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特利,”他说,“快把我弄出去,谢谢。”
他端详着自己的手背。伤疤,生了根的污垢,断裂指甲缝里的黑色油泥。油泥渗透进去,指甲变得柔软,所以很容易断裂。
他呆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傻乎乎的。也许大宅里有人正看着他。“去他妈的。”他说,走上宽阔的石板步道,不知不觉间把步伐变成了他从执事布鲁斯乐队学来的昂首阔步。
大门正中央的嵌板上固定着一个东西:一只手,小而优雅,握着一个台球大小的球体——完全是熟铁铸造的。手腕有铰链,你可以抓住那只手向下按。他按了一次,两次,然后又是两次。什么也没有发生。门把手是黄铜的,多年使用之后,花纹已经磨得快要看不出了。门把手很容易转动,他推开大门。
丰富的颜色和花纹让他瞠目结舌。黑色抛光木器的表面,黑色与白色大理石,千百种柔和颜色的地毯,像教堂窗户似的绽放光辉,抛光银器,镜子……他咧开嘴,沉浸在快乐的震惊之中,眼睛从一个新奇景移向另一个,那么多的东西,他不知道名称的物品……
“你在找什么人吗,杰克?”
一个男人站在巨大的壁炉前,他身穿紧身牛仔裤和白T恤,光着脚,右手拿着一个犹如球茎的酒杯。滑溜诧异地看着他。
“操,”滑溜说,“你就是他……”
男人晃动酒杯里的棕色烈酒,喝了一口。“我猜到非洲小子迟早会搞这么一手,”他说,“但是啊,朋友,你不像他会选择的那种帮手。”
“你是那位伯爵。”
“对,”男人说,“我是那位伯爵。你他妈是谁?”
“滑溜。滑溜·亨利。”
男人笑问:“喝点干邑吗,滑溜·亨利?”他用酒杯指了指一件抛光木家具,精美的酒瓶摆成一排,每个酒瓶上都用链子吊着个银色小标牌。
滑溜摇摇头。
男人耸耸肩:“反正也不可能喝醉……请原谅我这么说,滑溜,但你看着就像一坨屎。我认为你不是非洲小子的手下,没说错吧?假如你确实不是,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是简特利派我进来的。”
“简特利又是谁?”
“你就是担架上的那个男人,对吧?”
“担架上的男人就是我。此时此刻,这个担架具体在什么地方?”
“简特利那儿。”
“那又是哪儿?”
“工厂。”
“工厂在哪儿?”
“孤狗原。”
“我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天晓得是哪儿的鬼地方?”
“非洲小子,他送你来的。还有一个叫雪莉的姑娘,认识吗?我欠他一个人情,所以他请我收留你一段时间,你和雪莉,她在照顾你。”
“滑溜,你叫我伯爵……”
“雪莉说非洲小子这么称呼你。”
“告诉我,滑溜,非洲小子送我来的时候,看上去是不是很慌张?”
“雪莉认为他在克利夫兰被吓坏了。”
“肯定是的。这位简特利是谁?你的朋友?”
“工厂是他的地方。我也住在这儿……”
“这位简特利是牛仔吗?键盘操控师?我是说,如果你在这儿,那他肯定是技师了,对吧?”
此刻轮到滑溜耸肩了:“简特利,怎么说呢?他算个键盘艺术家吧。一肚子古怪理论。很难解释。他接了一组跳线到担架上你接入的那东西里。刚开始他尝试用全息投影观看,但忽然冒出来一个猴子之类的黑影,于是他说服我进来……”
“天哪……唉,算了。你说的那个工厂,是不是在鸟不拉屎的地方?是不是相对而言与世隔绝?”
滑溜点点头。
“那个雪莉,是雇来的护士吗?”
“对。有医技执照,她说的。”
“目前还没有人来这儿找我?”
