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人,就是规矩。
“行不行啊?”方锦绣将药箱递给她低声问道,“我去找柳掌柜?”
“行,没问题的,没有我看不了的病。”君小姐说道。
而且也知道在这京城里早晚会有跟锦衣卫打交道的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而已。
“君大夫这样最好了。”仆妇笑道,换上和气的笑引路。
看着君小姐坐着马车离开了,站在堂内的仆妇才敢吐口气。
看来君小姐规矩说的这么热闹,跟太医们也敢理论,见了锦衣卫还不是什么都不敢说,也不讲规矩了。
这规矩,果然都是看人的。
不过,这是锦衣卫哪位大人啊?能动用锦衣卫来护车马,肯定不是一般人。
君小姐坐在马车里并没有向外看,直到车停下来。
“君大夫,到了。”仆妇说道想起了车帘。
君小姐向外看去,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松开了,手心里有浅浅的汗。
不是啊。
她看着面前的不起眼的门宅垂下视线,低头下车。
这里走的还是后门,一个老苍头开的门,斜眼打量她一眼便不理会了。
看着门面不大,这宅院却不小,人似乎也不少,远远就听到说笑声,绕过一道花墙,就看到树荫掩照中有女子的身影如同飞燕荡起。
随着荡起衣襟飘飘洒下银铃般的笑声。
这是女子们在玩秋千啊。
君小姐看了眼便收回视线目不斜视,但那几个女子却看到了她。
“黄妈妈,这是谁啊?”有女声问道。
君小姐下意识的寻声看去,见那边的秋千架子下站着四五个女子,一眼看去花枝招展形态各异。
她的脚猛地停下来。
好奇怪的感觉。
这几个女子…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第一百六十六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但仔细想又似乎没有印象。
仆妇并没有停下,轻咳一声。
“这是新请的大夫。”她说道。
那几个女子便笑了。
“三姐儿的病还没好啊。”
“可得快些看好了,大人最喜欢听她说话了。”
“是啊,这声音哑了,大人都不高兴见她了,多扫兴啊。”
“真是娇滴滴的啊,这么久还没好,大夫都换了三个了。““以前不是卖茶的吗?风吹日晒的原来这么容易生病啊。”
仆妇只当听不到闷头向前走,君小姐也跟着迈步。
这家里人似乎不是很和睦啊,气氛有些奇怪。
待见了这要问诊的被仆妇称为三娘子的女子,奇怪的感觉就更浓了。
这三娘子住的屋子华丽,穿戴也华丽,只是举止形容总有些违和。
就好像这住的穿的都不是她的一般。
不过她的病并不奇怪,就是一般的急火燥热所致的哑声。
“想要尽快开声?”君小姐说道,“其实再养个两三天也就好了,没必要花这么多钱。”
“哎呀君大夫,谁在乎那几个钱啊。”仆妇说道,“我们三娘子就想要快些好了。”
三娘子也看着君小姐点点头。
君小姐便不再说话了,打开药箱拿出一包药粉,取过水冲开。
“喝了这个,一盏茶的时间就可以了。”她说道。
三娘子欢喜的接过大口大口的喝下去,刚喝完就哇的一口吐起来,将仆妇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她一叠声的喊道。
三娘子却说不出话来,伸手按着脖子,神情惊恐难受。
其他女子此时也都过来了,正好瞧见这一幕,顿时都笑起来。
“我说三姐儿,你不要太心急了,请一些土方游医,反而把嗓子搞坏了。”
“就是啊,大人给你请的大夫挺好的,你是不信大人啊?”
她们说笑着。
三姐儿只是掐着脖子说不出话,仆妇急的直跺脚。
这可是也是关系她的前程身家呢。
“这怎么回事啊?”她看着君小姐急道,“你给她吃了什么?”
君小姐神情安然。
“无妨,再等片刻,就好了。”她说道。
果然话音落,那边三姐儿发出咳咳几声。
“黄妈妈。”她喊道。
声音清亮。
屋子里外的人都愣了下,仆妇和三姐儿则欢喜若狂。
“我能说话了。”三姐儿喊道,“我的声音没事了。”
黄妈妈欢喜的点头,其他的女子们则看着君小姐很是惊叹。
“这让她吐一吐就好了?”一个女子说道,打量君小姐,“挺神啊。”
君小姐刚要说话,有声音在外响起。
“什么挺神?”
