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声音说。蒙娜心想:哎呀,我却很清楚这是什么感觉。
那个声音开始大笑,片刻不停,笑声变成时断时续不再是笑声的某种声音,蒙娜睁开眼睛。
一个年轻女人拿着小小的手电筒,就是拉奈特总和一大串钥匙挂在一起的那种微型手电筒。锥形的灯光落在安琪松弛的面颊上,蒙娜借着微弱的反光看见了她。她看见蒙娜在看自己,时断时续的声音随即停止。
“你他妈是谁?”灯光照着蒙娜的眼睛。说话的人带着克利夫兰口音,蓬乱的偏白金发底下是一张硬气的狡猾小脸。
“蒙娜。你是谁?”这时她看见了铁锤。
“雪莉……”
“你拿着铁锤干什么?”
叫雪莉的女人看看铁锤。“有人在追杀我和滑溜。”她再次望向蒙娜,“你是他们一伙的?”
“应该不是。”
“你很像她。”灯光转向安琪。
“手不像。再说以前并不是这样。”
“你俩都很像安琪·米切尔。”
“当然。她就是安琪·米切尔。”
雪莉打了个哆嗦。她穿着三四件皮夹克,分别来自不同的男朋友——这是克利夫兰的习俗。
“爬上这个高堡。”安琪嘴里发出的声音浑厚如泥浆,雪莉吓得一缩,脑袋撞在车顶上,扔掉了手里的铁锤,“我的骏马来了。”钥匙环手电筒射出的光束在颤抖,她们看见安琪的面部肌肉在皮肤下蠕动。“她的婚礼已经安排妥当,亲爱的姐妹,你们为何还逗留于此。”
安琪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变回她自己的面容,左边鼻孔涌出一缕鲜血。她睁开眼睛,在灯光中眯起眼睛。“她人呢?”她问蒙娜。
“走了,”蒙娜说,“叫我留下陪着你……”
“谁?”雪莉问。
“茉莉,”蒙娜说,“是她在开车……”
雪莉想找一个叫滑溜的人。蒙娜希望茉莉回来,告诉她应该做什么,但雪莉说绝对不能留在底楼,因为外面有好些带枪的坏人。蒙娜回想起那个声音——什么东西击中了气垫车——她拿过雪莉的手电筒,走回去查看。右面车身的一半高度上有个窟窿,她可以把手指头伸进去:左边车身上有个更大的窟窿,可以伸进去两根手指。
雪莉说最好在外面那些人决定冲进来之前上楼去,滑溜多半也在楼上。蒙娜拿不准主意。
“走吧。”雪莉说,“滑溜多半回上面找简特利和伯爵了……”
“你刚才说什么?”这是安琪·米切尔的声音,和拟感节目里一模一样。
天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她们爬出气垫车,感觉冷得恐怖——蒙娜光着两条腿——但黎明终于开始降临:她能勉强分辨出几个四方形状,多半是窗户,但只是发着朦胧的灰色微光而已。自称雪莉的年轻女人领着她们去某个地方,她说是楼上,用钥匙环上的微型手电筒断断续续照亮道路,安琪紧跟着她,蒙娜走在最后。
蒙娜的鞋尖陷在了什么窸窣作响的东西里。她弯腰解开——感觉像个塑料袋。黏糊糊的,里面装着硬邦邦的小物件。她深吸一口气,直起腰,把塑料袋塞进迈克尔的皮夹克的侧面口袋。
她们爬上狭窄而陡峭得像是竖梯的楼梯,安琪的毛皮大衣擦过蒙娜抓着冰冷粗糙的栏杆的手。一个转角平台,又是一段楼梯,再一个转角平台。附近有通风管的呼呼声响。
“这一段像座小桥,”雪莉说,“一口气走过去就不会有事,因为它会晃来晃去……”
她没料到会见到这番场景,一点也没料到,包括天花板很高的白色房间,包括变形的架子上放满了折角褪色的书籍——她不由想到老人,包括操控台之类东西的集群,到处都是蜿蜒延伸的线缆;也包括一个皮包骨头、目光灼灼的黑衣男人,头发向后梳成克利夫兰人称之为斗鱼的发型;还包括他看见她们时的笑声,以及那个死人。
蒙娜见过足够多的死人,所以一看见就知道那是死人。尤其是它的颜色。在佛罗里达走过流浪汉聚居点外的人行道,你时不时会看见一个人躺在硬纸板上。反正就是不起来了。衣服和皮肤变成人行道的颜色,但只要还能动弹,看上去就不一样,泥污下的颜色迥然不同。然后白车就来了。艾迪说要是不处理掉,他们就会开始肿胀。蒙娜见过一只死猫,肿胀得像个篮球,仰面朝天躺着,硬邦邦地挺着四肢和尾巴,艾迪看了大笑不已。
这位嗑药的老兄也在大笑——蒙娜很熟悉这种人的眼神——雪莉也发出她的哀叹声,安琪只是站在那儿。
“好啊,诸位,”蒙娜听见有人打招呼——茉莉,她一转身看见茉莉站在门口,拿着一把小手枪,身旁是个头发肮脏的大块头男人,男人傻乎乎地活像一箱石头,“你们站着别动,等我先搞清楚情况再说。”
瘦巴巴的男人只是大笑。
