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紧贴着柱子,等待一拨儿迟到的肾上腺素载着神药碾过她;膝盖开始发软,她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但神药使了个花招,她顶着夏日阳光蹲在了老爹的泥土院子里,松软的灰色泥地上画着她在玩的什么游戏,但这会儿她只是蹲在那里,脑袋空荡荡的,视线越过庞大的鱼池,弯曲的古老底盘上种着一丛黑莓灌木,一群萤火虫的光点在那儿脉动。她背后的屋子亮着灯,她闻到烤玉米饼的香味,还有老爹一遍遍加热的咖啡——直到调羹放进去能立起来——老爹这么说,他在房间里读书,棕色的纸页已经发脆,但没有折过哪怕一个角,他把书保存在磨旧的塑料口袋里,纸张有时候就在他的手里变成碎片,他要是看到什么想保留的内容,就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便携式小复印机,装上电池,扫描那一页。她喜欢看着复印件新鲜出炉,独特的味道很快消失,但老爹从来不允许她动手操作。有时候他会大声朗读,声音有些犹豫,就像一个人又捡起了许久不用的乐器。他读的不是故事,没有结局,也不会逗人发笑。它们仿佛窗户,窗外的风景那么奇异;他从不解释,多半是因为自己也不理解,也许没有人理解……
街道恶狠狠地砸了回来,那么明亮。
她揉揉眼睛,使劲咳嗽。


第12章 南极洲从此处开始
“准备好了。”派柏·希尔说。她闭着眼坐在地毯上,差不多摆出一个莲花姿势。“用你的左手摸床单。”八条细导线伸出派柏耳后的插孔,连接摆在她晒黑的大腿上的那台设备。
安琪裹着白色浴袍,面对金发女技师坐在床边,黑色测试设备覆盖她的额头,像个凸出的眼罩。她照派柏说的做,用指尖轻轻抚摸皱巴巴的生丝-本色亚麻床单。
“很好。”派柏说话的对象与其说是安琪,不如说是她自己,她揿下操纵板上的某个按钮。“再来一次。”安琪觉得指尖下的织物变厚了。
“再来一次。”再次调整。
这次她能分辨不同的纤维了,生丝和亚麻……
“再来一次。”
她的神经发出惨叫,剥皮的指尖摩擦钢丝和碎玻璃……
“状态最佳。”派柏睁开蓝眼睛。她从和服袖子里取出一个象牙小瓶,拔出瓶塞,把小瓶递给安琪。
安琪闭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闻了闻。什么也没有。
“再来一次。”
花香。紫罗兰?
“再来一次。”
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温室气味充满了脑海。
“嗅觉起来了。”派柏说,呛死人的味道顿时消失。
“都没注意到。”她睁开眼睛。派柏递给她一小块圆形纸张。“只要不是臭鱼就行。”安琪说,舔了舔指尖。她摸了一下那一小块纸,把手指伸向舌头。派柏的一个测试曾经让她一个月没法碰海鲜。
“不是臭鱼。”派柏微笑道。她的头发剃得很短,童花头突出了双耳背后插孔的石墨光彩。斑岩说她是硅晶片的圣女贞德,而派柏的热情似乎全献给了工作。她是安琪的个人技师,据说是全公司最优秀的故障检修员。
焦糖……
“这儿还有谁,派柏?”派柏结束调校,把键盘装进配套的尼龙盒子。
一小时前,安琪听见直升机降落;梦境开始模糊的时候,她听见晒台上传来笑声和脚步声。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尝试入睡——虽说那种状态恐怕不算睡觉:其他人的记忆席卷而来,充满她的脑海,旋即渐渐退潮,直到她碰不到的高度,留下种种残象……
“拉亚贝尔,”派柏说,“洛马斯、希克曼、吴、斑岩、鲍普。”
“罗宾?”
“没来。”
“连续体。”她冲着澡说。
“早上好,安琪。”
“自由彼岸环形站归谁所有?”
“目前归朱莉安娜集团和加勒巴纳轨道站联合所有,他们将其重新命名为马斯蒂克二号。”
“塔丽在那里录节目的时候,它归谁所有?”
