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离开,在门口被他叫住。“你救了我一命。除了你之外,只有一个人这么做过。谢谢,戴罗。”
“告诉你的皮肤长快点儿,免得错过闭幕酒会。”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在恍惚中度过,全部心思系着伊欧,也系着我与她失去的未来。我无法摆脱那种凄凉,就算去训练场把自己练到极限,还是甩不开那感觉。我变得沉默,不再与朋友联络。都无所谓了。至少对我而言,与如此巨大的哀痛相比,原来的生活仿佛梦幻泡影。唯一注意到这件事的人是狄奥多拉,她使尽浑身解数要帮我振作起来,甚至提议我可以从城塞花园挑个花伎。
“与其被那些从气体巨行星来的粗人挑走,花伎会更愿意跟着你,阁下。”她这样告诉我。
爆炸案频传,消息自然传遍城市上下。联合会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很好,转播内容都是讲如何进行救灾,指示各层级如何处理潜在危机。黄种的心理学者登上媒体,分析阿瑞斯的人格,结论是他年轻时可能性生活受挫,因此才对整个世界有过多控制欲。紫种的演员、艺人出面募集资金,声称要协助受害者家属。贾王表示,要提供自己财产的百分之三做慈善用途。黑曜种与灰种部队开始攻打阿瑞斯之子在小行星上的“训练场”。事后,几名灰种反恐专家召开记者会,表示已经逮捕恐怖攻击的元凶,但那些恐怕是从矿区或月球贫民窟随便拉来的红种替死鬼。
这是一场荒谬的大戏。金种导演得很漂亮,他们躲在幕后,塑造出各色族对抗红种恐怖分子的态势,仿佛一切都与金种无关,而是以联合会为首、整个社会一起承担。而且,因为大众的牺牲奉献和服从,联合会即将获胜,人类继续繁荣。
真是狗屁不通。
另一方面,总得有人担下责任。因此火星首席执政官成为众矢之的,质疑声浪四起。为何阿瑞斯之子的行动会从火星蔓延至月球?想必会有人这么问。金种内部就像个被捅的蜂窝(如我所料),不过,庆祝酒会仍然继续。我在一旁看他们勾心斗角,只想躲在会议与酒宴中,不愿亲自面对恐怖分子。只有这样,金种才能隔绝那些恐惧。
这些原本都是我在意的事,可是对我而言,现在它们像是飘忽的幻影,仿佛是上辈子的经历。过去比起当下更清晰、更强烈。
我摸着挂在胸前的炸弹,懊悔盈满心头。米琪将它做成飞马形状,与我进入学院时配挂的项链一样,不过,当初那条项链里塞了伊欧的头发,已被我和其他私人物品一并藏起。这一个只要扭转飞马的头就能解锁,再用戒指就能引爆。
我与几个朋友和维克翠都没碰面。她问过洛克我怎么了,洛克大概会说什么我就像风一样,变幻莫测、喜怒无常之类的。他试图靠近我,在我就寝时到房间来看看,也上训练场,说要和我练练剑。可惜我没有心情对他露出笑脸,听他用温柔的声音读诗词、谈哲学,甚至说笑话。我不想对他产生感情,因为我知道他就要死了。在摧毁他的躯体之前,我必须先摧毁他在我心里的分量。
然而,我已经害死这么多人,连他也得加进来吗?