“没有。”
“那就好,滑溜。因为要是有人来找我,又不是我那位爱扯淡的浑球朋友非洲小子,那你们可就遇到大麻烦了。”
“是吗?”
“是的。听我说。我要你记住我的话。要是有任何角色在你们这个工厂露面,你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把我接入数据网。记住了吗?”
“你怎么会是伯爵?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波比。我叫波比。伯爵是我以前的外号,就这么简单。你认为你能记住我刚才的话吗?”
滑溜再次点点头。
“很好。”他把酒放在摆满漂亮酒瓶的家具上。“听。”他说。敞开的门外传来轮胎碾过砾石的声音。“知道那是谁吗,滑溜?那是安琪拉·米切尔。”
滑溜转过身。伯爵波比在看外面的车道。
“安琪拉·米切尔?拟感明星?她也在这东西里?”
“表达方式,滑溜,表达方式而已……”
滑溜看见黑色长轿车驶过。“喂,”他说,“伯爵,我是说,波比,你什么——”
“放松,”简特利说,“往后靠。放松,来,放松……”


第25章 回东方
凯利和助手为行程整理衣物,她觉得这幢屋子在她四周搅动,准备再次度过短暂的真空期。
她坐在客厅里,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他们的笑声。一名助手是个女孩,身穿蓝色聚碳酸酯质地的机械外骨骼,举起爱马仕衣箱就像它们是轻飘飘的块状海绵,外骨骼嗡嗡作响,恐龙般的大脚咚咚地踩着台阶下楼。蓝色外骨骼,皮革小棺材。
斑岩出现在门口。“小姐准备好了吗?”他身穿纸一样薄的黑色皮革宽松长外套,莱茵石马刺在黑色漆皮靴的鞋跟上闪闪发亮。
“斑岩,”她说,“你怎么穿便服?我们在纽约要参加登场发布会。”
“镜头对准的都是你。”
“对,”她说,“为了我的重返舞台。”
“斑岩可以站在后排。”
“我怎么不知道你会担心抢别人的风头。”
他咧嘴一笑,露出雕刻成流线型的牙齿——这是某位先锋派牙医的狂想:一个更快速、更优雅的种族就该长这样的牙齿。
“丹妮尔·斯塔克会跟我们飞。”她听见直升机渐渐飞近,“她在洛杉矶机场和我们会合。”
“咱们可以勒死她。”他说,仿佛在密谋什么,他帮她穿上凯利选择的蓝狐外衣,“要是咱们答应告诉记者说动机与情爱有关,她说不定会很配合呢……”
“你太可怕了。”
“丹妮尔是恐怖,小姐。”
“这话得看是谁说了。”
“啊哈,”发型师眯起眼睛,“但我有孩童的灵魂。”
直升机开始降落。
丹妮尔·斯塔克,同时向时尚-日本和时尚-欧洲的拟感版供稿,风传已经快九十岁了。安琪、斑岩和丹妮尔登上利尔喷气机,安琪悄悄从头到脚打量这位记者,心想:假如这是真的,那么丹妮尔做过的整形手术多半和斑岩一样彻底。她身材苗条而柔韧,看上去三十出头,唯一明显的增强部分是一副浅蓝色蔡司植入体。有个年轻的法国时尚记者曾说它们“落后于潮流”,按照网络传奇的说法,这个记者再也没捞到过工作机会。
安琪知道,用不了多久,丹妮尔就会想谈论毒品,而且是名流毒品,像女学生似的瞪大矢车菊颜色的眼睛,如饥似渴地想要了解一切。
在斑岩令人畏缩的视线下,丹妮尔勉强克制住了自己,直到飞机在犹他州上空进入巡航模式。
“我希望,”她说,“我不会是第一个挑起那个话题的人。”
“丹妮尔,”安琪反击道,“真是抱歉。你实在太体谅人了。”她碰了碰保坂机舱厨房的镶嵌面板,机器人轻柔地呜呜运转,开始吐出一个个小碟子:樟茶鸭、黑椒吐司垫湾岸牡蛎、小龙虾馅饼、芝麻煎饼……斑岩听懂了安琪的暗示,取出一瓶冰过的夏布利——丹妮尔最喜欢的葡萄酒,安琪想了起来。还有别人也记得——是斯威夫特吗?
