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说,“我不打算逃跑。”
“那就好。”他说,又咬了一口。
“我在街上会遇到危险?”
“天哪,当然不会。”他坚决而快活地说,“你和在家里一样安全。”
“那我想出去。”
“不行。”
“但我和莎莉出去过。”
“对,”他说,“但你那位莎莉,她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我不懂这句俚语。”
“你不能一个人出去。我们和你父亲说好了的,明白吗?你和莎莉出去没问题,但今天她不在。虽说别人不太会来找你麻烦,但何苦冒这个风险呢?那,我很乐意带你出去走走,可惜我得守在这儿,免得斯温先生打电话找不到人。所以我没法去,非常对不起,真的。”他看上去是打心眼里不开心,于是她决定放过他了。“再给你烤一片?”他指了指她的盘子。
“不用,谢谢你。”她放下餐巾,又说,“非常好吃。”
“下次你一定要试试奶油,”他说,“战后就再也弄不到了。德国那头的雨云飘过来,母牛从此都不太对劲。”
“花瓣,斯温在家里吗?”
“不在。”
“好久没见过他了。”
“他出去办事了。他这也是一阵一阵的,很快大家都会被召唤到这儿来,他会重新执掌大局。”
“都是谁?”
“就是生意场上的人呗。”
“黑幕。”她说。
“什么?”
“没什么。”她说。
她一个人在台球室消磨了整个下午,蜷缩在皮革扶手椅里,望着大雪落满花园,日冕变成一整块竖起的白色石头。她想象母亲裹着黑色毛皮大衣,孤零零地站在花园里看雪,公主-芭蕾舞女在夜里自尽于墨田川的河水中。
她站起身,打个寒战,绕过球台走到大理石壁炉前。永远不会点燃的炭块底下,煤气的火苗咝咝作响。
第15章 银色散步
她在克利夫兰有过一个叫拉奈特的朋友,教了她很多事情;要是嫖客企图锁车门,你该如何尽快脱身;要是想勾搭男人,你该怎么表演。拉奈特比她年纪稍大,主要嗑神药,她说那是为了“解毒”,因为她从人造内啡肽到最古老的田纳西鸦片什么硬的都敢吸,动不动就把自己麻翻过去。否则呢,她说,她会就那么坐在视频机前,十二个钟头一动不动,演什么狗屁都照看不误。硬毒品让你暖洋洋地觉得刀枪不入,神药又让你不至于人事不省,她说,这时候你就真的上天了。可是,蒙娜早就注意到,硬毒品成瘾的人会把大量时间耗在呕吐上,再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坐着看视频,明明体验拟感还更简单点儿。(拉奈特说拟感里还是她渴望摆脱的世界。)
她记住了拉奈特,是因为拉奈特时常给她忠告,比方说怎么让一个糟心的夜晚起死回生。换了今晚,她心想,拉奈特会叫她找个酒吧,物色一个玩伴。昨晚在佛罗里达挣的钱还剩下些,所以关键在于找到一个肯收现金的场所。
她随手一试就找对了地方。这是个好兆头。她爬下一段狭窄的水泥楼梯,走进一个烟雾腾腾的房间,这里充满了嗡嗡的交谈声,还有夏布《白色钻石》那熟悉的砰砰闷响。这里不是给西装客准备的地方,但也不是克利夫兰的鸡头所谓“肉铺”的场所。她并不想在什么肉铺喝酒,尤其是今晚。
她刚进门,就有人从吧台前起身离开,她飞快地走过去,抢占了那张高脚凳,塑料座椅还留着余温——第二个好兆头。
看见她拿出一张纸币,酒保抿紧嘴唇,点点头。她点了一注波旁威士忌和一杯啤酒,艾迪自己付账的时候总点这两样。要是别人付账,他会点酒保都不知道怎么调的鸡尾酒,然后花上好几分钟解释该怎么制作,接着一边喝一边唠叨这杯酒比不上别处调的,也许是洛杉矶,也许是新加坡,也许是她知道他根本没去过的其他城市。
