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信后面这条,她对安置楼群的恐惧近乎于迷信,仿佛它们是垂直的地狱,而有朝一日她将不得不爬上去。插入幻梦的其他片段让他想起免费赠送给拟感订户的知识频道;有栩栩如

生的安置楼内部结构动画示意图,絮絮叨叨的画外音介绍各种居民的生活方式。他好不容易把注意力放在这上头,它们却不如冰蓝色刮绒衣物和在黑暗中悄然爬行的饥饿婴儿那么真

实。他看着一尘不染的独室户,厨房角有个喜气洋洋的年轻母亲,正在用大型工业水刀切比萨。整面墙凿开变成小阳台,那一方天空是卡通片的蓝色。女人是黑人但又不像黑人,波

比觉得她很像家中卧室里的某个色情玩偶,只是肤色变得很黑,设定变成了年轻母亲,而且连娇小但完美如卡通的乳房都一模一样。(这时,已经困惑得发愣的他,又听见一个格外

响亮且非常不像在网络之内的声音说,“我说这个肯定是生命的象征,杰姬。如果预后还没有好转,至少有点动静了。”)然后一切又旋转返回米歇尔・摩根・马格南的浮华世界,

她在殊死挣扎,抵挡来自四国的中村工业家族恶意接管马格南公司,对方的代表是米歇尔本季的头号情人(剧情愈加复杂),新苏联的年轻富翁兼政客瓦西里・苏斯洛夫,他的长相

和打扮都很像利昂那儿的哥特帮成员。
这一集似乎即将达到高潮——科维那花园下的街道上,伺服器导航的西德微型直升机疯狂扫射,击中了古董宝马轿车的燃料电能转换器,米歇尔・摩根・马格南用镀铬的南布手枪打

倒背叛她的私人秘书,苏斯洛夫(波比越来越接近认出他了)轻松自在地准备逃跑,他身边美艳的女保镖是日本人,却总让波比想起全息色情单元里的另一个梦幻女郎——这时有人

尖叫。
波比没听过有人能这么尖叫,那个声音熟悉得可怕。但还没等他开始担心,血红色蜂窝图案再次席卷而来,他没看到这一集《重要人物》的结局。红色变成黑色,他有一部分大脑在

想,回头问玛莎不就知道了嘛。
“睁开眼睛,哥们。对,就这样。光线是不是太强了?”
确实太强了,但并没有因此暗下来。白色,白色,他记得他的脑袋在无数年前爆炸,纯白色的手雷在凉风中黑暗的沙漠。他睁着眼睛,但他看不见。只有白色。
“告诉你啊,看你这个情况,换了平时我肯定让你睡着,但雇我办事的人催我快点儿,所以我没干完就先弄醒你了。你在想你为什么啥也看不见,对吧?只有光,只能看见光,对,

太对了。这东西叫神经断流器。呐,就咱俩之间说说啊,这东西来自性用品商店,但需要的话用在临床上也没啥不行。再说我们确实需要,因为你还伤得很重,再说了,这东西能让

你一动不动,方便我好好做事。”这个声音很冷静,有条不紊,“那么,你最大的问题是背部,但我用订书机和几英尺爪具搞定了。我这儿没法给你做整形手术,但妹子们会觉得伤

疤有意思得不得了。我这会儿在清理你的胸部创后,等我放个小爪具下去,咱们就大功告成了,不过你这几天行动的时候悠着点儿,否则会把固定钉扯出来的。我给你贴了两块真皮

贴,等会儿再给你贴几块。现在呢,我要把你的感官调到音频和全视觉了,这样你能感知到周围的环境。看见鲜血别太在意,血都是你的,不过接下来不会再出血了。”
白色聚拢成灰色云团,物品缓缓获得形状,仿佛是吸毒后的视觉效果。他平躺在带软垫的天花板上,直视下方一个血迹斑斑且没有头部的白色玩偶,一盏蓝绿色的手术灯像是从它的

