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
“黑头发,瘦巴巴的。”
“哦,”波比在黑暗中说,“那是3简。你见到她了?”
“很奇怪的女孩。”滑溜说。
“她早就死了。”波比说,“你看见的是她的概念体。她花光了家族的全部财富,修建那个鬼东西。”
“你,呃,和她混在一起?在这儿?”
“她恨我恨得要命。你要明白,我偷走了她的灵魂容器。我出发去墨西哥,她把自己的概念体存放在这儿,所以你总能看见她。问题在于,她死了。我指的是外面那个她。但另一方面,她在外面的所有屁事,各种阴谋诡计,全依靠律师、程序、各路走狗……”他咧嘴笑笑,“她气得七窍生烟。企图闯进你们那儿抢阿列夫机的那帮人,他们为另外某些人做事,另外某些人又为她在外面海滩上雇佣的某些人做事。不过呢,唔,我跟她做过生意,交易东西。她疯归疯,但斗起来很有一套……”
连咔嗒一声都没有。
刚开始他以为他回到了灰色大宅里,也就是他第一次见到波比的地方,但这个房间比较小,地毯和家具不太一样,虽说他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有钱,但并不炫耀。很安静。长木桌上亮着一盏绿色玻璃罩的台灯。
高窗,窗框漆成白色,窗格将窗外的白色分成一个个矩形,肯定是积雪……他站在那儿,面颊贴着柔软的窗帷,望着院墙里的积雪空地。
“伦敦。”波比说,“她肯定拿我这个换了什么很带劲的巫毒玩意儿。还以为他们不愿意跟她扯上关系呢。妈的好像对她能有什么好处似的。他们一直在逐渐隐没,就是越来越模糊。有时候你还是能召唤出他们,但他们的位格互相融合……”
“说得通。”简特利说,“他们产生于第一动因——大剧变。你已经看出来了。但你还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对吧?”
“对,我只知道事情在哪儿发生。迷光宫。这方面她全告诉我了,估计她只知道那么多。她根本不在乎。她母亲在数据网早期聚集起了几个人工智能,都是非常厉害的角色。然后她母亲死了,人工智能在企业核心里慢慢发酵。其中之一开始自己和外面交易。它想和另外一个会合……”
“它做到了。那就是你的第一动因。从此发生剧变。”
“就这么简单?你怎么知道?”
“因为,”简特利说,“我一直在从另一个角度研究问题。你看的是因果,而我寻找的是轮廓,时间里的形态。你在数据网里上天入地寻找,但我在观察数据网本身,作为一个整体的数据网。所以我知道你不了解的事情。”
波比没有回答。滑溜从窗口转身,看到之前见过的那个女孩就站在房间另一头——只是站在那里。
“不仅仅是泰瑟尔-阿什普尔的人工智能,”简特利说,“人们登上重力井,去破解泰-阿的企业核心。他们带去了中国军方的破冰程序。”
“凯斯,”波比说,“一个叫凯斯的家伙。这个我知道。产生了某种协同作用……”
滑溜望着那个女孩。
“总和大于个体?”简特利似乎乐在其中,“控制论神性?水面上的光?”
“对,”波比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比这个稍微复杂一点。”简特利说,放声大笑。
女孩消失了。连咔嗒一声都没有。
滑溜打个寒战。
第32章 冬日之旅2
在地铁的晚高峰期间,夜幕降临了,但伦敦的晚高峰和东京完全不是一码事,没有列车员拼命把最后几名乘客推进车门徐徐关闭的车厢。中央线一个吹着大风的站台上,久美子望着橙红色暮霭中的日落,科林靠着一台损坏的自动售货机,身旁是一排积灰的破碎窗户。“时间到了,”他说,“你要像淑女似的低着头,穿过邦德街和牛津圆环。”
“但出地铁站的时候,我总得付钱吧?”