十五分钟后,吃完最后一块樟茶鸭,丹妮尔说:“毒品。”
“别担心,”斑岩安慰她,“等你回到纽约,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丹妮尔微笑道:“你真可爱。知道吗?我有你的出生证明的复印件。我知道你的真名。”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容丝毫不减。
“‘棍棒和石头【3】’。”他说,斟满她的酒杯。
“对先天遗传缺陷也能这么轻描淡写?有意思。”她喝了一口葡萄酒。
“先天的,生殖的……现如今我们的改变是多么大啊,你说呢?亲爱的,你的发型是谁做的?”他俯身凑近她,“你的长处,丹妮尔,就是你能衬托出你的同行还稍微有点人味儿。”
丹妮尔微微一笑。
访谈本身倒是很顺利;作为一名采访者,丹妮尔技巧出众,能借助虚情假意穿过痛苦的限度,不至于惹来激烈的反抗。她的指尖擦过太阳穴,揿下一个皮下按钮,关闭录音设备。安琪紧张起来,准备迎接真正的攻击。
“谢谢。”丹妮尔说,“剩下的航程,当然是不会留下记录的。”
“你不如再喝个一两瓶,然后上床睡觉吧?”斑岩说。
“但我不明白的是,”丹妮尔没有搭理他,“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做什么,丹妮尔?”
“去那个无聊的诊所?你自己也说嗑药并不影响工作。你说并不存在通常意义上的‘快感’,”她咯咯轻笑,“只是你认为它是非常可怕的成瘾性药物。你为什么决定要戒除呢?”
“因为贵得离奇……”
“对你来说,亲爱的,只是说说而已。”
是啊——安琪心想——但一周的费用就和你的年薪差不多了。
“我想我厌恶的是必须花钱让自己感觉正常这件事情吧,更何况还只是拙劣模仿的正常呢。”
“你的抗药性越来越厉害?”
“没有。”
“真奇怪。”
“不奇怪。提供药物的设计师本来就去除了那些传统的缺陷。”
“啊哈,但新的缺陷呢,现时的缺陷呢?”丹妮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要知道,这件事情我还听说了另外一个版本。”
“是吗?”
“那是当然。关于那是什么东西,制作者是谁,你为什么要戒除。”
“是吗?”
“那是一种抗精神病药物,由感官/网络公司的实验室出产。你之所以要戒除,是因为你宁可发疯。”
丹妮尔的眼皮挣扎着遮住了明亮的蓝眼睛,斑岩轻轻接过她的酒杯。“晚安,亲爱的。”他说。丹妮尔的眼睛闭上了,她发出微微的鼾声。
“斑岩,这是——”
“我给她的酒里下了药,”他说,“她反正喝不出来,小姐。她不会记得没录音的任何内容……”他灿烂一笑,“你总不想听老婊子唠叨一路吧?”
“但她会知道的,斑岩!”
“不,不会的。咱们就说她一个人干掉了三瓶酒,把卫生间弄得一塌糊涂。她自己也会这么感觉。”他嘿嘿坏笑。
机舱后部有两张折叠床,丹妮尔·斯塔克睡在其中一张上,鼾声越来越响。
“斑岩,”安琪说,“你说她会不会是对的?”
发型师用非人类的美丽眼睛盯着她:“而你却不知道?”
“我说不准……”
他叹息道:“小姐,你担心得太多了。你已经自由了,好好享受吧。”
“但我确实能听到声音,斑岩。”
“我们谁不是呢,小姐?”
“不,”她说,“肯定和我的不一样。斑岩,你对非洲宗教有了解吗?”