这儿的波旁威士忌有一股不寻常的酸味,但喝下去以后感觉好极了。她这么告诉酒保,酒保问她平时都在哪儿喝波旁。她说克利夫兰,他点点头,说那是乙醚和某些让你觉得像波旁的什么化学物质。他告诉她剩下多少找零,她心想蔓城的波旁威士忌还真是昂贵。不过烈酒起了作用,磨掉了躁动的棱角,于是她喝完剩下的威士忌,开始喝啤酒。
拉奈特喜欢酒吧,但从不喝酒,只吸可卡因之类的东西。蒙娜还记得有天她一次嗑了两颗冰毒,拉奈特所谓的双份大餐,她听见脑袋里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话,清晰得就像站在房间里的什么人在说话:移动得那么快,但又一动不动。拉奈特一小时前刚在一杯中国茶里融了一颗火柴头大小的孟菲斯大烟,这会儿也嗑了半颗冰毒,然后两个人出去散步,一起在细雨蒙蒙的街头游荡,蒙娜体验到的是无与伦比的和谐,这时候根本不需要说话。那个声音说得对,恍惚中你不会大喊大叫,不会咬着牙战战兢兢,只会感觉到某些东西——也许就是蒙娜自己——从静止的中心向外扩张。她们找到一个公园,平坦的草坪上有一摊摊银色的积水,她们走遍所有小径,蒙娜给这段记忆起了名字:银色散步。
之后不久,拉奈特突然消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有人说她去了加州,有人说她去了日本,有人说她吸毒过量跳窗自杀——艾迪所谓的旱地跳水——但蒙娜不愿意多想那些事情,于是她坐起来,环顾四周:对,这是个好地方,很狭小,所以大家坐得有点拥挤,但有时间这样也不赖。这些人是艾迪所谓的艺术群体:有钱,但打扮得像是没钱,只是衣服都很合体,看得出都是新买的。
吧台里面有个视像屏吊在酒瓶上方,她看见安琪出现在画面里,安琪盯着镜头说话,但这儿的音量调得很低,她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之中。画面变成航拍镜头,坐落于海滩边缘的一排房屋,然后又是安琪,她笑着摇头,头发随之晃动,她对着镜头露出有点悲哀的笑容。
“嘿,”她对酒保说,“那是安琪。”
“谁?”
“安琪。”蒙娜指着视像屏说。
“哦,对。”酒保说,“她嗑什么调制毒品上瘾,终于决定戒掉,于是去了南非还是哪儿,花了几百万请人帮她清理身体。”
“她怎么可能嗑药?”
酒保看着她:“随你说。”
“但话说回来,她做什么事都挺难想象,对吧?我是说,她毕竟是安琪啊,你说呢?”
“难免的嘛。”
“可你看看她,”她还是不肯让步,“她看上去那么美……”但安琪已经消失,画面上现在是一名黑人网球运动员。
“你觉得那真是她?只是传声头像而已。”
“头像?”
“就像木偶。”一个声音在背后说,她扭头望去,看见垂到颈间的沙黄色头发和散漫笑容间的白牙。“木偶,”他举起一只手,摆动五指,“知道吗?”
她感觉酒保已经中断交谈,顺着吧台走远。对方的笑容变得愈加灿烂:“这样她就不必非得自己做所有事情了,明白吗?”
她报以微笑。挺可爱的男人,眼神精明,向她亮出心藏秘密的笑容,正是她想去研究的那种气场。他不是穿西装的嫖客,人长得有点瘦巴巴的,今晚她很欢迎这么一个伴儿。他嘴角散漫的嬉笑和精明的闪亮双眼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迈克尔。”
“啊?”
“我的名字叫迈克尔。”
“噢。蒙娜。我叫蒙娜。”
“你从哪儿来,蒙娜?”
“佛罗里达。”
拉奈特会不会说蒙娜你快上啊?
