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想起老爹教她杀鲇鱼。鲇鱼的颅骨上有个洞眼,被一层皮肤盖着——找个细长的硬东西,一段铁丝,甚至一截小木棍都行,只要插进去……
她回想起克利夫兰,普普通通的日子,要开工之前,她在拉奈特那儿消磨时间,看杂志。见到安琪和其他几个人在一家餐厅的照片,所有人都那么美丽,而且似乎带着一团光晕,照片上没有拍出来,但肯定存在,你能感觉到。看啊——她对拉奈特说——把照片给拉奈特看,他们有一团光晕。
那团光晕叫金钱——拉奈特说。
叫金钱,你只需要钻进去套上就行。


第20章 希尔顿·斯威夫特
他和平时一样不告而来,独自一人,公司的直升机像落单的黄蜂,降落时气流掀动海草滚过潮湿的沙地。
她在锈蚀的栏杆旁望着他跳下直升机,急不可耐的动作透着孩子气,甚至有点笨拙。他穿棕色格子呢的长外套,没有系纽扣,露出条纹衬衫的完美前襟,螺旋桨的气流吹乱了棕金色的头发,感官/网络公司的领带在风中飘飞。罗宾说得对,她心想:这身打扮确实像是老妈挑的。
说不定是故意的,她心想,看着他大踏步走上海滩,存心装得像是初出茅庐。她记得斑岩有一次说过,大型企业完全独立于构成企业体的人类而存在。安琪觉得这一点再明显不过了,但发型师老兄却坚持认为她没有把握住这个结论的基础前提。斯威夫特是感官/网络公司最重要的人类决策者。
想到斑岩,她不禁微笑。斯威夫特以为安琪这是在打招呼,也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请她去旧金山吃午饭,直升机快得出奇。她的反击是坚持给他弄一碗脱水瑞士浓汤,再用微波炉加热一块冰冻的发酵燕麦。
看着斯威夫特吃东西,她不禁琢磨起了他的性向。他年近四旬,却总让人觉得是个极度聪明的少年,青春期不知怎的延迟至今。坊间常有传闻,人类已知的性取向都曾按在他的头上,其中有几个在安琪眼中只可能是虚构的。要是问安琪,她会说都不太像。她从进入感官/网络公司起就认识他了——她入行的时候,他已经站上了制作人金字塔的顶峰,是塔丽·伊珊团队的领袖之一,见到安琪就产生了浓厚的职业兴趣。现在回头看,多半是雷格巴将她领到了他的面前:他明显正在想尽方法向上爬,但当时的她却看不清楚,因为她被坦荡星途和不断转变的场景迷了眼睛。
波比从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他,巴瑞城居民天生就对权威不以为然,但为了安琪的职业前景,总体而言他掩饰得还算不错。这份讨厌是双方面的,得知安琪和波比分手,看着波比离开,斯威夫特显然松了一口气。
“希尔顿,”她说,给他倒了一杯他喜欢的草药茶,“罗宾为什么耽搁在伦敦了?”
他从热气腾腾的茶杯上抬起头:“我记得个人事务,估计是找到了个新朋友。”对希尔顿来说,波比始终是安琪的朋友。罗宾的朋友往往是运动员身材的年轻男性;她的拟感节目里有一些模糊的色情段落,对方是罗宾,却是用连续体提供的素材镜头拼凑而成,经过了拉亚贝尔和特效团队的精心加工。她记得他俩共度的一个夜晚,记得那是马达加斯加南部一幢被风吹斜的房屋,记得他是多么不情愿和有耐心。他们没有再尝试过,她怀疑他害怕这份亲密会破坏拟感节目中投射的完美幻象。
“他怎么看待我进诊所这件事,希尔顿?他和你说过吗?”
