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温的手下,他的马仔。说你是大佬的女儿——东京的那位大佬?”
“对不起,”她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谷中。你姓谷中对吧?”
“对,我叫谷中久美子……”
他好奇地打量着她,担忧随即笼罩了他的面容,他仔细扫视四周。“天哪,”他说,“肯定是真的……”他绷紧了撑满大衣的矮胖身躯,警惕地说,“老板说你想购物?”
“对,谢谢你。”
“要我带你去哪儿?”
“这儿。”她说,领着他走进一条狭窄的拱廊小街,两边摆着琳琅满目的英国废物。
新宿购物之旅得到的经验用在迪克身上也很见效。她琢磨出来折磨父亲秘书的技巧又派上了用场,她逼着迪克参与几十次毫无意义的选择:这一个爱德华时代的像章还是那一个,这一块染色玻璃还是那一块,她专挑特别脆弱或非常沉重的物品下手,不是很难携带就是异常昂贵。一个喜滋滋的双语店员在久美子的三井银行芯片上扣掉了八千英镑。久美子的手伸进衣袋,握住玛斯-新科装置。“妙极了。”英国姑娘用日语说,包起久美子买下的物品——一个镀金花瓶,镶嵌着狮身鹰首兽小雕像。
“太难看了,”科林用日语评论道,“况且还是赝品。”他躺在维多利亚式的马鬃沙发上,靴子搁在一张装饰派的鸡尾酒小桌上,桌脚是几个流线型的铝合金天使。
店员包好花瓶交给迪克,负担又多了一样。这家店是他们逛的第十一家古董店,这件东西是久美子买的第八件东西。
“你可以开始行动了。”科林建议道,“咱们这位迪克老兄随时会打电话回去,请他们派车送这些东西到斯温家。”
迪克捧着久美子买的各种东西,满怀希望地问:“那么,今天就这样了?”
“最后一家店,谢谢。”久美子微笑道。
“好吧。”他郁闷地说。他跟着久美子走出店门,久美子把左脚皮靴的鞋跟插进人行道上的一条裂缝,她进店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条裂缝。看见久美子一个趔趄,迪克问:“没事吧?”
“鞋跟断了……”她跳着回到店里,靠着科林坐进马鬃沙发。店员连忙过来帮忙。
“快脱掉,”科林说,“免得迪克老弟放下了那些盒子。”
她拉开这只皮靴的拉链,然后是另一只,脱掉两只鞋。冬天她平时穿的是中国粗丝袜子,今天却套着瓦楞塑料底的黑色橡胶五趾袜。她冲向店门,想从迪克两腿之间钻过去,肩膀却撞在他的大腿上,迪克后仰摔进一排棱面水晶玻璃的滗酒瓶。
她自由了,钻进波托贝洛街上密密麻麻的游客队伍。
她的脚很冷,但瓦楞塑料底能吃住地面——不过冰面还是不行,她提醒自己,这是第二次滑倒了,她满手泥浆地爬起来。科林领着她跑进这条黑黢黢的砖石小巷……
她握住小装置:“然后呢?”
“这边走。”他说。
“我要去玫瑰与王冠。”她提醒科林。
“你必须小心。迪克这会儿已经把斯温的人叫来了,斯温要是去找特种分部的那个朋友,他能组织起一场大搜捕。我想不出斯温有什么理由不去找他……”
她从边门钻进玫瑰与王冠,科林贴着她的胳膊肘,店堂里光线昏暗,暖和得像是在晒太阳,这种酒馆似乎就该是这个样子,她觉得非常舒服。墙上和座位上的软垫多得吓人,厚实的窗帘让她叹为观止。要是颜色和布料不是这么脏兮兮的,感觉店堂里就不会这么暖和了。酒馆——她心想——强烈体现了英国人的废物观。
在科林的催促下,她挤过簇拥在吧台前的酒客,希望能瞥见嘀嗒。
“什么事啊,亲爱的?”