“其实呢,不是每个人都付钱的。”他说,甩了甩额发。
她走向楼梯,不需要他的指点就知道怎么去对面站台。脚冷得厉害,她很怀念斯温住处房间里的羊毛衬里德国皮靴。她选择橡胶五趾袜和法国高跟鞋是为了诱骗迪克,让他相信她不会逃跑,但寒气每次透过薄薄的袜底,她都会后悔一次这个念头。
去另一个站台的隧道里,她松开手里的小装置,科林一闪消失。白色瓷砖墙壁上有一道装饰性的绿色条带。她从口袋里拿出手,边走边摸着绿色瓷砖,想着莎莉、老芬和冬天蔓城与这里不同的气味,直到第一个德古拉仔忽然挡住她的去路,四件黑色雨衣和四张皮包骨头的惨白面孔紧紧包围了她。“哎呀,”第一个德古拉仔说,“小妞挺俏嘛。”
久美子和德古拉仔对视,他呼吸时吐出烟草的味道。夜晚的人群绕过他们,黑色羊毛衣物裹住人们大部分的身躯。
“哦呵,”她身旁的一个德古拉仔说,“看呀,这是啥?”他戴着龟裂黑色皮手套的手掏出玛斯-新科小装置。“手电筒是吗?日本妹子,口袋怎么破了个洞?”久美子的手伸进口袋,随即又从剃刀划破的裂口里伸了出来。那个德古拉仔吃吃直笑。
“口袋上有破洞,”另一个德古拉仔说,“雷格,帮帮她。”一只手划过半空,手包的皮带干净利落地断了。
第一个德古拉仔抓住手包,手一甩,皮带在包上绕了几圈,动作一看就是练过的,然后把包塞进雨衣口袋:“啊哈。”
“哎呀,她裤子里有东西!”一阵哄笑,她在层层叠叠的套头衫底下摸索。她用双手抓住手枪,撕开把枪固定在腹部的胶带——很疼——手腕一翻,枪口顶住拿着小装置那家伙的面颊。
几个人都愣住了。
另外三个德古拉仔疯狂地跑向隧道另一头的楼梯,黑色高帮皮靴踩着融化的积雪直打滑,长外套像翅膀似的翻飞。一个女人放声尖叫。
但久美子和那个德古拉仔仍旧站在那里,枪口抵着德古拉仔的左脸。久美子的手臂开始颤抖。
她看着德古拉仔的眼睛,那双棕色的眼睛因为古老而纯粹的惊恐而瞪大;德古拉仔见到了她母亲的面具。一件东西掉在她脚边的水泥地上:科林栖身的装置。
“滚。”她说。德古拉仔抽搐了几下,张开嘴,发出被掐住脖子啜泣的声音,一转身从枪口下逃跑了。
久美子低下头,看见玛斯-新科装置落在一摊灰色泥浆里。旁边是一片银光闪闪的方形单刃工业刀片。她捡起小装置,看见外壳摔裂了。她从裂缝里甩掉渗水,使劲握住。隧道此刻空无一人。科林没有出现。另一只手握着斯温的沃尔特压缩空气手枪,那么大,那么沉重。
她走向固定在瓷砖墙上的方形废物箱,把手枪插在沾着油花的泡沫塑料食物打包盒和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新闻传真件之间。她转身走开,然后又转身拿起新闻传真件。
爬上楼梯。
站台上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但列车带着古老的隆隆声呼啸而来,再过了一会儿,车门在她背后徐徐关闭。
她按科林指点的路线走:白城,牧羊人丛林,荷兰公园。列车放慢速度驶入诺丁山车站,她举起传真件——年迈的国王垂死——过邦德街的时候,她一直没有放下传真件。牛津圆环车站非常繁忙,人群吞没了她的身影,她觉得很高兴。
科林之前说过不付钱也可以离开车站。斟酌片刻之后,她认为事实确实如此,不过这么做需要的是速度和时机。实话实说,她也没有第二个选择——装着三井银行芯片和几英镑硬币的手包落在了德古拉仔手上。她花了十分钟观察乘客把黄色塑料车票插进自动闸门,然后深吸一口气,拔腿就跑。跳起来,翻过去,背后传来叫喊和响亮的笑声,她继续奔跑。
