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芬啊,”莎莉说,端起扁瓶喝了一口,用手背擦擦嘴,“你肯定是疯了……”
“我可没那么好的运气。照这个配置,我得拼了老命才能有点小幻觉,发疯就免谈了。”
久美子走近两步,在莎莉旁边蹲下。
“这是个概念体,模仿人格?”莎莉放下伏特加酒瓶,用白色指甲的尖端搅动潮湿的面粉。
“当然。你以前也见过。真实时间的记忆,要是我愿意,接入赛博空间,要是我愿意。搞这个先知把戏,免得我脱手,明白吗?”怪物发出奇异的声音——大笑。“有感情问题?有个坏女人不理解你?”仿佛大笑的怪声音再次响起,犹如塑料的排炮。“说实话我更擅长商业建议。献上好货的是附近的小子。给我的神秘传说添砖加瓦。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碰上个把不信邪的,傻逼觉得他看见啥就能拿走啥。”狭缝里闪过猩红色的发际线,久美子右边某处有个瓶子爆炸。持续不断的大笑。“茉莉啊,你倒是为什么来这儿?你,还有,”粉色亮光再次照过久美子的面庞,“谷中的女儿……”
“迷光宫。”莎莉说。
“好久以前了啊,茉莉……”
“她在追杀我,老芬。十四年了,发疯的贱人咬着我屁股不放……”
“也许因为她没别的事情可做。你知道富人是啥样子……”
“你知道凯斯在哪儿,对不对,老芬?也许她也在追杀他……”
“凯斯洗手上岸了。你走了以后,他干了几票大的,然后一咬牙抽身而去。你要是也这么做,这会儿就不会在一条巷子里冻得屁股都快掉下来了,对吧?按上次听说的,他有了四个孩子……”
望着能催眠人的粉色亮光左右扫动,久美子大致猜到了莎莉在和什么说话。她父亲的书房里也有类似的物体,一共有四个,黑色涂漆的立方体,在松木矮架上一字排开。每个立方体上悬着一幅黑白肖像照。照片里的男人都穿黑西装打黑领带,神情严肃,衣领上别着父亲偶尔佩戴的金属小纹章。尽管母亲说那些立方体里藏着鬼魂,属于他父亲的邪恶祖先,但久美子觉得他们并不怎么吓人,反而很有意思。立方体里要是有鬼魂,那么鬼魂肯定很小,因为立方体的尺寸顶多能放下一个孩童的脑袋。
父亲有时候在立方体前冥想,他跪在榻榻米上,显露出十二万分的尊重态度。她见过父亲许多次摆出那个姿势,但直到十岁才第一次听见父亲对立方体说话。其中一个立方体作出回答。她听不懂问题,也不理解答案,但鬼魂回答时的平静语气让蹲在纸门后的她动弹不得。父亲发现她藏在那里,不禁哈哈大笑;他没有斥责女儿,而是解释说立方体存储着以前的管理者、组织首领的人格。“他们的灵魂吗?”久美子问。“不。”父亲回答,微笑着说两者的区别很微妙。“他们没有意识。如果有人提问,他们就会回答,大致算是对这个话题的回应。假如他们是鬼魂,那么全息投影也是鬼魂了。”
听过莎莉在伯爵宫的炉端烧小店讲述极道组织的历史和权力架构,久美子猜测照片上的每一个男人,那些人格装置复制的对象,都曾经是一位亲分。
她认为眼前这个铁板壁龛也装着类似的东西,或许比较复杂,就像科林相当于父亲的秘书在她去新宿购物时携带的米其林指南。老芬——莎莉这么称呼它,显然这位老芬曾经是她的朋友或关系人。
但是,当小巷空无一人时,它是否还有知觉呢?它的激光视觉会在午夜扫视默然降下的大雪吗?