肩膀上长出来的。一个黑人,身穿染血的绿色手术袍,朝玩偶从骨盆上方到左乳头下方的一道浅沟里喷什么黄色东西。之所以知道他是黑人,是因为他光着头——光着的光头,湿漉

漉的都是汗;他的双手带着紧绷的绿色手套,波比只能看见他反光的头顶。玩偶颈部的左右两边粘着粉色和蓝色的碟形真皮贴。伤口边缘像是涂着类似于巧克力酱的东西,黄色喷剂

从银色小筒里逸出时发出嘶嘶声。
波比突然看懂了这个画面,世界令人眩晕地陡然颠倒。那盏灯吊在天花板上,天花板镶有镜面,玩偶就是他。他像是被弹性长索拽了回来,穿过红色蜂窝,来到黑种姑娘为孩子切比

萨的房间。水刀不发出任何声音,显微级颗粒悬浮在从针头射出的高速水流之中。波比知道这东西是用来切割玻璃与合金的,而不是微波炉加热的比萨,他想对她尖叫,因为他害怕

她会切掉手指,而她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他无法尖叫,无法动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开心地切开最后一块,用脚趾操作踏板,关闭水刀,把切开的比萨放在白色瓷盘上,然后走向阳台外的那一方蓝天,她的孩子就在

那里——不,波比说,在他的内心深处说,不可能。因为转着圈向她俯冲的不是在玩滑翔翼的少年,而是婴儿,是玛莎梦里的恐怖婴儿,褴褛的翅膀混合了粉色骨骼、金属、成片拉

平的废塑料薄膜……他看见它们的牙齿……
“哇,”黑人说,“把你弄丢了一秒钟。没多久,你明白的,也就一纽约分钟……”天花板镜子里,他的手伸进波比肋骨旁血淋淋的衣物里,抽出一个透明的蓝色塑料卷轴。他用拇

指和食指灵巧地捻出一段棕色的念珠状物质。那东西的边缘闪烁着许多细小光点,似乎在不停颤抖和扭动。“爪具。”他说,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揿下封闭式蓝色卷轴的内置切断器

。那段念珠状的物质断开,开始蠕动。“好东西。”他说,将它拿到波比的视线之内,“新技术。千叶城就在用。”那东西是棕色的,不分头尾,每颗念珠都是一段体节,每段体节

的边缘都是白亮的腿脚。他戴着绿手套的手腕一甩,动作仿佛魔术师,将蜈蚣般的东西顺着伤口放下去,手指捏着最后一个体节,也就是离波比的面部最近的那一个。那个体节断开

了,拉出一条闪亮的黑色细线,这条线相当于那东西的神经系统,命令送出,一对对钩爪轮流闭合,像拉链似的合拢伤口,表面光滑得像是崭新的皮夹克。
“呐,你看,”黑人用湿润的白纱布擦掉最后一团棕色浆液,“没那么可怕了,对吧?”
他以做梦也想不到的方式进入了“一天两次”的公寓。首先,他没想象过自己会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房间,轮椅是从圣玛丽妇产科医院偷的,医院名称和序列码用激光刻在左扶手的哑

光铬合金表面上。推轮椅的女人无疑完全符合他的某个性幻想;她叫杰姬,是他在利昂那儿见过的两个姑娘之一,也是——他已经明白了——两个天使之一。轮椅无声无息滑过铺满

狭窄门厅的粗糙灰色地毯,杰姬帽子上的金色垂饰欢快地叮当作响。
其次,他完全没想到“一天两次”的公寓会这么宽敞,更不可能想到房间里会种满树木。
老派,也就是刚才的医生,他仔细解释过他不是医生,只是“有时候拉别人一把”,他坐在一张撕破的酒吧高脚凳上,身穿临时拼凑的手术行头,剥掉血淋淋的绿色手套,点燃一根

