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科林说,“但非常抱歉,我他妈确实对莎士比亚知根知底。”
“来一首十四行。”嘀嗒说,皱起脸,使了个慢镜头的眼色。
科林脸上闪过厌恶的神色:“你说得对。”
“或者狄更斯也行!”嘀嗒哄笑道。
“但我确实知道——”
“你以为你知道,直到有人问具体细节!明白吗?工程师留下了那部分空缺,用其他东西填补进去……”
“其他什么东西?”
“很难说,”嘀嗒说,“伯明翰那哥们儿搞不明白。他很厉害,但你他妈可是玛斯公司的生物件啊……”
“嘀嗒,”久美子打断道,“有没有办法通过数据网联络莎莉?”
“恐怕很难,但我们可以试试看。不过你们很快就能见到我说的那个宏观模式了。要带上芯片先生作个伴吗?”
“好的,谢谢……”
“那好,”嘀嗒说,然后犹豫起来,“可我们还不知道这位朋友的肚子里装着什么呢。我估计是你父亲花钱加装的东西。”
“他说得对。”科林说。
“要去一块去。”久美子说。
嘀嗒开始实时传送,而没有使用数据网里更常见的瞬间转移。
他解释道,黄色平原的底下是伦敦股票交易所和相关城市实体。他想办法造出舰船运送他们,这个蓝色抽象物可以减少眩晕的概率。蓝色小船驶离股票交易所,久美子扭头张望,看着巨大的黄色立方体逐渐缩小。嘀嗒像个向导,把各种结构体指给她看;科林翘着腿坐在久美子身旁,角色的转换似乎让他觉得很好笑。“那是怀特俱乐部,”嘀嗒指着一个灰色金字塔说,“在圣詹姆斯街上。会员注册,等待队列……”
久美子仰望赛博空间的结构,像是又听见了她在东京的双语法国家庭教师在解释人类为什么需要这个信息空间。标记、基准点、人工现实……这些内容在记忆里模糊成一团,就像嘀嗒加速驶过的那些高耸形状……
白色宏观模式的尺度很难把握。
在外面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久美子觉得它广大如天空,但这会儿出现在眼前,她觉得自己像是能一把抓住它,表面犹如珍珠的发光圆柱体比象棋棋子还小。然而另一方面,五颜六色的其他物体相比之下都仿佛侏儒。
“好啊,”科林开心地说,“实在太壮观了,对吧?彻底异常,完全独一无二……”
“但你不需要担心它,对吧?”嘀嗒问。
“除非它直接威胁久美子的安危,”科林说,在船形物体上站起身,“但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你必须想办法联系莎莉。”久美子不耐烦地说。她对这个物体——宏观模式,异常存在——没多少兴趣,但嘀嗒和科林都觉得它很稀奇。
“看呐,”嘀嗒说,“里面装得下一整个世界……”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望着嘀嗒,嘀嗒眼神蒙眬,说明他的双手在布里克斯顿正忙着操作键盘。
“那是海量的数据。”科林说。
“我刚才在试着帮老芬那家伙拉一条线穿过这个结构体,”嘀嗒的双眼重新聚焦,声音隐约有些紧张,“但通不过去。我就觉得——怎么说呢——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待……我看咱们赶紧撤吧……”
珍珠的曲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点,边缘非常整齐……
“他妈的见鬼。”嘀嗒说。
“切断链接。”科林说。
“不行!吸住我们了……”
久美子眼巴巴地看着脚下的蓝色船形物体逐渐拉长,变成一条天蓝色的细丝,被牵引穿过间距,落向那一团黑色。然后,经过一个异常奇特的瞬间,她与嘀嗒和科林被拖进了稀薄的——
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上野公园,晚秋的一天下午,不忍池的水面波澜不兴,母亲坐在身旁凉丝丝的碳纤维板长椅上,比记忆中更加美丽。母亲嘴唇丰满,涂着深色口红,久美子知道她用最细最小的化妆笔勾勒出嘴唇的轮廓。她身穿黑色法国上衣,深色毛皮领裹着欢迎的笑容。
久美子无法直视母亲,抱着内心深处那团冰冷的恐惧蜷缩起来。
“你这个姑娘,久美子,总那么傻气。”母亲说,“你以为我会忘记你,把你抛在冬天的伦敦,让你父亲的黑帮奴才照看你?”