“我认为他很敬佩你能这么做。”
“有人最近告诉我,他告诉大家说我疯了。”
他已经卷起了条纹衬衫的袖管,松开了领带。“我无法想象罗宾会这么认为,更别提会这么说了。我知道他怎么看你。你知道网络里的传闻怎么说……”
“希尔顿,波比在哪儿?”
他的棕色眼睛一动不动:“你们不是早就结束了,安琪?”
“希尔顿,你知道的,你肯定知道。你知道他在哪儿。告诉我。”
“我们跟丢了他。”
“跟丢了?”
“安保人员跟丢了他。你说得对,自从他离开你之后,我们就在严密监视他的踪迹。他走回了老路。”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自满。
“老路是条什么路?”
“我从来没问过你和他为什么会在一起。”他说,“安保部门调查过你和他的历史。他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罪犯。”
她笑道:“他还不够格……”
“安琪,对一个无名新人来说,你的经纪人好得出奇。说起来,你的经纪人在合同里加了个关键条款,就是我们必须同样接纳波比·纽马克。”
“希尔顿,你在合同里肯定见过更离奇的条款。”
“他领薪水的头衔是你的……伴侣。”
“我的‘朋友’。”
斯威夫特难道脸红了?他不再和她对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离开你以后,去了墨西哥,墨西哥城。当然有安保人员跟踪他,他对我们的明星知根知底,公司不希望他下落不明。墨西哥城是个非常……复杂的地方……但我们知道他似乎想继续他以前的……生涯。”
“他在赛博空间挣黑钱?”
他重新和安琪对视:“他见了几个业内的知名罪犯。”
“然后呢?接着说。”
“然后……他失踪了。消失了。你知道墨西哥城是个什么地方吗?假如你滑到贫困线以下?”
“他很穷?”
“根据我们最优秀的情报源所述,他成了个瘾君子。”
“瘾君子?对什么上瘾?”
“不知道。”
“连续体!”
他险些碰翻茶杯。
“哈啰,安琪。”
“波比,连续体。波比·纽马克,我的朋友,”她瞪着斯威夫特,“他去了墨西哥城。希尔顿说他对某种东西上瘾。连续体,是药物吗?”
“对不起,安琪。这是保密信息。”
“希尔顿……”
“连续体。”他说,清清嗓子。
“哈啰,希尔顿。”
“级别超驰,连续体。我们有这方面的资料吗?”
“安保部门的情报源称纽马克对神经电子物品成瘾。”
“我不明白。”
“大概就是,呃,‘脑机界面’之类的东西。”斯威夫特说。
她有冲动想告诉他,她如何发现了毒品和注射器。
安静,孩子。她的脑海里充满了蜂群的嗡嗡声,压力越来越大。
“安琪?怎么了?”他站起了半个身子,伸手来扶她。
“没事。我有点……没控制住。对不起。神经还太紧张。不是你的错。我正想告诉你,我找到了波比的赛博空间操控台。但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对吧?”
“要我给你倒杯水吗?”