他嗤笑道:“我又不是非洲人。”
“但你小时候……”
“我小时候,”斑岩说,“是个白人。”
“哦……”
他笑问:“宗教吗,小姐?”
“加入公司之前,我有一些朋友。在新泽西。黑人,是……宗教徒。”
他又嗤笑两声,翻个白眼。“巫毒标记,小姐?鸡骨头和薄荷油?”
“你知道并不是那样的。”
“我真的知道?”
“别取笑我,斑岩。我需要你。”
“我就在这儿,小姐。对,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些是你听见的声音吗?”
“是的。用药之后,声音就消失了……”
“现在呢?”
“彻底消失了。”冲动已经过去,她放弃了刚才的念头,没有说出大布丽奇特和衣服口袋里的毒品。
“很好,”他说,“那就好,小姐。”
利尔在俄亥俄上空开始下降。斑岩盯着舱壁,一动不动犹如雕像。安琪望着白云和乡野迎向他们,想起她小时候在飞机上玩的游戏,派一个想象的安琪出去,穿越白云之间的峡谷,跑过魔术般变硬的松软云峰。那些飞机大概属于玛斯-新科。离开玛斯公司的喷气机,她登上了感官/网络公司的利尔飞机。商业航班对她来说只是拟感里的场所:搭乘日航复原的和谐飞机,从纽约到巴黎的处女航,罗宾和精挑细选的公司成员。
飞机继续下降。他们飞过了新泽西吗?孩子们听见利尔的引擎轰鸣,有没有一窝蜂地跑上波伏瓦那幢楼的屋顶操场?她经过的声音有没有轻轻扫过波比从小长大的公寓楼?这个世界,彼此影响的机制,错综复杂得难以想象——感官/网络公司能够让不知名、不知情的孩童耳朵里的微小骨头颤动……
“斑岩知道一些事情,”他非常轻柔地说,“但斑岩需要时间思考,小姐……”
飞机侧身盘旋,准备落地。


第26章 黑幕
回旅馆的漫长道路上,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出租车里,莎莉都一言不发。
莎莉和斯温被莎莉“在重力井上”的敌人勒索。莎莉被迫要去绑架安琪·米切尔。想到有人要绑架感官/网络的这位明星,久美子只觉得异常不真实,就像有人在密谋刺杀某个神话角色。
芬兰佬暗示说安琪本人已经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卷入,久美子不理解他使用的词汇和俚语。赛博空间内的什么东西;人们和那里的某个物体或某些物体签订契约。芬兰佬认识一个年轻男人,他后来成了安琪的恋人;但安琪的恋人不是罗宾·拉尼尔吗?久美子的母亲允许她享受过几次安琪和罗宾的拟感节目。那个年轻男人是牛仔,数据窃贼,就像伦敦的嘀嗒……
敌人,勒索者,又是怎么一回事?她疯了——老芬说——疯狂导致家族运势的衰落。她独自居住在祖传的宅邸里,那儿名叫迷光宫。莎莉做了什么惹来她的仇视?她真的杀了那女人的父亲吗?还有,其他人,其他人是谁……
莎莉拜访芬兰佬这一趟,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情吗?久美子一直在等待装甲祭坛下点什么定论,但他们最后也没谈出个所以然来,对话变成了洋人开玩笑道别的老一套。
回到旅馆大堂,花瓣坐在蓝色天鹅绒扶手椅里等待。他一副旅行者的打扮,三件套灰色羊毛正装裹着庞大的身躯,看见莎莉和久美子走进旅馆,他从扶手椅里起身,如同一个怪异的气球,不锈钢镜框后的眼神很柔和。
“哈啰,”他说,清清嗓子,“斯温派我来找你,只是为了看看久美子,你明白的。”
“带她回去,”莎莉说,“就现在。今晚。”
“莎莉!不要!”但莎莉已经牢牢地抓住久美子的手臂,拉着她走向大堂旁暗沉沉的酒吧。
“你在这儿等着。”莎莉对花瓣喝道。“听我说,”她拉着久美子拐弯,钻进一团阴影,“你必须回去,现在我不能让你留在这儿。”
“但我不喜欢那儿。我不喜欢斯温,也不喜欢他家……我……”
“花瓣没问题。”莎莉凑近她说,说得很快,“要是到了紧要关头,我得说你可以信任他。斯温,唔,你知道斯温是什么货色,但他是你父亲的人。无论发生什么,我认为他们都不会把你卷进去。但如果情况很糟糕,糟糕得不可收拾,你就去我们见嘀嗒的那家酒吧。玫瑰与王冠。还记得吗?”