酒会当天,我终于有了答案。狄奥多拉替我取回送洗的衣物,没说任何与洛克有关的事,也没有试着开导我,但发生了一件我没见过的事——她居然出错了。狄奥多拉想将我的制服放在椅子上时,不小心碰翻旁边桌上的一杯酒。酒溅在白色制服的袖子上。当时,她闪过的眼神使我冷到骨子里。那是绝对的恐惧,犹如一头鹿望着迎面撞来的车。她连声道歉,似乎觉得若不卑微就会遭我痛打。过了好一阵子,狄奥多拉才镇定下来,不那么慌张。但是她瘫坐在地上,没有讲话,静静地擦拭衣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尴尬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儿才凑近。我拍拍她肩膀,告诉她别在意。但狄奥多拉的肩膀却剧烈颤抖,开始啜泣,还缩起身子,害怕被我碰触。恢复平静后,她说没白色制服可穿,只好让我穿黑的。虽然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她从我及周遭的氛围中察觉到了异样。
这段时间里,其余枪骑兵都在玩乐,享受焕肤沐浴,或请专人打点出席酒会的造型。我系起军靴靴带,手指微微颤抖。仔细一想,我好像总是救不了关心的人,反倒将他们带进险地。塞弗罗还能活着,说不定是因为他离我够远。当初费彻纳就很担心儿子会被我连累,还说我就像激烈的漩涡,会将大家全卷进来。看到狄奥多拉的模样,我突然惊觉人类是多么脆弱,又多么复杂。我不懂她为何哭泣,是以前有过阴影吗?还是预知会发生大事?我发现自己无法理解她的状态,也发现身边每个人的心都好深沉。相对于沉默寡言又冷漠的我,洛克的性格很温暖……换作是他,就会知道该怎样安慰人。
我在奥古斯都领我们出发前往酒会前,敲了洛克的房门。没回应。我径自推开,看见他坐在床上,捧着一本古书。他一见到是我,笑容就在脸上漾开。
“我还以为是塔克特斯又来骚扰我,他老嚷嚷要我在去酒会前陪他嗑药,觉得我在读书就代表我很闲。内向者遇上外向者就是这么麻烦,尤其是他那种疯疯癫癫的个性,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体力透支。”
我咯咯笑出声:“至少他坏得一点儿也不掩饰。”
“你见过他哥哥没有?”洛克问,我摇摇头,“比起来,塔克特斯还真的只是只小绵羊。”
“不会吧,”我靠着门框,“有这么夸张?”
“瑞斯兄弟就是这么夸张。有钱得夸张,聪明得夸张,但天分都用在坏事上,他们是那方面的奇葩。”洛克神秘兮兮地笑着,“看你相不相信外头的流言——我很喜欢流言,那会让我想起拜伦与王尔德——据说塔克特斯的哥哥才十四岁就一起在爱琴城开了妓院,后来还提供……客户定制服务。”
“然后呢?”
“然后招惹了别人家的儿子女儿,两边叫嚣、决斗,他杀了人家的继承人。还有欠债、下毒之类的事。”他耸耸肩,“瑞斯家族嘛,早就恶名昭彰,不用期待什么。所以,塔克特斯会跟在你这样一个钢铁金种身边,很多人都觉得讶异。”洛克解释,“其实他一直因此被哥哥嘲笑,所以态度才总那么不情愿。塔克特斯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但又办不到,只好用最熟悉的方式来自我防卫。”他皱着眉头,“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们还了解我们;但有时候,却又感觉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洛克看我不讲话,歪着头问:”怎么了?”
“没事。”
“你这反应绝对不可能没事。”他将书搁在胸前,拍拍床边,要我过去,“坐吧。”
“我过来只是想说声抱歉,”我坐在床缘,缓缓开口,“这几个月来,我和大家疏远了,尤其这几天。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你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嗯……还有塞弗罗,不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寄怪图片给我。”
“还在寄独角兽?”
我大笑:“他脑袋可能有问题啊。”
洛克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谢了,不过你这样好像是狗儿因为摇了尾巴而道歉。你本来就是距离感比较强烈的人啊,戴罗,不需要为自己的性格道歉,对我没必要。”
“比以前更强烈吗?”
