克特斯跟着黎托、维克翠和首席执政官身边的旗手军官侍从冲出,寇佛斯家族、裘利家族、佛勒斯家族以及帕克斯所属的忒勒玛纳斯家族,都有人持着锐蛇准备过招。这个冬夜被各种恶言恶语划破宁静,三御史中身材最魁梧、肤色黝黑的艾迦从最高统治者那桌探身向前,声如洪钟:“不准放肆!”
但这只是一切的开始。
我的双手颤抖,就像过去身在矿坑一样。如今身边毒蛇环伺——这点也跟以前一样。
坑蛇很难被发现,也没有声音。它们黑如瞳孔,潜伏于阴影中,总伺机偷袭。但当坑蛇逼近,人自然会产生恐惧。那感受与钻头轰鸣、脉搏鼓动不同,也与凿穿百万吨岩石的摩擦、地底的酷热以及防热服内那些汗尿臊臭不同。只有死亡才会带来那样的恐惧,犹如一层阴影,掠过灵魂表面。
同样的恐惧环绕着我。被这么多圣痕者包围,就像有无数金色蟒蛇吐信,发出咝咝声,仿佛某种能将人拖进地狱的原罪。
积雪在我的军靴下粉碎。最高统治者开口,我俯身行礼。但她也只能呼应荣誉与传统。比武本是金种文化的精髓,因此奥克塔维亚今日特别破例,容许我们在酒会场地进行决斗。这桩仇怨必须在此时此地、在金种精英面前做出了断。她对自己新选的奥林匹克骑士太有信心——这是当然,她没理由没信心。当初卡西乌斯几乎都要杀死我了。
“我们不像古时的懦夫。面对仇怨就该挺身而出,以自己的血与骨去承担,一切在血斗场上解决。Virtute et armis.”
凭着勇气,凭着武器。想必奥克塔维亚已和参谋讨论过,认为卡西乌斯武艺在我之上,胜负早就拍板定论。倘若她不是那么笃定结果对自己有利,恐怕也不会容忍我到这种地步。
“如钢铁金种先祖那般奋勇作战,血斗场上也以生死论输赢。”她宣布,“有无异议?”
我就等这句话。
卡西乌斯与我都没开口,野马上前想阻止,但御史艾迦摇摇头,示意她别多嘴。
“那么今日,res, non verba.”采取行动,无须空谈。
棕种推着车,将餐桌从冰原上挪开,腾出决斗场地。普林尼纠缠着奥古斯都,黎托、塔克特斯、维克翠以及火星上好几名军事执行官也围在附近。他们个个身份显赫,都是出色的武士或政治家。胡狼站得远远,个头也比多数人矮小,脸上没有表情,也不与人交谈。我猜他其实有话要对我说,只是不能被别人听见,但至少他看来并不生气。或许经过院训之后,他相信我并非一时冲动。胡狼朝我点点头,仿佛读到我的心思。总之,我们仍是同盟。
“闹得这么大是为了我还是你的尊严?又或者是为了爱情?”到了首席执政者的面前,奥古斯都开口问我,眼神像要将我挖开,看看底下到底埋藏怎样的意志。我下意识转头瞥了野马一眼。都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会让我分心。
“你还太年轻,”奥古斯都低声说,“故事里面写得并非事实。爱情这东西没有那么坚定不移,尤其我女儿更不可能这样。”他沉默几秒,想了想,又说,“她个性和她母亲太像了。”
“主君,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小情小爱。”
“不是吗?”