“欧洲。”莎莉开口道,“我和凯斯分开后,我走遍了整个欧洲。我们上路的时候有很多钱,至少看起来很多。泰瑟尔-阿什普尔的人工智能通过一家瑞士银行支付钱款。它抹除了我们曾经登上重力井的所有痕迹——真的是所有,你要是去查我们搭日航穿梭机使用的那两个名字,会发现什么也查不到。我们回到东京后,凯斯查过一次,翻遍了各种各样的数据;就好像那些事情根本没发生过。我不清楚它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哪怕是人工智能也未免太厉害了,不过话也说回来,没有谁真的理解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凯斯驾着中国破冰器钻透了他们的核心冰层。”
“后来它有没有尝试联络你们?”
“据我所知,没有。凯斯认为它算是离开了;不是翘辫子的离开,而是进入了万事万物,整个数据网。就好像它不再存在于数据网内,而是变成了数据网本身。要是它不想让你看见它,知道它在那儿,哈,那么我们就绝对不可能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也绝对不可能向任何人证明这一点……至于我,我根本不想知道。明白吗?无论它是什么,对我来说都是过去时了,结束了。阿米塔奇死了,里维埃拉死了,阿什普尔死了,带我们去那儿的拉斯塔飞船驾驶员回到了锡安岛群,多半把整件事看作又一场大麻幻梦……我在东京凯悦和凯斯分手,再也没有见过他……”
“为什么?”
“谁知道呢?没什么原因。我还年轻,就是觉得该结束了呗。”
“但你把她留在了重力井之上。迷光宫。”
“你说对了。我时不时也会想到这件事。我们离开的时候,老芬,就好像她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在乎我为她杀了她疯狂的老爸,凯斯打破了他们的数据核心,放他们的人工智能进入数据网……于是我把她放在了名单上,明白吗?有朝一日你遇到了大麻烦,有人要收拾你,你就打开那份名单看一看。”
“所以你一眼就看出是她了?”
“不,我的名单长得很。”
凯斯,久美子觉得他不止是莎莉的搭档,再也没有进入她的叙述。
久美子听着莎莉向老芬大致描述十四年的个人历史,不禁开始想象一个年轻的莎莉,她在传统的浪漫视频节目里扮演美少年主角:超凡脱俗,优雅,致命。她发觉自己很难跟上莎莉那种就事论事的叙述,里面提到了许多她不知道的地方和事情,反而更容易想象她手腕一翻就克敌制胜,美少年主角就该有这么厉害。其实不然——她心想,听着莎莉厌恶地一句带过“在汉堡过了很倒霉的一年”,声音里突然透出愤怒——古老的愤怒,十年前的某一次——用日本标准塑造这位女士是个错误。不存在什么浪人,不存在流浪的武士,莎莉和老芬谈论的是生意。
久美子推测,她获得又失去了一定量的财产后,在汉堡遇到了倒霉的一年。她和叫凯斯的男人搭档,在“上头”——老芬称之为“迷光宫”的地方——为自己挣到了一笔钱,同时也得到了一个敌人。
“汉堡。”老芬打断她,“我听说过汉堡的一些事情……”
“钱没了。那么多钱,我那么年轻……没钱就好像回到了现实世界,但我和法兰克福那帮人有了纠葛,欠他们的人情,他们要我做交易还人情。”
“什么交易?”
“他们要我当刺客。”
“然后?”
“然后我退出了。找了个机会。去伦敦……”
也许——久美子心想——莎莉确实当过浪人,没有主人的武士。但是在伦敦,她却有了新的身份,一位女商人。用某些手段养活自己,慢慢变成一名赞助人,为各种商业活动提供资金。(“信用池”是什么?“洗白数据”又是什么?)
