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中调整着视线,慢慢看清了棚内的一切。一个个狭小的铁笼里关着动物们,大多不发出任何声音,也偶尔有轻轻呻吟的。他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如他所料,这些动物都是人为改变外形的,只能拿去蒙骗外行而已。
三十六号微微有些失望,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他想要抢先一步溜出去,但却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闪身到一个角落里躲藏起来。两个人影走了进来,他们手中拿着蜡烛,烛光摇曳不定,三十六号看不清他们的面貌。
“那头永远长不大的狰已经死了,一会儿扔出去,”其中一个瘦削的人影对另一人说,“双头蛇的一个头已经快烂了,你先切掉,回头班主再做处理。还有上古异鳄的左前足……”
另一人看身形比前一人还要瘦得多,三十六号可以想象,他的身上必然是皮包骨头。这个人唯唯诺诺,不住地点头哈腰,虽然被分派了繁杂的任务,却是一点抱怨也没有。但等到发令的人快要离开时,他却突然小声问了一句,声音听起来倒是圆润洪亮,和体型不大相称:“陈大哥,听说这两天……城里死了好多人,是真的吗?”
陈大哥哼了一声:“你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干好你手里的事情就行了,别的不必问。”
那人嗯啊了两声,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又补了一句:“是不是那些人的死……和我们有点什么关系?”
三十六号心里突地一跳,却听得啪的一声,陈大哥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那人脸上。这一掌力道十足,对方的身体几乎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叮叮咣咣撞翻了几个铁笼子。他呻吟着站起来,声音显得很痛楚:“陈大哥,我知道错了,不问了。”
陈大哥余怒未息,上前又踢了他两脚:“臭小子!我们云州班收留你是看你可怜,给你一条生路,而不是让你来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的!”
“你要老是这么多嘴多舌不识好歹,当心哪天和那些死人一样的下场,最好乖乖闭上嘴!”他最后说。
这句话引起了三十六号诸多的怀疑,但也有可能只是一句无心的恫吓。等到这个脾气暴躁的陈大哥离开后,他将注意力放到了留下的那人身上。这个干瘦的小个子低声抽泣了几声,随即抹掉眼泪,真的开始乖乖地干起活来。他先把所谓“长不大的狰”用一张破草席包裹起来,扔了出去,不久气喘吁吁地回来,开始切“双头蛇”多余的那一个头。但他显然并不是一个熟谙此道的人,下刀的时候弄疼了双头蛇,尽管这条蛇因为那个多出来的头颅已被折腾得奄奄一息,此刻仍然身子一屈一伸,跳了起来,张嘴咬了一口。虽然没有咬中,并且这种蛇也并没有毒,那人还是惊慌失措,伸手把蛇甩了出去。
无巧不巧,那蛇正好飞向了三十六号躲藏的角落,眼见那瘦子已经跟了过来,三十六号不假思索,一把将他擒住。
“不许出声,不然杀了你!”他低喝道。对方果然不敢稍有动弹,但身子颤抖着,十分恐惧,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大爷饶命!我只是个跑腿打杂的小厮,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样啊,”三十六号遗憾地说,“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对我半点用处也没有了,我只好不饶你的命了。”
小厮立即改口:“可是我也偷听到了一些事情!也许会对您有用的!”
三十六号满意地点点头:“你还是蛮机灵的。跟我出去吧。”
站在灯火下仔细看,其实这个小厮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个头也不算矮,但是瘦骨嶙峋,全身上下几乎没什么肉,再加上总是弓腰驼背,看上去就是很小的一团。他身上伤痕累累,不过都不是什么重伤,多半是平日里被班里的人招呼的。
“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这个一向被称为阿福的小厮说,“我是他们半路上捡到的。他们看我手脚麻利,干活勤快,就把我留下来了。然后我跟着他们东颠西跑,宛州、中州、越州,很多地方都跑过了。”
“那你之前是干什么的?他们是在哪里捡到你的?”三十六号问。
阿福叹了口气:“我出生就被遗弃在白露弥,那是雷州北部的一个小城市,后来一直靠乞讨为生。”
雷州和云州接壤,倘若从地图上看,倒的确是挨得很近,假如不考虑其间的疟峣泽的话。三十六号似乎是不经意地放过了这个话题,接着问:“你刚才说,城里死的人,和你们戏班有点关联?”
阿福警觉地向后一缩:“这位爷,可不敢瞎说,我还想活命呢。”但看到对方的手指正在温柔地活动着,指不定下一步要指向何方,心里一怯,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我也不敢瞒您老人家,您老见多识广,想必能看得出来,这云州班里的动物都是人改造出来,骗骗老百姓而已。但是,他们手里有一样动物,可能真的不一般……”
“哦?是什么?”
“我不知道,那动物不是拿来展出的,他们也从来不让我见到。我只知道他们把它锁在一口结实的木箱里,除了留几个孔喂食和透气,从不放它出来。但有的时候,它会在半夜里发出尖利的叫声,很刺耳。”
一个戏班子,带着一只从来不肯展出的动物,这听起来似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再问笼子在哪儿,阿福满脸的恐惧,不肯再说了,只是眼睛不断地瞟向某一辆马车。据说无论班主无论何时歇宿,都会自己单独睡在那辆马车上,还不许别人靠近。
“那么,班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三十六号漫不经心地问。
阿福回答:“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成天看上去都是一副担惊受怕的嘴脸,也不愿意轻易和手下的人接近,大部分日常事务都是他的妻子在打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您可以放我走了吗?”