“泰瑟尔-阿什普尔股份公司。”
“我想深入了解泰瑟尔-阿什普尔公司。”
“《南极洲从这里开始》。”
她从水雾中抬头望向白色环形扬声器:“你刚才说什么?”
“安琪,《南极洲从这里开始》是汉斯·贝克尔录制的节目,专门研究泰瑟尔-阿什普尔家族,长两小时。”
“你有吗?”
“当然。戴维·鲍普最近看过。他深受触动。”
“真的?最近是多近?”
“上周一。”
“那好,我今晚看。”
“明白。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了。”
“再见,安琪。”
戴维·鲍普。她的导演。斑岩说罗宾到处宣扬她幻听。他告诉鲍普了吗?她在陶瓷面板上按了一下,水温升高。鲍普为什么会对泰瑟尔-阿什普尔感兴趣?她又按了一下面板,在突然冷得刺骨的凉水里倒吸一口气。
内外颠倒,其他位面的人影来得太快、太快了……
她走进客厅,斑岩站在窗口,这位马萨伊勇士身穿带垫肩的黑色绉绸拼皮革纱笼。另外几个人看见她,欢呼起来,斑岩转过身,咧嘴微笑。
“好大一个惊喜。”里克·拉亚贝尔躺在浅色沙发上说,他负责特效和剪辑,“希尔顿认为你需要的可不止是短休一阵。”
“他们从各处把我们找回来,亲爱的。”凯利·希克曼补充道,“我在不莱梅,鲍普上了重力井,完全进入艺术家模式,对吧,戴维?”他望向导演,寻求肯定。
鲍普倒着骑坐在一把路易十六式的椅子上,双臂交叉搁在脆弱的椅背上,露出厌倦的笑容,乱蓬蓬的黑发盖着瘦削的面庞。只要安琪的时间安排允许,鲍普就为网络/知识拍摄纪录片。安琪与网络公司签约后不久,匿名参与了鲍普的一件极简主义作品:无止境地漫步于弄脏的粉色绸缎制作的沙丘之间,头顶着雕凿而出的钢铁天空。三个月后,她的职业生涯上了轨道,未经许可录制的现场画面成了地下经典。
卡伦·洛马斯是安琪的串场主持人,她在鲍普左手边的椅子上微笑。鲍普右边是服装师凯利·希克曼,他坐在漂白的地板上,身旁是布莱恩·吴,派柏的小弟兼学徒。
“好吧,”安琪说,“我回来了。让大家久等了,很抱歉,但这是必须的。”
一阵沉默。镏金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布莱恩·吴清清嗓子。
“很高兴你能回来。”派柏从厨房出来,两手各拿一杯咖啡。
众人再次欢呼,这次有点不好意思,然后一起大笑。
“罗宾呢?”安琪问。
“拉尼尔先生在伦敦。”斑岩说,双手插在皮革包裹的腰间。
“都盼着他呢。”鲍普干巴巴地说,起身从派柏手上接过一杯咖啡。
“戴维,你在轨道站干什么?”安琪接过另一杯。
“寻求孤独。”
“独处?”
“孤独。遁世。”
“安琪,”希克曼蹦了起来,“你必须看看迪薇克上周送来的这条丝缎小礼服裙!我还有中村的全套泳装……”
“好的,凯利,不过——”
但鲍普已经转身去和拉亚贝尔说话了。
“嘿,”希克曼热切地笑着说,“来吧!咱们试试新衣服!”