久美子望着她完美的双唇微微分开,露出白色的牙齿;她知道,保护这些牙齿的是东京最优秀的牙医。“你死了。”她听见自己说。
“不,”母亲微笑道,“此刻在上野公园还没有。久美子,你看那些白鹤。”
但久美子不肯扭头去看。
“看那些白鹤。”
“你他妈给我滚开。”嘀嗒说,久美子一转身看见了他,苍白扭曲的面颊冒着冷汗,油腻腻的卷发贴在额头上。
“我是她母亲。”
“她不是你老妈,明白吗?”嘀嗒在摇晃,扭曲的身躯颤抖得像是在对抗强风,“不是……你……老妈……”他灰色西装上衣的手臂下有几道黑色新月形褶皱。他晃着两个小拳头,拼命挣扎着想再走一步。
“你有病。”久美子的母亲说,语气很焦虑,“你必须躺下。”
嘀嗒被看不见的重负压得跪倒在地。“住手!”久美子喊道。
嘀嗒被打翻在地,面颊贴着小径的粉彩水泥地面。
“住手!”
嘀嗒的左臂突然从肩头伸得笔直,开始缓缓旋转,左手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久美子听见什么东西断了——不是骨头就是韧带——嘀嗒痛得尖叫。
她母亲哈哈大笑。
久美子一拳打在母亲脸上,尖锐而真实的痛楚传遍她的手臂。
母亲的面庞一闪,变成另一张脸。洋人,宽嘴唇,尖鼻子。
嘀嗒呻吟起来。
“哎呀,”久美子听见科林说,“真是有意思。”她一转身看见科林骑着狩猎油画里的一匹马——对一种已灭绝动物的风格化呈现——它向着他们小跑而来,优雅地弯着脖子。“对不起,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你。这个结构体复杂得非常美妙。简直是口袋里的一个宇宙。说真的,什么都有。”马在他们面前昂首挺立。
“区区玩具,”使用久美子母亲面容的怪物说,“居然也敢和我说话?”
“说起来呢,确实敢。你是3简·泰瑟尔-阿什普尔女士,或者说已故的3简·泰瑟尔-阿什普尔女士更加准确——而且不是最近才过世的哦——迷光宫的前主人。东京的这个公园做得像模像样,是你刚从久美子的记忆里掏出来的,对吧?”
“去死!”她抬起一只雪白的手,手里爆出一个用霓虹线条折叠而成的形状。
“才不呢。”科林说,纸鹤顿时四分五裂,碎片翻滚着穿过他,游魂般的残象渐渐熄灭。“没用的。对不起。我想起来我是什么了。搞清楚他们用什么替代了莎士比亚、萨克雷和布莱克。改装我是为了给久美子出主意和保护她,她遇到的情形会比原本设计我的工程师能够设想的更加险峻。我是兵法家。”
“你什么也不是。”嘀嗒在她脚下开始抽搐。
“对不起,你弄错了一点。你看,在这儿,在你这个……愚想的城堡里,3简,我和你一样真实。知道吗,久美子?”他说,从马鞍上跳了下来,“嘀嗒那个神秘的宏观模式其实是一堆非常昂贵的生物芯片,用以建构它的秩序,有点像个玩具宇宙。我上上下下跑了一遍,确实有很多值得看值得学的。这个……人——假如我们还能这么看待她的话——建造它是为了满足一个可怜的目的,哎呀,其实不是永生不死,而只是能够让她发号施令。狭隘、偏执、幼稚得独一无二的号令。谁能想象到呢?3简女士的欲求目标和她羡慕得噬心啮骨的对象居然是安琪拉·米切尔?”