“闭嘴。”茉莉说,像是她在琢磨什么别的事情。她抬手就是一枪,眼睛根本没看枪口。瘦子头部旁边的墙上爆出蓝色火花,蒙娜什么也听不见了,耳朵里嗡嗡直响。
瘦子在地上缩成一团,脑袋塞在两膝之间。
安琪走向担架,死人躺在那里,两眼翻白。她走得很慢,那么慢,像是在水下行走,脸上的表情……
蒙娜的手插在皮夹克口袋里,自顾自地整理着什么东西。捏着她在楼下捡到的一个自封袋,她知道……里面有神药。
她掏出自封袋——确实有。黏糊糊地沾着正在变干的鲜血。里面有三颗结晶体和某种真皮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掏出自封袋,只知道其他人都没有动弹。
斗鱼发型的瘦子翻身起来,但还是坐在地上。安琪在担架前,眼睛看的似乎不是死人,而是他头部上方支架里的一个灰色盒子。克利夫兰来的雪莉背靠书墙,用嘴巴咬着指节。大块头只是站在茉莉身旁,茉莉侧着脑袋,像是在听什么声音。
蒙娜再也忍受不了了。
桌子是不锈钢台面。桌上有一大块古老的金属物,压着一摞脏兮兮的打印件。她起出三颗黄色结晶体,像是扯断了一串纽扣,她拿起那块金属物——一、二、三——把毒品砸成粉末。成功了:所有人都在看她。安琪除外。
“不好意思,”蒙娜听见自己说,她把粗拉拉的黄色粉末扫进左手手掌,“就需要这个……”她把鼻子插进那堆粉末,用力一吸。“有时候。”她补充道,吸完剩下的粉末。
谁也没有说话。
她又变成了静止的中心,就和以前那次一样。
迅速得像是静止不动。
被提。被提的日子近了。
那么迅速,那么静止,她可以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排出一个顺序:响亮的笑声,哈、哈,仿佛其实并不是笑声。从高音喇叭里传来。穿过房门。从外面的鹰架上传来。茉莉一转身,流畅得像是丝绸,迅速但又不紧不慢,小手枪像打火机似的咔嗒一响。
门外蓝光一闪,鲜血喷进房间,洒在大块头身上,老旧的金属架撕裂,雪莉尖叫,鹰架落向黑洞洞的底楼——她在那里找到了装神药的染血塑料袋——发出许多复杂的碰撞声响。
“简特利,”有人说,她看见声音来自桌上的小视像屏,里面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快接上滑溜的控制器,他们在大楼里了。”斗鱼发型的男人连滚带爬地起身,开始摆弄线缆和操控台。
蒙娜只能看着,因为她完全静止,而这些事情是多么有趣。
大块头狂吼一声,跑过来喊什么它们是他的,它们是他的。屏幕里那张脸说:“滑溜,帮个忙,你已经不再需要它们……”
然后底下某处有引擎启动,蒙娜听见铿锵碰撞的声音,紧接着从楼下传来了惨叫声。
太阳出来了,阳光射进蒙着塑料布的高窗,她走过去想看个仔细。外面有些什么东西,像是卡车或气垫车,但埋在一堆像是崭新冰箱和破损塑料货柜的东西底下,还有一个身穿伪装服的人,面朝下趴在雪地里,再过去又是一辆气垫车,似乎已被烧毁。
真是有意思。
第40章 粉色丝缎
安琪拉·米切尔打量着房间和房间里的人,视线穿过不停变动的数据层,它们代表着不同的视角,但绝大多数时候她并不清楚具体是谁或什么东西的视角。其中存在很大程度的重叠和矛盾。
留着蓬乱鸡冠发型、身穿镶嵌黑色珠子的皮夹克的男人,他是托马斯·特瑞尔·简特利(出生信息和唯一识别码从她眼前滚过),无固定住址(另一个数据面说这个房间属于他。)蹚过官方追踪数据的灰色河流(裂变管理局的粉色通知犹如依稀可见的小石子:怀疑盗用公用设施),她发现了他的另外一面——他是波比的那种牛仔;虽说年纪不大,但他和绅士窝囊废那帮老家伙是一路的;他自学成材,古怪偏执,是独树一帜的理论家;他是疯狂的夜行者,因为各种异端邪说而有罪(在布丽奇特看来,在雷格巴看来);3简女士,在她自己的疯狂阴谋之中,将他归在“兰波”名下。(另一张面孔从兰波里闪现,名叫里维埃拉,梦境里的一个次要角色。)茉莉存心打昏了他,高爆小钢矛在离他头部十八厘米的地方引爆。
茉莉和蒙娜一样,也没有唯一标识码,出生没有存档记录,但围绕她的名字(诸多名字)旋转的假定、传闻和互相矛盾的数据浩瀚如银河系。街头女郎、妓女、保镖、刺客,她在各种各样的数据面上出现,与英雄和恶党的阴影搅在一起,这些英雄和恶党的名字对安琪来说毫无意义,但他们的残象在很久以前就编织进入了全球文化。(同样属于3简,但现在属于安琪了。)
茉莉刚杀死一个男人,把高爆小钢矛射入他的咽喉。他倒在不锈钢栏杆上,金属疲劳使得栏杆断裂,很大一段鹰架翻滚着落向底楼。这个房间没有其他出入口,这一点很有战略意义。破坏鹰架多半不是茉莉的意图,她只是想阻止那个男人(一名雇佣兵)使用他的武器——短柄合金霰弹枪,漆着无反射的黑色涂料。然而结果是一样的:简特利的阁楼被彻底隔离了。