鲍普与派柏、凯伦·洛马斯和拉亚贝尔聊了大半天,讨论调校的成果和所谓“安琪复出”的无数微小细节。吃过午饭,布莱恩·吴陪她去见理疗师,理疗师的私人诊所在贝弗利大道上的一幢镜面外墙大厦里。
他们在摆满植物的白色接待区等了几秒钟——纯粹只是做做样子,约了医生但不需要等待似乎总不够完美和权威。安琪不由开始琢磨,这个问题她已经思考了许多次:她父亲的神秘遗物,他在她大脑里刻画的魔符,为什么没被任何一家诊所探测到过。
她父亲,克里斯托弗·米切尔曾经是玛斯生物实验室的杂交瘤项目负责人,这个项目让玛斯垄断了生物芯片的早期生产。特纳,带她去纽约的雇佣兵,交给她一份她父亲的个人档案:玛斯安保智能编纂的生物件资料。这些年来,她打开过四次那份档案;最后一次她在希腊喝得烂醉,半夜三更和鲍普扯着嗓门大吵一架之后,便把那东西从某位爱尔兰工业巨子的游艇上扔进了大海。她已经忘了当时为什么吵架,只记得那一小团记忆落进水里时,她的感觉混杂了失落和解脱。
也许她父亲特地设计了什么机关,使得神经外科医师的扫描设备看不见那东西。波比有他自己的理论,她估计他的想法更接近真相。也许雷格巴——波伏瓦称颂的洛阿,对数据网的赛博空间有着近乎于无穷尽的访问权——能够篡改扫描设备产生的数据流,魔符因此变得透明……正是雷格巴,安排了她在业内的初次演出,后来又强势崛起,结束了塔丽·伊珊长达十五年的网络巨星生涯。
但雷格巴已经很久没有驾驭过她了,而现在布丽奇特又说,魔符被重绘了……
等待的时候,吴说:“今天希尔顿让连续体替你发了声音。”
“什么?”
“公关稿,解释你为何决定前往牙买加,称赞诊所的治疗手段,讲述药物的危害,说你重新燃起对工作的热情,向观众表示感谢,放了些马里布住处的画面……”
连续体能生成安琪的视频画面,用拟感记录生成的模板转为动画。每次观看这种画面,她就会感到阵阵眩晕,但感觉还算愉快,因为她能直接体验自己名声的机会并不多。
温室门外传来“叮咚”一声。
从市区回来,她发现送餐公司在晒台上准备户外烧烤。
她躺在瓦拉米耶油画下的沙发上,听着浪花的声音。她听见派柏在厨房里向鲍普解释理疗的效果。其实没这个必要——医生已经开出了全世界最干净的健康证明,但鲍普和派柏都热衷于细节。
派柏和拉亚贝尔穿上毛衣,出门来到晒台上,用炭火暖着手,安琪发现自己单独和导演留在了客厅里。
“你得告诉我,戴维,你上重力井到底是为什么……”
“寻找真正的孤独者,”他用手梳理纠结的头发,“概念来自我去年想和共益社团在非洲做的一个项目。问题在于,等我上了重力井,我发现一个人只要愿意走到那一步,愿意一个人在轨道站生活,基本上就打定主意过那种日子了。”
“那些访谈,你自己录像吗?”
“不。我想找到过着那种生活的人,说服他们自己录制片段。”
“成功了吗?”
“没有。但我听说了很多故事。有些故事相当精彩。拖船驾驶员声称一个封存的日本药厂里生活着一群野性孩童。上头有一整套传奇,真的——鬼船,失落城市……仔细想来,有点感伤。明白吗?它们全都被固定在轨道上。所有东西都是人类制造的、人类了解的、人类拥有的、人类测绘的。就好像看着停车场里生长出神话故事。但我猜人们需要这些,对吧?”
“对。”她说,想到雷格巴,想到布丽奇特妈妈,想到数以千计的蜡烛……
“但我真希望,”他说,“我能联络到简女士。非常奇异的故事。百分之百的哥特传说。”
“简女士?”
“泰瑟尔-阿什普尔的继承人。她的家族建造了自由彼岸环形站。高轨道的先驱。连续体有一份视频记录,非常了不起……据说她杀了她父亲。她是血脉的最后一代。财富多年前就已耗尽。她卖掉了所有东西,把住处从纺锤体尖端切割下来,拖上新的轨道……”
她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膝盖并拢,手指交叉摆在腿上。汗水淌过她的胸膛。
“你不知道她的故事?”