这是一个醇厚的男声,令人闻之神安。
但君小姐却如同雷轰,一瞬间僵硬了身子,她的眼转动,看到站在门口的人。
那个人尚未褪去朱红官袍,日光下面容瓷白,站在花枝招展的女子们身后,就如同一尊石像。
陆云旗。
竟然见到了陆云旗。
最初的时候她的确是想到陆云旗的。
当那几个锦衣卫出现在九龄堂的时候。
当然她想见的不是陆云旗,而是去陆云旗的家,见到姐姐。
但世上没那么巧的事,所以她看到面前的宅院并不是陆宅。
但没想到,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竟然在这里见到了陆云旗。
这里…
君小姐的视线又慢慢的转动,扫过这些女子们,心里恍然。
这里自然也是陆宅。
就是外边人说的陆云旗养了很多女人的地方。
女子们已经欢喜雀跃的扑向陆云旗。
“云旗。”
“陆云旗。”
她们纷纷喊道。
她们喊他名字啊。
君小姐看着被女子们围起来的陆云旗,神情几分怔忪。
“陆云旗。”
一个清亮的女声再次响起,盖过了那些女子的娇声。
君小姐不由身子再次一僵。
先前说话还不觉得如何,但喊出陆云旗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有些熟悉。
她看向那位被自己刚治好的三娘子。
那位三娘子怯怯的看着陆云旗。
陆云旗也看向她,脸上浮现笑容。
“来。”他伸出手。
这是自从她嗓子哑了后,他第一次正眼看她,终于又像以前那样对她露出笑了。
三娘子欢喜的扑了过去。
其他的女子被挤开,露出嫉妒又委屈的神情。
“云旗,云旗。”她们纷纷喊着也再次挤过来。
看着被莺莺燕燕围住,左拥右抱的场面,独坐在椅子上的君小姐觉得有些想笑,还有些莫名的恶心。
这个场面也很熟悉。
她那时候只能呆在家里,虽然陆云旗将家里布置的阔郎,造出假山流水深湖,但那也是一圈院子围起来的天地。
而且从小到大一心要做的事也没有了,没有目标的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整日无所事事,跟丫头仆妇们也没什么话说,每日陆云旗跟她说话,讲外边的事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陆云旗很少出门,出门归来的时候,她就像这样喊着他的名字。
而他也高兴的冲她伸出手,就好像多么的欢喜。
这种欢喜原来对谁都一样。
或者先前的欢喜都是假的,只有此时才是真的欢喜。
君小姐垂目,与此同时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拥着女子们的陆云旗看着这个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子。
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多了一个陌生人。
“她是谁?”他问道。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了。
君小姐垂下视线站起身来,屈膝施礼。
“云旗,这是我请的大夫,就是她治好了我的嗓子。”三娘子拉着陆云旗的胳膊说道。
“是啊真的很厉害呢。”
“刚请来的,就治好了。”
“三娘子真是遇到救星了,大人也不用担心了。”
其他的女子们不甘落后纷纷凑趣说道。
陆云旗并没有理会她们,只是看着君小姐。
他的视线就像一条窥视猎物的蛇,冰冷而阴寒,这视线落在身上,就如同被蛇滑过身子。
“是你。”他说道。
君小姐毛骨悚然。
不可能。
自己披着这张皮,他不可能认出自己。
第一百六十七章 改掉这个名字
陆云旗说出的两个字,让屋子里陷入凝滞。
女子们都停下说话,看着君小姐神情复杂,眼中闪过紧张嫉妒。
是早就看上的?
就像她们被看上那样莫名其妙一见钟情。
“你是北留宁氏?”陆云旗说道。
声音打破了屋子里的凝滞,君小姐也只觉得一口气透过来。
北留宁氏。
宁云钊。
见过。
一起。
炸豆腐果。
车马行驶经过。
宁云钊作为宁氏子弟中的佼佼者,陆云旗当然认得。
那时候自己与宁云钊结伴而立,所以他记住了。
陆云旗的记性很好,也可以说过目不忘,自己是跟师父读记练出来的,而他自然也是因为做锦衣卫这差事逼着自己练出来的。
她垂着头再次屈膝,但有人比她更先开口。
“不是的,她是九龄堂的大夫君小姐。”三娘子忙忙的说道。
陆云旗的眼神没有移开,反而更阴沉几分。
“九龄堂。”他念出这三个字,看着眼前垂着头的女孩子。
屋子里的气氛再次凝滞。
女子们战战兢兢。
她们以前多少都听过陆云旗的名号,也知道他有多吓人。
每一个刚被接来这里的时候,都吓的要死,但却都被温柔相待,笑意相容。
吃穿奢靡,钱财随意,鸡犬升天。
这简直是天下最好的人。
她们甚至没有见过他生气。
她们都忘了先前有关陆云旗的传言,直到此时此刻才重新想起。
不用说什么,只要他不说话不笑,阴寒的神情就足以让人惊惧。
是什么让他不悦?