安琪知道了茉莉对3简有多么重要,知道了3简的欲望根源,也知道了3简对她的愤恨;知道了这些,她也就看透了所有平庸陈腐的人类邪恶。
安琪看见茉莉在灰色的冬日伦敦无休止地潜行,身旁跟着一个少女——她知道了(但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个女孩此刻在SW2区玛尔盖特路23号。(连续体?)少女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叫斯温的家伙的主子,斯温最近成为3简的手下,因为她愿意向为她效命的人提供情报。罗宾·拉尼尔也一样,但他希望得到的是另一种酬劳。
安琪对那个名叫蒙娜的女孩有着特殊的温柔感觉,怜悯,一定程度的嫉妒:最近有人用手术尽可能将蒙娜变成安琪的样子,蒙娜的生命在万事万物的经纬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在雷格巴的体系里代表着最接近无罪的状态。
粗糙凌乱得可怜的数据包围着雪莉-李·切斯特菲尔德,她的信息档案仿佛儿童简笔画:传票;流浪罪;金额极小的欠账;在六级医技人员上半途而废的职业生涯;伪造出生数据和唯一标识码。
滑溜,全名滑溜·亨利,同样没有唯一标识码,但3简、连续体和波比都向他投注了大量注意力。对3简来说,他扮演了一个次要联系节点的角色:在她眼中,他持续不断的仪式性建造,他对化学惩罚后遗症的导泻式反应,等同于她驱走泰瑟尔-阿什普尔那荒凉迷梦的失败尝试。在3简的记忆走廊里,安琪时常见到一个舱室,蜘蛛手臂的操控机器人在那里搅动迷光宫短暂但缠结的历史留下的废物——没完没了制作抽象拼贴。波比提供了其他的记忆,他访问3简的巴别塔图书馆时偷看到了这个艺术家:他在孤狗原的缓慢、可悲而幼稚的苦工,重新竖立起痛苦和记忆的形状。
工厂底层冰冷的黑暗之中,波比的一个子程序控制着滑溜的一个动力学雕塑,扯掉了另一个雇佣兵的左臂,两年前的夏天,滑溜从一台中国制造的收割机上回收所使用的机械装置。雇佣兵的姓名和唯一标识码闪过安琪眼前,仿佛沸腾的银色水泡,他死去时面颊贴着小鸟的一只皮靴。
房间里的所有人里,只有波比不以数据形式存在于此。波比不是眼前这具憔悴的躯体,被合金和尼龙束缚在担架上,下巴上还有亮晶晶的呕吐痕迹;波比也不是从工作台上的显示器里望着外面的那张热切而熟悉的脸。波比是铆在担架上方的那一团坚硬记忆吗?
她踏过犹如沙丘般起伏的粉色丝缎,头顶着人造的钢铁天空,终于摆脱了那个房间和它的数据。
布丽奇特在她身旁行走,再也不存在压力和空洞的夜晚,没有蜂群的声音。没有烛光。连续体也在那里,形象是一团飘荡的蓬乱银箔,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了马里布海滩上的希尔顿·斯威夫特。
“感觉好些了?”布丽奇特问。
“好多了,谢谢你。”
“我想也是。”
“连续体为什么在这儿?”
“因为他是你的表亲,由玛斯生物芯片建造而来。因为他还年轻。我们陪你走向你的婚礼。”
“但你是谁,布丽奇特?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父亲吩咐写下的信息。我是他在你脑内画下的魔符,”布丽奇特凑近她,“对连续体好些。他害怕他因为笨拙而惹来你的不快。”
蓬乱的银箔跑在她们前方,穿过丝缎沙丘,去通报新娘的到来。
第41章 谷中先生
玛斯-新科小装置摸起来还暖洋洋的,底下的白色塑料盘变了颜色,像是因为受热。一股灼烧头发的焦味……
她望着嘀嗒面颊上的瘀伤越来越青紫。他派久美子去床头柜里找一个用旧的铁皮香烟罐,里面装满了药片和真皮贴。他扯开衣领,贴了三片真皮贴在白如陶瓷的皮肤上。
久美子帮嘀嗒用一截光纤做了个固定吊带。
“但科林说她忘记了……”
“但我没有,”他说,咬紧牙关倒吸一口凉气,把吊带从胳膊底下套过来,“当时感觉起来就是真实的。还有遗留的效果……”他皱皱眉头。
“对不起……”
“没关系。莎莉告诉过我。你母亲的事情,我指的是。”
“是啊……”她没有转开视线,“她自杀了。在东京……”
“无论刚才那是谁,都绝对不是她。”
“装置……”她扭头望向早餐台。
“被她烧毁了。对他来说无所谓。他还在数据网里。逃出去了。咱们的莎莉大姐怎么说?”