“不知道。”她说。
“这一点本身就很有意思了,表现了他们有多么擅长低调行事。他们用金钱确保自己不出现在新闻里。母亲来自泰瑟尔家族,父亲是阿什普尔。开始建造自由彼岸的时候,根本没有能和它相提并论的轨道站,他们靠建造它变得极度有钱。阿什普尔去世时很可能只差首富约瑟夫·维瑞克一筹了。另外一方面,这家人同时也变得非常古怪,大批克隆后代……”
“听起来……太可怕了。你试过了?你真的试着去找她了?”
“唔,我到处打听。连续体给我弄来了贝克尔的纪录片,档案里当然能找到她的轨道站,但未经邀请就登门拜访毕竟不礼貌,对吧?然后希尔顿联系我,叫我回来开工……你不舒服吗?”
“我……我只想去换件衣服,穿点暖和的。”
吃过饭,众人喝着咖啡,她向大家道晚安告退。
斑岩送她走到楼梯底下。吃饭的时候,他一直陪在她身旁,像是感觉到了新的不安情绪。不,她心想,不是新的;而是旧的,永远存在,过去现在始终如一;正是药物挡开的那些情绪。
“小姐,你多保重。”他说,声音很轻,其他人听不见。
“我没事,”她说,“人太多了。我还不习惯。”
他站在那儿,抬头看着她,精心雕凿得略微不似人类的颅骨里,宛如余烬的目光紧盯着她,直到她转身爬上楼梯。
一小时后,她听见直升机来接他们。
“屋子,”她说,“现在给我看连续体给你的录像。”
宽荧幕投影屏缓缓下降,她打开卧室门,在楼梯顶端伫立片刻,听着空屋的声音。海浪,洗碗机的嗡嗡声,风吹打面对晒台的窗户。
她转向投影屏,粗糙的定格头像画面迎面而来,黑色的眼睛上生着猛禽般的弯眉,颧骨脆弱而高耸,嘴巴宽阔而坚定,她不由颤抖。画面平稳地扩展,进入黑色的瞳孔,黑屏,一个白点,变大,变长,化作自由彼岸的锥形纺锤体。屏幕上闪过德语字幕。
“汉斯·贝克尔,”房屋引用网络图书馆的评传,“一位奥地利影像艺术家,执着于拷问视觉信息的严苛界限,这是他最突出的特点。传递方式自经典蒙太奇到从产业间谍、深空成像和影频考古学借用的手段无所不包。《南极洲从这里开始》是他对泰瑟尔-阿什普尔家族的影像探讨,目前标志着他职业生涯的最高点。这个病态躲避媒体的产业宗族居住在轨道站上,从那里操纵所有活动,对他的拍摄构成了极大挑战。”
最后一行字幕消失,纺锤体的白色充满了整个屏幕。一幅图像移动到屏幕中央,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快照,她身穿宽松的黑色衣物,背景模糊不清。玛丽-法兰西·泰瑟尔,摩洛哥。
这不是开场镜头中的那张脸,那张被记忆侵袭的面容,但似乎已经预示了那个未来,就仿佛表面下隐藏着另一幅蓄势待发的画面。
身穿硬翻领衬衫的年轻男人的单色肖像取代了玛丽-法兰西的面容,无调性的音轨宛如细丝,叠加了一层又一层的静电噪音和难以分辨的说话声。这张脸很英俊,五官端正,但显得非常冷漠,眼睛里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厌倦。约翰·哈内斯·阿什普尔,牛津。
对——她心想——我见过你许多次。我知道你的故事,但不被允许去触碰它。
但我并不认为我有可能喜欢你,阿什普尔先生,你说呢?