“是啊,”老芬说,“你做得不错。在一家德国赌场给自己挣了个份额。”
“亚琛。我进了董事会。现在还是,只要换上另一本护照。”
“安顿下来了?”大笑再次响起。
“那是。”
“这儿可没怎么听说。”
“我在运营一家赌场,就这样。过得还不错。”
“你在打拳。‘钢铁薄雾’,次轻量级。八场比赛,其中五场我当场外簿记。血战啊,亲爱的。非法拳赛。”
“爱好。”
“了不起的爱好。我看了视频。缅甸小子开了你的膛,颜色够鲜艳的……”
久美子想起那道伤疤。
“所以我退出了。五年前,那会儿我已经过年龄五年了。”
“你还挺好,但‘钢铁薄雾’……天。”
“饶了我吧。名字不是我自己起的。”
“当然。给我说说咱们上头的那位朋友,她是怎么找上你的。”
“斯温。罗杰·斯温派了个手下去赌场,叫普莱尔,一门心思想往上爬的那种货色。差不多一个月前。”
“调停人斯温?伦敦?”
“就是他。普莱尔带了个礼物给我,打印件,差不多有一米长。姓名、日期、地点。”
“坏事?”
“所有事。我自己都快忘记的事情。”
“迷光行动?”
“所有事。于是我收拾行李,回到伦敦,去见斯温。他说对不起,不能怪他,但他只能来逼我。因为有人在逼他。他也有他的一米长打印件要担心。”久美子听见莎莉的鞋跟在水泥地上蹭了蹭。
“他要什么?”
“抢人,活着的。名流。”
“为什么找你。”
“别逗了,老芬,我来就是想问你这个。”
“斯温说幕后是3简?”
“没说。但我在伦敦的操控台牛仔是这么说的。”
久美子的膝盖酸痛。
“这孩子。你从哪儿捡来的?”
“她在斯温家冒出来。谷中要她离开东京。斯温在义理上欠他的。”
“反正她很干净,没有植入物。据我最近从东京听说的消息,谷中忙得焦头烂额……”
久美子在黑暗中颤抖。
“那么,抢人行动,那个名流是谁?”老芬换回原来的话题。
久美子感觉莎莉踌躇片刻:“安琪拉·米切尔。”
粉色光束有节奏地默然摆动,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这儿很冷啊,老芬。”
“是啊。真希望我也能感觉到。我刚替你出去逛了一圈。记忆小径。你对安琪的来历有多少了解?”
“完全不了解。”
“我是混先知的,宝贝儿,不是研究型图书馆……她父亲是克里斯托弗·米切尔。他是玛斯生物实验室的生物芯片研究带头人。公司在亚利桑那有个封闭性机构,她在那里面长大,典型的公司子弟。大约七年前,那儿出了些事情。坊间传闻说保坂公司组织了一帮职业高手,帮助米切尔完成重要的职业转移。传真件说玛斯的一片地产发生了百万吨级的爆炸,但没有发现放射性痕迹。保坂的雇佣兵也再没露过面。玛斯宣布米切尔死了,自杀。”
“图书馆是这么说的。先知有何见解?”
“各种传闻,但串不到一条线上。坊间说亚利桑那爆炸后一两天,她在蔓城出现,后来加入了一个非常古怪的黑鬼帮派,他们在新泽西搞什么名堂。”
“具体是什么名堂?”
“交易。主要是微件。有买有卖。偶尔也从我这儿进货……”
“古怪在哪儿?”
“巫毒。认为数据网充满了曼波什么的狗屁。茉莉啊,说起来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什么事?”