“她说安琪拉·米切尔和她在一起。她要去寻找所有那些东西的源头。也就是咱们刚才去的那地方。她说她要去新泽西。”
电话响了。
久美子父亲的头部和肩膀出现在电话机背后的宽屏幕上,他身穿深色西装,戴着劳力士手表,衣领上琳琅满目地别着许多兄弟社团的徽章。久美子觉得他显得非常疲惫,坐在书房宽大的黑色书桌后,看上去异常严肃。见到他坐在那里,她觉得很可惜的是莎莉没有从有摄像头的电话亭打给她。她很想再次见到莎莉,但这个愿望也许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久美子,气色不错。”父亲说。
久美子坐得笔直,面对宽屏幕正下方的小摄像头。她不由自主地想召唤母亲的厌弃面具,但就是做不到。她困惑地垂下视线,望着叠放在膝头的双手。她突然意识到嘀嗒的存在,还有他的困窘和恐惧,他被困在久美子身旁的椅子上,恰好面对摄像头。
“你逃离斯温的住处是正确的。”父亲说。
她再次和父亲对视:“他是你的子分。”
“不再是了。我们在这里遇到了困难,一时无法分神,而他结识了可疑的新盟友,追寻我们不可能赞同的目标。”
“你们遇到的困难呢,父亲?”
是不是有笑容一闪而过?“全都结束了。秩序与和谐已经重新建立。”
“呃,不好意思,谷中先生。”嘀嗒说,然后突然间像是说不出话了。
“嗯。怎么称呼?”
嘀嗒淤青的面容开始扭曲,夸张而格外可悲地眨着眼睛。
“父亲,他叫嘀嗒。他收留并保护了我。今晚他和科……和玛斯-新科装置联手,救了我的性命。”
“真的?没有人告诉我这个。我一直以为你没有离开过他的公寓。”
一阵寒意。“怎么知道的?”她向前俯身,“你怎么会知道?”
“玛斯-新科装置得知你的目的地后,向外发送了信号——在此之前,它摆脱了斯温的监控体系。我们派遣观察员前往那片区域。”她回想起卖面师傅……“当然,没有通知斯温。但装置再也没有发送第二条信息。”
“损坏了。意外。”
“但你说它救了你的命?”
“先生,”嘀嗒说,“请原谅我多嘴,但我想知道,我有没有人罩着?”
“罩着?”
“保护。我指的是不被斯温祸害,还有他腐败的特种分部伙伴和其他走狗……”
“斯温死了。”
寂静。“但总有人会看着那一摊吧。我说的是生意。你的生意。”
谷中先生打量着嘀嗒,毫不掩饰他的好奇。“当然。否则秩序与和谐怎么能够延续?”
“向他保证,父亲,”久美子说,“保证不会有人伤害他。”
谷中的视线从久美子转向龇牙咧嘴的嘀嗒。“我向你致以极深的谢意,先生,因为你保护了我的女儿。我欠你的人情。”
“义理。”久美子说。
“天哪,”嘀嗒满心敬畏道,“他妈的太谢谢了。”
“父亲,”久美子说,“我母亲去世的那天夜里,你有没有命令秘书允许她单独离开?”
父亲的脸上先是毫无表情。她看着她从未见过的哀伤爬上这张脸。“没有,”他最后说,“我没有。”
嘀嗒清清嗓子。
“谢谢你,父亲。我现在可以返回东京了吗?”
“当然,只要你愿意。不过我知道你只有机会见到了很小一部分伦敦。我的伙伴很快就将到达嘀嗒先生的公寓。假如你愿意留下,欣赏一下这座城市,他会帮你安排的。”
“谢谢你,父亲。”
“再见,久美子。”
父亲从屏幕上消失了。
“现在,”嘀嗒使劲皱眉,伸出没有受伤的那条手臂,“帮我站起来……”
“你需要去看医生。”
“是吗?”他勉强站起身,瘸着腿一蹦一跳走向厕所,这时花瓣从黑洞洞的走廊里推开了门。“你要是弄坏了门锁,”嘀嗒说,“他妈的可要赔给我。”
“对不起,”花瓣使个眼色,“我来找谷中小姐。”
“来晚了,朋友。我刚和她老爸通过电话,说斯温被干翻了,还说他指派了新的老大。”他坏兮兮地露出胜利的笑容。
“可你要知道,”花瓣温和地说,“那就是我。”
第42章 工厂底楼
雪莉还在尖叫。
“谁帮个忙让她安静点儿。”茉莉说,她拿着小手枪守在门口,蒙娜觉得她能做到,能传一点她的静止给雪莉,在她的静止世界里,一切都那么有意思,不存在任何压力。但就在穿过房间走向雪莉的路上,她看见揉皱的自封袋扔在地上,想起里面还有一张真皮贴,说不定能帮雪莉镇定下来。“来。”她走到雪莉身边,撕掉衬底,把真皮贴粘在雪莉的脖子侧面。雪莉的尖叫越来越轻,逐渐变成从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她顺着书墙滑坐下去,但蒙娜确定她会好起来的,而且楼下又响起了枪声:门外有一颗白色曳光弹绕着钢梁噼里啪啦乱撞,茉莉对着简特利大喊他妈的快开灯。
她说的肯定是楼下的灯,因为楼上的灯够亮了,亮得她能看见毛茸茸的小光点,要是仔细看,甚至能见到色彩一丝一缕从各种物体蒸腾而起。曳光弹。那种能亮起来的子弹就叫这个名字。艾迪在佛罗里达告诉过她,当时他们在俯瞰海滩,几个私人安保人员在黑暗中发射这种子弹。
“对,灯光,”小屏幕上的那张脸说,“女巫看不见……”蒙娜对他微笑。她觉得其他人都没有听见。女巫?