她抬起头,看着吧台里的金发阔脸、亮红色的唇膏和面颊上的胭脂。“不好意思,”久美子说,“我想找贝文先生——”
“给我来一品脱,爱丽丝,”有人拍下三个十镑的硬币,“窖藏啤酒。”爱丽丝扳动一个白色陶瓷手柄,倒了一大杯淡色啤酒。她把酒杯放在伤痕累累的吧台上,将硬币叮叮当当扫进柜台下的小抽屉。
“贝文,有人找。”爱丽丝说,男人拿起他的品脱杯。
久美子抬起头,看见一张满是皱纹的红脸。男人的上嘴唇比较短,久美子想到了兔子,但贝文是个大块头,体形和花瓣差不多。他也有一双兔子的眼睛:圆滚滚的,棕色,眼白很少。“找我?”他的口音让久美子想起嘀嗒。
“说是的,”科林说,“他猜不到为什么会有一个穿橡胶袜的日本小姑娘冲进酒吧找他。”
“我要找嘀嗒。”
贝文无可无不可地从抬起的杯沿上打量她。“不好意思,”他说,“好像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他喝了一大口。
“莎莉说要是嘀嗒不在,我可以找你。莎莉·谢尔斯……”
贝文呛了一口,眼睛翻出一抹眼白。他咳嗽着放下酒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擤鼻子擦嘴。
“我五分钟后上班。”他说,“咱们最好去后面谈。”
爱丽丝抬起吧台上带铰链的一块木板;贝文扇了扇大手,赶着久美子进去,他飞快地扭头张望。他领着久美子穿过狭窄的通道,从酒吧后门出去。这儿的砖墙很古老,坑洼不平,涂着脏兮兮的厚实绿漆。他在破旧的金属洗衣箱旁站住,洗衣箱里堆满了吧台毛巾,散发着啤酒的味道。
“你要是敢骗我,姑娘,肯定会后悔的。”他说,“告诉我,你找嘀嗒干什么?”
“莎莉有危险。我必须找到嘀嗒,我必须告诉他。”
“去他妈的,”男酒保说,“换了你是我……”
科林皱起鼻子,看着堆满湿毛巾的洗衣箱。
“如何?”久美子说。
“如果你是线人,我帮你找到这位嘀嗒——前提是我真的认识他——他手上有什么勾当,他一转身会来做掉我,对吧?但我要是不帮你,那这位莎莉多半也会来做掉我,明白吧?”
久美子点点头:“‘不是石头就是深渊。’”莎莉曾经用过这个俚语,久美子觉得很有诗意。
“确实。”贝文奇怪地打量着她。
“帮帮我,她的处境非常危险。”
他用手掌摸着稀疏的姜黄色头发。
“你必须帮助我。”她听见自己说,感觉到母亲冰冷的面具咔嗒一声就位,“告诉我,嘀嗒在哪儿。”
酒保似乎打了个寒战,但小巷里非常温暖——热气腾腾的温暖,啤酒的气味混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你熟悉伦敦吗?”