“他们是正确的。”
第23章 魔镜魔镜
她从昏迷中醒来,像是有谁打开了开关。
别睁眼睛。她听见他们在另一个房间交谈。身上很多地方都在疼,但并不比神药劲头过后更难受。药劲过后的崩溃已经过去,也可能是喷雾剂的什么成分让她感觉不到了。
纸罩衣粗拉拉地蹭着乳头,乳头胀大而敏感,乳房胀鼓鼓的。面颊上有几道线一跳一跳地疼,眼窝深处若有若无地发痛,嘴里似乎一碰就疼,而且有血味。
“我可不想掺合你的事情,”杰拉德在说话,声音盖过了水龙头的流水声和金属碰撞声,他大概在清洗托盘之类的东西,“但假如你觉得她能骗过任何不想上当的人,那恐怕就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了。我们真的只改变了非常表面的一些细节。”她没有听清普莱尔的回答。“我说的是表面,不是拙劣。手艺非常精湛,从头到脚都是。用二十四小时的真皮刺激剂,进来和出去的绝对是两个人。给她用抗生素,戒掉兴奋剂——她的免疫系统不怎么灵光。”普莱尔又说了些什么,但她还是听不清。
她睁开眼睛,但只看见了天花板,方形的吸音贴面板。向左转动头部:白色塑料墙壁,一扇高分辨率的动画假窗,沙滩,棕榈树,海浪;看得久了,就会看见同样的波浪重新出现,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不过这扇假窗要么是坏了要么是旧了,波浪的滚动显得有点犹豫,红色的落日微微颤动,像是失灵的日光灯管。
向右转动头部。再次转动,硬塑料枕上汗津津的纸枕巾贴着后脖颈……
一张脸在另一张床上看着她,双眼四周有瘀伤,鼻子上用微孔胶带固定着透明塑料支架,某种棕色凝胶物质涂在颧骨上……
安琪。这张脸属于安琪,倒影中的背景是失灵假窗的闪烁日落。
“没对骨头下手,”杰拉德说,小心翼翼地松开将塑料支架固定在鼻梁两侧的胶带,“美就美在这儿。我们向鼻子里植入了一段软骨,通过鼻孔插进去,然后摆弄牙齿。笑容。漂亮。我们增大了乳房,用人工培植的勃起组织重建乳头,然后改变眼睛色调……”他取下支架,“接下来这二十四小时绝对不能碰。”
“所以眼圈才有瘀伤?”
“不。那是植入软骨的连带创伤,”杰拉德的手指凉丝丝地贴着她的面颊,动作精准,“明天应该就会消。”
杰拉德人挺好。他给了她三块真皮贴,两蓝一粉,和缓又舒服。普莱尔绝对不好,但他出去了——反正不在视线之内。听着杰拉德用冷静的声音解释情况,看着他做事,感觉不赖。
“雀斑。”她说,因为雀斑不见了。
“磨皮,人工培植的组织。会长回来的,太阳晒得越多就越快……”
“她那么美丽……”她转动头部。
“你,蒙娜,这是你。”
她看着镜子里的脸,试着做出那个着名的笑容。
也许杰拉德也不怎么好。
躺回狭窄的白色病床上,他让她好好休息,她抬起手臂,看着三块真皮贴。镇静剂。漂浮。
她用指甲挑起粉色真皮贴,撕下来,粘在白色墙壁上,用大拇指使劲按压。一滴稻草黄色的液体淌出来。她小心翼翼揭起真皮贴,粘回胳膊上。蓝色真皮贴里的药液是乳白色的。她也粘了回去。也许他会注意到,但她想知道究竟在发生什么。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杰拉德说以后要是她希望,他可以帮她恢复原貌,但她很怀疑他还能不能想起她以前的样子。也许他拍过照片。想到这个,也许根本不会有人记得她以前是什么模样。估计迈克尔的拟感记录仪是她最好的机会,但她不知道他的地址,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她觉得很好玩,仿佛她的本体上街散步,就此一去不回。但她闭上眼睛,知道她是蒙娜,还是过去的那个她,什么也没有改变,至少在她闭合的眼帘后是这样。
拉奈特说整容塑型其实无所谓。拉奈特有次说她天生的脸只剩下不到一成,看是看不出来的,不过眼皮上的黑色让她省去了用睫毛膏的麻烦。蒙娜心想拉奈特的手术做得恐怕不怎么成功,想法肯定在她的眼睛里表现了出来,因为拉奈特紧接着说:亲爱的,你该看看我以前是啥样子。
此刻蒙娜直挺挺地躺在巴尔的摩这张单薄的床上,她对巴尔的摩的了解仅限于楼下街道传来的警笛声和空调马达的隆隆转动声。
这些声音不知怎的让她睡着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普莱尔抓着她的胳膊,问她饿不饿。
她看着普莱尔刮胡子。他在不锈钢手术洗手池前刮胡子,先用镀铬剪刀修剪,然后用从杰拉德的一个盒子里取出的白色一次性塑料刮胡刀。看着他的面容渐渐显露,感觉有点奇怪。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这张脸更加年轻,但嘴唇还是原先的嘴唇。
“普莱尔,我们要在这儿停留多久?”
