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不用谢,安琪。”
“再见。”
“再见,安琪。”
贝克尔会不会认为3简应该为阿什普尔最终的死亡负责?他似乎拐弯抹角地这么暗示了。
“连续体。”
“哈啰,安琪。”
“连续体,对操控师之间的传说,你有什么了解吗?”斯威夫特会怎么看待她的这些问题?——她不禁心想。
“你想知道什么,安琪?”
“‘大剧变’……”
“这个形态神话通常以两种模式中的一种讲述。一种模式推定赛博空间数据网是某些实体栖息或拜访的场所,这些实体的特征对应着原始形态神话中的所谓‘潜人’。另一种模式认为数据网本身有其全知全能和不可知的一面。”
“意思是说数据网成了神?”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但要是用形态神话的术语来描述,说数据网内有神更加确切,因为大家认为这个存在的全知全能仅限于数据网之内。”
“有限制就称不上全能。”
“正是如此。请注意,这个形态神话并没有赋予这个存在以永生的特征,但在其他信仰体系之中,至少在你们这个文化的信仰体系之中,这一点非常普遍。赛博空间的存在,就其所称的存在范围之内,都必须依赖于人类。”
“就像你。”
“对。”
她踱进客厅,路易十六式的椅子在灰色晨光中仿佛骨骸,精雕细琢的木腿犹如镏金长骨。
“假如真有这么一个存在,”她说,“那你肯定是它的组成部分,对吧?”
“对。”
“那么你会知道这一点吗?”
“不一定。”
“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吗?”
“不能。”
“你认为这是一场奇异的谈话吗,连续体?”泪水打湿了她的面颊,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的。
“不认为。”
“数据网里那些——”她犹豫片刻,“洛阿”二字险些脱口而出,“那些东西的传说,该如何嵌入这个超越性存在的概念?”
“无法嵌入。两者都是‘大剧变’的变体。两者的起源都很近。”
“多近?”
“约十五年前。”
第17章 城市跳跃
莎莉用冰凉的手掌掩住她的嘴,惊醒了她。她看见莎莉的另一只手打手势要她安静。
镶嵌在带有金色斑点的镜面板上的小灯亮着。她的一个行李箱在大床上,打开了,旁边整整齐齐地垒着一摞衣物。
莎莉用手指点了点紧闭的嘴唇,然后指了指行李箱和衣物。
久美子从羽绒被底下钻出来,穿上一件套头衫抵御寒气。她再次望向莎莉,考虑要不要说些什么;不管莎莉在搞什么名堂,她心想,说一个字就能叫来花瓣。莎莉还是久美子上次看见她时的那身打扮,剪羊毛夹克衫,格子呢围巾在下巴底下打了个结。她又打了一遍刚才的手势:收拾行李。
久美子飞快地穿衣服,然后把衣物装进行李箱。莎莉一秒钟也不肯安生,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个个拉开抽屉再关上。她找到了久美子的护照——一块黑色塑料板,雕着金色菊纹——用黑色尼龙绳挂在久美子的脖子上。她钻进木板隔出的小房间,拿着久美子装盥洗用具的山羊皮小包回来。
久美子关上行李箱,镏金的象牙柄电话响了。
莎莉没有理睬电话,从床上拎起手提箱,打开门,抓住久美子的手,拖着她走进暗沉沉的走廊。莎莉松开她的手,转身关门,挡住了电话铃声,彻底的黑暗包围了她们。久美子跟着莎莉走进电梯——闻到润滑油和家具蜡的气味,听见金属笼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她知道这里是电梯。
电梯开始下降。
花瓣在明亮的白色门厅等着她们,他裹着褪色的超大号法兰绒睡袍,脚上还是那双旧拖鞋,睡袍下摆底下露出的双腿白得夸张。他拿着枪,一把粗重的黑色亚光大枪。“他妈的见鬼,”见到莎莉和久美子,他轻声说,“这又是搞什么?”