科林朝她使个眼色。“我认识路。”她说。
“贝文,”爱丽丝从拐角探出脑袋,“脏货来了。”
“警察。”科林翻译道。
“玛尔盖特街,SW2区,”贝文说,“不知道具体门牌,也不知道电话号码。”
“让他告诉你怎么从后面出去。”科林说,“来的不是普通警察。”
久美子会永远记得在城市地下穿梭的这段无尽旅程。科林带着她从玫瑰与王冠来到荷兰公园进地铁,说三井银行的芯片现在比没用更加糟糕——要是拿它搭出租车或买东西,特种分部的探员会看见交易的火花,在赛博空间的网格里比镁光弹还耀眼。但她必须找到嘀嗒,她对科林说,她必须去玛尔盖特街。科林皱起眉头。不,他说,等到天黑;布里克斯顿并不远,但白天的街道过于危险,警察和斯温都在找她。然而,她能去哪儿躲藏呢?她问。她没多少现金,硬币和纸币的概念离奇而陌生。
这儿——他说,她搭自动电梯进了荷兰公园地铁站。“只需要买张车票。”
银色的宽大车厢。
灰色和绿色的柔软的古老座位。
温暖,温暖得多么怡人。又一个地洞,无休止的运动……
第30章 抢人行动
机场,颜色柔和的走廊,两边挤满了记者、摄像镜头和增强眼睛,头昏眼花的丹妮尔·斯塔克消失在人群中,斑岩和公司的三名安保人员夹着安琪冲过记者的包围圈,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仪式与其说是为了保护安琪,不如说是为了创造戏剧效果。能出现在这儿的人早就经过了安保人员和公关部门的审核。
然后,她和斑岩单独钻进特快电梯,前往候机楼屋顶为公司保留的直升机停机坪。
电梯门打开,湿润的大风吹过照得雪亮的水泥地,另外三名安保人员身穿荧光橙的大号风雪衣等在门口,安琪回想起她第一次看见蔓城的情形——她和特纳从华盛顿搭火车去蔓城的那次。
一名橙色风雪衣领着他们穿过一尘不染的水泥地,走向等在那里的直升机——一架黑色铬合金表面的大型双螺旋桨福克直升机。斑岩率先爬上纤细的亚光黑舷梯。安琪紧随其后,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现在有了新的决心。她决定通过汉斯·贝克尔在巴黎的经纪人联系他。连续体有电话号码。时机已经成熟,应该做些什么事情了。她还打算对罗宾做些事情,她知道他在旅馆等她。
直升机请他们系好安全带。
起飞的时候,隔音机舱里寂静无声,只有骨头能感觉到阵阵振动,有那么怪异的一瞬间,她像是能把自己的整个人生装进脑海,知道和理解了以前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就是这样——她心想——灰尘飘荡,掩盖事实,就这样藏住了痛苦。
还有灵魂离去的地点——一个钢铁般的声音说——从烛光里和蜂群的咆哮声中……
“小姐?”斑岩从旁边的座位上凑近她……
“我在做梦……”
多年前,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网络里等待她。和洛阿迥然不同,不是雷格巴或其他存在,虽然她知道,雷格巴是十字路口的主宰;他是综合体,是方位基点,指向魔法、交通……
“斑岩,”她问,“波比为什么离开?”她望着窗外蔓城纷乱的灯光网格,红色信标勾勒出拱顶的形状,眼睛却看见了数据地形,正是这个吸引他一次又一次返回他心中唯一值得去玩的游戏。
“你要是不知道,小姐,”斑岩说,“谁会知道?”
“但你能听到消息。所有消息。一切传闻。你总是可以……”
“为什么现在问我?”
“是时候了……”
“我记得人们的交谈,明白吗?无名者喜欢谈论名人。也许有人声称他们知道波比和其他什么人谈过,消息流传出去……波比值得被谈论,因为他和你在一起,明白吗?这是个好起点,小姐,因为他不会知道那有多么令人愉快,对吧?传闻是这样的,他一个人上路坑蒙拐骗,却遇到了你,他飞得那么高那么快,远远超过了他的梦想。也带着他上了天,明白吗?看见他当初在巴瑞城连做梦也见不到的财富,在这儿只能算是零头……”
安琪点点头,望着窗外的蔓城。
“传闻说他有他的野心,小姐。他有他的驱动力。最后让他和你分道扬镳……”
“我没想到他会离开我。”安琪说,“我刚来到蔓城的时候,感觉像是新生。像是重新活了过来。而第一个晚上我就遇到了他,就在蔓城。后来,当雷格巴——当我加入公司……”
“当你成为明星安琪。”
“对。但不管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多远,我都知道他会陪着我。另外我还知道他始终不认可——不完全认可,而我需要他的这种看法,对他来说,这整件事都只是一场骗局……”
“感官/网络公司?”