“或许吧,”他不得不承认,“但每个人都有情绪,像海浪一样会涨也会退,”洛克耸肩,“那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也一定会被身边的人和事物影响,只是我们常常无法面对自我。”他凝望我一会儿,蹙着眉头,若有所思:“和野马有关吗?我知道和她分开不好受,尽管你当初很逞强。其实,我们都到了这儿,既然你想念她,不如就去找她吧。”
“不是这样。”
“说谎要打草稿啊。”
“跟你说了一百遍,我们不要聊她。”
“好好好,那你在担心什么?拍卖的事吗?”他欲言又止,一会儿,笑着对我说,“别担心,我有安排,我会把你标下来。”
“你没有钱。”我直接回答。
“你大概不知道那些精灵种愿意花多少钱让我这种出身地位的圣痕者欠他们人情。有好几百万哦。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问问贾王愿不愿意帮忙,他常常贷款给金种。反正重点是,我有钱,就算我父母没办法出手帮忙也一样。所以,兄弟,别愁了,”他用脚戳我一下,“马尔斯分院的人,总该彼此照顾。”
“谢谢。”我支支吾吾,无法确定他到底为我付出了多少。为什么?这会让他的处境变危险,也可能与双亲产生摩擦。“其他人都没有向我提过拍卖的事。”
“是担心厄运会传染吧,你知道一般人都怎么看这种事的。”因为他了解我的个性,所以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还有其他事情对不对?”
我摇摇头,但我无法控制自己出口的话语:“你……你曾觉得迷失吗?”这问题悬在我们之间,感觉很亲近,只有我自己在那边尴尬。他不会像塔克特斯或费彻纳那样讪笑,当然更不会学塞弗罗那样乱抓自己下体。卡西乌斯会咯咯笑,维克翠大概会发出猫一样的喉音。我不知道野马会有什么反应。尽管洛克是个金种,而且出身高贵,但他只是塞了张书签,将书放在大床旁边的小柜上,慎重地思考属于我和他的答案。他每个动作都细心又体贴,使我想起舞者。那种沉静、宽广、高贵的气质,与我记忆中的父亲也很神似。
“以前奎茵对我说过一个故事。”可能怕我不想听,所以洛克停了一下,看看我的反应。发现我正等他继续,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成熟内敛:“很久以前,古代的地球上有两只相爱的鸽子。在那个年代,鸽子是被人类饲养,用来送信。它们出生在同一笼,被同一个人养大,却在战争爆发前夕被卖给两个不同买主。
“分隔两地后,鸽子失去挚爱,觉得生命缺了一角。它们为新主人飞越高山大海,目睹了世上的广阔和残酷,开始担心永远没机会再次相见。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它们为了送信飞越战场,看着人类在地上自相残杀。等战争终于结束,它们被主人野放,但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接下来该怎么生活,于是飞回故乡,终于重逢。其实这是命运,它们都注定要回家,在家等候的不是过去,而是它们要一起度过的未来。”
洛克像个老师那样轻轻合起手,强调重点:“我曾觉得迷失过吗?我一直都这么觉得。莉娅在训练中死去……”他嘴角下垂,“我就像是还没遇见弗吉尔的但丁,在黑暗丛林中看不到方向。可是奎茵救了我,她的声音指引我走出苦痛,成为我的家。她曾经告诉我:‘家不是你来自的地方,而是在黑暗中可以找到光明的地方。’”洛克拎起我的指尖,“戴罗,去找你的家。也许过去你没有家,但还是要努力寻找。找到了家,你就不会再迷失方向。”
以前,我以为莱科斯是我的家,或者伊欧意味着我的家。也许我确实该去见她,死了就可以在往生谷里与妻子重逢。但若真是如此,为什么我心里有种不踏实的感觉?为什么越靠近她,我内心越觉得空虚?