艾迪讨厌艺术青年——他们对他说的那些不感兴趣。他尤其会讨厌迈克尔,因为迈克尔有一份工作,在一幢酒店式公寓里有个阁楼套房。总之他说是阁楼套房,虽然蒙娜觉得比她想象中的阁楼套房要小。大楼很古老,以前是工厂之类的建筑物;有喷砂的红砖墙壁,天花板是木梁和木板。整幢楼全分隔成迈克尔家这种公寓,房间不比她的旅馆房间更大,一侧是睡觉的地方,另一侧是厨房和卫生间。不过迈克尔住在顶层,所以大部分天花板是天窗;也许这样就算阁楼套房了。天窗下有一层水平的红色纸遮光帘,用绳索和滑轮像大风筝似的固定在半空中。房间乱糟糟的,但四处散落的东西都很新:几把白色钢条椅,用透明塑料材质缠成座位;一套娱乐模组;工作台;银色皮沙发。
两人刚开始坐在沙发上,但她不喜欢皮肤贴着皮革的触感,于是两人爬上嵌在凹格里的床。
这时她看见了墙边白色架子上的拟感录像设备。神药的劲头再次上来,随便吧,你要是想玩那就玩呗。他给蒙娜戴上收讯装置——黑色橡胶领圈,尖头是电极的几个凸起,顶着颅骨下沿。无线的,她知道很贵。
他一边戴上自己的收讯装置,检查墙上的拟感设备,一边谈论他的工作——他为一家总部在孟菲斯的公司做事,这家公司专门为各大公司给产品取名。目前他正在为一家叫扬子阴极的公司琢磨名字。他们急得要命——他大笑道——但真的不容易。因为公司实在太多,好名字都被抢光了。他有一台电脑,存储了所有公司旗下的所有名字,另一台电脑编造能用来起名的单词,还有一台检索杜撰出的单词在中文、瑞典语或其他语言里会不会是“傻逼”的意思。他供职的公司出售的不仅仅是名字,还有他所谓的“意象”,所以他必须和另外一组人协作,确保他想出来的名字匹配整套计划的其他部分。
然后他和她上了床,结果玩得不怎么尽兴,就仿佛乐趣早就消耗干净,她和嫖客交媾也不过如此,她躺在那儿,心想他在录制拟感信号,要是愿意,随时可以调出来欣赏,天晓得她是他在这儿搞的第几个女人。
事后,她躺在他身旁,听着他的呼吸,直到神药在颅骨深处画出一个个小圆圈,一遍又一遍按顺序播放同一组不互相关的画面:她在佛罗里达存放衣物的塑料袋,用一截铁丝防止虫子爬进去——老爹坐在夹板桌前,用切肉刀削马铃薯,刀磨得只剩下她大拇指那么长的一段——克利夫兰的一家磷虾小饭馆,店面形状仿佛一只虾,拱起的背甲是铁板和透明塑料,漆成粉色和橙色——她去买新衣服时见到的传教士,他,还有他模糊而苍白的耶稣像。传教士每次出现,似乎都要开口说什么,但始终没能说出来。她知道这些画面永远不会停止,除非她起床去想点别的事情。她爬下床,借着从天窗漏下的灰色光线,站在那儿看着迈克尔。被提。被提的日子近了。
她走进房间,觉得冷了便穿上衣服,坐在银色沙发上。红色遮光帘将灰色天窗变成粉色,外面越来越亮。她想着这么一个地方值多少钱。
看不见迈克尔,也就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了。好吧——她心想——但他永远不会忘记我的模样。但想到这里,她觉得受了打击——或者受到了伤害——或者改变了心思,就好像她更希望自己一直留在旅馆房间里,欣赏拟感节目中的安琪。
灰粉色的光线开始充满房间,一点一点积蓄,在边角处逐渐凝固。她不由想起拉奈特和她吸毒过量的传闻。有时候人们在别人的住处吸毒过量,最简单的处理手段就是把他们扔出窗户,这样警察就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了。