“安琪·米切尔。他知道这个形象和我之间的区别。”
“是吗?”
“也许他就是区别。”高高漂浮于灯光网格之上……
从她加入感官/网络公司开始,古老的新铃木使节饭店就一直是安琪在蔓城最喜欢的旅馆。
饭店临街的墙面先是垂直向上十一层楼,然后曲折变窄,从九段阶梯的第一级开始,用它在麦迪逊广场挖地基时掘出的石块垒成山坡。原本的计划是要在陡峭斜坡上种满哈得孙河谷地区的花草,然后放养合适的动物,但第一个曼哈顿圆顶很快开始修建,业主只得从巴黎雇佣了生态设计团队。这几位法国生态学家很熟悉轨道系统内“纯粹”的设计问题,但蔓城充满粉尘的大气还是让他们非常绝望,最后选择了经过大量基因工程修改的植物和你在儿童乐园里才会见到的机械动物,不过安琪的多年光顾还是让饭店拥有了它急需的品质标志。公司租下最顶上的五层楼,为她布置了永久性的套房,使节饭店因此在艺术家和娱乐界中有了一定的名气。
直升机掠过一只漠然的机械大角羊,她不由微笑,大角羊在灯光瀑布旁假装咀嚼青苔。这地方的荒谬感总能逗她开心,连波比都很喜欢。
她望着使节饭店的直升机停机坪,水银灯下加热的混凝土地面上,感官/公司的标记不久前才重新描绘过。一个裹着橙色风雪衣的人影站在一块人工露头岩旁等待。
“会在这儿见到罗宾,对吧,斑岩?”
“拉尼尔先生。”他酸溜溜地说。
安琪叹了口气。
黑色铬合金福克直升机载着他们缓缓下降,起落架碰到饭店屋顶,酒柜里的杯子轻轻地叮当作响。引擎的默然振动渐渐停息。
“罗宾的所在至关重要,斑岩,我必须首先采取行动。我今晚要找他谈谈。单独谈谈。在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不要去找他。”
“斑岩的荣幸,小姐。”发型师说,机舱门在他们背后打开。斑岩抬手去解安全带,开始转动身体;而安琪扭过头,看见穿橙色风雪衣的身影出现在舱口,然后是一条举起的手臂,犹如镜面的太阳镜。枪声不比捻打火机更响,但斑岩身体一抽,一只修长的黑手拍在他的喉咙上,那名安保人员随手关上舱门,扑向安琪。
斑岩软绵绵地翻倒在座位里,粉红色的舌尖伸了出来。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安琪的腹部,她纯粹出于本能地低下头,隔着一块黏糊糊的绿色塑胶菱形物体看见了安全带的黑色铬合金搭扣。
她抬起头,看见橙色尼龙兜帽紧紧裹着一张惨白的椭圆形脸孔,看见两个银色镜片上自己震惊得毫无表情的面容。“他今晚喝了?”
“什么?”
“他,”大拇指朝斑岩的方向比画,“喝了酒?”
“对……早些时候。”
“妈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转身看着失去知觉的发型师,“我给他用了镇静剂。可不能抑制了他的呼吸反射,明白吗?”安琪看着女人检查斑岩的脉搏,“应该没事……”她在橙色风雪衣里是不是耸了耸肩?
“安保人员?”
“什么?”镜片一闪。
“你是公司的安保人员吗?”
“他妈的当然不是,我是来绑架你的。”
“是吗?”
“废话。”
“为什么?”
“不是为了任何一般的原因。有人要对付你,同时也要对付我。本来安排我下周绑架你。去他妈的。我必须和你谈谈。”
“是吗?和我谈谈?”
“认识一个3简吗?”