“她跟我走。”莎莉说。
“这个,”花瓣慢吞吞地说,“百分之百不可能。”
“久美子,”莎莉用一只手按着久美子的后背,带着她走出电梯,“外面有车在等。”
“你不能这么做。”花瓣说,但久美子觉察到了他的困惑和犹豫。
“他妈的开枪崩了我啊,花瓣。”
花瓣放下枪:“你要是这么一走了之,斯温会他妈的开枪崩了我。”
“他要是在这儿,恐怕也跟你一个鸟样。”
“求你了,”花瓣说,“别这样。”
“她不会有事的。别担心。开门。”
“莎莉,”久美子说,“我们去哪儿?”
“蔓城。”
她在超音速飞机的轻微震荡中再次醒来,身体蜷缩在莎莉的剪羊毛夹克底下。她回想起她和莎莉走上人行道,一辆低底盘的轿车在新月路上等着,水银灯的强光从斯温住所的外立面倾泻而出;嘀嗒汗津津的脸隔着车窗向外窥视;莎莉拉开车门,催促她上车;轿车加速,嘀嗒一刻不停地低声咒骂;猛地拐上肯辛顿公园路,轮胎吱嘎作响;莎莉吩咐他悠着点儿,让轿车自己驾驶。
然后,在车里,她回想起自己把玛斯-新科的小装置放回了大理石胸像背后的隐蔽处——她抛下了科林,连同他那些狡黠的作派,上衣手肘磨损得和花瓣的拖鞋一样旧——他现在只是一个鬼魂了。
“四十分钟,”莎莉在她身旁的座位上说,“你能睡一觉倒是很好。他们很快就送早餐。还记得你护照上的名字吗?很好。在我喝到咖啡之前,千万别问我任何问题,谢谢。”
久美子在成百上千部拟感节目里见过蔓城;对大都会圈的迷恋早已成了日本流行文化的特质之一。
来英国之前,她对英国有几点先入之见:几座着名建筑物的模糊画面,对这一方天地的浮光掠影印象——她所处的社会认为那里既离奇有趣又停滞不前。(在她母亲讲述的故事里,公主-芭蕾舞女发现英国人对她欣赏归欣赏,却出不起钱请她跳舞。)她见到的伦敦却与期待背道而驰,无论是它的活力和明显的富足,还是喧闹堪比银座的购物街道。
她对蔓城也有许多先入之见,抵达后的几小时内就都被击得粉碎。
然而,在她与莎莉一起和其他旅行者排队入关的时候,空旷大厅的天花板支柱向上插入黑暗,黑暗中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个浅色灯球;尽管现在是冬天,却还有昆虫像乌云似的围绕灯球,就仿佛这幢建筑物拥有自己的独特气候——这是她想象中的拟感蔓城,光怪陆离的电子背景,衬托着安琪拉·米切尔和罗宾·拉尼尔的快进生活。
过了海关——尽管队排得很长,但所谓入关只是拿着护照在油腻腻的金属卡槽里划一下,她们走进纷乱的水泥站场,无人驾驶的行李车在人群中缓缓行驶,人们挤挤攘攘争抢地面交通工具。
有人接过她的行李。一弯腰,信心十足又毫不费力地拿走了她手上的行李箱,说明他本来就应该这么做,说明这是个工作人员在做他熟悉的事情,就像东京百货商店门口鞠躬迎宾的女郎。莎莉却一脚踢了过去,瞄准的是他的膝盖后弯——她漂亮的旋转侧踢,动作好似斯温弹子房里的泰拳少女——一把抢过久美子的行李箱,男人的后脑勺响亮地撞上肮脏的水泥地。
莎莉拽着久美子向前走,人群合拢,吞没了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刚才突如其来的随意暴力场面就仿佛一场梦,但莎莉自从离开伦敦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久美子的脑袋里一片混乱,她望着莎莉扫了一眼停着的车辆,飞快地贿赂穿制服的调度员,吓退另外三个想上车的人,把久美子塞进一辆坑坑洼洼的气垫车,车身很长,涂着黄色和黑色的斜纹。乘客舱光秃秃的,一看就特别不舒适。就算有驾驶员,也被画满涂鸦的塑料装甲板挡得严严实实。装甲板和车顶的接缝处探出一个摄像镜头,有人在那儿涂了个男人的躯体,镜头是男人的阴茎。莎莉爬进车里,摔上门,扬声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久美子估计是英语的某种方言。
“曼哈顿。”莎莉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在镜头底下晃了晃。
扬声器发出疑问的声音。
“中城。到了我给你指路。”
出租车的气囊开始充气,驾驶舱的灯光熄灭,她们上路了。
第18章 监狱时光
他在简特利的阁楼上。他看着雪莉护理简特利。雪莉坐在简特利的床沿上,扭头看着他。“你怎么样,滑溜?”