她不打算往这方面多想,于是走进厨房,在冰箱和橱柜里翻找。冰箱里有一包咖啡豆——但嗑了神药再喝咖啡容易让人颤抖——还有很多带日文标签的铝箔小袋,好像是低温冻干的食物。她找到一盒茶包,从冰箱里取了一瓶水,解开封贴。她把水倒在平底锅里,摆弄了一会儿炉子,总算烧开了水。加热元件是黑色厨台上印着的白色圆圈,把平底锅放在一个圆圈中央,然后碰一下圆圈旁的红点就行。水烧开了,她把一个茶包扔进锅里,然后从加热元件上拿开炉子。
她凑近平底锅,吸入散发着药草香味的蒸汽。
就算艾迪不在身边,她也绝对不会忘记他是什么模样。也许他算不上什么人物,但无论他是什么货色,都烙印在她心中。一个人心里总得有一张永远不会改变的脸。但这会儿琢磨艾迪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主意。药劲过去后的崩溃很快就会到来,在此之前她一定要想办法返回旅馆。突然之间,一切似乎都变得过于复杂,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因素要考虑,而这就是崩溃,你必须开始担心该怎么把这一天抛诸脑后。
她认为普莱尔不会允许艾迪打她,因为无论普莱尔有什么目的,都和她的长相有关系。她转身去找杯子。
身穿黑色大衣的普莱尔就站在那儿。她听见自己从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奇怪声音。
以前嗑神药后崩溃的时候,她也见过幻影,只要瞪大眼睛盯着看,它们就会消失。她拼命盯着普莱尔看,但普莱尔没有消失。
普莱尔只是站在那儿,手持一把塑料手枪,但枪口没有指着她,只是拿在手里而已。他戴着杰拉德为她检查身体时的那种手套,看上去并不生气,但脸上也没有笑容。他有好一会儿一个字也不说,蒙娜也是。
“那是谁?”就像在派对上问话。
“迈克尔。”
“在哪儿?”
她指了指睡觉的凹格。
“去穿鞋。”
她从他身旁走出厨房,本能地从地毯上捞起内衣。鞋在沙发旁。
他跟着她过去,看着她穿鞋。他一只手依然拿着枪,用另一只手从沙发背上拿起迈克尔的皮夹克扔给她。“穿上。”他说。她穿上皮夹克,把内衣塞进口袋里。
他捡起撕破的白色雨衣,团成一个球,放进大衣口袋。
迈克尔在打鼾。他等会儿醒来也许会播放录制的信号。有他那些设备,根本不需要看门的。
进了走廊,她看着普莱尔用一个灰色小盒子重新锁门。枪不见了,但她没有看见他是怎么收起枪的。灰色小盒子上伸出一段红色弹簧杆,最顶上是一把样式普通的磁性钥匙。
外面街上很冷。普莱尔带着蒙娜走过一个街区,打开一辆白色小三轮的车门。她坐进乘客座。普莱尔坐进驾驶座,摘掉手套。他发动引擎;她看着一幢商务楼紫铜色的镜面玻璃倒映着一团翻腾的乌云。
“他会以为是我偷走的。”她低头看着皮夹克说。
神药亮出最后一张底牌,信号如参差瀑布般涌过神经突触:雨中的克利夫兰,她曾经有过的美好感觉,散步。
银色。
第16章 断层丝缕
我是你的理想受众,汉斯——录像开始第二次播放。还能有比我更专注的观看者吗?而你确实捕捉到了她的精髓,汉斯:我知道,因为我梦到了她的记忆。我看得出你曾多么接近真相。
对,你捕捉到了精髓。逃离的旅程,墙壁的搭建,漫长的螺旋楼梯。主题就是高墙,对不对?血统和家族的迷宫。高悬于虚空之中的迷宫在说:墙里的是我们,墙外的是别人,我们将永远在此栖身。而黑暗从一开始就存在于那里……你一次又一次在玛丽-法兰西眼中看见黑暗,慢慢拉近镜头,在被遮蔽的眼眶中找到黑暗。她很早就不再允许别人录制自己的形象。你加工手头的材料。你调整她的画面,在光明与阴影的位面中带着她旋转,生成电脑模型,将她的头部映射于霓虹网格之中。你用特殊程序按统计模型给她的画面添加岁月,用动画系统赋予成熟的玛丽-法兰西生命。你简化她的画面,变成数量巨大但有限的点阵集,加以扰动,让新的形象浮现出来,选择似乎对你开口说话的那些……然后你同样处理其他人,阿什普尔,他们的女儿,用他们的面容构成你的作品框架,也就是你最初也是最后的画面。