他脱掉了衬衣刮胡子;他的肩膀和前臂上有文身:狮头龙身。“你就别操心了。”他说。
“很无聊。”
“我去给你搞点拟感节目。”他在刮下巴上的胡子。
“巴尔的摩是什么样子?”
“他妈的非常差劲。和美国其他的地方一个样。”
“英国呢?”
“他妈的非常差劲。”他用厚厚的蓝色吸水纸擦脸。
“也许咱们可以出去,弄点螃蟹吃吃。杰拉德说这儿的螃蟹不错。”
“确实不错,”他说,“我去买点回来。”
“不能带我出去走走?”
他把蓝色吸水纸扔进不锈钢废物桶:“不行,你说不定又会逃跑。”
把一只手伸进床和墙壁之间,找到她撕开的一块泡沫塑料衬垫,她把电击棒藏在了那儿。她发现自己的衣服装在一个白色塑料口袋里。杰拉德每两个小时来换一次真皮贴,他一出去,她就尽可能挤掉药液。她本来想要是能让普莱尔带她出去吃饭,她可以在餐厅里掀起骚乱,但他不肯上钩。
在餐厅里她也许能想办法找到警察,因为她已经明白了这到底是个什么勾当。
谋杀。拉奈特向她解释过这种事。有人花钱让女孩改头换面变成其他人,然后杀死她们。肯定是有钱人,非常有钱。不是普莱尔,而是普莱尔的雇主。拉奈特说这些人有时候会把女孩变成老婆的样子。蒙娜当时并不怎么相信,拉奈特偶尔跟她说些可怕的事情,只是因为在知道自己很安全的时候受受惊吓也挺好玩,总之拉奈特有好多离奇勾当的故事。她说西装客永远最古怪,尤其是大公司顶层的高级西装客,因为他们工作时无法承担失控的风险。但如果不在工作,拉奈特说,他们就可以花钱随便失控了。说不定就有某个高级西装客想对安琪做这种事。确实有很多姑娘做手术把自己变成安琪的样子,但效果基本上都很可悲。有心无力而已,她还没见过有谁真的很像安琪,至少不足以骗过任何会仔细看的人。不过也许有人就肯花这么多钱,只是为了找个非常像安琪的姑娘而已。总而言之,如果不是要杀她,那又会是什么呢?
普莱尔系上蓝色衬衫的纽扣。他走到床边,拉开床单,打量她的乳房,眼神像是在看一辆轿车。
她把床单拉了回去。
“我会买螃蟹给你的。”他穿好上衣,走了出去。她听见他对杰拉德说了些什么。
杰拉德的脑袋伸进门:“感觉如何,蒙娜?”
“很饿。”
“觉得放松吗?”