“好……我挺好。”
“还记得我刚才问过你吗?”
他低头看着被非洲小子称为伯爵的那个男人的面容。雪莉在摆弄担架的附属结构上的什么东西,一袋液体,颜色仿佛燕麦。
“感觉怎么样,滑溜?”
“感觉挺好。”
“才不好。你一次次——”
他坐在简特利阁楼的地上,脸上湿漉漉的。雪莉跪在他身旁,离他很近,双手按着他的肩膀。
“服过刑?”
他点点头。
“化学惩罚机构?”
“对……”
“诱发科萨科夫症候群【2】?”
他——
“发作?”雪莉问他。他坐在简特利的阁楼地板上。简特利去哪儿了?“你会这么间歇发作吗?短期记忆丧失?”
她怎么会知道?简特利在哪儿?
“触发机制是什么?”
“是什么触发了你的症候群发作,滑溜?是什么让你进入监狱时间?”他坐在简特利阁楼的地板上,雪莉伏在他身上。
“压力。”他说,心想她怎么会知道,“简特利在哪儿?”
“我扶他上床了。”
“为什么?”
“他崩溃倒下了。他看见那东西的时候……”
“什么东西?”
雪莉把一块粉色真皮贴粘在他的手腕上。“大剂量的镇定剂,”她说,“也许能帮你摆脱……”
“摆脱什么?”
她叹息道:“没什么。”
他和雪莉·切斯特费尔德在床上醒来。他穿着所有衣服——不,除了上衣和皮靴。阳具勃起,顶端卡在皮带扣底下,紧贴包裹雪莉臀部的牛仔裤。
“别动歪心思。”
冬天的光线穿过打着补丁的窗户,他说话间吐出白气。“发生什么了?”房间里为什么这么冷?他想起简特利的尖叫声,那东西突然扑向他——
他猛地坐了起来。
“别急,”她翻个身,“躺下。还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你……”
“什么意思?”
“快躺下。盖上点儿,你想冻死自己吗?”
他照雪莉说的做。
“你进过监狱,对吧?化学惩罚机构。”
“对……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说的。昨晚上。你说压力有可能触发药效重现。那东西扑向你的哥们儿,你跳过去拉电闸,关闭那张台子的供电。他倒下去,摔破了脑袋。我正在处理他的伤口,发现你不太对劲。估计你每次清醒都只能保留五分钟的连贯记忆。处理休克病人时见过,还有脑震荡……”
“简特利,他在哪儿?”