第二次观看为她固化了他们的历史,帮助她顺着时间线梳理贝克尔提供的信息片段,时间线从泰瑟尔和阿什普尔结婚开始,这场联姻在当时最受企业金融媒体的关注。两人只是中等商业帝国的继承人,泰瑟尔家族的财富源于应用生物化学界的九项基础专利,阿什普尔继承的是从墨尔本发家的大型工程公司,这家公司将他父亲的名字载入史册。在记者眼中,这场婚姻等于企业合并,但绝大多数人认为产生的公司实体并不优美,成了一头嵌合怪物,两个脑袋迥然不同。
然而,在阿什普尔后来的照片里,你不难看见那种厌倦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决心。效果令人惊讶,甚至可怕:冷峻而优美的面容变得愈加冷峻,乃至于冷酷无情。
与玛丽-法兰西·泰瑟尔婚后的第一年内,阿什普尔变卖了他对自家公司所持的九成股份,投入轨道站产业和穿梭机设施,肉体联合的产物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由代孕母亲在泰瑟尔家比亚里茨的别墅养育。
泰瑟尔-阿什普尔升上高轨道的群星列岛,发现黄道区域稀稀拉拉地只有军用空间站和各大卡特尔旗下的第一批自动工厂。刚开始,两家的财富加起来都比不上小野-仙台建设半导体生产轨道站的一个处理模组的费用,但玛丽-法兰西出乎意料地展现了企业家的风采,她设立了数据避风港,专门满足国际银行业不那么体面的一部分需求,财源滚滚而来。避风港反过来帮助他们与银行及其客户牵线搭桥。阿什普尔大量贷款,日后将成为自由彼岸的月球水泥墙壁渐渐增长、弯曲,包围了建造者。
战争开始,泰瑟尔-阿什普尔躲在高墙背后。他们目睹波恩在闪光中毁灭,然后是贝尔格莱德。轨道站纺锤体的建设过程在那三周内只中断了极短的时间,更加难熬的反而是后续那混乱而惊骇的十年。
这时,两个孩子——让和简——已经和他们团聚,比亚里茨的别墅早已变卖,款项用于建设充当家园的低温冷藏设施:迷光宫。保险库的第一批住户是十对克隆胚胎:让2和2简、让3和3简……虽说有诸多法律禁止和限制人工复制个人的基因材料,但管辖权的问题也同样众多……
她暂停播放,请房屋重播刚才的片段。几张照片:为泰瑟尔-阿什普尔建造保险库的瑞士承包商承建的另一个低温存储设施。她知道贝克尔猜测的相似性是正确的:黑色的环形玻璃门,四周镶嵌铬合金,那是其他人记忆中的核心画面,强而有力,仿佛图腾。
继续播放,画面变成纺锤体内表面零重力下的建造过程,拉多-艾奇逊太阳能系统的安装,空气和旋转重力的产生……贝克尔找到了丰富得让他头疼的资料:多达数小时的浮华纪录片。他的应对方法是野蛮而凌乱的蒙太奇剪辑,去掉原始材料肤浅的抒情性,从蜂窝般疯狂忙碌的机器设备中隔离出工人紧张而疲惫的面容。快进剪辑,录制的黎明和人工日落飞速切换,自由彼岸渐渐染上绿色,变得繁华;一片丰饶的封闭土地,点缀着绿松石般的泳池。泰瑟尔和阿什普尔走出纺锤体尖端的隐居地——迷光宫——参加开幕仪式,他们望着自己建造的王国,明显毫无兴趣。贝克尔在这儿放慢叙事节奏,再次开始他执着的分析。这将是玛丽-法兰西最后一次面对镜头:贝克尔用漫长的赋格式拷问研究她的面容细节,蜿蜒扭曲的反馈线索穿梭鞭笞音量不停变动的静电噪音声轨,与画面的切换构成了优雅的平衡。
安琪再次呼叫暂停,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口。她忽然一阵欢欣,这种代表着力量和内在和谐的感觉是多么出乎意料。七年前她在新泽西也有过这种感觉,当时她得知有人认识在梦中拜访她的那些实体,称他们为洛阿,神圣的骑马人,为他们命名,召唤他们,用代价换取恩惠。