“不是,”我朝他低头,努力回想马提欧教过的金种雅言,“父之名为子之责,大家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我单膝下跪。
“你不是我儿子。”
“的确。主君的儿子已遭贝娄那家族杀害。您的长子克劳狄乌斯是个楷模,青出于蓝,胜于蓝。正因如此,望您给我机会。对手是敌人家里最受宠的儿子,我要将他的头颅摘下来献给主君。与他们政治角力没有任何意义,血债就该血偿。”
“主君,朱利安与卡西乌斯不一样……”普林尼还想插嘴,但奥古斯都完全不理会。“我恳切祈求您的祝福,”我继续逼迫,“主君,您还能保有最高统治者的宠信多久?一个月吗?一年?两年?她即将拿贝娄那家族来取代您,否则怎会极力提拔卡西乌斯,又笼络您的女儿?再加上您的儿子已经堕落,变得跟银种没两样,您可说已无继承人选,担任首席执政官的时代也将结束。但我认为这都无所谓,您的器量岂止火星首席执政官?主君,您应该成为火星的王。”
奥古斯都目光闪烁:“我们的社会中没有王。”
“那是因为没人有勇气为自己铸造一顶王冠,”我回答,“眼前的这个就是第一步,给最高统治者一点儿颜色瞧瞧。请主君容我成为奥古斯都之剑。”
我从军靴抽出一把短刀,利落划过自己眼睛下方,一串鲜红色的血泪滴落。这是历史悠久的祝福仪式,传承自钢铁金种的先祖,昔日的征服者。现在的人见到常会感到震惊,进而缅怀起金种往日的武勇。同时,这仪式也源于火星,象征铁与血。当年火星舰队在地球的北极击败名气响亮的不列颠舰队,又驱逐霸占日出小行星带的军阀。奥古斯都的双眼如被风吹过、正在闷烧的煤炭,缓缓放出光芒,蓦地起火燃烧。
我骗到他了。
“我将祝福授予你,将荣誉寄托于你。”他往前倾,“起来吧,黄金之子,钢铁金种之身。”奥古斯都用手指抹抹我的伤口,在自己眼睛底下抹上血痕,“请起,火星的勇士,请带着我的愤怒出征。”
我起身。众人旋即窃窃私语。现在,情势已经不再是两个年轻人的意气之争,而是两大家族各派出代表,决一死战的战场。
“Hic sunt leones.”此处有狮。奥古斯都仰起头,神情中有赐福,也有挑衅。他太傲慢了,还以为我是要讨他欢心。但是我同时也明白,这样的发展如同在火药桶边划火柴。然而,奥古斯都的眼神流露出欲望。他想见血,想要权力,一如现在的我,我想要能继续呼吸。
“Hic sunt leones.”我回应。
我走向场地中央,途中对着塔克特斯和维克翠点点头。两人碰碰锐蛇握柄,其他人也跟着示意。我们这方士气似乎相当高昂。“祝你好运。”塔克特斯说。
夜空之中有许多战舰移动着,树影随风摆荡,远方都市灯火闪烁,地球悬在空中,像颗肥大的卫星。我从前臂解下锐蛇。
卡西乌斯的母亲亲吻他的额头,野马趁机来到我身边:“你又自愿当别人的傀儡了吗?”她问。
“你不也自愿当别人的战利品?”
她皱起眉头,嘴唇微噘:“你竟然这样跟我说话?我都要认不得你了。”
“彼此彼此,弗吉尼娅。你现在成了奥克塔维亚的部下?”
其实她没有什么变,只是我俩之间的鸿沟太难跨越。我仍因她而胸口一阵紧绷,双手仍因想碰触她却不知是否妥当而尴尬。我想拥抱她,告诉她这都是在伪装,我不会沦为她父亲的玩物,我有更远大的抱负。我追求的是善——虽然可能不是他们眼中的善。
“现在又改口叫我弗吉尼娅了?”她仰头朝我露出一个苦笑,环顾周围近两千名等着看好戏的圣痕者。“其实这几年我也思考过……或者说,我一开始就这么怀疑,只是,实际与你接触后又有点儿犹豫。但我现在还是想问问——”野马的双眼晶莹闪亮,仿佛要将我穿透,“你疯了吗?”
我看了看卡西乌斯,问她:“那你呢?”
“你吃醋?还真是成熟,”她凑过来低声说,“你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你以为我自己没有任何计划吗?你真以为我出现在这儿是用下半身思考的结果?拜托,我可不是发情的母狗,但为了保护我的家人,我必须采取必要手段。你呢,除了自己,还有谁要保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