“不认识,但我知道她——”
“回头再说。咱们先离开这儿。”
“斑岩——”
“他很快就会醒来。你看他的样子,他醒来的时候我可不想在旁边……”
第31章 3.简
波比睁开眼睛,看见一条狭窄的弯曲走廊,心想:假如这里也属于波比的乡间灰色大宅,那么这地方恐怕比他第一次见到的还要离奇。空气黏稠而不流通,天花板上装着绿色灯管,光线让他觉得像是在水下。通道墙壁是磨光的混凝土。感觉像是监狱。
“也许我们从地下室进来了。”他说,发现说话时能听见来自水泥墙面的轻微回声。
“我们没理由非得切入你之前见过的概念体。”简特利说。
“那么这是什么?”滑溜摸了摸混凝土墙面:暖融融的。
“无所谓。”简特利说。
简特利朝他们的前方走去。转过一个弯,地面变成了坑洼不平的拼接碎瓷,瓷片压进环氧树脂之类的材料里,踩在靴子底下滑溜溜的。
“你看这个……”碎瓷里有着成千上万的各种图案和颜色,但看不出总体的设计模式,像是随意铺在地上的。
“艺术,”简特利耸耸肩,“什么人的爱好呗。你应该好好欣赏一下,滑溜·亨利。”
不管到底是什么,反正墙面还是普通的墙面。滑溜跪下去,用手指轻轻抚摸,感受碎瓷片的粗糙边缘和瓷片之间光滑的硬化树脂。“‘爱好’算是什么意思?”
“就像你制作的那些东西,滑溜。你的垃圾玩具……”简特利咧嘴露出神经兮兮的笑容。
“你不明白,”滑溜说,“你他妈一辈子全耗在琢磨赛博空间是什么形状上了,哥们儿,但它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你看得懂的形状,再说谁他妈关心呢?”法官和其他机器人身上可没有任何随意的东西。过程虽然随意,但结果必然遵从某种内在规律,某种他无法直接触碰的东西。
“走吧。”简特利说。
滑溜留在原处,抬头看着简特利绷紧的面颊,他的淡色眼睛——在此处的光线下变成了灰色。他何苦要这么忍气吞声呢?
因为在孤狗原,你需要其他人。不仅为了供电,房东房客的整个套路只是幌子。他猜想是因为你需要周围有其他人的陪伴。你没法跟小鸟聊天,因为小鸟感兴趣的事情不多,开口也尽说蠢话。虽说简特利绝对不会承认,但滑溜感觉简特利应该也明白某些事情。
“好,”滑溜站起身,“走吧。”
通道像肚肠似的弯弯曲曲。拼贴地面的那一段过去了,然后又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上上下下了不知道多少段弯曲的短楼梯。滑溜一直在想象什么建筑物的内部会是这样,但完全想不出来。简特利走得很快,眯着眼睛,咬着嘴唇。滑溜觉得空气越来越差了。
他们爬上又一段楼梯,走进了一段笔直的通道,不管向左还是向右看,远方都越来越窄,直到看不清楚。这里比弯曲的部分要宽,地面隆起,铺着小块地毯,踩上去软乎乎的,地毯像是有几百块,一层一层厚厚地盖住了地面。每一块地毯都有自己的花纹和颜色,很多的红色和蓝色,但所有花纹都是类似的锯齿菱形和三角形。灰尘的气味愈加浓郁,滑溜估计是因为地毯,它们看上去真是古老。顶上最接近通道中央的有些地方已经磨得露出了纺线。一条足迹踏出的小径,像是有人来来回回走了许多年。天花板上的灯管有些已经熄灭,有些闪着微弱的光。
“哪个方向?”他问简特利。
简特利低头看着地面,用食指和拇指捻着下嘴唇。“这边。”
“为什么?”