“不用,谢谢,你要是不介意,我想去躺一躺。你先别走。关于轨道站的节目,我有几个点子,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当然。你睡一会儿吧,我去海滩散个步,然后咱们继续谈。”
她在卧室窗口望着他,看着棕色的人影朝着殖民地的方向越走越远,道尼尔小机器人耐心地跟着他。
他在空荡荡的海滩上像个孩子,和她一样迷失。


第21章 阿列夫
太阳升起,虽说供电还是没有恢复,一百瓦的灯泡无法点亮,但天光还是渐渐充满了简特利的阁楼。冬日的阳光抚平了监视器和全息投影桌的轮廓,落在西墙旁被重量压弯的三合板架子上,古老书籍的书脊花纹一览无余。简特利踱来踱去,嘴里说个不停,黑色靴跟每次带着身体转动,金色鸡尾辫就会上下晃动,看他这么兴奋,雪莉给他用的安眠真皮贴像是毫无作用。雪莉坐在床沿上,眼睛盯着简特利,但时不时瞥一眼担架上方那堆东西里的电池显示屏。滑溜坐在一把破椅子上,椅子是从孤狗原捡回来的,透明塑料布固定住的几卷旧衣服就是坐垫。
简特利跳过了赛博空间的形状,直接开始阐述他对阿列夫装置的推测,滑溜不由松了一口气。和平时一样,简特利的话匣子一打开,喷涌而出的都是滑溜难以理解的词语和结构,但滑溜凭借经验早就知道,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打断他为妙——只需要尽量从滚滚而来的字句里捡取大致意义,别去理会你听不懂的部分就行。
简特利说伯爵接入了个狗娘养的大块头微件,他认为那个灰色东西是一整个生物芯片。假如真是这样,那东西存储能力就是货真价实的无穷无尽,制造成本昂贵得难以想象。简特利说,天晓得为啥有人要制造这个鬼东西,但江湖传闻说这种东西确实存在,而且有其用途——主要是存储海量加密数据。因为不连接全球数据网,所以这些数据不需要担心赛博空间内的任何攻击。关键点显而易见:你无法通过数据网存取数据,这是一份“死”存储。
“那里是什么都有可能。”简特利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那张昏迷的脸孔。他以鞋跟为轴再次转身,继续踱步唠叨,“一个世界。几个世界。任何数量的人格建构……”
“就好像他活在拟感里?”雪莉问,“所以他永远处于快速眼动期?”
“不,”简特利说,“不是拟感,而是完全交互的。还有个尺度问题。假如这是一台阿列夫级的生物件,里面就真的可以拥有一切。就是这样,他可以模拟一切……”
“听非洲小子的口风,”雪莉说,“这位朋友花了钱让他保持这个状态。有点像脑机界面,但又不太一样。脑机界面不会让人进入那种快速眼动期……”
“你企图用你的设备拦截信号,”滑溜壮着胆子说,“却弄出了……那东西。”他看见简特利在黑珠皮衣下绷紧了肌肉。
“对,”简特利说,“现在我只能重建咱们在裂变管理局的账户了。”他指着铁桌下的永久性蓄电池组说,“帮我把那些搬过来。”
“太好了,”雪莉说,“谢天谢地。我的屁股都要冻掉了。”
滑溜和雪莉返回滑溜的房间,留下简特利趴在赛博空间操控台上忙活。雪莉坚持把一块电热毯接在电池组上,然后用电热毯盖住担架。丁烷炉上还有冷咖啡,滑溜懒得加热,拿起来就喝。雪莉望着窗外孤狗原上的积雪。
“这儿怎么会变成这样?”她问。
“简特利说一百年前这儿是垃圾掩埋场,后来填上很多表层土壤,但什么植物都长不出来。掩埋的很多垃圾是有毒的。雨水冲走了表层土壤。估计当局就放弃了,继续填垃圾。水没法喝,全是聚氯联二苯还有其他物质。”
“你们小鸟去打的是什么兔子?”
“那要往西边走了。孤狗原上见不到它们。连耗子都没有。总而言之,你在这附近无论见到什么肉都要先化验一下再说。”
“但有鸟。”
“在这儿落脚而已,去别的地方吃东西。”
“你和简特利是怎么回事?”她还是望着窗外。
“什么意思?”
“我刚开始还以为你是同性恋。我是说,你和他。”
“不是。”
“但看上去你和他需要彼此……”
“工厂,这是他的地方。他让我住在这儿。我……需要住在这儿。完成我的工作。”
“建造楼下那些东西?”
黄色传真纸包着的灯泡亮了,加热器上的风扇开始转动。
“太好了,”雪莉蹲在加热器前,拉开一件又一件皮夹克的拉链,“他也许疯得厉害,但手上挺有两下子。”
滑溜走进阁楼,简特利瘫坐在旧办公椅里,盯着操控台上翻起的小显示器。
“罗伯特·纽马克。”简特利说。
“啥?”