跑到台阶尽头的门口,她看见布里克斯顿路在迎接她,这里像是残破版的新宿街道,满是冒着热气的小吃摊。
第33章 明星
她在车里等待,她不喜欢这样。她本来就不喜欢等待,神药让等待变得尤其难熬。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别磨牙,因为杰拉德对牙齿做了什么事情,牙齿到现在还在酸痛。说到痛,她全身上下都痛。也许嗑神药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车属于杰拉德称之为茉莉的女人。西装男人开的那种平常的日本灰轿车,好归好,但不会给你留下多少印象。车里有新车的味道,离开巴尔的摩时速度飞快。车里有电脑系统,但那女人自己驾驶,一路开回蔓城,这会儿停在一个二十层的立体停车场的屋顶上,离普莱尔带她住的旅馆很近,因为她能看见那幢疯狂的建筑物,也就是屋顶有瀑布、弄得像座山的那幢楼。
屋顶没停多少车,寥寥无几的那些车上堆满积雪,像是很久没动过地方了。除了进门时岗亭里的两个家伙,这儿似乎没有其他人了。这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周围有着那么多的男女老少,她却孤零零地坐在一辆轿车的后座上,听话地等待着。
从巴尔的摩过来的路上,那女人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提个问题,但神药让蒙娜很难关上话匣子。她说到克利夫兰,说到佛罗里达,说到艾迪和普莱尔。
然后她们开车到这里停下。
茉莉已经走了至少一个小时,甚至更久。她带着一个手提箱离开。蒙娜从她身上只看出了一点:她和杰拉德认识了很久,但普莱尔不知道。
车里又开始变冷,蒙娜爬到前排,打开暖气。她不能开到最低档,而且就这么放着,因为说不定会耗尽电池,而茉莉说要是没电了,那她们就会遇上大麻烦。“因为等我回来的时候,咱们得赶紧离开。”她指给蒙娜看,驾驶座底下有个睡袋。
她把暖气打到最高档,双手放在出风口前。她摆弄了一会儿仪表盘旁的视频小按钮,调出新闻节目。英国国王病危,他年纪很大了。新加坡出现一种新疾病,还没有害死任何人,但谁也不知道传染途径和治疗手段。有人认为日本近期发生了大规模争斗,两个极道派系彼此残杀,但没有人知道详情;极道组织——艾迪很喜欢扯他们的事。然后两扇门突然打开,一个俊朗的黑人拥着安琪出来,视频伴音说这是现场直播,安琪从一家私人戒瘾诊所治疗出来,在马里布家中短暂休假后来到蔓城……
安琪身穿蓬松的皮草大衣,真是光彩照人,这个新闻片段却结束了。
蒙娜记起杰拉德对她做了什么,她抚摸自己的面颊。
她关掉视频和暖气,重新爬回后座。用睡袋的一角擦掉凝聚在车窗上的呼吸潮气。隔着停车场屋顶沉甸甸的铁链,她望着灯火通明的楼顶山坡。那儿像是有整整一片田园,科罗拉多还是哪儿,就像拟感节目里安琪去阿斯彭,在那里遇到一个帅哥,不过罗宾一露面总是那副模样。
她不理解的是诊所那件事,之前遇到的酒保说安琪去那儿是因为对什么东西上瘾,刚才听新闻播音员也这么说,所以这件事肯定是真的。可是,安琪这样的一个人,过着她那样的生活,有罗宾·拉尼尔当男朋友,她为什么要嗑药呢?