“该走了。”我从床上起来。
“身为你的朋友——”洛克也起身,“我相信你一定能振作。毕竟我们不该被外人定义,必须活出自己。我们曾做过的、想做的,还有与怎样的人为伍,更为重要。戴罗,你要记住,你还有我这个朋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就像我相信你也一定会为我这么做。”
我忽然抓住他的手,他吓了一跳。“洛克,你真的是个好人。你的色族配不上你。”
“谢谢。”洛克眯起眼睛,我松开手,他将制服拉平,“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有来生,”我回答,“希望可以成为兄弟。”
“为什么要来生?”洛克这才注意到我手上有个自动注射筒,他来不及阻挡,但眼中还是流露出信任与恐惧两种矛盾的情绪。他像一只乖乖倒在主人腿上的忠犬,虽然心里不明白,认为我一定有苦衷,同时又压抑不了恐惧。因为对他下手,我觉得心好像裂成千百个碎片。
药物注入洛克脖子,他缓缓倒回床铺,眼皮轻轻合起。等他醒来,这两年共事过的人都已死去。但洛克会记得在自己和我交心之后我对他做了什么,然后推论出我事前就知道酒会上将有某种巨大意外。就算今晚我侥幸不死,联合会也没有其他线索可推知我是凶手,但为了保住洛克的性命,我的伪装注定会被识破。不可能回头了。
第十一章 红
今夜,我将杀死两千名人类中的精英。然而,此刻我仍与他们同行,而且与过去截然不同,丝毫不受金种的堕落或傲慢影响。普林尼神气的模样完全无法挑动我的情绪,维克翠过分裸露的服装也无法让我有一丁点儿尴尬。塔克特斯对她伸出手臂,她的手却滑进我的臂弯,我仍没有反应。维克翠在我耳边低语,说她居然忘记穿内衣。我笑了,仿佛那真的是个笑话。笑容可以掩盖我内心那片冰冷与死寂。
身边一切都只是噪声罢了。
“算了,戴罗都要离开了,就让他尝点甜头吧。”塔克特斯叹口气,“话说回来,洛克呢?”
“他说身体有点儿不舒服。”
“还真像他的风格,大概又捧着书本不放吧。我去把他拉来。”
“他要来自己会来。”我连忙说。
“是我要他来。”塔克特斯一面说,一面对其他想围到主子身边的枪骑兵耸肩。
“想不到你这么需要他。好啊好啊,快去。”我故意用激将法。
塔克特斯果然脸色一变:“我才不需要。要不是我知道你的个性,一定会以为你还在为逃生舱的事生气。”
“你是说你不等戴罗就自己逃命?”维克翠问,“他才没这么小心眼。”然而,直到现在,那次背叛仍刺痛着我。
“那时我以为他死了啊!总得权衡利弊。”塔克特斯握拳轻捶我肩膀一下,朝维克翠点点头,“你一定明白吧?我得先顾好女士的安危。”
“的确得先照顾美丽的女士。”我拉着维克翠走开。
“可怜那沧海之神,一身孑然,”塔克特斯念起诗,“他与我同病相怜,友离人散!”
维克翠拉了一下肩衬,金丝绕着她手臂呈现出立体螺旋。“那家伙真是自尊心过剩,不兴风作浪就不高兴。”她发现我对这话题毫无兴趣,转了话锋,“拍卖要等酒会结束才开始,”维克翠朝着一辆正要降落的浮空车扬扬下巴,“我还在想他什么时候才要露脸呢。”
下车的是胡狼,皮肤只有一些地方还带点粉红,看来那个黄种团队技术很好。他朝父亲轻轻鞠躬,完全无视周围的耳语。
“父亲,”他开口,“我想奥古斯都家应该要有一名子女随你出席比较好,在外人面前总该表现得团结一致。”
“阿德里乌斯,”首席执政官打量着儿子,想找些地方批评,“没想到你对宴会有兴趣,我本来以为你不喜欢。”
胡狼露出一个戏剧化的微笑:“难怪我一直没收到请柬!还是因为恐怖攻击事件太多?都无所谓,反正我来陪你了。”他堆着微笑走进队伍,算准首席执政官不会希望家丑外扬。他朝我望来时笑得特别冷血无情,换作别人的话大概恨不得闪远远的。真会演戏。“走吧?”