薄荷香烟,严肃地告诫波比说接下来这一两个星期要千万小心。几分钟以后,杰姬和蕾亚(另一个天使)帮他换上皱皱巴巴的黑色睡衣——怎么看都是从廉价忍者影频里掏出来的—

—扶他回到轮椅上,走向位于这幢生态建筑核心的中央电梯组。多亏了老派给他的另外三块真皮贴——其中之一含有两千微克的内啡肽类似物——波比精神抖擞,感觉不到痛楚。
“我的东西在哪儿?”波比问,他们推着他走进一条走廊,几十年翻新时添加的风管和水管让走廊窄得有些危险。“我的衣服、操控台还有其他东西呢?”
“你的衣服,宝贝儿,塞在塑料袋里,等着被老派扔进垃圾箱。你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老派只能从你身上把衣服剪下来,而且就算不剪就已经是血淋淋的破布了。如果操控台在衣

服的背囊里,那我得说肯定被砍了你的小子拿走了。险些顺便要了你的小命。还有你个小傻逼,你毁了我的莎莉・斯坦利衬衫。”蕾亚天使似乎不怎么友善。
“哦。”波比说,他们转过一个弯,“好。呃,你们有没有在那儿找到一把螺丝刀,或者信用芯片?”
“没有芯片,宝贝儿。你说的螺丝刀是不是手柄里藏了两百一十块新日元?那是我的新衬衫……”
“一天两次”看见波比并不怎么高兴。事实上,他就当根本没看见波比。他的视线穿过波比,落在杰姬和蕾亚身上,露齿一笑,满脸的紧张和缺乏睡眠。她们把波比推过去,近得足

够让他看见“一天两次”的眼球有多么黄,在天花板任意垂下的粉紫色柔光灯照耀下,几乎像是橙色。“贱人们怎么这么慢?”脑件贩子问,但声音里没有怒气,只有极度的疲惫和

另外一种情绪,波比一时间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问老派,”杰姬说,傲慢地从轮椅背后出来,从“一天两次”当咖啡桌的大块木板上拿起一把中国香烟,“老派,他是完美主义者。”
“在兽医学校养成的习惯,”蕾亚为波比解释道,“只是他平时吸得太飘,谁也不肯让他给狗做手术……”
“那么,”“一天两次”说,视线总算落在波比身上,“你能活下来了。”他的眼神那么冰冷,那么疲倦但又严峻,完全不是平时咋咋呼呼的癫狂胡扯模样——波比曾以为那就是他

的个性。波比只能垂下双眼,面颊发烧,盯着桌面。
木板有三米长,一米多宽,用几块木料捆扎在一起,木料比他的大腿还厚。以前肯定在水里泡过,波比心想,有几块地方还留着浮木那种泡白的光泽,就像记忆中多年前在大西洋城

玩耍时旁边的那段原木。但泡水的时间肯定不长,台面上密密麻麻都是烛泪和酒渍,奇形怪状的印记彼此交叠汇成黑漆漆一片,还有几百个烟头留下的深色烫痕。台面上满满当当都

是食物、垃圾和各种电子物件,像是街头小贩支起摊位销售硬件,然后突然决定去吃个午饭。吃掉一半的比萨(磷虾球,番茄酱,波比的胃里开始翻腾)旁边层层叠叠地摆着软件、

脏兮兮的酒杯(烟头泡在紫色的红酒沉渣里)、搁着几排看上去放了很久的开胃小菜的粉色苯乙烯托盘、打开或没打开的罐装啤酒、出鞘的老式戈博战斗匕首放在一方抛光大理石上

、至少三把手枪、估计两打外观神秘的控制器具——以前的波比看见这些牛仔用品肯定要流口水。
这会儿他也在流口水,不过为的是一块冰凉的磷虾比萨,但比起发现“一天两次”这么不在乎他而感到的羞辱,这点饥饿实在不算什么。倒不是说波比以为“一天两次”认他这个朋

友,但他无疑在“一天两次”当他是号人物(有天赋和闯劲,说不定能离开巴瑞城)的想法上投入了不少精神。可是,“一天两次”的眼神告诉他,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一个

威尔森……
“兄弟,看这儿。”有人说话,不是“一天两次”,波比抬起头。宽大的铬合金/皮革沙发上,“一天两次”的左右两边还坐着两个人,都是黑人。说话那个穿灰色长袍,戴古老的

