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夫妇正挣扎着想进入车厢,抱出车厢里哭声欲裂的婴儿,两人的手,已堪堪摸着襁褓中的婴儿。
但忽然间,一只手将婴儿推开了。
那是只柔软无骨,美胜春葱的纤纤玉手,雪白的绫罗长袖,覆在手背上,但却比白绫更白。
江枫嘶声道:“给我……给我……”
那少妇颤声道:“二宫主,求求你,将孩子给我。”
怜星宫主笑道:“月奴,好,想不到你竟已为江枫生出了孩子。”她虽然在笑,但那笑容却是说不出的凄凉,幽怨,而且满含怨毒。
那少妇花月奴道:“宫主,我知道对……对不起你,但……孩子可是无辜的,你饶了他们吧。”
怜星宫主目光出神地瞧着那一对婴儿,喃喃道:“孩子,可爱的孩子……若是我的多好……”
眼睛突然望向江枫,目光中满含怨毒、怀恨,也满含埋怨、感伤,望了半晌,幽幽道:“江枫,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江枫道:“没什么,只因为我爱她。”
怜星宫主嘶声道:“你爱她……我姊姊哪点比不上她,你被人伤了,我姊姊救你回来,百般照顾你,她一辈子也没有对人这么好过,但……
但她对你却是那样好,你,你……你……竟跟她的丫头偷偷跑了。”
江枫咬牙道:“好,你若要问我,我就告诉你,你姊姊根本不是人,她是一团火,一块冰,一柄剑,她甚至可说是鬼,是神,但绝不是人,而她……”
目光望着他妻子,立刻变得温柔如水,缓缓接着道:“她却是人,活生生的人,她不但对我好,而且也了解我的心,世上只有她一人是爱我的心,我的灵魂,而不是爱我这张脸!”
怜星宫主突然一掌掴在他脸上,道:“你说……你再说!”
江枫道:“这是我心里的话,我为何不能说!”
怜星宫主道:“你只知她对你好.你可知我对你怎样?你……你这张脸,你这张脸纵然完全毁了,我还是……还是……”
声音渐渐微弱,终于再无言语。
花月奴失声道:“二宫主,原来你……你也……”
怜星宫主大声道:“我难道不能对他好?我难道不能爱他?……是不是因为我是个残废……但残废也是人,也是女人!”
她整个人竟似突然变了,在刹那之前,她还是个可以主宰别人生死的超人,高高在上,高不可攀。而此刻,她只是个女人,一个软弱而可怜的女人。
她面上竟有了泪痕。这在江湖传说中近乎神话般的人物,竟也流泪,江枫、花月奴望着她面上的泪痕,不禁呆住。
过了良久,花月奴黯然道:“二宫主,反正我已活不成了,他……
从此就是你的了,你救救他吧。我知道惟有你还能救活他。”
怜星宫主身子一颤,“他从此就是你的了……”这句话,就像是箭一般射入她心里。
江枫突然嘶声狂笑起来,但那笑却比世上所有的痛哭还要凄厉、悲惨。
他充血的目光凝注花月奴,惨笑道:“救活我?……世上还有谁能救活我?你若死了,我还能活么?……月奴,月奴,难道你直到此刻还不了解我?”
花月奴忍住了又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柔声道:“我了解你,我自然了解你,但你若也死了,孩子们又该怎么办?……孩子们又该怎么办?”
她语声终于化为悲啼,紧紧捏着江枫的手,流泪道:“这是我们的罪孽,谁也无权将上一代的罪孽留给下一代去承受苦果,就算你……你也不能的,你也无权以一死来寻求解脱。”
江枫的惨笑早已顿住,钢牙已将咬碎。
花月奴颤声道:“我也知道死是多么容易,而活着是多么艰苦,但求求你……求求你为了孩子,你必须活着。”
江枫泪流满面,似已痴了,喃喃道:“我必须活着?……我真的必须活着……”
花月奴道:“二宫主,无论为了什么,你都该救活他的,若是你真有一分爱他的心,你就不能眼见他死在你面前。”
怜星宫主悠悠道:“是么?……”
花月奴嘶声道:“你能救活他的……你必定会救活他的。”
怜星宫主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我是能救活他的……”
话未说完,也不知从哪里响起了一个人的语声,缓缓道:“错了,你不能救活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救活他。”
这语声是那么灵动、缥缈,不可捉摸,这语声是那么冷漠、无情。
令人战栗,却又是那么清柔、娇美,慑人魂魄。世上没有一个人听见这语声再能忘记。大地苍穹,似乎就因为这淡淡一句话而变得充满杀机,充满寒意;满天夕阳,也似就因这句话而失却颜色。
江枫身子有如秋叶般颤抖起来。怜星宫主的脸,也立刻苍白得再无一丝血色。
一条白衣人影,已自漫天夕阳下来到他们面前。她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如何来的。
她衣袂飘飘,宛如乘风。她白衣胜雪,长发如云;她风姿绰约,宛如仙子;但她的容貌,却无人能描叙,只因世上再也无人敢抬头去瞧她一眼。
她身上似乎与生俱来便带着一种慑人的魔力,不可抗拒的魔力,她似乎永远高高在上,令人不可仰视!