即便如此,当时也有困惑。波比认为在神庙驾驭波伏瓦的林格索与数据网内的林格索是不同的实体,甚至不认为前者真的是个实体。“人们一万年前就开始这么做了,”他说,“跳舞发疯,但赛博空间里的那些东西只有七八年历史。”波比更相信老牛仔们的看法——每次安琪因为工作带着他来到蔓城,他就会去绅士窝囊废酒吧请他们喝几杯——他们认为洛阿是新近出现的实体。老牛仔们会回顾过去,从前只有勇气和天赋能决定一名键盘艺术家的职业生涯,但按照波伏瓦说的,跟洛阿打交道需要的依然是这两样东西。
“但他们来找我了。”她争辩道,“我不需要操控台。”
“那是因为你有你脑袋里的东西。你老爸对你……”
波比向她讲述过老牛仔们的一致看法:事情在某一天发生了变化,但具体过程和发生时间还有不同的意见。
他们管这个叫“大剧变”,波比带着乔装打扮的安琪去酒吧听过他们的讨论,焦虑不安的公司安保人员跟着他们,却被禁止进入酒吧的大门。比起讨论本身,阻挡安保人员更让当时的她觉得大开眼界。绅士窝囊废在目睹新技术诞生的那场战争期间就已经是牛仔酒吧了,而蔓城提供了不可能更加精英的犯罪环境——虽说到安琪拜访的时候,这种精英意识早就包括了酒客必然已经退休的前提。废柴酒吧里的猛人早已不再连线,但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这儿就是为了听故事。
此刻,在马里布这幢房屋的卧室里,安琪回想起当时的谈话,他们讲述的“大剧变”故事,意识到她有一部分心思在尝试将那些记忆、那些故事与她个人的过往和泰瑟尔-阿什普尔的历史捏合在一起。
3简是贯穿泰瑟尔-阿什普尔家族各级地层的丝缕线索,在官方记录之中,她的生日与十九个克隆手足是同一天。随着3简在又一个代孕子宫中生长,在迷光宫的手术室通过剖腹产降生,贝克尔的“拷问”愈加酷烈。3简触发了贝克尔的创作欲,评论家也这么认为。3简诞生之后,纪录片的焦点有了微妙的变化,展示出新的强度,加倍的执着——不止一名评论家说过:一种罪孽感。
3简成为焦点,假如说家族是花岗岩,那么她就是一缕逆反的金线。不,安琪心想,银线,苍白而癫狂。一名中国游客拍下了3简和两个姐妹站在自由彼岸一家酒店游泳池旁的合影,画面中出现这张照片,贝克尔的镜头一次又一次移向3简的眼睛、锁骨下的空洞和细瘦的手腕。三姐妹的肉体并没有区别,但3简不知怎的就是与众不同,贝克尔对这点区别的探索构成了纪录片中段的高潮。
轨道站列岛继续扩张,自由彼岸变得繁荣。银行业枢纽、妓院、数据避风港、交战企业的中立区,纺锤体在高轨道历史上扮演着越来越复杂的角色,泰瑟尔-阿什普尔股份公司又退到了另一堵高墙背后,这堵高墙由各种子公司构成。玛丽-法兰西的名字短暂冒头,事情与日内瓦的一项专利诉讼有联系,诉讼关系到人工智能领域内的某些进展,泰瑟尔-阿什普尔在这个领域内投入了巨量资金的事实第一次得到曝光。家族再次展现出从公众视线中消失的独特能力,进入了又一段避世时期,这个时期将随着玛丽-法兰西的逝世而结束。
日后,谋杀遇害的传闻将不绝于耳,但遇到家族的财富、避世还有他们在政界和财界的复杂关系网,调查总会无疾而终。
第二遍看完贝克尔的纪录片,安琪知道了是谁杀害了玛丽-法兰西·泰瑟尔。
黎明时分,她在没有开灯的厨房煮咖啡,坐下眺望苍白的海浪线。
“连续体。”
“哈啰,安琪。”
“能联系上汉斯·贝克尔吗?”
“我有他在巴黎的经纪人的号码。”
“《南极洲》之后他还有其他作品吗?”
“据我所知,没有。”
“到现在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