是这个小姐,还是这个医馆?
屋子里的女人们不知道,君小姐知道。
她抬起头看着被女人们围着的陆云旗。
“是,汝南九龄堂。”她说道。
你就是再不悦,再不喜,这个名字还是重新出现,并将继续存在着。
陆云旗没有反应,其他女子们则已经忍不住开口了。
虽然按理说她们应该很高兴陆云旗对这个大夫生气,然后迁怒与三娘子,从此这院子里就可以少一个争宠的女人。
但想到陆云旗生气实在是太可怕的事,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原来就是九龄堂啊。”
“是哪个传的很神的九龄堂。”
“一次诊金一千两的。”
“怪不得一下子就治好了,果然很厉害啊。”
“原来真是个小姑娘大夫。”
她们纷纷说道,试图缓解一下诡异的气氛。
女子们的说话似乎起了作用,陆云旗收回了视线。
“诊金一千两?”他说道。
三娘子忙应声是。
“不是。”君小姐说道,“诊金一千两,药一千两。”
屋子里的女人们都咂舌。
果然贵啊。
“给她拿一万两。”陆云旗说道。
一万两!
女人们再次震惊。
“哎呀,这是大人给你的体面。”黄妈妈对三娘子低声说道,眉眼俱是欢喜。
是啊,治好了她的嗓子,陆云旗高兴,所以要重赏这个大夫吧。
可见这也是陆云旗对三娘子的在乎。
屋子里的女人们神情难掩嫉妒,三娘子则激动欢喜的有些无措。
“多谢大人了,只是该是多少还是多少。”君小姐说道。
下人已经将银票取来,黄妈妈亲自拿过去塞给君小姐。
“君小姐你就不要客气了。”她得意又欢喜的说道,“这是我们大人高兴,你不要扫兴。”
银票被塞到君小姐的手里。
“二千两是诊金,余下的钱是要你把医馆的名字改了。”陆云旗说道。
所有人的神情都再次一怔。
改医馆的名字?
是为了医馆的名字?不是为了三娘子啊。
女子们的视线看向三娘子又难掩嘲讽和幸灾乐祸。
三娘子神情窘迫。
好好的改医馆的名字做什么?
“哦。”一个女子忽的失声说道,“可不是嘛,九龄堂,那是犯了公主的忌讳了。”
公主。
九龄公主。
那是陆云旗的亡妻。
女子们也纷纷反应过来。
原来是为了个死人,不是为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大家便都欢喜起来。
“是啊,真是怎么这么的…”
“你快拿着钱,改个别的名字。”
“别再叫这个了啊,那可是公主的名字呢。”
她们纷纷说道,表达着应和和讨好。
君小姐笑了笑。
犯了忌讳,自来没有犯公主名字忌讳这一说。
不过是犯了你的忌讳而已。
“陆大人,九龄堂是我家传祖业。”她说道,“至今已经传承百年…”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陆云旗打断了。
“这个我知道。”他说道,摆了摆手,“拿钱走,改名字。”
他说的简单干脆,语气并不僵硬,声音也并不吓人,但听来却让人心悸。
屋子里的女人们带着几分紧张。
“你这女子怎么回事啊?”