蒙娜摇摇头,望着那幢大楼,很高兴她没有对任何东西上瘾。
她肯定出神了一分钟,脑子里想着拉奈特,因为等她再看过去,外面多了一架直升机——大型直升机,闪闪反光的黑色机身,悬浮在屋顶是假山的大楼上空。此景看着很带劲,非常有大城市的感觉。
她在克利夫兰也认识几个狠辣女人,谁也不敢招惹的姑娘,但茉莉却是另外一码事——想起普莱尔从那扇门进来,想起他的惨叫……她琢磨着普莱尔最后都招认了什么,因为她听见他说个不停,而茉莉没有继续伤害他。她们把普莱尔捆在椅子上任他自生自灭,蒙娜问茉莉他能不能自己挣脱。蒙娜说,要么他自己挣脱,要么有人来发现他,否则他会脱水而死。
直升机下降,消失。这是一架大直升机,前后各有一个螺旋桨的那种。
就这样,她在这里等待,完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拉奈特教过她:有时候你必须列出自己拥有的资源——你能够掌控的资源——然后忘记其他事情。好吧。她离开了佛罗里达,来到了曼哈顿。她的模样很像安琪……想到这个,她停下了。这是一项资源吗?好吧——换个角度考虑:她走好运做了免费整容手术,有了一口完美的牙齿。总而言之,这么看反正肯定不是坏事。想想流浪暂居地的苍蝇吧。哼。要是把剩下的钱用在理发和化妆上,她可以弄得不那么特别像安琪,这应该是个好主意,因为说不定会有人在找她?
直升机再次出现,起飞。
咦?
两个街区之外,五十层楼之上,直升机转向她,一头扎了下来……是神药的幻觉吧?直升机摇摆片刻,继续向下冲……是神药的作用,不是真的。直升机直直地扑向她,变得越来越大,向她而来。肯定都怪神药,对吧?直升机在另一幢大楼背后不见了,果然得怪神药……
直升机绕过一幢楼,只比停车场屋顶高五层楼,还在继续下降——不,这不是神药的作用,直升机悬在上空,刺眼的白色光束落在灰色轿车上,蒙娜打开车身,一翻身跳进积雪里,藏在轿车的影子里一动不动,直升机螺旋桨和引擎的隆隆轰鸣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普莱尔或普莱尔的雇主来找她了。探照灯突然熄灭,螺旋桨改变转速,直升机径直下降,速度快得可怕。起落架落地,弹跳一下,重重地再次落地,引擎开始关闭,突突地喷出蓝色火苗。
蒙娜趴在轿车的后保险杠旁。她挣扎着起身,滑了一跤。
一种像是开枪的声音传来,直升机外壳上崩出一个方形物体,滑过撒着融雪盐的水泥地面;亮橙色的五米长紧急逃生梯弹出机身,像儿童海滩玩具似的自动充气。蒙娜加倍小心地爬起来,抓着灰色轿车的挡泥板。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人影伸出双腿,滑下逃生梯,坐起来,像是操场上的孩童。第二个人影跟着出现,裹着颜色与逃生梯相同的大号连帽风雪衣。
蒙娜颤抖起来,看着穿橙色风雪衣的人影领着另一个人影从黑色直升机跑向她。那是……真的是她!
“你俩都给我到后面坐好。”茉莉说,拉开驾驶座的车门。
“是你。”蒙娜挤出两个字,对着全世界最着名的一张脸。
“对,”安琪说,看着蒙娜的脸,“你……似乎……”
“快,”茉莉抓着明星的肩膀说,“进去。你那位火星老黑这会儿已经醒了。”她扭头看着直升机。它没有开灯,停在那里像个超大号的玩具,仿佛巨人孩童放在那儿就忘记了。
“最好是这样。”安琪爬进后座。
“你也快点。”茉莉推着蒙娜走向打开的车门。
“但是……我说……”
“快!”
蒙娜钻进车里,闻到安琪的香水味,手腕擦过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皮草大衣。“我见到你了,”她听见自己说,“在视频节目里。”
安琪没有说话。
茉莉跳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发动引擎。橙色兜帽包得很紧,她的脸像是有两只银色空眼的白色面具。轿车驶向有棚顶的坡道,拐上第一个弯。盘旋着下了五层楼,茉莉一转弯拐进两边都是大型车辆的过道,天花板上是对角安装的绿色荧光灯。
“翼伞,”茉莉说,“在使节饭店有没有见过翼伞装备?”