“死!你去死!我要杀了你!立刻!”
“接着嚷嚷吧。”科林咧嘴笑道,“你看,久美子,3简知道米切尔的一个秘密,知道米切尔和数据网的关系;米切尔曾经有可能成为……唔……万事万物的中心,但其实并不值得。3简嫉妒得……”
久美子母亲的形象化作烟雾,随即消失。
“我的天,”科林说,“真是抱歉,我惹得她不开心了。我们刚才在命令程序的另一个层级上和某种东西打了一场遭遇战。平局,暂时,但我确信她会卷土重来……”
嘀嗒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揉着胳膊。“该死,”他说,“被她扭得脱臼了……”
“是啊,”科林说,“但她走的时候气得太厉害,忘了保存那一部分进度配置。”
久美子走向那匹马。它并不像真正的动物。她摸了摸它的身躯。冷冰冰,干巴巴,像是古老的纸张。“现在怎么办?”
“尽快离开。你们跟我来。骑上去。久美子在前,嘀嗒你在后。”
嘀嗒看着马:“骑上它?”
他们策马奔向绿色的墙壁,在上野公园里没有看见其他人;墙壁逐渐展露细节,变成非常不像日本的一片树林。
“但我们应该在东京啊。”进入树林的时候,久美子抱怨道。
“这儿的一切都有点潦草,”科林说,“不过我猜要是去找,应该能发现类似东京的什么地方。我想我知道一个出口,穿过……”
然后他开始讲述3简、莎莉和安琪拉·米切尔的故事。从头到尾都那么离奇。
到了树林的尽头,树木非常巨大。他们跑上长着高秆草和野花的原野。
“看。”久美子在枝叶间瞥见了一幢高大的灰色房屋。
“唔,”科林说,“真正的那幢屋子位于巴黎市郊。不过我们快到了。我说的是出口……”
“科林!你看见了吗?一个女人,就在那儿……”
“看见了。”他连头都懒得回,“安琪拉·米切尔……”
“真的?她在这里?”
“不,”他说,“这会儿还不在。”
这时久美子看见了滑翔伞。美丽的飞行器具在风中抖动。
“到了。”科林说,“嘀嗒带你回去,就用那个——”
“他妈的见鬼。”嘀嗒在久美子背后抱怨。
“简单得要命。就像你使用操控台。说起来,实质是一样的……”
玛尔盖特路上飘来笑声、醉醺醺的叫嚷声、酒瓶在砖墙上摔破的声音。
久美子在沙发椅里坐得一动不动,两眼紧闭,回想滑翔伞冲上蓝色天空,还有……还有别的什么。
电话铃响。
她猛地睁开眼睛。
她从椅子里跳起来,跑过嘀嗒,在一摞摞设备里寻找电话。终于找到后,她拿起电话听筒:“好小子,”莎莉的声音越过静电噪音的柔和波浪,显得很遥远,“他妈的出什么事了?嘀嗒?你没事吧,哥们儿?”
“莎莉!莎莉,你在哪儿?”
“新泽西。嘿,宝贝儿?亲爱的,发生什么了?”
“我看不见你,莎莉,屏幕是空白的。”
“我是在电话亭里打的电话。新泽西怎么了?”
“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
“快说,”莎莉说,“我这是投币电话。”
第38章 工厂之战
他们站在简特利阁楼一头的高窗前,望着气垫车燃烧。他又听见了高音喇叭里的叫声。“他妈的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吧?哈哈哈,我们也这么觉得!我们觉得你们就是一大坨好玩,咱们来好好玩一场吧!”
除了气垫车的火焰,看不见任何人。
“咱们快走。”雪莉在他身旁说,“带上水,要是有食物也带上。”她两眼通红,面颊上还有泪痕,但她的口气很冷静。太冷静了——滑溜心想。“走吧,滑溜,否则还能怎么样?”