于是简特利和大块头滑溜开始胡乱撕扯,揭开墙上固定粗大黄色电线的银色胶带,将电线用几个金属盒接在一起,克利夫兰的雪莉闭着眼睛坐在地上,茉莉蹲在门口,双手握枪,而安琪——
一动不动。
她听见有人这么说,但肯定不是房间里的任何人。她心想也许是拉奈特,这话就像是拉奈特说的,声音穿过了时间,穿过了静止。
因为安琪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她坐在死人担架旁的地上,两腿叠放在身体底下,双臂搂着死人。
灯光变暗,因为简特利和滑溜接好了电线,她觉得她听见屏幕里的那张脸在惊叫,但她已经走向安琪,看见(突然看见,那么完全,清晰得让人痛苦)安琪的左耳淌出一缕鲜血。
即便如此,静止依然如故,虽然她已经能在喉咙深处感觉到有几块地方又热又痛了,她回想起拉奈特的解释:千万别吸这东西,它会在你身上蚀出窟窿。
茉莉的脊背挺得笔直,伸展双臂……向外,向下,不是伸向灰色的盒子,而是她的小手枪,蒙娜听见“咔咔咔”三声,然后是楼下远处的三声爆炸,好像还伴着蓝色的闪光,但蒙娜的手已经搂住安琪,手腕擦过沾血的皮草。望着没有生气的眼睛,生命之光开始熄灭。已经去了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喂,”蒙娜说,谁也听不见,安琪跌倒在睡袋里的尸体上,“喂……”
她抬起头,最后瞥了一眼屏幕上的画面,看着它逐渐隐没。
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切都不重要了。不是嗑药后大脑超载、世界静止的那种不在乎,也不是药效过后的崩溃,而是听之任之的放弃感觉,鬼魂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她到门口站在滑溜和茉莉身旁,低头向下张望。古老的偌大灯泡投下暗淡的光芒,她看着仿佛金属蜘蛛的怪物爬过肮脏的水泥地面。怪物行动的时候,巨大的弯曲刀刃劈砍旋转,但底下没有人在动弹,怪物像是损坏的玩具,在鹰架的扭曲残骸前爬来爬去。
雪莉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脸色苍白,面颊松垂,她揭掉脖子上的真皮贴。“那是大麻肌肉松弛剂。”她勉强道,蒙娜心里一阵难过,因为她知道自己本来想帮助别人,结果却做了蠢事,但神药就有这种效果,你怎么可能忍住不做呢?
因为你太兴奋也太愚蠢了——她听见拉奈特说,但她不想记住这句话。
他们就这么站在那儿,低头看着金属蜘蛛抽搐着自己爬来爬去。只有简特利除外,他忙着从担架上的框架里拆出那个灰色盒子,他的黑皮靴贴着安琪血红色的毛皮大衣。
“听,”茉莉说,“直升机。很大。”
她最后一个抓着绳子滑下来,只有简特利除外,他说他不走,他无所谓,他要留下。
肮脏的灰色绳子很粗,打了结方便攀爬,就像她记忆中很久以前玩过的秋千。滑溜和茉莉先把灰色盒子垂下去,搁在金属楼梯尚未损坏的平台上。茉莉首先像松鼠似的爬了下去,像是根本不需要抓手,将绳子牢牢地系在一段栏杆上。滑溜慢吞吞地爬下去,因为他背着雪莉,雪莉的肌肉仍旧使不上劲,凭自己下不去。蒙娜对此依然耿耿于怀,担心这才是他们撇下自己的原因。
但下决定的是茉莉,她站在窗口,望着人们跳出黑色大型直升机,在雪地上散开。
“你们看,”茉莉说,“他们知道了。只是来收拾残局的。感官/网络公司。我要逃了。”
雪莉口齿不清地说他们——她和滑溜——也要离开。滑溜耸耸肩,咧开嘴,笑嘻嘻地搂住她。
“我呢?”