“视网膜身份识别。要么这位就是罗伯特·纽马克,要么有谁买了他的眼珠子。”
“你怎么查到的?”滑溜弯腰看着屏幕上的出生信息表。
简特利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就这些。再查就会撞上一些完全不同的事情。”
“怎么说?”
“有人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打听纽马克先生。”
“谁?”
“不知道,”简特利用手指敲打黑色皮裤下的大腿,“你看这个:什么都没有。在巴瑞城出生。母亲:玛莎·纽马克。我们有他的唯一识别码,但肯定被人做了标记。”他猛地一推,坐在椅子上后退,然后转个半圈,看着伯爵的漠然脸庞。“怎么样,纽马克?你是叫这个对吧?”他站起身,走向全息投影桌。
“别。”滑溜说。
简特利揿下投影桌的电源按钮。
灰色的物体再次出现,但只是一瞬间,这次它扑向了半球面显示范围的中心,缩小,消失。不,它还在。闪烁发光的投影范围的正中央有个极小的灰色球体。
简特利疯狂的笑容再次浮现。“很好。”他说。
“好在哪儿?”
“我明白它是什么了。是冰。安全防护程序。”
“那只猴子?”
“某人的幽默感挺不错。要是猴子没有吓走你,它就变成一粒豌豆……”他走回工作台前,在一个挂篮里翻找。“通过直接感官链接恐怕没法进去。”他举起什么东西:电极网帽。
“简特利,别进去!你看看他!”
“我当然不会进去,”简特利说,“要进去的是你。”


第22章 鬼魂与虚无
隔着出租车肮脏的窗户向外看,她发现自己很怀念科林和他的冷嘲热讽,但随即想起眼前的场景完全超出了科林的技能范围。玛斯-新科会不会也为蔓城制造了类似的装置——她心想——要是制造了,那个装置的鬼魂用的又是谁的外形呢?
启程去纽约后半个小时左右,她问:“莎莉,花瓣为什么放我跟你走?”
“因为他够聪明。”
“我父亲呢?”
“你父亲会爆。”
“什么意思?”
“会很生气。要是他知道了的话。他也许不会知道,我们在这儿不会待多久。”
“我们为什么来这儿?”
“我要找某人谈谈。”
“那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你不喜欢这儿?”
久美子犹豫片刻:“对,不喜欢。”
“很好,”莎莉在走形的座位上动了动,“花瓣只能放我们走。因为他如果要阻止我们,就必须伤害你或者我。好吧,也许不算伤害,更接近羞辱。斯温可以打昏你,事后再向你道歉,要是需要的话,还会对你父亲说这是为了你好;但如果他打昏了我,那可就损了我的面子,明白吗?所以我看见花瓣带着枪守在那儿,就知道他只能放我们走。你的房间被做了手脚。整幢屋子到处都一样。我帮你收拾东西,触发了运动感应器,这我早就猜到了。花瓣知道肯定是我,所以他打了电话,让我知道他已经知道了。”
“我不明白。”
“算是礼节性的通知吧,所以我知道他会等着我们。给我一个思考的机会。但他没有选择,他自己也清楚。有人逼着斯温做什么事情,花瓣知道这一点。反正斯温是这么说的,说有人逼他。我呢,绝对是有人逼着我的。所以我就开始琢磨,斯温到底有多需要我。结论是非常需要。因为他们允许我带着亲分的女儿,而这个女儿是为了安全起见才万水千山被送到诺丁山来的。他害怕某些人胜于害怕你老爸。当然,也可能是某些人会比你老爸更让他发财。总而言之,带走你算是扯平了事情,就像反戈一击。你介意吗?”
“所以你受到了威胁?”
“有人知道我做过的很多事情。”
“而嘀嗒搞清楚了这个人的身份?”