怜星宫主的头也垂下了,咬着樱唇,道: “姐姐,你……你也来了。”
邀月宫主悠悠道:“我来了,你可是没想到?”
怜星宫主头垂得更低,道:“姐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邀月宫主道:“我来得并不太早,只是已早得足以听见许多别人不愿被我听见的话。”
江枫心念一闪,突然大声道:“你……你……你……原来你早已来了,那鸡冠人与黑面君敢去而复返,莫非是你叫他们回来的,那所有的秘密,莫非是你告诉他们的?”
邀月宫主道:“你现在才想到,岂非已太迟了!”
江枫目眦尽裂,大喝道:“你……你为何要如此做?你为何如此狠心?!”
邀月宫主道:“对狠心的人,我定要比他还狠心十倍。”
花月奴忍不住惨呼道:“大宫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您……您不能怪他。”
邀月宫主语声突然变得像刀一般冷厉,一字字道:“你……你还敢在此说话?”
花月奴匍匐在地,颤声道:“我……我……”
邀月宫主缓缓道:“你很好……现在你已见着了我,现在……你已可以死了!”
花月奴见了她,怕得连眼泪都已不敢流下,此刻更早已合起了眼帘,耳语般颤声道:“多谢宫主。”张开眼睛,瞧了瞧江枫,又瞧了瞧孩子——她只是轻轻一瞥,但这一瞥间所包含的情感,却深于海水。
江枫心也碎了,大呼道:“月奴!你不能死……不能死……”
花月奴柔声道:“我先走了……我会等你……”
她再次合起眼帘,这一次,她的眼帘再也不会张开了。
江枫嘶声大呼道:“月奴!你再等等,我陪着你……”
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跃起来,向月奴扑了过去,但他身子方跃起,便已被一股劲风击倒。
邀月宫主道:“你还是静静地躺着吧。”
江枫颤声道:“我从来不求人,但现在……现在我求求你……求求你,我什么都已不要,只望能和她死在一起。”
邀月宫主道:“你再也休想沾着她一根手指!”
江枫瞪着她,若是目光也可杀人,她便早已死了。若是怒火也会燃烧,大地便早已化为火窟。
但邀月宫主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江枫突然疯狂般大笑起来,笑声久久不绝。
怜星宫主轻叹道:“你还笑?你笑什么?”
江枫狂笑道:“你们自以为了不起!你们自以为能主宰一切,但只要我死了,便可和月奴在一起,你们能阻挡得了么?”
狂笑声中,身子突然在地上滚了两滚,俯身在地,狂笑渐渐微弱.终于沉寂。
怜星宫主轻呼一声,赶过去翻转他身子,只见一截刀头,已完全插入他胸膛里。
月已升起,月光已洒满大地。
怜星宫主跪在那里,石像般动也不动,只有夏夜的凉风,吹拂着她的发丝,良久良久,她终于轻轻道:“死了……他总算如愿了,而我们呢?……”
突然站起来,掠到邀月宫主面前,嘶声大呼道:“我们呢?……我们呢?他们都如愿了,我们呢?”
邀月宫主似乎无动于衷,冷冷道:“住口!”
怜星宫主道:“我偏不住口,我偏要说!你这样做,究竟又得到了什么?你……你只不过使他们更相爱!使他们更恨你!”
话未说完,突然“啪”的一声,脸上已被掴了一掌。
怜星宫主倒退几步,手抚着脸,颤声道:“你……你……你……”
邀月宫主道:“你只知道他们恨我,你可知道我多么恨他?我恨得连心里都已滴出血来……”
突然卷起衣袖,大声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月光下,她晶莹的玉臂,竟满是点点血斑。
怜星宫主怔了一怔,道:“这……这是……”
邀月宫主道:“这都是我自己用针刺的,他们走了后,我……我恨……恨得只有用针刺自己,每天每夜我只有拼命折磨自己,才能减轻心里的痛苦,这些你可知道么?……你可知道么?……”
她冷漠的语声,竟也变得激动、颤抖起来。
怜星宫主瞧着她臂上的血斑,怔了半晌,泪流满面,纵身扑入她姐姐的怀里,颤声道:“想不到……想不到,姐姐你居然也会有这么深的痛苦。”
邀月宫主轻轻抱住了她肩头,仰视着天边的新月,幽幽道:“我也是人……只可惜我也是人,便只有忍受人类的痛苦,便只有也和世人一样怀恨、嫉妒……”
月光,照着她们拥抱的娇躯,如云的柔发……
此时此刻,她们已不再是叱咤江湖,威震天下的女魔头,只是一对同病相怜,真情流露的平凡女子。
怜星宫主口中不住喃喃道:“姐姐……姐姐……我现在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