茉莉看着她——更准确地说,似乎在看她。那副眼镜让你很难说得准。上嘴唇抬起来,白色的牙齿贴着下嘴唇,但只有一瞬间,她说:“要我说,你留下。让他们作决定。你没有做过任何事情。这些没有一件是你的主意。他们应该会好好待你——尽量好好待你。对,你留下。”
蒙娜听不懂她的意思,但当时药效刚过,她难受得要死,所以没力气争辩。
然后他们就走了,顺着绳子滑下去走了,事情永远是这样,人们离开,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们。她扭头望着房间里,看见简特利在书墙前踱来踱去,指尖抚摸着书脊,像是在找某一本特定的书。他已经用毛毯罩住了担架。
于是她也离开了,所以她不知道简特利最后有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书,但事情就是这样,她一个人顺着绳子爬下去——可不像看茉莉和滑溜爬得那么轻松,尤其是你有着蒙娜此刻的感觉的时候。因为蒙娜觉得她随时都会昏过去,手臂和腿脚完全不听使唤,必须集中精神才能让它们动起来,鼻子和喉咙里都开始水肿,因此她爬到底了才注意到那个黑人。
黑人站在那儿,看着巨大的钢铁蜘蛛,怪物这会儿已经不动了。她的鞋底擦过不锈钢楼梯平台。他终于抬起头看见蒙娜,有一瞬间表情是那么悲伤,但悲伤一闪而过,他慢悠悠地爬上金属楼梯,到了近处,蒙娜开始怀疑他并不是真正的黑人。不是肤色的问题——从肤色看绝对是黑人——而是因为头颅的形状和五官的角度,和她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太一样。他很高,非常高,身穿黑色长外套,虽然是皮革质地,但薄得仿佛丝绸。
“哈啰,小姐。”他说,在她面前站住,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他的眼睛,这双眼睛仿佛带有金色斑点的玛瑙,不属于这个世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贴着她的下巴。“小姐,”他说,“你几岁了?”
“十六……”
“你需要理个发。”他说,语气显得那么严肃。
“安琪在上头,”她好不容易才能发出声音,抬起手指给他看,“她——”
“嘘——”
她听见远处古老的巨大建筑物里传来了金属摩擦的响声,随后是引擎发动的声音。气垫车——她心想——茉莉驾驶的那辆气垫车。
黑人挑起眉头,他没有眉毛。“朋友?”他放下手。
她点点头。
“足够好了。”他说,握住她的手,扶她走下楼梯。到了最底下,他没有放开蒙娜的手,领着她绕过鹰架的残骸。有人死在了那儿,她看见伪装服和警察用的那种大喇叭。
“斯威夫特。”黑人喊道,声音飘过高耸而空旷的大楼,从没有玻璃的黑色窗格传出去,冬日早晨的白色天空衬着黑色的线条。“快他妈滚进来。我找到她了。”
“但我不是她……”
敞开的大门口,在天空、雪地和锈蚀金属的衬托下,她看见一个西装客走了过来,他大衣敞开,领带随风飘舞;就在这扇门外,茉莉的气垫车转弯从他背后驶过,他连看也不看,因为他看着蒙娜。
“我不是安琪。”她说,心想要不要说出她看见了什么——小屏幕变暗之前,安琪和那个年轻男人一起出现在那里。
“我知道,”黑人说,“但她长在你身上。”
被提。被提的日子近了。
第43章 法官
女人带着他们跑向停在工厂里的气垫车,不过车头撞碎在水泥台上恐怕没法称之为“停”。这是一辆白色货运气垫车,后门上刷着“扬子阴极”四个字,滑溜琢磨着她是怎么把车开到这儿来的,因为他根本没听见响动。估计是伯爵波比用飞艇发动牵制攻势的时候吧。
阿列夫机器很沉重,感觉像是抱着一整个小型发动机。
他不想看女巫,因为她的刀刃上沾着鲜血,他制造女巫不是为了做这种事。周围躺着几具尸体,或者说碎尸更加恰当;他更加不想看。
他低头看着生物件和电池组,琢磨着灰色大宅、墨西哥和3简那双眼睛是不是还在里面。
“等一等。”女人说。他们走过一道斜坡,斜坡通往他存放机器人的房间;法官还在那里,碾尸者……
她仍旧握着枪。滑溜抬手按住雪莉的肩膀:“她说等一等。”
“昨晚我看见的那东西,”女人说,“独臂机器人。能动弹吗?”
“能……”
“力气大吗?能不能抬东西,走过坑洼地面?”
“能。”
“去开过来。”
“啥?”
“把它弄进气垫车的后尾箱。快!”
雪莉趴在他身上,那女孩给她用的真皮贴害得她双腿无力。
“你,”茉莉用枪指着雪莉说,“上车。”
“去吧。”滑溜说。
他放下阿列夫机器,沿着坡道走进房间,法官在阴影中等待他,卸下的那条手臂还放在油布上。现在他不可能有机会修好圆锯了。控制器放在积灰的金属架上。他拿起控制器,打开法官的电源,棕色外骨骼微微颤抖起来。
他操纵法官前进,顺着坡道向下走,宽阔的大脚踩着一二一二的步点,陀螺仪补偿因为缺少一条手臂而引起的晃动。女人已经打开了气垫车的后门,滑溜操纵法官径直走向她。法官的黑影笼罩了她,她稍微后退了半步,银色眼镜反射着抛光的铁锈。滑溜从法官背后走上前,开始研究角度,琢磨怎么让法官上车。没道理归没道理,但她似乎还算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反正无论如何都比留在遍地尸体的工厂强。他想到简特利,简特利在楼上陪着他的书籍和两具尸体。那儿曾经有两个姑娘,模样都酷似安琪·米切尔。现在其中一个死了,他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死,拿枪的女人吩咐另外一个等着……
“来,快点,让鬼东西上车,咱们得走了……”
他总算把侧躺着弯曲双腿的法官装进了车厢,然后关上车门,跑过去从乘客座的车门爬上车。阿列夫机器搁在前排座位之间。雪莉蜷缩在后座上,裹着有感官/网络公司袖标的橙色风雪衣瑟瑟发抖。
女人发动涡轮引擎,气囊开始膨胀。滑溜害怕工具台会挂住气垫车,她打到倒车挡,工具台只撕掉了一条铬合金,气垫车就此开动。她原地掉头,驶向大门。
出去的路上,他们经过一个穿西装打领带裹着粗花呢大衣的男人,他似乎没看见他们。“那是谁?”