我镇定不语,随维克翠和大队人马穿过错综复杂的大理石长廊。从庄园到城塞花园大约两公里,最高统治者居住的塔楼也有两公里高,像一把从茂密玫瑰树和人造溪流中矗立入天的巨剑。
花园内有上千条水道蜿蜒,色彩鲜艳的鱼在潺潺水流里游动,经过雕塑的粉种美人鱼风姿绰约,坐在僻静潟湖中。猿猫在开满花的树上攀爬,虎猫在树下乘凉休息。色彩明艳的背景里有紫种来回穿梭,如夏日飞蛾。他们手中的小提琴谱出空灵乐音。这画面就像神话里酒神巴克斯的月下园地,只缺古希腊人会觉得有趣的性爱场景。精灵种大概会被那种场景逗乐,圣痕者则不会——至少不会在大庭广众下。
树林间有其他队伍经过。旌旗飘扬、金杆辉煌。奥古斯都的徽记是一头咆哮的雄狮,正发出无声的挑衅。一旁正走过卵石桥的银底渡鸦则属于法尔熙家族。我们戒备地望着那地方。对方都配备锐蛇,但看不到其他高科技武器。无论数据终端、反重力靴或护甲,都不能带进这种正式场合。
高塔巍然,底部覆盖紫色、红色、绿色苔藓,外墙缠绕千种不同色泽的藤蔓,攀过玻璃与石砖,仿佛贪婪的单身男子紧扣富翁遗孀的手腕。六架大升降机将各家族的队列带到塔顶。
面貌姣好的粉种和棕种引路,人人穿着白衣,制服上有联合会的金色三角标志。
升降梯是一块加装重力推进器的平整大理石,周围是随风摆荡的草原景致。几个赤铜种上前,与普林尼交谈——毕竟他是政治官,可代表首席执政官发言。然而,好像出了些状况。法尔熙家族的人居然先一步登上升降梯!
“社交陷阱。”奥古斯都对他宠爱的部下解释,黎托凑过去。“一群傻子,还想装成不小心。他们最后一定会强迫我们与法尔熙家族共享升降梯。这些人明明该让位。”
“不是不小心吗?”黎托问。
“月球上没有这种事,”奥古斯都双臂交叉在胸前,“只有政治。”
“风向变了。”
“变一阵子了。”奥古斯都低声道。他锐利的面容转向身旁的部属,似乎是要检查我们有没有准备好锐蛇。有些人将锐蛇挂在腰间,也有人像我一样,将借来的武器缠在前臂,塔克特斯和维克翠则斜挂锐蛇,当作装饰绶带。
“大家注意,随时保持三人以上的状态,陪在首席执政官身边。”黎托静静宣布,我们点头示意,悄悄集中队形,“都别喝酒。”
塔克特斯不满地“唉”了一声。
胡狼在旁边看黎托发号施令,面无表情。
普林尼与城市的服务人员结束对话。果不其然,我们只能与法尔熙家族一起上去,对方要求我们将黑曜种与灰种都留在塔外,使得气氛更紧绷了。“家族都不能带随从进去,”他说明,“护卫也不行。”
枪骑兵交头接耳。
“那就别上去。”胡狼开口。
“少说傻话。”奥古斯都说。
“少爷说得没错,”黎托附和,“尼禄阁下,这风险——”
“有些邀请,拒绝比接受更危险。奥弗伦、乔佛……”奥古斯都对身边的污印做了手势,两人点头不语,和其余下人退到旁边。但他们望着我们踏上升降梯时的表情很古怪,眼中露出一股真切的情感——是忧虑。相对地,法尔熙家族的领导人一脸冷笑,暗忖自己地位更上了层楼。
塔顶的酒会场地设计得仿佛冬季的精灵国度,隐形的云朵降下肉桂与柑橘味的雪花,飘在如矛一般的人造松林,也落在我的一头短发上。微风迎面,和煦吹拂。
首席执政官现身,会场以管乐迎接。塔克特斯和几名年轻枪骑兵上前卡位,挡住法尔熙家族,要让奥古斯都先进入。我们这支浅金与血红交织的队伍走入常青树之间,金种文化的顶峰就在眼前。这里的每个人都处于人类历史的最高位,共享学院训练磨炼出的锋芒。众人如阿波罗英挺,如维纳斯姣美,或如马尔斯骁勇善战。
往塔底望去,城市雄伟,月球城塞在远处延展,百万灯火绚烂夺目。谁能想到那片光亮底下藏了另一个污秽贫困、被上界压得喘不过气的下界?