“因为无所谓。”
在地毯上走久了,滑溜的两条腿开始酸痛。你必须当心,不能被有破洞的地毯卡住脚趾。有次他踩中一块从灯具上脱落的玻璃。每隔一段距离,他们就会经过一个像是用水泥封死的墙洞。已经看不出个所以然了,只是一个个拱门的形状,水泥的颜色稍微淡一些,纹理略微有所不同。
“简特利,这儿肯定是地下,对吧?像是什么地下室……”
但简特利只是举起手臂,滑溜一头撞了上去,他们傻站在那儿,看着走廊尽头的女孩,她在波浪般的地毯上离他们只有十几米远。
她用滑溜估计是法语的语言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快而有韵味,语气平淡。她露出笑容。黑发下是一张雪白的脸,面容精致,颧骨很高,细长的鼻子显得很强硬,嘴巴宽大。
滑溜感觉简特利挡住他胸膛的手臂在颤抖。“别害怕。”他说,抓住简特利的手臂,把它按下去,“我们只是在找波比……”
“每个人都在找波比。”她说的是英语,带着他分辨不出的口音。“我也在找他。找他的躯体。你见过他的躯体吗?”她后退一步,像是准备逃跑。
“我们不会伤害你。”滑溜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气味,来自浸透牛仔裤和棕色夹克衫的油污,简特利似乎比刚才更加不安了。
“我不该这么认为,”她说,白色牙齿在犹如深海的憋闷灯光下一闪,“但反过来说,我不认为我喜欢你们两个。”
滑溜希望简特利能说点什么,但简特利就是不开口。“你认识他——波比?”滑溜说。
“他这个人非常聪明。聪明得出乎意料。虽说我也不认为我喜欢他,真的。”她穿着宽松的黑色衣物,一直垂到膝头。她光着脚。“不过,我还是想要……他的躯体。”她放声大笑。
一切,改变了。
“果汁?”伯爵波比问,举着装满黄色液体的高杯。泳池里的蓝绿色水面倒映着棕榈树叶上的闪动光斑。他没穿衣服,只戴着颜色非常黑的墨镜:“你的朋友是怎么了?”
“没事。”滑溜听见简特利说,“他坐过牢,被诱发了科萨科夫综合征。刚才那种转换吓得他屁滚尿流。”
滑溜一动不动地躺在有蓝色靠垫的白色铸铁躺椅里,感觉阳光刺穿了油腻腻的牛仔裤。
“他提到过的就是你,对吧?”波比问,“叫简特尔?有一家工厂?”
“简特利。”
“你是牛仔,”波比问,“键盘操控师。赛博空间人。”
“不是。”
波比搓着下巴说:“知道吗?我在这儿也得刮胡子。划破了,有条伤疤……”他喝掉半杯果汁,用手背擦擦嘴,“你不是骑师?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简特利拉开镶着珠子的夹克衫,露出雪白无毛的胸膛。“调调太阳行吗?”他说。
黄昏。大概是黄昏。连咔嗒一声都没有。滑溜听见自己闷声呻吟。昆虫在石灰墙壁之上的棕榈树里鸣叫。胸口的汗水开始变凉。
“抱歉,哥们儿。”波比对滑溜说,“科萨科夫综合征,肯定是什么倒霉体验。但这地方很美。巴亚尔塔。属于塔丽·伊珊。”他重新转向简特利,“你不是牛仔,哥们儿,那你是什么?”
“我和你一样。”简特利说。
“我是牛仔。”一只蜥蜴斜着跑上波比脑袋后的墙壁。
“不,纽马克,你来这儿不是为了偷东西。”
“你怎么知道?”
“你是为了了解某些事情。”
“不是一样的吗?”
“不。你曾经是牛仔,但现在你有了新的身份。你在寻找什么东西,但不是从任何人那里窃取。我也在找它。”
简特利开始解释他的终极形体,棕榈树的阴影逐渐聚拢、变浓,融入墨西哥的夜晚,伯爵波比坐在那里倾听。
等简特利说完,波比坐了很长时间,一个字也不说。最后,他开口道:“是啊,你说得对。说起来,我一直在研究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大剧变。”
“大剧变之前,”简特利说,“数据网并没有一个终极形体。”
“喂,”滑溜说,“我们到这儿之前,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那是哪儿?”
“迷光宫,”波比说,“重力井之上。高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