滑溜扭头去看简特利,简特利躺在全息投影台前的椅子里,双手抱着脑袋,眼睛盯着白色的圆柱体,它在蔓城赛博空间那些熟悉的缤纷形状之间直插天空。自从他们回到阁楼上,简特利既没有动弹过,也没有说过半个字。滑溜的左边皮靴在背后地上留下了模糊的深色脚印,那是小鸟的鲜血——穿过工厂底楼回来的路上他踩中了血泊。
简特利终于开口道:“我没法驱动其他几个。”他低头看着大腿上的控制器。
“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控制器。”滑溜说。
“该照着伯爵的建议做了。”简特利把控制器扔给滑溜。
“我是不会回去的,”滑溜说,“要去你去。”
“不需要。”简特利按了几下工作台上的键盘。伯爵波比出现在一个显示器上。
雪莉瞪大双眼。“你告诉他,”她说,“他很快就要死了。除非你帮他退出数据网,立刻送他进特护病房。他快死了。”
显示器上,波比的面容十分平静。背景画面猛然变得非常清晰:铸铁麋鹿的脖子,草丛里点缀着白色花朵,古树粗壮的树干。
“听见了没有,狗娘养的?”雪莉叫道,“你快死了!液体正在充满你的肺部,你的肾脏已经停止工作,你的心脏开始衰竭……看着你我就想吐。”
“简特利。”波比说,显示器侧面的小扬声器里传出他的声音,微小而尖细,“我不清楚你们拥有什么样的装备,但我安排了一点牵制行动。”
“我们没检查摩托车,”雪莉搂着滑溜说,“我们一直没去看。说不定还能用。”
“‘安排了一点牵制行动’是什么意思?”他从雪莉怀里向后退,看着显示器上的波比。
“我还在弄。我重新编排了一架博格-沃德货运无人机的路线,从纽华克飞过来。”
滑溜挣脱雪莉。“别坐在那儿!”他对简特利喊道。简特利抬头看着滑溜,缓缓摇头。滑溜感觉到了科萨科夫综合征的初始症状,记忆的细微积累颤抖着失去焦点。
“他哪儿也不想去,”波比说,“他已经找到了终极形体。他只想看一切如何结束,事情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有几个人正在过来的路上。算是朋友。他们会从你们手上拿走阿列夫机器。他们赶到之前,我会尽可能阻止外面那些王八蛋。”
“我不会留在这儿看着你死。”雪莉说。
“没有人要求你们这么做。我建议你们逃跑。给我二十分钟,我帮你们引开他们。”
工厂从未感觉这么空荡荡的。
小鸟躺在底楼某处。滑溜不停想着挂在小鸟胸口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皮绳、骨头和羽毛,还有好几块生锈的弹簧手表,所有指针全停止不动,每一块上的时间都不一样……傻乎乎的边缘小镇笨鸟。但小鸟再也不会在这儿转悠了。我大概也不会留在这儿了——滑溜心想,领着雪莉爬下摇摇晃晃的楼梯。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没有平板拖车和帮手,他来不及搬运那些机器人,他觉得这次一走肯定是不会回来了。工厂再也不会有以前的那种感觉了。
雪莉带上了塑料瓶装的四升过滤水、一网兜缅甸花生和五份独立包装的大银座冻干浓汤——也就是她在厨房里找到的全部东西。滑溜带上两个睡袋、手电筒和圆头锤。