她耸耸肩。
“你要气垫车吗?”她问。他们离工厂已经有十公里了,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你偷的?”
“当然。”
“那我就不要了。”
“为什么?”
“我因为偷车坐过牢。”
“你马子怎么样了?”
“睡着了。可她不是我马子。”
“不是?”
“请问你到底是谁?”
“一个女生意人。”
“什么生意?”
“很难说。”
笼罩孤狗原的天空明亮而洁白。
“你为这个而来?”他拍拍阿列夫机器。
“算是吧。”
“所以……?”
“我做了个交易,让米切尔见到了盒子。”
“刚才那个死掉的真是她?”
“是啊,就是她。”
“但她死了……”
“死有这一种,也有那一种。”
“就像3简?”
她一动脑袋,像是瞥了他一眼。“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见过她一次。在那里。”
“唔,她还在那里,不过安琪也在。”
“还有波比。”
“纽马克?是啊。”
“你打算怎么处理它?”
“机器人是你造的?后面那个,还有其他那些?”
滑溜扭头望向蜷缩在货运空间里的法官,它像个生锈的特大号无头人偶。“是啊。”
“那么你很擅长各种工具了?”
“应该是吧。”
“很好,我有份工作给你。”她驾着气垫车驶近积雪覆盖的废金属小山,慢慢停下。“车里肯定有应急工具箱。找出来,到车顶上,给我弄一段电线和几块太阳能电板来。你帮我用电板给这东西的电池充电。能做到吗?”
“应该可以。但为什么?”
她躺进座位,滑溜发现她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年轻,而且非常疲惫。“米切尔在那里面了。他们要她停留一段时间,就这样……”
“他们?”
“我不知道。他们是某种存在吧,就是我做交易的另一方。要是太阳能电板能工作,你觉得电池能用多久?”
“几个月,甚至一年。”
“那好。我会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把它藏起来。”
“要是切断电源会怎么样?”
她伸手用食指摸着连接阿列夫机器和电池组的细电缆。滑溜在晨光下看清了她的指甲——像是人工的。“嘿,3简,”她说,手指悬在电缆上方,“你落在我手里了。”她的手握成拳头,随后松开,像是释放了什么东西。
雪莉想告诉滑溜,等他们到了克利夫兰都要做些什么。他忙着用银色胶带把两块太阳能电板贴在法官宽阔的胸膛上。灰色阿列夫机器已经用胶带固定在了法官的背后。雪莉说她可以帮他找个修车厂的工作。他听得不太认真。
装配完毕,他把控制器交给那女人。
“我们等你?”
“不,”她说,“你去克利夫兰。就像雪莉说的。”
“你呢?”
“我去散个步。”
“你想冻死自己?还是饿死?”
“就想他妈的一个人待着。”她试了试控制器,法官颤抖着走出一步、两步。“祝你在克利夫兰有好运气。”他们目送她走进孤狗原,法官踏着步子紧随其后。她转过身,喊道:“喂,雪莉!让这家伙去洗个澡!”
雪莉使劲挥手,皮夹克的拉链头叮当作响。
第44章 红色皮革
花瓣说她的行李已经在捷豹车上了。“你肯定不想回诺丁山,”他说,“所以我们给你在肯顿镇另外安排了住处。”
“花瓣,”她说,“我必须知道莎莉究竟发生了什么。”
花瓣发动引擎。
“斯温勒索她,强迫她去绑架——”
“啊哈,不过现在呢?”他打断她的话头:“如果我是你,就肯定不会担心她。”
“我很担心。”
“这么说吧,莎莉自己想办法从这件小事里脱身了。根据我们在官方的某些朋友所说,她还想办法销毁了自己的所有记录,除了她对德国一家赌场的控股权。不管安琪拉·米切尔发生了什么,感官/网络公司都没有公开。事情全都结束了。”
“我还会见到她吗?”
“在我的堂口肯定不会。谢谢。”
捷豹从路边启动。
“花瓣,”穿过伦敦城的时候,她说,“我父亲说斯温——”
“是个傻瓜,该死的傻瓜。咱们就别谈他了。”
“对不起。”
暖气很热。捷豹车里很舒服,久美子非常累了。她靠在红色皮革椅背上,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心想,她和3简的会面让她摆脱了羞愧,父亲的回答帮她释放了愤怒。3简非常残忍,但现在她也看清了母亲的残忍。然而,所有这些,有朝一日都将得到宽恕,她心想——在前去肯顿镇的路上坠入梦乡。
第45章 光滑石块之上
他们住进这幢大宅:灰色石墙,石板屋顶,永远处于初夏时节。草坪明艳而茂盛,但长秆草从不生长,野花从不凋谢。
大宅背后是附属建筑,没有开过门,没有经过勘察,还有一片野地,系滑翔伞的缆绳被风吹得笔直。
有一次,她沿着野地边缘的橡树林散步,看见了三个陌生人,他们骑着隐约像马的东西。马这种动物在安琪出生前就已经灭绝了。马鞍上坐着个身穿粗花呢的少年,打扮像是古老油画里的马夫。一个日本女孩骑坐在少年前面的马背上,少年背后是个脸色苍白的油滑小个子男人,他身穿灰色西装、粉色袜子和棕色皮鞋,露出一截白色脚腕。日本女孩看见了她,反过来也注视着她吗?