塑料框眼镜。镜框是方形的,尺码超大,似乎没装镜片。另一个男人的肩膀比“一天两次”宽一倍,他身穿纯黑色两件套正装,就是影频里日本商人的打扮,一尘不染的白色法国袖

口系着亮闪闪的金色微电路板袖扣。“真可惜我们没法给你时间,等你痊愈,”前一个男人说,“但我们有个很严重的问题。”他顿了顿,摘掉眼镜,按摩着鼻梁说,“需要你的帮

助。”
“妈的。”“一天两次”说。他弯腰从桌上拿起一根中国香烟,用大柠檬尺寸的哑光白镴骷髅头打火机点燃,然后去拿酒杯。戴眼镜的男人伸出一根细长的棕色手指,碰了碰“一天

两次”的手腕。“一天两次”放下酒杯,坐回原处,脸上小心翼翼地不露出任何表情。男人对波比微笑道:“零伯爵。据说大家这么称呼你。”
“对。”波比勉强说,声音嘶哑。
“伯爵,我们需要知道圣母的事情。”男人等他开口。
波比愣愣眨眼。
“Vyèj Mirak——”眼镜戴了回去,“圣母,奇迹圣母。我们管她叫——”他用左手打个手势,“艾兹丽・弗雷达。”
波比意识到他张着嘴,于是连忙合上。三张黝黑的面孔等他开口。杰姬和蕾亚已经走了,但他没有看见她们离开。一阵惊恐袭来,他疯狂地扫视四周奇异的矮木森林。柔光灯从各个

角度向各个方向投射灯光,粉紫色的光棒悬在绿色枝叶之间。看不见墙壁。根本看不见任何墙壁。沙发和伤痕累累的咖啡桌所在的水泥地犹如林间空地。
“我们知道她找过你。”大块头慢慢跷起腿,理了理一道完美的裤缝,金质袖链对着波比闪烁,“我们知道,你明白吗?”
“‘一天两次’说那是你第一次闯数据库,”前一个男人说,“真的吗?”
波比点点头。
“那么你是被雷格巴选中的,”男人再次摘掉空镜框,“所以你才遇见了奇迹圣母。”他微微一笑。
波比的嘴巴又张开了。
“雷格巴,”男人说,“掌管大道与小径,主宰沟通的洛阿……”
“一天两次”在伤痕累累的桌面上揿熄烟头,波比看见他的手在颤抖。


第10章
阿兰
他们约定在拿破仑广场地下五层的啤酒馆碰面,这里位于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底下,两人都认识这个地方,但对他们没有特殊意义。阿兰建议在这儿见面,玛丽估计这是他精心挑选

的结果。这里在情感上来说是中立区,熟悉归熟悉,但没有过去的记忆。啤酒馆的装饰风格模仿世纪初:花岗岩台面,从地板到天花板的黑色支柱,从一面墙到另一面墙的镜子,还

有类似于意大利餐馆的家具——黑色的焊接钢质地,有可能来自过去一百年的任何一个十年。桌子铺着细黑条的灰色亚麻台布,这个花纹也出现在菜单封面、火柴盒和侍者的围裙上


她身穿红色亚麻衬衫、在布鲁塞尔买的皮大衣和新的黑色棉布长裤。安德莉亚假装没看见她为这次碰面多么仔细地梳妆打扮,然后借给她一条样式简单的珍珠项链,与红色衬衫搭配

得堪称完美。
阿兰来得很早,她走进啤酒馆就看见了他,桌上已经摆满了他的零碎。他戴着他最喜欢的那条围巾,去年他们在跳蚤市场一起相中的那条围巾,模样和平时一样,衣冠不整但又非常

自在。破旧的皮革公文包把东西全倒在了那一小方抛光花岗岩上:几个活页笔记本,本月最具争议的小说——还没读过,无过滤嘴的高卢香烟,一盒木杆火柴,她在布朗斯给他买的

皮面记事本。
“我以为你也许不会来。”他抬头对她微笑。
“为什么这么想?”她说,看似随意的回答——可悲啊,她心想——掩饰了心中的恐惧,这是她允许自己产生的情绪,恐惧的是失落自我,失落意志力和方向,恐惧的是她仍能感受