现在很安静了,只能听见风吹波纹钢板和靴底摩擦水泥的声音。
他不确定自己要去哪儿。他觉得他会带着雪莉去马维那儿,帮她安顿下来。然后也许会回来,看看简特利的情况。她一两天之内能搭车去个垃圾带上的小镇。但她不知道他的心思;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离开。她害怕看着伯爵波比在担架上死去,似乎更甚于害怕外面的那些人。但滑溜看得出伯爵根本不在乎生死。他大概认为自己将会永远存在,就像3简。或者他只是不在乎而已;有时候人就是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用没拿东西的那只手领着雪莉穿过黑暗,心想:要是他打算一去不回,他应该进去再看最后一眼法官、女巫、碾尸者和剩下的两个调查员。但先领着雪莉离开,然后再回来……他很清楚这么做毫无道理,时间根本不够,但他还是会送她出去……
“有个缺口,在这边墙上,离地面很近,”他对雪莉说,“咱们从那儿钻出去,希望别被人发现……”她捏了捏他的手,他领着她穿过黑暗。
他凭感觉找到那个窟窿,先把睡袋塞出去,圆头锤插在腰间,然后躺下向洞里钻,直到头部和胸部钻了出去。天空低垂,只比工厂里的黑暗稍微亮一丁点儿。
他觉得他隐约听见了突突突的引擎声,但声音随即消失。
他用脚底、大腿和肩膀发力,让整个身体钻了出去,然后在雪地里打个滚。
有什么东西撞上他的一只脚:雪莉将水瓶塞了出来。他回身去接,红色萤火虫落在手背上。他猛地向后一缩,再次翻滚,子弹像巨人的铁锤似的砸碎了工厂的墙壁。
一团白色亮光飘浮在孤狗原上方,微弱地穿过低垂的乌云,从货运无人机隆起的灰色机翼向下飘去。这是波比吸引敌人注意力的手段。那团光照亮了第二辆气垫车——离他们只有三十米,还有端着步枪的兜帽人影……
第一个货柜轰然砸在气垫车正前方的地面上,货柜爆开,泡沫塑料填充球漫天飞舞。第二个货柜装着两台冰箱,不偏不倚击中目标,砸烂了气垫车的车厢。那团亮光盘旋下降,越来越暗淡,被劫持的博格-沃德货运飞船继续涌出货柜。
滑溜连滚带爬地钻进墙洞,把饮用水和睡袋留在了外面。
他在黑暗中跑得飞快。
雪莉不见踪影。圆头锤也不见踪影。敌人开第一枪的时候,雪莉肯定逃进了工厂。要是货柜落下时他就在底下,那恐怕也是他的最后一枪。
他踏上通往一个房间的坡道,他的机器就在那里等待。“雪莉?”
他打开手电筒。
独臂的法官就在灯光的正中央。法官前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的双眼是镜子,将灯光反射回来。
“想死吗?”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想……”
“那就快关灯。”
黑暗。逃跑……
“我在黑暗中看得见。你只是把手电筒塞进了口袋。你看着像是还想跑。我的枪指着你呢。”
跑?
“想也别想。见过藤原烈性炸药钢矛枪吗?打中硬东西就爆炸。要是打中软东西——比方说你的大部分身体,哥们儿,就会先插进去,等个十秒钟再爆炸。”
“为什么?”
“让你有时间想一想呗。”
“你和外面那些人是一伙的?”
“不。把那些炉子什么砸在他们头上的是你?”