第13章 鹰架
鹰架呻吟摇摆。担架太宽,放不进栏杆之间,他们只能抬在齐胸的高度,一点一点向前蹭,简特利走在前面,戴着手套的双手在沉睡者脚边紧紧抓住木杆。滑溜抬比较重的头部一侧,电池和所有设备都在他这边,他能感觉到雪莉悄无声息地跟着他。他想叫雪莉退回去,别用体重给鹰架增加负担,但不知怎的他就是做不到。
把非洲小子的药包给简特利是个错误。他不知道简特利用的真皮贴是什么成分,也不知道简特利的循环系统里本来有些什么东西。总而言之,简特利这会儿疯得一塌糊涂,他们走上了该死的鹰架,离工厂的水泥地面有二十米,滑溜郁闷得想哭,想大喊大叫——他想砸东西,随便什么东西都行,但他又不能放开担架。
固定在担架脚上的生命指标显示器照亮了简特利的笑容,简特利在鹰架上又退了一步……
“我的天,”雪莉的声音像个小女孩,“这太他妈糟糕了……”
简特利突然使劲拽了一下担架,滑溜险些脱手。
“简特利,”滑溜说,“我觉得你最好再考虑一下。”
简特利已经脱掉了手套。他双手各拿一副光纤跳线,滑溜看见分线器在颤抖。
“我是说非洲小子是号人物,简特利。你跟他乱来,真是不知道在跟谁乱来。”事实上,这不完全是真的,就滑溜所知,非洲小子这家伙太精明,不会把报复当回事。可是,谁他妈知道简特利这是要跟谁乱来呢?
“我没打算跟谁乱来。”简特利拿着跳线走近担架。
“听我说,哥们儿,”雪莉说,“你要是切断他的输入,搞不好就会杀了他,他的自主神经系统会翻肚皮的。你怎么也不拦着点儿?”她问滑溜,“为什么不一拳放翻他?”
滑溜揉着眼睛说:“因为……我不知道。因为他是……我说,简特利,她说你这么切进去,说不定会要了那孙子的小命。听见了没?”
“LF,”简特利说,“我听见了。”他用牙齿咬住跳线,伸手去抓睡眠者头顶那个小包上的一个接头。
“妈的。”雪莉啃着指节说。简特利一只手拔掉接头,另一只手把一段跳线插进去,然后插紧接头。“我操,”雪莉说,“我看不下去了。”但没有走开。
担架上的男人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滑溜听得胳膊上寒毛直竖。
第二个接头松开。简特利把另一个分线器插进去,然后重新插紧接头。
雪莉走到担架前,跪下查看读数。“他感觉到了,”她抬头看着简特利,“但指标看上去都还好……”
简特利转向他的控制器。滑溜看着简特利把跳线插进接口,心想说不定真能成功——简特利反正很快就会不省人事,他们只能把担架留在楼上,回头请小鸟和雪莉帮他抬着担架走过鹰架。另外,简特利疯得这么厉害,他似乎应该把药弄回来,能弄回来多少是多少,把情况拨回正轨……
“真是不敢相信,”简特利说,“这东西是预先配置好的,蓝本是我以前工作的形态。我都不敢假装明白这怎么可能,但我们没有资格问为什么,对吧,滑溜·亨利?”他在一个键盘上输入一串指令,“有没有思考过确诊的妄想症和宗教皈依现象之间的联系?”
“他到底在说什么?”雪莉问。
滑溜烦闷地摇摇头。不管他说什么,都有可能刺激到简特利的疯病。
简特利走向大型显示设备——投影桌。“世界之内还有世界,”他说,“宏宇宙、微宇宙。我们今夜带着一整个宇宙过桥,天上的仿佛地下的……显然,这样的东西必定存在,但我不敢希望……”他扭头从镶着黑色珠子的肩头忸怩地看了他们一眼。“而现在,”他说,“我们将见到我们这位客人遨游的微小宇宙的形状。在那个形态之中,滑溜·亨利,我将看见……”
他揿下全息投影台边缘的电源按钮,开始尖叫。


第14章 玩具
“给你看个好玩的,”花瓣说,摸着和久美子头部差不多大的一方红木,“《不列颠之战》。”红木上微光闪烁,久美子凑近去看,见到一架小飞机以慢动作盘旋俯冲,底下是一小片考古现场般的灰色伦敦。“从战争电影里复原的,”他说,“机炮瞄准器上的镜头。”她望着泰晤士河湾亮起细如针头的防空炮火。“为百年庆典制作。”
他们在十六号,斯温住处底楼后侧的台球室。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那是从前俱乐部时期留下的回响。上流社会特有的颓废感冲淡了斯温家的整洁,扶手椅的皮革有所磨损,沉重的深色家具经过修补,球台的暗绿色台面……黑色钢架上摆满了娱乐用品,这是花瓣在喝茶前带她来的原因,他穿着开缝的鼹鼠皮拖鞋,向久美子展示完好的玩具。
“哪一场战争?”