到的爱情。她坐进另一把椅子,年轻的侍者走近,穿条纹围裙的西班牙年轻人听她点单。她要了薇姿矿泉水。
“不要别的了?”阿兰问。侍者逗留不去。
“不用了,谢谢。”
“我这几个星期一直在找你。”他说,她知道这是谎言,但和以前的许多时候一样,她怀疑阿兰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安德莉亚认为阿兰这种男人撒谎过于频繁和专注,所以

已经失去了某些本能。安德莉亚说,他们也算是一种艺术家,下决心要重构现实,而他们为自己修建的地上天国也确实是个好地方,不需要担心账户透支、房东不满和找人付今晚的

账单。
“格拉斯带警察来的时候,你好像忘了找我嘛。”她说,希望他至少能皱皱眉头,但他习惯用手指向后梳的漂亮棕发底下那张宛如少年的面孔,平静得一如既往。
“抱歉。”他说,揿熄高卢香烟。她已经习惯将这种法国黑烟草的气味与他联系在一起,因此巴黎似乎充满了他的气味、他的鬼魂、他的踪迹。“我确信他不可能觉察到那——那件

东西的问题。你必须理解,一旦我向自己承认我们有多么需要金钱,我就知道我必须行动。而你,我知道,实在太理想主义了。画廊反正本来也会关门。要是格纳斯那件事真能如愿

,我们应该已经在那头了,你会活得很开心。非常开心。”他重复道,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烟。
玛丽只能瞪着他,一方面是惊讶,另一方面又沉痛地意识到自己很愿意相信他。
“说起来,”他从红黄相间的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我以前和警察打过交道。我还念书那会儿。当然是因为政治。”他擦燃火柴,扔下火柴盒,点燃香烟。
“政治,”她忽然想放声大笑,“我不知道你这样的人居然能凑成一个党派。实在想象不出能叫什么名字。”
“玛丽,”他压低声音,每次他想表达强烈的情感就会这么说话,“你要知道,你必须知道,我是在为你采取行动。为我们——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肯定知道,你能感觉到,玛丽,

感觉到我永远不会存心伤害你,或者企图破坏你的事业。”摆满东西的小桌容不下她的手包,于是她把手包压在膝头;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入柔软厚实的皮革。
“永远不会伤害我……”这是她的声音,失落而诧异的声音,这声音属于孩童,她突然得到了自由,不再有需要、欲望和恐惧,她对桌子对面这张英俊的面孔只感到厌恶,她只能盯

着他看——她和这个陌生人睡了一年,挤在莫贡塞伊街一家非常小的画廊背后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侍者把薇姿矿泉水放在她面前。
他肯定以为她的沉默代表着开始接受,面无表情等于敞开心胸。“但你不明白的是——”她记得很清楚,这是他最喜欢的开场白,“格纳斯这种人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支持着

艺术的延续。支持着我们。”他露出微笑,仿佛他在嘲笑自己,这个得意洋洋的笑容不怀好意,此刻让她背脊发凉,“我本来以为,我能指望他具备起码的常识,会雇一位自己的科

内尔专家,尽管我的科内尔专家——我向你保证——显然是最博学的一位,两……”
她该怎么离开?站起来,她对自己说。转身。冷静地走向门口。踏出那扇门。回到闪烁着柔和光线的拿破仑广场,抛光大理石的地面与香榭花街相接,这条十四世纪的小街据说专门

为皮肉行业保留。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你就走吧,离开吧,现在,远远地离开他,盲目乱走,迷失在她刚来时从导游手册上认识的那个巴黎。
“但现在,”他说,“你能看到事情得到了最好的结局。世事往往如此,对吧?”笑容再次出现,此刻的笑容带着孩子气,怀着些许期待,可怕的是比刚才更加亲昵,“我们失去了