她忘了向波比提起这件事。
来得最多的客人总在黎明迷梦中到访,不过一次有个地精似的小个子男人咚咚咚敲响厚实的橡木大门,她跑过去打开门,他说他要找“小屎蛋纽马克”。波比介绍说这家伙是老芬,似乎很高兴见到他。老芬的古旧外套散发出糅合了多年的烟味、古老的焊料和腌鲱鱼的复杂气味。波比说永远欢迎老芬来做客。“欢不欢迎都一样。反正只要他想进来,你就挡不住他。”
3简也是黎明时的访客之一,她的存在悲哀而不确定。波比好像几乎感觉不到她,但安琪储存了她的那么多记忆,与她掺杂了渴望、嫉妒、受挫和愤怒的那种特别情绪有着共鸣。安琪渐渐理解了3简的动机,也就原谅了她——但对一个在阳光下徘徊于橡树林里的幽灵,你究竟能原谅什么呢?
但是,3简的梦境有时也让安琪感到厌倦;她更喜欢其他的梦,尤其是她那位年轻门徒的梦。那些梦往往伴着花边窗帘随风飘拂而来,伴着第一声鸟鸣而来。她翻身贴近波比,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唤出连续体的名字,等待短暂而快乐的画面出现。
她看见他们带那女孩去牙买加的诊所,帮她戒掉街头兴奋剂的毒瘾。公司的一组医务人员耐心地微调她的新陈代谢,她最后变得健康和容光焕发。派柏·希尔仔细调整她的感官中枢,她的第一套拟感节目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反响。全球观众倾倒于她的清新和活力,还有她像是第一次发现生活竟然如此迷人的率真态度。
偶尔有一道阴影掠过模糊的屏幕,但总是转瞬即逝:被扼死冻僵的罗宾·拉尼尔出现在新铃木使节饭店的假山上;安琪和连续体都知道行凶抛尸的修长双手属于谁。
但有一件事情始终躲避着她的视线,这一块关键的拼图是历史。
橡树林的暗影边缘,青灰色与鲜红色的日落之下,在这个不是法国的法国,她请波比回答她的终极问题。
午夜时分,他们在车道上等待,因为波比许诺告诉她答案。
大宅里钟表敲响十二点,她听见车辆吱吱碾过砾石路面。这是一辆低底盘的灰色长车。
司机是老芬。
波比打开车门,扶她上车。
后座上是一个少年,她记得自己见过他一眼,曾经有三个毫无相似之处的人骑着一匹稀奇古怪的马,少年就是其中之一。少年对她微笑,但没有开口。
“这是科林,”波比上车坐在她身旁,“老芬你已经认识了。”
“她根本没怀疑过?”老芬发动轿车。
“没有,”波比说,“我认为没有。”
名叫科林的少年对她微笑:“阿列夫是数据网的近似体,”他说,“算是一种赛博空间……”
“对,我知道。”她转向波比,“所以呢?你答应过要告诉我为什么会有大剧变。”
老芬大笑,声音非常奇特。“不是为什么,女士。该说是什么。还记得布丽奇特跟你说过还有另外一个吗?记得?哈,就是这个,是什么就是为什么。”
“我当然记得。她说当数据网终于有了自我意识的时候,还存在‘另一个’……”
“那就是我们今晚要去的地方,”波比搂住她,“并不遥远,但——”
“但不一样,”老芬说,“完全不一样。”
“但到底是什么呢?”
“你要知道,”科林一甩棕色额发,动作像是古老戏剧里的学生,“数据网获得知觉的那一刻,它同时感觉到了另外一个数据网,另外一个知觉。”
“我不明白,”她说,“构成赛博空间的是人类系统内全部数据的总和……”
“对,”老芬说,拐上漫长而空荡荡的笔直公路,“但谁说非得是人类呢?”
“另一个在另外一个地方。”波比说。
“人马座。”科林说。
他们在拿他开玩笑?这是波比的什么恶作剧吗?
“所以很难解释数据网和另外这个相遇的时候,究竟为什么会分裂出那么多巫毒和各种人格。”老芬说,“不过等咱们到了那地方,应该就会明白……”
“要问我的想法,”科林说,“那就是这样显然更加好玩……”
“你们说的是真话吗?”
“等一纽约分钟,咱们这就到了,”老芬说,“不骗你。”
【1】Wiz,苯丙胺(安非他命)的街头俗名之一。
【2】即健忘综合征,表现为选择性的认知功能障碍,包括近事遗忘、时间及空间定向障碍。
【3】英语谚语“棍棒和石头能打断我的骨头,但言语无法伤害我”的缩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