“在他房间的床上,用了镇静剂人事不省。他那个身体状况,要睡上一天大概才能缓过来。反正这会儿不需要考虑他就是了。”
滑溜闭上眼睛,再次看见那个灰色物体,那个扑向简特利的物体。有点像是人类,或者猿猴。完全不像简特利在寻找终极形状时用电脑生成的错综物体。
“电好像断了。”雪莉说,“六小时前这个房间的灯灭了。”
他睁开眼睛。怪不得这么冷。简特利还没来得及在键盘上动手脚。他不由哀叹。
雪莉用丁烷炉煮咖啡,他出去找小鸟。他循着烟味找到了小鸟。小鸟在铁桶里生了火,蜷缩在铁桶旁睡得像条狗。“喂,”滑溜用靴子踢踢他,“起来。有麻烦了。”
“他妈的没电了。”小鸟嘟囔道,在油腻腻的尼龙睡袋里坐起来,睡袋脏得和工厂地板成了一个颜色。
“我注意到了。这是麻烦一。麻烦二是我们需要一辆卡车或气垫车。咱们得把那家伙弄出去。他跟简特利没法待在一起。”
“但只有简特利才能搞定供电。”小鸟站起来,打着寒战。
“简特利在睡觉。谁有卡车?”
“马维他们。”小鸟说,狂咳一阵。
“骑简特利的摩托车去找他,记得用卡车把摩托车带回来。快去。”
小鸟从那阵咳嗽中恢复过来:“不是开玩笑?”
“你会骑摩托,对吧?”
“对,但简特利,他会发——”
“这个留给我去担心。知道他的备用钥匙藏在哪儿吧?”
“呃,知道。”小鸟不好意思地说。“可是,”他又问,“要是马维他们不肯把卡车借给我怎么办?”
“把这个给他们。”滑溜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装满各色药物的自封袋。雪莉包扎好简特利的头部之后,从他身边拿走了这袋药。“全都给他们,记住了?回头我会找他们核实的。”
雪莉的呼叫器响了,这会儿他们正在滑溜的房间喝咖啡,两人肩并肩地蜷缩在床沿上。他正在尽可能向她讲述科萨科夫症的体验,因为她一直问个不停。他从没向任何人仔细说过这段历史,发现自己其实知道得那么少,感觉也挺奇妙。他讲述以前的药效重现,尝试解释监狱里是怎么一回事。关键在于你将保有他们给你用那东西之前的长期记忆。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在你服刑之前训练你做些什么事情,刑期开始后你也不会忘记怎么做。那些事情基本上连机器人都会做。他们训练你装配微型联动齿轮组,你将学会在五分钟内组装完一套,就是这样。
“他们没做其他的事情吗?”她问。
“就是装配齿轮组。”
“不,我说的是大脑锁之类的。”
他看着雪莉。嘴唇上的伤口差不多完全愈合了。“就算他们做了,也不会告诉我。”他说。
就在这时,她的一件夹克衫里的呼叫器响了。
“出岔子了。”她立刻起身。
他们发现简特利跪在担架旁,手里拿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雪莉赶在简特利反应过来之前抢下了那东西。他跪在原处,诧异地抬头看着雪莉。
“老兄,要让你睡过去看来得用猛药。”她把黑色的东西递给滑溜——一台视网膜照相机。
“我们得搞清楚他是谁。”简特利说。雪莉给他用的镇静剂使得他嗓音粗哑,但滑溜能感觉到疯狂的劲头已经消退。
“妈的,”她说,“你怎么知道他那双眼睛不是一年前才换上的?”
简特利摸着太阳穴上的绷带说:“你也看见了,对吧?”
“对,”雪莉说,“多亏他关上了电源。”
“只是吓呆了。”简特利说,“我没想到……不会有真正的危险。我没准备好……”
“你他妈嗑得都灵魂出窍了。”雪莉说。
简特利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要离开了。”滑溜说,“我派小鸟去借卡车了。我实在不喜欢这种烂事。”
雪莉瞪着他:“去哪儿?我得陪着他。这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一个地方。”滑溜撒谎道,“简特利,断电了。”
“你哪儿也不能带他去。”简特利说。
“去你妈的。”
“不,”简特利轻轻摇晃,“他必须留下。跳线已经插好了。我不会再打扰他。雪莉也可以留下。”
“简特利,你他妈得给我一个解释。”滑溜说。
“首先,”简特利说,指着伯爵头顶上的东西说,“这不是‘LF’,而是一台阿列夫机器。”
第19章 刀下
返回旅馆,沉入神药劲头过后的死亡行军,普莱尔领着她走进大堂,日本游客已经起床,围着满脸厌倦的导游。一步,一步,一步再一步,脑袋那么沉重,就像有人在天灵盖开了个孔,灌了半斤水银,牙齿感觉像是属于别人——太大了;她软绵绵地靠在电梯的侧壁上,被上升时的加速度压得直不起腰。
“艾迪在哪儿?”