“对。其实我心里早就有数,但他妈的很希望是我搞错了。”
莎莉选择的旅馆正面是一块块锈迹斑斑的钢板,每一块钢板都镶着闪闪发亮的镀铬铆钉,久美子在东京见过这种风格,觉得挺老派的。
她们的房间很宽敞,以几十种不同的灰色装饰,莎莉锁上门,脱掉外衣,径直走到床边躺下。
“你根本没有行李。”久美子说。
莎莉坐起来,开始脱靴子:“要什么都可以买。你累吗?”
“不累。”
“我累了。”莎莉脱掉黑色套头衫。她的乳房很小,乳头是棕红色的;一道伤疤从左乳头底下开始,一直延伸到裤腰以下。
“你受过伤。”久美子看着伤疤说。
莎莉低头看看:“对。”
“为什么不去掉伤疤?”
“有时候需要它的提醒。”
“提醒你受过伤?”
“提醒我犯过傻。”
灰色叠着灰色。久美子睡不着,踩着灰色地毯踱来踱去。她感觉这个房间有种吸血鬼的气质,和数以百万计的类似房间一样,就仿佛它无所不在的令人迷乱的匿名性吸走了她的人格,人格的碎片随即涌现,以他父母越来越响的争吵声,以她父亲的黑衣秘书的面孔……
莎莉在睡觉,一张脸是个光滑的面具。久美子从窗口向外望去,见到的景象毫无意义:只是她在望着窗外的城市,这个城市不是东京也不是伦敦,只是无可名状的一片混乱,这是她这个世纪的都市范式。
或许后来久美子也睡着了,但她并不确定。她看着莎莉订购化妆品和内衣,将需求输入床头的视像屏。久美子在洗澡的时候,莎莉订购的东西送到了。
“好,”莎莉隔着门说,“摘掉毛巾,换上衣服,咱们去见那个人。”
“什么人?”久美子问,但莎莉没有听见。
废物。
东京有百分之三十五的面积建筑在废物之上,前一个世纪,人们系统化地用废物在东京湾填出了这片土地。垃圾在东京是一种资源,需要管理,经过收集和分类,小心翼翼地沉入海底。
伦敦与废物的关系更加复杂和隐晦。在久美子看来,这座城市有很大一部分由垃圾构成,那些建筑物换了在日本,恐怕早就被永远在渴求扩张空间的经济吞噬了。然而,哪怕只是在久美子看来,这些建筑物也揭示了时间的线索,每一面墙壁都有一代代工匠在持续性的复原作业中修葺填补过。英国人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尊重自己的废物,她这才刚刚开始理解其中的精神——他们居住在废物里。
蔓城的废物则是另外一码事,它仿佛肥沃的腐殖质,从衰亡中绽放出钢铁和塑料的怪诞奇观。单单是缺乏规划这一点就足以让她目眩神迷,这和她本国文化中高效利用土地的传统完全背道而驰。
从机场坐出租车来的这一路上,城市已经呈现出了她的衰亡,一整个一整个街区的废墟,人行道上堆满了垃圾,不再反光的窗户仿佛黑洞。装甲气垫车穿过街道,一张张面孔茫然瞪视。
莎莉突然把她扔进这么陌生的一个地方,毫无章法的颓丧大楼比东京的任何建筑物都要高,这些大企业的纪念碑刺穿了被烟尘熏黑的层叠拱顶。
从旅馆出发,搭了两趟出租车,然后走上街道,汇入傍晚的人群和斜射的暗影。空气很冷,但不是伦敦的那种冷,久美子想起了上野公园的花海。
第一站是个酒吧,店堂很宽敞,显得有点黯然褪色,名叫“绅士窝囊废”,莎莉和一名酒保压低声音飞快地聊了几句。
她们没有买酒就出来了。
“鬼魂。”莎莉说,拐过一个转弯,久美子紧贴在她旁边。走了几个街区,马路上越来越空旷,建筑物越来越阴暗和衰老。
“你说什么?”
“很多鬼魂在这儿等我,总之就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你熟悉这个地方?”