“嗯……”
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爬起来,对着镜面墙壁研究自己的面孔——安琪的面孔。瘀伤已经基本消失。杰拉德在脸上贴了些微型电极之类的东西,然后接上一台机器,说能让伤口愈合得非常迅速。
此刻镜子里安琪的面容没有让她惊讶。牙齿很漂亮,这副牙齿她肯定想留下。其他的就说不准了,至少现在还说不准。
也许现在她应该下床,穿衣服,夺门而出。要是杰拉德企图阻止她,她可以用电击棒放翻他。然后他想起普莱尔怎么在迈克尔家出现,就仿佛有人彻夜监视跟踪她。也许此刻外面还是有人在监视她。杰拉德的诊所好像没有真正的窗户,所以她只能从门出去。
她开始强烈地渴望神药,但要是吸上哪怕一丁点儿,杰拉德也会注意到。她知道药就在床底下她的包里。也许嗑点药,她心想,她就能做点什么事情了。但她不能这么做;不得不承认,嗑了神药后,她不管做什么都会搞砸,哪怕嗑药让你觉得你不管怎么尝试都不可能犯错。
总而言之,她确实很饿,更糟糕的是杰拉德这儿没有音乐或其他娱乐,所以她只能等螃蟹了……
第24章 在一个孤独的地方
简特利站在那儿,终极形状在眼睛深处燃烧,他盯着赤裸灯泡的强光,举着电极网对滑溜说为什么必须这样,为什么必须接上电极,径直接入灰色物体向担架上昏迷的男人输入的天晓得是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回想自己是怎么来到孤狗原的。简特利以为他的摇头是拒绝,于是说得越来越快。
简特利说滑溜你必须进去,说估计几秒钟就行,让他逮住机会抓取数据,然后整理出宏观模式。这事情滑溜你不会——简特利说,否则他就自己进去了;他需要的不是数据本身,而是总体形态,因为他认为那东西能引领他走向终极形状——他追寻了那么久的宏大命题。
滑溜回想如何步行穿越孤狗原。他害怕科萨科夫综合征回来找他,害怕他会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趴在锈蚀平原的红色水坑前喝能致癌的发黏积水。红色浮渣和伸展翅膀的死鸟漂在水坑里。田纳西来的卡车司机叫他下了公路就向西走,一小时内会见到一条双车道的柏油路,然后可以搭车去克利夫兰。这会儿他觉得已经走了不止一小时,他不确定哪个方向是西,这地方让他神经紧张,垃圾场仿佛是被巨人碾平的礁岩。他看见远处一道山脊上有个人,他使劲挥手。人影消失了,但他朝那个方向走去,不再尽量绕过水坑,而是蹚水而过。他终于走到那道山脊前,看见它是一架失去机翼的飞机,生锈的铁罐埋住了它的半个身子。斜坡上有一道在铁罐堆里踏出的小径,他顺着爬上斜坡,见到曾经是紧急逃生门的方形开口。他把脑袋探进去,见到数以百计的小脑袋挂在凹面天花板上。他愣住了,在突如其来的暗影中拼命眨眼,直到能够理解他见到的情景。那些是玩具娃娃的粉色塑料脑袋,尼龙头发扎成发髻,发髻插在厚厚一层黑沥青里,娃娃像水果一样被吊在半空中。还有几块边缘参差的肮脏绿色泡沫塑料板,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他很清楚自己不想傻站在这儿,搞清楚这里究竟是谁的地盘。
然后,他向南而行,但自己并不知道,最终发现了工厂。
“我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简特利说。滑溜看着他紧绷的脸和饱含渴望的双眼。“永远也见不到……”
滑溜想起简特利袭击他的时候,他如何低头看着扳手,感觉……唉,雪莉的看法并不正确,那里确实另有名堂,但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用左手抢过电极网,用右手狠狠一推简特利的胸口。“闭嘴!他妈的闭嘴!”简特利撞在铁桌的边缘上。
滑溜轻声咒骂他,摸索着把接触式真皮电极网贴在额头和太阳穴上。
接入。
他的皮靴踩着砾石。
睁开眼睛,向下看——黎明时分,平坦的砾石车道,比整个孤狗原都干净。他抬起头,看见车道转弯,青草和蓬勃树木背后露出铺着石板的斜屋顶,屋子有半个工厂那么大。湿润的草丛里有几尊雕像,离他很近。铸铁的麋鹿,白色石料雕刻的残缺躯体,没有头部和四肢。鸟儿在婉转歌唱,这是唯一的声音。
他顺着车道走向灰色的屋子,因为他似乎只能这么做。来到车道尽头,他看见那幢屋子背后有几幢较小的建筑物,再过去是宽阔的草原,几副滑翔伞固定在地上,免得被风吹走。
童话——他心想——抬头望着大宅宽阔的石刻屋檐和钻石形状的花格玻璃;就像他小时候看的视频节目。真有人住在这种地方?但这并不是一个地方——他提醒自己——只是感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