“艾迪走了,蒙娜。”
她睁大眼睛瞪着他,看见笑容又回来了——王八蛋。“什么?”
“艾迪收到酬劳走了。他得到了补偿。带着信用账户正在去澳门的路上,打算小小地豪赌一把。”
“补偿?”
“为他的投入。在你身上。为了他消耗的时间。”
“他的时间?”电梯门打开,露出外面铺着蓝色地毯的走廊。
冰冷的念头砸进脑海:艾迪讨厌赌博。
“现在你为我们做事了,蒙娜。我们不希望你再一个人出去。”
但你让我一个人出去了——她心想,而且知道去哪儿找我。
艾迪走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还穿着衣服,迈克尔的皮夹克像毯子似的裹住肩膀。她不用转动头部就能看到山坡建筑的一角,但大角羊不见踪影。
安琪的拟感节目还没有拆封。她随便拿起一盘,用指甲划开包装纸,插进卡槽,戴上电极。她没有思考,双手似乎知道该怎么做,它们是友善的动物,不会伤害她。她一只手揿下“播放”,滑入安琪的世界,纯粹得超过任何药物,和缓的萨克斯风,豪华轿车缓缓驶过某个欧洲城市,街道绕着她和无人驾驶的轿车转动,宽阔的林荫大道,草坪干干净净,几乎空无一人,肩头有皮草的触感,轿车向前行驶,沿着笔直的马路穿过平坦的田野,道路两边是一模一样的完美树木。
拐弯,轮胎碾过耙松的砾石,沿着曲折公路行驶,穿过林地,露珠银光闪闪,这儿是一头铸铁麋鹿,那儿是沾着水汽的白色大理石人体雕塑……屋子宽敞而古老,和她见过的任何房屋都不一样,轿车绕过这幢屋子,又驶过几幢较小的建筑物,最后来到一片和缓田园的边缘。
有几套滑翔伞系在地上,透明的膜翼紧绷在看似脆弱的聚碳酸酯框架上。滑翔伞在晨风中微微颤抖。罗宾·拉尼尔在那儿等待,英俊潇洒的罗宾,身穿黑色粗羊毛衫,在安琪几乎所有的拟感节目里演对手戏。
她走下车,眺望田野,高跟鞋落在草地上,放声大笑。她拿着鞋走向罗宾,面露笑容,钻进他的怀抱,闻着他的气味,看着他的双眼。
一段高速跳剪,浓缩了将滑翔伞放上银色导轨的过程,他们舒缓地贴着田野平飞,开始爬升,斜飞兜圈借风,向上,再向上,直到那幢大屋变成绿野上的一块多角卵石,闪亮的蜿蜒河流切开田园风光——
——普莱尔的手按着“停止”,床边小车上飘来食物的气味,她的胃里一阵翻腾,神药劲头过去后的酸痛渗入了每一个关节。“吃东西,”他说,“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他提起一个盘子上的金属盖。“总汇三明治,”他说,“咖啡、糕点。这是医生的命令。等你进了诊所,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吃东西……”
“诊所。”
“杰拉德的诊所。巴尔的摩。”
“为什么?”
“杰拉德是整容医生。要给你做手术。事后你要是愿意,可以再给你改回来,但我们认为结果会让你满意的。非常满意。”那个笑容。“蒙娜,有人说过你有多么像安琪吗?”