久美子点点头,泪水涌了出来。
“要是嘀嗒不在,就找一个叫贝文的酒保,报上我的名字。”
“莎莉,我……”
“你不会有事的。”莎莉说,突然亲吻她,一个镜片擦过久美子的颧骨,冰冷坚硬得令人诧异。“我?宝贝儿,我走啦。”
她消失在酒吧柔和的叮咚声音里,花瓣在门口清清嗓子。
回伦敦的飞机仿佛极长的地铁航程。花瓣捧着一份英国传真件,靠傻乎乎的字谜消磨时间,一个一个字母地念叨着单词,自顾自地哼哼唧唧。最后她睡着了,梦见自己的母亲……
“暖气开着。”花瓣从希斯罗机场开车回斯温家。捷豹车里暖和得很不舒服,燥热里散发着皮革的味道,刺得她鼻窦酸痛。她没有理睬花瓣,望着苍白的清晨天光,融化的积雪下能看见黑色发光的屋顶、成排的烟囱……
“他不会对你发火,你要明白。”花瓣说,“他感到他对你有特别的责任……”
“义理。”
“呃……对。责任,你要明白。莎莉一向难以预测,没错,但我们不可能猜到——”
“我不想聊天,谢谢。”
后视镜里闪过他担忧的小眼睛。
新月路上停满了轿车,银灰色的长身轿车,车窗只能从内向外看。
“这个星期客人很多。”花瓣在十七号对面停车。他下车,为久美子拉开车门。她麻木地跟着花瓣过街,爬上灰色的台阶,黑色的大门开了,开门的是条穿紧身黑西装的红脸膛矮胖汉子,花瓣径直走了进去,只当他不存在。
“等一等,”红脸膛说,“斯温现在要见她……”
这几个字让花瓣猛地站住,冷哼一声,以与体形不相称的速度转身,揪住红脸膛的衣领。
“他妈的给老子放尊重一点。”花瓣说,尽管没有提高嗓门,但平时的厌倦与温和都不翼而飞。久美子听见缝线爆开的声音。
“对不起,头儿,”红脸膛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叫我告诉你的。”
“那就来吧。”花瓣对久美子说,松开精纺毛纱的黑色衣领,“他应该只是想打个招呼。”
走进她第一次见斯温的那个房间,他们看见斯温坐在三米长的橡木餐桌前,白色绒面呢衬衫和条纹丝绸领带遮住了象征阶层的龙文身。他和久美子对视,桌上有个小显示器和厚厚一叠传真件,旁边是绿色灯罩的黄铜读书灯,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黑影。“很好,”他说,“蔓城怎么样?”
“我很累了,斯温先生。我想回房间休息。”
“很高兴你能回来,久美子。蔓城是个危险的地方。莎莉的朋友恐怕不属于你父亲希望你交往的那些人。”
“我能回房间去了吗?”
“你见到了莎莉的朋友吗,久美子?”
“没有。”
“真的?你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你不该对我们生气,久美子。我们在保护你。”
“谢谢。我能回房间去了吗?”