“不是。”
“纽马克。波比·纽马克。今晚我做了个交易。我带某某人来和波比·纽马克团聚,我的黑历史就一笔勾销。你得告诉我上哪儿找他。”
第39章 太过分
这算是什么鬼地方?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蒙娜再怎么想象拉奈特的建议也得不到安慰。换了拉奈特站在这儿,她只会拼命嗑孟菲斯鸦片,直到她觉得问题不再是她的问题。世界从未这么充满变数和缺少定量。
她们开车走了一整夜,安琪基本上神志不清,蒙娜这会儿觉得嗑药传说肯定是真的了。安琪用不同的声音和不同的语言说个不停——不同的声音,这一点最可怕,因为它们在和茉莉说话,质疑她的决定,茉莉边开车边回答,不像是为了安抚安琪而和她交谈,而像是真的另有他人(一共有三个)在通过安琪说话。它们说话的时候,安琪非常痛苦,她肌肉打结,还流鼻血,蒙娜伏在她身上替她擦血,心里充满了怪异的杂糅感觉,对她所有美梦里的女王既害怕又爱慕又怜悯——当然有可能只是神药作怪;蓝白色的公路照明灯从窗外掠过,蒙娜看见自己的手放在安琪的手旁边,两只手并不相同,形状还有区别,她不由感到高兴。
茉莉带安琪上了直升机后,在她们向南行驶的路上,第一个声音出现了。它发出咝咝怪声,用低沉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说相同的内容——新泽西,还有地图上的数字。两小时后,茉莉驾着气垫车穿过一片休息区,说她们来到了新泽西。她下车钻进结霜的电话亭,打了个很长的电话;回来的时候,蒙娜看见她把一张电话卡扔向结冻的烂泥地。蒙娜问她给谁打电话,她说英国。
蒙娜看见茉莉抓着方向盘的手,黑色的指甲上有些黄色小斑点,像是刚揭掉一副人工指甲。蒙娜心想,她得弄点溶剂洗掉才行。
到了某个地方,过河后她们下了高速公路。树木、田野和双车道柏油路面,偶尔有高塔上悬着一盏红灯。这时候,另外两个声音出现了。接下来就是来来回回、来来回回,那些声音说几句,蒙娜说几句,然后又是那些声音说几句,蒙娜想起了艾迪和人谈生意的情形,不过茉莉显然比艾迪高明得多;尽管无法理解,但她还是看得出茉莉在步步接近她的目标。最可怕的一个自称萨姆艾迪之类的。它们要的都是茉莉送安琪去某个地方,完成它们称之为“婚礼”的仪式,蒙娜琢磨着罗宾·拉尼尔是不是也有份,因为安琪和罗宾说不定打算结婚,而明星结婚就是要搞这些疯疯癫癫的事情。但这么想越琢磨越不对劲,而每次那个什么萨姆艾迪的声音响起,蒙娜都会觉得头皮发麻。不过她看得出茉莉讨价还价的目标:茉莉想清除她的历史记录,一笔勾销。她和拉奈特一起看过一个视频节目,说有个十岁女孩身上能浮现出十二种人格,比方说一个是羞答答的小姑娘,另一个是淫贱到极点的荡妇,但节目可没说那些人格里有哪一个能擦掉你在警局的案底。
车头灯照亮前方的平原,大风卷着积雪。积雪被吹走的地方,低矮的山脊呈现出铁锈般的颜色。
气垫车有一面地图显示屏,就是出租车里安装的那玩意儿,伺候卡车司机嫖客时也能见到,但茉莉只打开过一次,用来寻找那个声音给她的坐标数字。过了一阵,蒙娜意识到安琪在给她指点方向——好吧,那些声音在给她指点方向。蒙娜早就开始希望天亮,但茉莉熄灭车灯的时候,外面仍旧漆黑一片,茉莉飞速穿过黑暗……
“开灯!”安琪喊道。
“放松。”茉莉说,蒙娜回想起茉莉在杰拉德诊所的黑暗中如何行走自如。气垫车略微放慢车速,偏转车身画出一道曲线,隆隆驶过粗糙的地面。仪表盘上所有的指示灯同时熄灭。“千万别出声,谢谢。”
气垫车加速穿过黑暗。
天空的高处有一团白色亮光在移动。蒙娜隔着窗户看见一个黑点旋转飘落,上方还有什么东西,灰色而臃肿——
“卧倒!让她也卧倒!”
蒙娜解开安琪座位的安全带搭扣,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砸在气垫车身上。她拉着安琪倒在地上,紧紧搂住安琪的毛皮大衣,茉莉向左急转弯,侧面撞上蒙娜始终没看见的什么东西。蒙娜抬起头:黑色的巨大破旧建筑物一闪而过,一个孤零零的白色灯泡挂在敞开的仓库门上方;再一个瞬间,气垫车撞了进去,涡轮发动机啸叫着全速倒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