“没有。”安琪说。
“要是公司安保部门有,这会儿已经用在上头了……”她转弯停在一辆大型箱式气垫车背后,这辆气垫车是白色的,后车门上用蓝色油漆写着一个名字。
“写的是什么?”蒙娜问,感觉自己脸红了。
“扬子阴极。”安琪说。
蒙娜觉得她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茉莉已经下车,打开那两扇宽大的车门,取出像是黄色塑料坡道的东西。
她回到轿车里。倒车,前行,驶入气垫车。她摘掉橙色兜帽,摇晃脑袋,把头发放出来。“蒙娜,你能下去把坡道收起来吗?不重。”这语气不像在问她行不行。
确实不重。她爬到车后,帮茉莉关上那两扇门。
她在黑暗中能感觉到安琪的存在。
真的是安琪。
“来前面,系上安全带,抓住了。”
安琪。她就坐在安琪旁边。
呼呼的风声,茉莉给气囊充气;她们沿着螺旋坡道继续下楼。
“你的朋友,”茉莉说,“他这会儿肯定醒了,但还不能乱动。得再等十五分钟。”她再次驶出坡道,蒙娜已经不知道她们在几楼了。这一层满是漂亮的小型名车。气垫车沿着中央通道前进,然后左转。
“他如果没在外面等着,就算你走运。”安琪说。
茉莉停下气垫车,十米外是一道宽大的金属门,上面用黄色和黑色画着斜纹。
“不,”茉莉从杂物盒里取出一个蓝色小盒子,“他如果没在外面等着,就算他走运。”一道橘红色火焰闪过,随之而来的轰然巨响像是恶狠狠地冲着蒙娜的横膈膜来了一拳,门从门框上被炸飞出去。一团烟雾裹着门落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气垫车碾过那扇门,拐弯后开始加速。
“您这人相当粗暴嘛。”安琪说,开怀大笑。
“我知道,”茉莉全神贯注地驾驶气垫车,“有时候只能这样。蒙娜,跟他说说普莱尔。不仅是普莱尔,还有你的男朋友。就是你和我说过的那些事情。”
蒙娜这辈子都没这么害羞过。
“求你了,”安琪说,“告诉我吧,蒙娜。”
这是做梦吗?她的名字,安琪·米切尔真的叫了她的名字。面对着她。就在这儿。
她想昏过去。
第34章 玛尔盖特街
“你似乎迷路了。”卖面条的小贩用日语说。久美子猜测他是韩国人。她父亲一直和韩国人打交道,她母亲则说他们都是建筑业的。他们往往体形庞大,就像这个小贩,块头和花瓣差不多,长着严肃的宽脸膛。“你看上去冻坏了。”
“我在找一个人,”她说,“他住在玛尔盖特街。”
“几门几号?”
“不知道。”
“快进来。”面条小贩说,打手势让久美子到柜台里来。他的小摊是用粉色波纹塑料板材搭成的。
她从面条摊和另一个小摊之间走进去。这个小摊卖“飞饼”,两个字是用喷漆喷出的大写字母,颜色令人眼花缭乱,标牌四周绕着发光小灯珠。小摊散发着香料和炖肉的味道。她的脚确实非常冷。
她从凝着水汽的塑料板底下钻进去。面条摊里挤满了人,几个矮墩墩的蓝色丁烷气罐,三个烹饪格栅,旁边搁着深锅、塑料袋装的面条和几摞泡沫塑料碗,大块头韩国人忙着用锅煮东西。“坐下。”他说。久美子在装味精的黄色塑料大桶上坐下,头顶还不到柜台的高度。“你是日本人?”
“对。”她说。
“东京人?”
她犹豫了。
“你的衣服。”他说,“大冬天的,为什么穿橡胶足袋袜?如今流行这个?”