画廊,可你找到了新的雇主,玛丽。你有工作需要完成,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而我有你需要的关系网。我认识你需要求见的人,能帮你找到你那位艺术家。”
“我那位艺术家?”她喝了一口薇姿水,掩饰突如其来的困惑。
他打开伤痕累累的公文包,取出一个扁平的东西:简易的反射式全息装置。她接过那东西,很高兴能让双手有事可做。她发现全息画面里是她在巴塞罗那幻境里见过的那个盒子。有

人举着那东西。男人的双手,不是阿兰的,其中一只手戴着某种暗色金属质地的图章戒指。背景被抹去了。只有盒子和那双手。
“阿兰,”她说,“你从哪儿弄到的?”她抬起头,看见那双棕色眼睛里饱含幼稚得可怕的狂喜。
“想知道这个答案,某人要花一大笔钱。”
他揿熄香烟,站起身。“抱歉。”他走向卫生间。他的身影消失在镜子和黑色金属支柱背后,她扔下全息装置,探身翻开公文包的盖子。里面只有一根蓝色橡皮筋和一些烟草碎末。
“还要点什么吗?再来一杯薇姿?”侍者站在她身旁。
她抬头望向侍者,突然觉得这张脸非常熟悉。这张瘦削的黝黑面孔……
“他身上有广播装置,”侍者说,“而且有枪。我是布鲁塞尔的门童。他要什么都给他。记住钱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他拿起水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托盘上,“而且很有可能会毁掉

他。”
阿兰回来的时候满面笑容。“那么,亲爱的,”他伸手去拿香烟,“咱们可以谈生意了。”
玛丽报以微笑,点点头。


第11章
行动营地
最后,他允许自己在没有窗户的掩体里睡了三个小时,先遣队将指挥所也建在这儿。他见过了营地小组的其他人。拉米雷斯身材瘦小,总是紧张兮兮的,一谈到他的操控技术就兴奋

不已;大家依靠他和钻井平台上的杰琳・斯莱德监控那个网格区域周围的赛博空间,玛斯生物实验室有多层寒冰保护的系统就在那里,要是玛斯发觉他们的存在,他也许能在最后时

刻发出警报。他同时负责将手术现场的医疗数据转发到钻井平台,要想不被玛斯发现,这个过程就必须非常复杂。线路通向荒郊野外的一个电话亭,越过电话亭,他和杰琳在数据网

里就只能靠自己了。他们要是搞砸了,玛斯就可以反向追踪找上门。然后是修理师内容,他的主要任务是照看掩体里的器材。万一系统的某个部分宕机,他或许可以在现场修好,说

不定任务还能有一线生机。内森所属的族群还诞生了欧凯和特纳这些年合作过的其他几千名独立技师,他们喜欢刀口上舔血挣大钱,用行动证明他们能不走漏半点风声。另外几个人

,康普顿、泰德、科斯塔和戴维斯,只是昂贵的打手而已,是专门收钱完成这种任务的雇佣兵。有了他们,他不得不格外详细地向萨特克里夫询问清场的安排。萨特克里夫描述了直

升机会怎么过来和接人的前后顺序,说得尤其仔细的是报酬怎么给和什么时候给。
然后他说他要单独在掩体里待着,请他们别来打扰,命令韦伯过三小时叫醒他。
这地方以前不是泵房就是电线的汇聚点。墙里探出的塑料管残桩不是线管就是下水管,房间里看不出这里曾经连接过任何网络的证据。天花板是一整块浇铸混凝土,低得让他无法直

立行走,房间里飘着一股灰尘的干燥气味,还不算太难闻。先遣队打扫过房间,然后再支起桌台和设备,但地上还能看见几片泛黄的报纸,他一碰就散成碎片。他辨认出几个字母,

偶尔还有完整的单词。
折叠式金属野营桌沿着墙壁展开,拼成一个L字母,两张台面上摆满了成排的复杂通讯设备。肯定是保坂能搞到的最好的货色,他心想。
他猫着腰走过两张桌子,边走边轻敲每一个控制台、每一个黑匣子。这里有经过大幅改装的军用边频带无线电收发机,适用于喷涌传送。万一拉米雷斯和杰琳搞砸了数据传输,这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