“小心别丢了脑袋。”维克翠在我耳边低语,手指往我发中抓几下,然后离去,找她的地球朋友寒暄。
我走向奥古斯都家族的席位。靠小型重力推进器飘浮的大烛台悬在半空,会场里五光十色,许多人的衣物软如水波,在线条完美的胴体上柔柔地飘逸着。粉种四处游移,端来醇酒佳肴,服侍宾客。
几百条长桌绕着中央结冻的湖面列放,粉种脚上穿的是冰刀。冰层底下还有物体在移动,并非精灵种或低等色族喜欢的情色玩具,而是生着长尾、鳞亮如星的神话生物。米琪应该会希望自己的创作可以参与这场盛宴,不过换个角度想,他的梦想也算成真了。
桌子上没有名牌或编号,我们之所以知道自己的座位在这里,是因为这张桌子中间坐着一头非常美丽但动也不动的巨狮。每个家族的桌上都有对应的象征,例如狮鹫、猎鹰、冰雕的拳头,或铁铸的大剑。塔克特斯从粉种的盘子偷了开胃菜,放在狮子双掌上。他从喉咙里发出示好的呼噜声:“吃啊,畜生!快吃!”
普林尼走过来,头发在背后绑成一条细致繁复的辫子,衣着很难得地与他的尖鼻子一样利落,仿佛想要在场的圣痕者都对他线条锐利的五官与穿衣风格过目不忘。“待会儿我会为你介绍一些人,他们都有兴趣标下契约。所以,我招手时你记得要过来。”普林尼戏剧化地四处张望,做出寻找目标的模样,“你好好注意礼节,别闹事。”
“好的,”我顺势掏出飞马项链,“不会给我的家族丢脸的。”
“是是是,”他看也不看,“好个高贵的家族。”
我环顾现场。这里已聚集好几百人,而且还在增加。我该等多久?让我想不顾一切引爆炸药的怒火越来越旺,难以克制。我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些人害死我的妻儿。然而,无论我怎样提醒自己金种身上的罪孽,都无法忽视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这场革命或许会在我引爆后坠落谷底,一蹶不振。
这根本不是伊欧的梦想。满足在世者的复仇欲望,却辜负那些牺牲性命的人。一切都无法逆转。但计划已经安排好了。
我心中会有这么多怀疑,是因为太懦弱吗?
想得太多无法当个好士兵。我必须为阿瑞斯而战。这身躯是他给的,此刻的我应该继续信任着他。我扯下飞马坠子,将炸弹黏在奥古斯都家桌底靠近角落的位置。
“和我干一杯吧。”有人对我说话。我转头竟看见安东尼娅。训练末期,她被胡狼钉在十字架上,是塞弗罗为她松绑。院训结束后,我与她没再碰过面。我本能地退了一步,脑中浮现她为了引我现身,不惜割断莉娅喉咙的画面。
“我记得你在金星攻读政治。”
“毕业了。”她回答,“你那场洗礼还挺华丽,我和朋友看了好几次。尿臊味应该挺难洗干净的吧。”安东尼娅冷笑。
上天真是残酷,将这样一个女子塑造得曼妙动人,嘴唇丰腴,双腿几乎与我的一样长。她的皮肤滑嫩,仿佛奶油,头发与童话里的公主一样,犹如纯金凝成的丝线。只可惜这容貌只能勉强隐藏骨子里那头怪物。“这段时间你应该很想我,”安东尼娅递来一杯酒,“久别重逢,喝一杯吧。”
我的妻子死了,金种里面像莉娅或帕克斯这样的好人也化为灰烬,被送往太阳,但这女人却还留在世上作恶。宇宙之中的道理实在教人猜不透。
“安东尼娅,以前费彻纳跟我说过一句话,用在这时候真是再合适不过。”我客气地与她碰杯。
“噢,费彻纳啊……”她叹口气,胸脯简直要从过紧的上衣里弹出来,“那头青铜种的老鼠在这儿也挺出名的。他跟你讲了什么?”
“若是男人,绝不会想念淋病。”我当着安东尼娅的面将酒洒在地上,往旁边走开。她拉住我的手臂,近到我能感觉到她气息里的温度。“他们来了,”安东尼娅说,“贝娄那家族来逮你了,还不快逃命?”她瞥了我手上的锐蛇一眼,“还是说,你自以为可以和卡西乌斯在决斗场上分胜负?”她松开手,“祝你好运,戴罗,我会想念你这舞会上的小猴子。至少我比野马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