“快走吧。”
她们不悦的说道。
陆云旗已经不再看她,拉住了三娘子。
“果然是好了?”他问道,眼底重新浮上笑意。
三娘子顿时心安。
“是。”她柔声答道。
“那让你学的书会读了吗?”陆云旗含笑说道。
三娘子连连点头。
“走。”陆云旗挽住她的手向外走去。
其他的女子们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又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云旗,我也要听。”她们纷纷说着跟了上去。
独立在屋子里的君小姐犹如被抛下,显得很是尴尬。
黄妈妈也欣慰的笑了笑,再看向君小姐时换成几分倨傲。
“君小姐,多谢你了,请吧。”她说道。
君小姐背起药箱向外走去。
“你这次可是好运了,遇到我们大人脾气这么好。”
“你可记住了,回去之后千万立刻改了名字。”
“惹恼了大人,就算我们三娘子求情也不一定保得住你啊。”
仆妇一路嘀嘀咕咕的说道。
君小姐只是安静而行并没有回答半句,除了这仆妇的嘀咕,身后也有女子们的笑声,以及清亮的读经卷的声音。
君小姐没有回头,看着前方的影壁有几个小厮转进来,合力抬着一个雕花镜台,镶嵌着金银宝石日光下熠熠生辉夺目。
“啊呀我们三娘子的新镜台送来了。”黄妈妈高兴的说道,甩下君小姐疾步上前,围着镜台左右看,啧啧称赞,一面叮嘱着小厮,“小心点,慢点。”
君小姐在路边停下避让,看着从身边经过的镜台,视线落在铜镜上,看着镜中映照的自己。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的面容在眼前浮现,柔美娇憨又带着几分稚气,这是君蓁蓁啊,跟自己长得真不一样。
自己…
咔的一声,似乎有一道雷当头劈下。
君小姐猛地转过头看着在廊下围着陆云旗的女子们。
她知道为什么觉得她们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的视线扫过那些女子,那是她的眼,那是她的脸,那是她的鼻子…
“云旗,我读的对不对?”拿着一卷书的三娘子忐忑的问道。
还有,她的声音。
君小姐看着廊下的女子们,看着陆云旗绽开笑容的样子,她不由的呼吸急促,脚步慢慢的后退,转头疾步冲了出去。
冲出门体内翻江倒海的感觉再也压制不住,她扶着墙一阵干呕。
混账,混账。
可恶,可恶。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旧地旧人不相识
君小姐什么念头都没有。
她应该想些什么,但她一点也不想想。
饶是如此,她也干呕不停,身上的虚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整个人像是溺水待沉。
跟出来的仆妇以及赶车的车夫都吓了一跳。
“哎呦君小姐你没事吧?”黄妈妈忙问道。
君小姐努力的平复着呼吸,按住胸口冲她摆手。
“我没事,没事。”她说道,一面颤抖着手打开药箱,拿出一丸药嚼碎咽下。
黄妈妈嘿嘿笑了。
“大夫也会不舒服啊。”她说道,一面伸手做请,“那你快上车吧。”
君小姐对她摇摇头。
“不了,我这样坐车更不舒服,我还是自己走一走,走回去吧。”她说道。
听她这样说黄妈妈也没有再客气。
如今她的三娘子重新得宠,她得尽心的扶持着,最好今日能把陆大人留下来。
来这个宅子这么久了,陆大人还一次也没有留宿过。
想着是到底跟公主新婚,不便留宿外宅。
现在成亲也有些时日了,今日又对三娘子的痊愈如此的欢喜,让三娘子软语哀求,说不定今晚就能留下来。
三娘子这个卖茶人家出身的连丫头都不如的,什么事都不会做,她不教着点不行。
“那君小姐你自己小心点。”她说道,没有丝毫的客气转身进去了。
见她如此,车夫自然也不再客气也跟着走了。
君小姐扶着墙站立一刻慢慢的迈步,顾不得脚步几分虚浮越走越快。
快点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
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但走了一段后却有些茫然。
她来的时候坐着马车,没有注意行进的路线,适才又闷头乱走,现在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她背着药箱慢慢的走动一刻,忽的看到一家门宅,顿时熟悉的感觉扑面。
这是成国公府啊。
那是她第一次出宫到的最远的地方。
君小姐慢慢的走过去。
比起十年前成国公府显得有些破旧,成国公原本就不在这里常住,这十年更是几乎没有回来过,虽然留了家仆照顾房子,但这宅院是需要人气来养的。
君小姐走进了府邸,沿着高大的围墙慢行,走了一段停下脚抬起头。
有郁郁葱葱的树冠从斑驳的墙头探出来,在墙边洒下一片浓荫。
她的嘴角不由抿了抿。
那时候她就是从这里甩了绳子爬上去的。
那这附近还有个狗洞,不知道还在不在,她忍不住低头探寻,却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同时有人咦了声。
朱瓒。
君小姐忙转过头,见果然是朱瓒。
他并不是一个人,身旁有个胖的圆滚滚的同伴并行。
但朱瓒发出咦声却没有看她。
“咦…你们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不知道?”他接着说道。
那咦的一声似乎并不是因为看到她。
他身旁的同伴也咦了声。
“呀,不是刚跟你说吗?那时候你还没回来呢。”他说道,“你没听到吗?”
朱瓒哦了声。
“我忘了。”他说道,目不斜视神情专注的向前而行,“我毕竟是待罪之人比较焦虑记忆衰退了。”
那同伴哈哈笑了。
君小姐也笑了,看着走过自己向府门而去的朱瓒。
这家伙每次看到自己都要装作看不到。
这么怕自己缠着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