“倒数第二场。”他答道,走向一个类似但尺寸更大的装置,这个玩具能投射出两个泰拳少女的全息画面。一名少女抡起结着老茧的脚跟,另一名少女绷紧了棕色的腹部迎接这一击,被狠狠踢中。他碰一下按钮,投影随之消失。
久美子扭头望向《不列颠之战》和熊熊燃烧的如蚊飞机。
“各种各样和运动有关的全息胶片。”花瓣打开一个猪皮箱子,里面装着数以百计的录像影片。
他展示了另外五六件设备,挠着刚长出发根的脑袋,寻找日语视频新闻频道。好不容易找到,却关不掉自动翻译程序。他和久美子看着小野-仙台公司的中层干部在讲习班结业仪式上泪流满面地抹杀自我的存在。“这是搞什么?”他问。
“他们在表现对财阀的忠诚。”
“好得很。”他说。他用羽毛掸子扫了一下视频设备。“马上要喝下午茶了。”他走出房间。久美子关掉音频。吃早饭的时候,莎莉·谢尔斯和斯温都没有露面。
苔藓绿的窗帘遮住了开向同一个花园的另一扇高窗。她望着被积雪掩盖的日冕,松手让窗帘落回原处。(沉默的显像墙上闪过东京的事故画面,穿着防火服的医务人员锯开一团压紧的钢梁,救出瘫软的受难者。)对面墙边摆着一个头重脚轻的维多利亚式橱柜,橱脚雕成菠萝花纹。钥匙孔四周镶着钻石形状的泛黄象牙,钥匙孔是空的,她试着开门,门开了,散发出久远的化学抛光剂的气味。她盯着橱柜里一个黑色与白色的曼陀罗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飞镖靶盘。靶盘背后的光亮表面坑坑洼洼,有些玩飞镖的人完全射失了目标。橱柜的下半部有几个抽屉,每个抽屉都带有黄铜小把手和镶着象牙的小钥匙孔。她在抽屉前跪下,扭头看一眼门口(显像墙上是一名新宿秀场歌手的嘴唇),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拉开右上角的抽屉。抽屉里放满了飞镖,飞镖松垮垮地插在皮口袋里。她关上这个抽屉,拉开它左边的抽屉,里面有一只死蛾子和一枚生锈的螺丝。这两个抽屉底下是一个大抽屉,她打开的时候卡了一下,发出摩擦的噪音。她再次扭头张望(特写镜头,富士电器的标记照亮东京湾),但没有看见花瓣。
她花了几分钟翻看一本日文色情杂志,内容似乎主要和捆绑有关。色情杂志底下是一件沾着灰尘的黑色腊棉夹克衫,还有一个灰色塑料盒,盒盖上用凸起的字母印着“沃尔特”。她从泡沫塑料底座里取出手枪,手枪冰冷而沉重,她在蓝钢枪身上看见了自己面容的倒影。她这还是第一次拿枪。灰色塑料枪柄似乎大得夸张。她把手枪放回盒子里,扫了一眼多国语言说明书中的日语部分。这是一把压缩空气枪,通过枪管下的拉杆手动充气,能发射非常细小的弹丸,还是一件玩具。她把东西收回原处,关上抽屉。
另外几个抽屉都是空的。她关上橱柜门,回去继续看《不列颠之战》。
“不行。”花瓣说,“对不起,但是不行。”
他正在往烤面饼上抹凝脂奶油,沉重的维多利亚式黄油刀在粗短的手指间仿佛儿童玩具。“试试这奶油。”他说,垂下硕大的头颅,从眼镜框上方和蔼地看着她。
久美子用亚麻餐巾擦掉上嘴唇上的一小块橘子果酱,“你以为我会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