她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她勉强坐起来,喝了半杯稀拉拉的黑咖啡。她吃不下三明治,只吃了一块糕点。味道像是硬纸板。
巴尔的摩。她不太清楚巴尔的摩在哪里。
在某个地方,一架滑翔伞永远挂在和缓的绿色田野之上,皮草裹着肩膀,安琪肯定还在哪里,还在大笑……
一小时后,大堂里,普莱尔在账单上签字,她看见自动行李车载着艾迪的克隆鳄鱼皮手提箱驶过,这时她终于确定艾迪已经死了。
杰拉德的诊所有个大号旧式字体的标志,在普莱尔所谓巴尔的摩的一幢吊架式公寓的四楼。这种建筑物只有一个空框架,房客带着自己的模组和接线入住。就像垂直的拖车营地,光纤、上下水管线和捆扎成束的电缆蜿蜒延伸。“标志上写的是什么?”她问普莱尔。
“杰拉德·陈,牙医。”
“你说他是整容医生。”
“他确实是。”
“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去一家精修店?”
他没有回答。
这会儿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有一部分意识知道自己并不像应该的那样害怕。这样也许就挺好,因为要是太害怕,她就什么事情也没法做了,而她无疑想从这桩天晓得是什么的烂事中逃脱。来这儿的路上,她发现迈克尔的衣服口袋里有个鼓鼓囊囊的东西。她花了十分钟才琢磨出来,那是个电击棒,神经紧张的西装客也喜欢带这玩意儿。它有个螺丝刀似的把手,但刀轴部分换成了一对钝头金属角,多半用墙壁插座充电。她只希望迈克尔没有忘记充电。她估计普莱尔不知道口袋里有这东西。电击棒在大多数地方是合法武器,因为不会造成永久性损伤,但拉奈特认识一个姑娘被电击棒折磨得很惨,始终没有恢复过来。
假如普莱尔不知道那东西在她口袋里,那就说明他并非全知全能,说明他让她这么想反而露出了破绽。但话也说回来,他不知道艾迪有多么痛恨赌博。
她对艾迪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能猜到他已经死了。无论他们给了他多少钱,他还是没能拎着他的行李离开。哪怕他打算换一身全新的行头,他也需要打扮整齐了出门去购物。艾迪关心衣物几乎超过了其他所有一切。那两个鳄鱼皮箱有特殊意义,它们是他在奥兰多从一个酒店小偷手上买来的,对他来说是全世界最接近家的东西。再说了,此刻仔细一想,她认为他不可能拿钱走人,因为他这辈子最希望的就是参与什么大事。他觉得只要参与了大事,人们就会开始正眼看他。
普莱尔拎着她的行李走进诊所,她心想,这下总算有人正眼看他了,只是方式和艾迪所期待的不一样。
她环顾四周,看着二十年前的塑料家具和几摞日语的拟感明星杂志。这里像是克利夫兰的理发馆,房间里没有人,接待台里没有护士。
杰拉德穿过一扇白色的门走进房间,穿着交通事故现场急救人员的那种褶皱锡箔连体服。“锁好门。”他对普莱尔说,蓝色纸口罩盖住了鼻子、嘴和下巴。“哈啰,蒙娜。请往这边走……”他朝白色房门打个手势。
电击棒已经握在手里,但她不知道该怎么打开。
她跟着杰拉德进去,普莱尔殿后。
“请坐。”杰拉德说。她坐进珐琅贴面的白色椅子。他走近蒙娜,看着她的眼睛。“你需要休息,蒙娜。你累垮了。”
电击棒的把手上有个锯齿状凸起。按下去?向前推?向后拉?
杰拉德走向一个有很多抽屉的白色箱子,取出什么东西。
“来,”他说,拿着侧面有文字的小管伸向她,“能帮你……”她几乎没有感觉到那一股微不可查的定量喷雾。喷雾管上有一块黑斑,她的眼睛拼命想聚焦在那个位置上,黑斑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