“当然。你肯定非常累了。”
花瓣跟着她走出房间,拎着她的行李,灰色正装因为坐飞机而打褶起皱。经过大理石胸像的时候,她尽量不抬头去看,玛斯-新科的小装置也许还藏在那儿,但当着斯温和花瓣的面,她想不出取回装置的办法。
屋子里能觉察到新的动静,生机勃勃但含糊不清:说话声、脚步声、电梯的叮当运行声、有人抽马桶时水管的颤动声。
她在床脚坐下,盯着黑色大理石的浴缸。纽约的残存画面似乎还在视野边缘浮动;闭上眼睛,她像是又回到了小巷里,蹲在莎莉的旁边。莎莉——打发她离开的莎莉——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莎莉,曾经叫茉莉,或者薄雾,或者两者。她再次认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墨田川,母亲在黑水里漂浮。她父亲。莎莉。
几分钟过后,好奇心暂时驱散了耻辱感,她从床上起来,梳理头发,穿上瓦楞塑料底的黑色橡胶五趾袜,蹑手蹑脚地钻进走廊。电梯门打开,烟臭味扑鼻而来。
她走出电梯,红脸膛在铺着蓝色地毯的门厅踱步,双手插在紧身黑西装的上衣口袋里。“好,”他挑起眉毛,“需要什么吗?”
“我饿了,”她用日语说,“我要去厨房。”
“好。”他说,从口袋里取出双手,拉了拉上衣前襟,“会说英语吗?”
“不会。”她说,径直走过他,顺着走廊向前拐弯。“好。”她听见他说,声音颇为急切,但她已经开始在白色胸像背后摸索了。
他拐过弯,她刚好把小装置塞进衣袋。他不由自主地扫视房间,双手垂在身旁,姿态让她忽然想起了父亲的秘书。
“我饿了。”她用英语说。
五分钟后,她带着一个长得很有英国风味的大橙子返回房间;英国人似乎并不重视水果外形对不对称。她转身关上门,把橙子放在黑色浴缸的平台边缘上,从衣袋里掏出玛斯-新科装置。
“动作快点,”科林渐渐浮现,他一甩额发,“打开外壳,把A/B开关拨到A。新政权有个技术人员,定期扫描寻找窃听器。改变设定,装置就不会被认为是监听设备了。”她按照科林的指点,用发卡拨动开关。
“什么意思?”她比着口型不出声地说,“‘新政权’?”
“你没注意到吗?多了十来号人,还没算能踏平门槛的访客呢。好吧,与其说是新政权,不如说是程序升级。你那位斯温先生很擅长社交,虽说有点偷偷摸摸的。有一段对话是斯温和特种分部的副主任,估计有很多人愿意为之杀人,尤其是前面说的那个政府部门的人。”
“特种分部?”
“秘密警察。斯温的朋友够他妈离奇:牛逼宫的角色、东区贫民窟的沙皇、高级警官……”
“牛逼宫?”
“白厅。还有老城的商业银行家、拟感明星、一两个昂贵的高级娼妓、毒贩……”
“拟感明星?”
“拉尼尔,罗宾·拉尼尔。”
“罗宾·拉尼尔?他来过?”
“就在你匆忙离开后的上午。”
她看着科林透明的绿眼睛:“你说的是真话吗?”
“是的。”
“你说的一直是真话吗?”
“据我所知,是的。”
“你是什么?”
“玛斯-新科以人格为基础的生物芯片程序,旨在帮助和辅导身处英国的日本访客。”他朝久美子使个眼色。
“你为什么要使眼色?”
“你认为呢?”
“回答我的问题!”久美子的声音响亮地在镜面房间里回荡。
鬼魂用瘦削的手指碰碰嘴唇:“好吧,我确实也是别的东西。对于一个向导程序而言,我的主动性似乎稍微过火了点。但我所基于的型号是最先进的,无比复杂精细。可是,我也说不清我到底是什么,因为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继续比着口型小心翼翼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