“当然。看上去都一样,其实大不相同,明白吗?”
“不明白……”
“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我们去找我要见的人,你就演好你的乖乖女吧。有人跟你说话你再说话,否则就别开口。”
“我们要去见谁?”
“那个人。或者说还剩下来的那部分他……”
又走了半个街区,阴沉的街道空荡荡的——除了午夜大学中斯温居住的新月形小街,久美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空荡荡的街道——莎莉停下脚步,身旁是一个古老而彻底衰亡的店头,两扇橱窗的内侧覆着一层厚厚的积尘。久美子隔窗窥视,分辨出没有点亮的霓虹标牌上有几个用灯管拼出的字母——都会,然后是一个更长的词语。橱窗之间的门用一块皱纹钢板加固过,生锈的铆钉等距排列,外面还松松垮垮地缠着几圈镀锌带刺铁丝网。
莎莉面对那扇门站住,拱起肩膀,飞快而流畅地打出一连串不显眼的手势。
久美子看着她重复这套手势:“莎莉——”
“说话,”莎莉打断她,“我告诉过你闭嘴了,谢谢。”
“什么?”那个声音只比耳语高一丝,似乎并没有特定的来源。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莎莉说。
“我不说话。”
“我要和他说话。”莎莉的语气强硬而谨慎。
“他死了。”
“我知道。”
一阵沉默,久美子听见一个声音——可能是风声,饱含沙尘的寒风冲刷高处穹顶的最短曲线。
“他不在这儿。”那个声音似乎越来越轻,“拐弯,走半个街区,左拐进小巷。”
久美子会永远记得那条小巷:暗色砖墙被潮气弄得滑溜溜的,带护罩的通风管上结着黑乎乎的缕缕煤灰,蚀刻合金的笼子罩着一个黄色灯泡,两边墙根堆着垒成小山的空瓶,揉成团的传真纸和白色泡沫塑料填充物做成人形巢穴,还有莎莉靴跟踩出的脚步声。
暗淡灯泡的另一侧是黑暗,湿漉漉的砖墙反射微光,说明那是个死胡同。久美子犹豫起来,忽然搅动的回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持续不断的滴水声——她被吓住了……
莎莉举起手。异常耀眼的一道光束落在满是涂鸦的砖墙上,明亮的光圈随后缓缓下降。
下降,直到发现了墙根的那个东西——亚光的金属表面,竖立的圆角物体,久美子乍看之下以为是通风管。那东西脚下有几段白色蜡烛、一个装满了透明液体的塑料扁瓶、各种各样的香烟盒、一把散落的香烟和一个精美的多臂人像——似乎是用白色粉笔勾画的。
莎莉走上前,光束一动不动,久美子看见那个铁板物体是用特大号铆钉固定在砖墙上的。“老芬?”
一个水平狭缝里闪过一道粉色亮光。
“喂,老芬,哥们儿……”她的声音里有着不寻常的犹豫……
“茉莉。”刺耳的音质,像是从破损的扬声器里传出来的,“弄那么亮干什么?你不是有增强视觉吗?年纪大了,在暗处看不清楚了?”
“那是给我朋友的。”
狭缝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颜色是不太对劲的粉色,就像正午阳光下的炽热烟灰,久美子的面孔沐浴在断断续续的亮光之中。
“是啊,”刺耳的声音说,“她是谁?”
“谷中的女儿。”
“扯淡吧?”
莎莉放下手电筒;亮光落在蜡烛、扁瓶、潮湿泛灰的香烟和手臂上带着羽毛的白色人形上。
“自己来点祭品吧,”那声音说,“底下是半升绿牌伏特加。巫毒标记是面粉。你运气不好。有钱人用可卡因画标记。”
“天哪,”莎莉说,声音里有着怪异的冷漠,她蹲下去,“真是难以置信。”久美子看着她捡起扁瓶,闻了闻里面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