三十六号吓唬了他几句,将他放走。眼看着今晚没有演出,夜色寂静,要查探那辆马车有些困难,最好还是不要打草惊蛇。正打算离开,等第二天再做打算,却突然觉察到有两个人正在向这边靠近。此时夜色未深,虽然民众都为了死亡事件而恐慌,洗马池附近毕竟还是有些人来往的。不过这两个人脚步轻捷,显然功力不凡,绝非常人。
“这也有人来抢生意么?”三十六号轻笑一声,索性大摇大摆走到刻有“洗马池”三字的石碑旁,坐了下来,看上去和一个路边闲汉并无二致。不过令他意外的是,那两个人来到近处后,也放慢了脚步慢吞吞地逛了过来。
更意外的是他们的长相打扮,看来都温文尔雅,倒像是寒窗苦读的书生,一个身着青衣,另一个着白衣。
“越来越有趣了。”三十六号自言自语道。
两个书生悠哉游哉地走向了大棚,一名云州班的成员迎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另一个人扯到了后面。那是一个看来粗鲁的光头大汉,三十六号猜测他就是云州班班主。
班主一见到这两个书生就面无人色,偌大一块身板,好似秋风中的黄叶般抖个不停。三人交谈了几句,班主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玩命摇头摆手。一名书生到最后叹口气,意思好像是表示此人已经无可救药,不必再理睬他了。班主一下子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三十六号远远偷看着这一幕,却不敢太过靠近,以防被两个高手发现。看来这草台班子的班主还真是有问题,不然也不会招惹这样的厉害家伙。等到两人撇下瘫软成一团泥的班主离去后,他决定先跟踪这两个人。
在以往的职业生涯中,三十六号表现出了许多为老板所欣赏的优秀品质,追踪术就是其中之一。他拥有猎鹰一样敏锐的眼神和狐狸一样的机敏,还有着超乎寻常的忍耐力,通常目标就算是蛰伏好几个月,最后也会被他揪出来。但这一次,他有不祥的预感,这两个人在气定神闲之中,似乎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动向。
越往前走,这种感觉越强烈,两个书生专拣荒僻的道路走,脚步却并不加快,像是故意要自己跟住他们。他轻叹一口气,突然停下不走了。
“怎么不跟了?”青衣书生笑着问。
“我突然困了,想回去睡觉了,再见两位。”被发现的追踪者嘴里胡言乱语,却真的转身就走。不出所料,刚迈出两步,耳中隐隐听到了风声。他下意识地想要闪避,但在那一瞬间却改变了主意,当下以闪电般的速度张弓搭箭,一箭射出。一声轻响,箭准确地射中并贯穿飞来的物体,将它击了回去。
书生伸手一抄,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不友好,对着一把纸扇发什么脾气,还用这么厉害的兵器。”
三十六号摇头:“我觉得我用的东西比起你们的扇子友好度也不差。”
书生低头一看,脸上微微变色,原来手上的箭支竟然只剩下了光秃秃的箭杆,箭头已经在对方拔箭的一刹那被拗断。显然,这个非同寻常的追踪者用这种方式向他们做出了非暴力的示威。
“好箭法!好手法!”青衣书生伸出拇指,表示夸奖,“我对于自己欣赏的人总是说话很直接的,所以,你是为了这两天城里的死亡案件而来的吧?”
不等三十六号回答,他就继续说下去:“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对你没有任何益处。我可以向你保证,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邪恶,我们会解决它的。”
三十六号一摊手:“抱歉,除非你原原本本告诉我事情的前因后果,否则我不大可能会罢手。”
书生凝视了他一阵子:“我们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所以这次不会和你动手。但如果下次你再妨碍我们的话,请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何况,如果不是故意放慢脚步,你要追上我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两人不再理会他,这一次运足了全力,就像两片毫无分量的秋叶,几乎是飘荡着离去,身法怪异无比,果然比先前快出不止一倍。
三十六号不动声色,等到他们离远了,微一凝神,背后已经展开了一双白色的羽翼。张开翅膀的羽人就像一只巨大的鸟儿,在明亮的月光中掠过,用自己的阴影遮盖在两名书生身上。
“你看,追上你们并不是太难的事情,”他说,“下次见面,我也不会客气了。再见。”
三、那只怪物
此后没有再死人,淮安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民心依旧惶惶。云州班再停留下去也毫无意义,即便重新开演,也很难招揽到足够数量的观众,因此他们最终选择了离开。据说他们将渡海西去,离开东陆,去往雷州。他们就像那些在淮安城的人情冷暖中饱尝碰壁滋味的旅人,不得已地认输离去,到新的地点去寻找新的机会。
“有消息了吗?”传令使问。
三十六号并不看他:“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催得这么急过。最长的一次,将近四个月时间,上头都没有问一句。”
“呃,其实不是上头在催,”传令使有些尴尬,“只是这些死亡事件太奇怪,所以我有些好奇。”
他转身打算走,三十六号叫住了他:“你新入会没多久吧?”
传令使一愣:“是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这一行里呆久了的人都知道,好奇心太大会杀死自己。”三十六号说,“要是想麻烦少点,最好是少发问,知道得越少越好。尤其像我这样不从属于他们、只管拿钱办事的,更是不想沾染任何无聊的麻烦。”
传令使脸上一红:“我是接替去世父亲的职位进来的,很多事情都还不懂。”
三十六号这才转过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你是四十七号的儿子?他四个月前执行刺杀任务失败,听说被秘术封冻了双腿,然后被夸父一拳打穿了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