“我的靴子弄丢了。”
摊主给她一个泡沫塑料碗和一双塑料筷;稀薄的黄色汤汁里浮着一把粗面条。她狼吞虎咽地吃掉面条,喝光面汤。她看着摊主伺候顾客,顾客是个非裔女人,用自己的带盖小锅装面条。
等女人走了,摊主说:“玛尔盖特。”他从柜台底下取出一本油腻腻的平装书,拿拇指翻了一会儿。“这儿,”他指着一张密密麻麻得可怕的小地图说,“沿着阿克里巷走。”他取出一支蓝色签字笔,在粗糙的灰色餐巾纸上画出路线。
“谢谢,”她说,“我得走了。”
去玛尔盖特街的路上,母亲降临到她身上。
莎莉在蔓城的某处遇到了危险,久美子相信嘀嗒有办法能联络她,不是打电话,就是通过数据网。也许嘀嗒认识老芬,小巷里的亡灵……
在布里克斯顿,这个如珊瑚般生长的大都市容纳着另一种生活。肤色或浅或深的面孔,数不清的种族,砖墙上放肆地涂满了各种色彩和符号,原本的建筑者做梦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一家酒馆敞着门,从中飘出激烈的鼓点声、热浪和喧闹的笑声。商店出售久美子从没见过的食物、成卷的亮色布匹、中国产的手工工具、日本产的化妆品……
她在明亮的橱窗前停下,里面展示着染发剂和腮红,银色背景板映出她的面容,她感觉母亲的死亡从夜色中落向她。母亲也拥有这些物品。
她母亲的疯病,父亲从不提及。父亲的世界里没有疯病的位置,但自杀有。母亲的疯病是欧洲人的毛病,是来自异乡的悲恸与妄想……她父亲杀死了她母亲,久美子在考文特花园这么告诉莎莉。但事实确实如此吗?他从世界各地请来医生,从丹麦,从澳大利亚,最后甚至从千叶。医生听着公主-芭蕾舞女的幻梦,描绘与测量她的神经突触情况,抽取血样。公主-芭蕾舞女拒绝他们开的药,拒绝做精细的手术。“他们想用激光切掉我的大脑。”她这么对久美子耳语。
她还在久美子耳边说过别的话。
到了夜里,她说,邪灵从久美子父亲书房的那些立方体里升起,像是一团团烟雾。“老人,”她说,“他们吸走我们的呼吸。你父亲吸走我的呼吸。这座城市吸走我的呼吸。这里从不存在真正的安定,不存在真正的睡眠。”
最后,根本无法入睡。她母亲在欧洲式的蓝色房间里枯坐了六个夜晚,沉默不语,一动不动。第七天,她单独离开公寓——了不起的壮举,因为那些秘书是多么警觉——一个人走进冰冷的河流。
但背景板也像莎莉的眼镜。久美子从套头衫的袖口取出韩国人绘制的地图。
玛尔盖特街上,人行道旁有一辆烧毁的轿车,车轮早就没了。她在轿车旁站住,扫视对面房屋里没有露面的脸孔,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响动。她转过身,看见离她最近的一幢房屋有一扇门开了一半,灯光照亮了一张扭曲的丑陋面孔和一头油腻的卷发。
“嘀嗒!”
那人脸上的震惊渐渐平息。“特伦斯,”他说,“其实是特伦斯。”
嘀嗒的公寓在最顶层。底下几层无人居住,墙纸成片剥落,露出已经消失的绘画的残存印痕。
他领着久美子爬楼梯,瘸得更加明显了。他穿灰色鲨皮呢西装和烟草色的厚底山羊皮牛津鞋。
“我一直在等你。”他说,弓腰爬上一级台阶,然后又是一级。
“是吗?”
“我知道你从斯温那儿逃跑了。只要有时间不用管另一个,我就盯着他们的行踪。”
“另一个?”
“你还不知道,对吧?”
“不知道什么?”
“数据网。出事了。解释起来太麻烦,直接给你看吧。说得好像能解释似的,其实我根本做不到。要我说,此刻有四分之三人类接入了数据网,在看这场表演……”
“我不明白。”
“怕是没人明白。代表蔓城的区段出现了一种新的宏观模式。”
“宏观模式?”
“非常巨大的数据概念体。”
“我来是为了警告莎莉。斯温和罗宾·拉尼尔计划将她出卖给策划绑架安琪拉·米切尔的那些人。”
“那个不用担心了,”他说,踏上楼梯的最顶层,“莎莉已经抓住米切尔,把斯温在蔓城的手下打了个半死。这会儿他们反正都在追杀他。很快所有人都会开始追杀她。不过呢,等她下次报平安,我们还是可以通知她一声。假如她还能报平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