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燕歆拍起手来,“我们就当是听故事了。”
“就当是听书,”姬承的精神也来了,“在南淮城里,我除了……之外就是喜欢听书了。”
“首先,我们按照刚才云先生所说的,来做一个假定,或许被约来的只有三个人,剩下的那一个是假冒的召集人。那么,只需要有三个人一起承认一个共同点,这也许就是真相了。”潘海天说,“但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也许你们当中碰巧有两个人具备了某项共同点,而这一点其实和这个骗局毫无关联,比如姬先生和尸舞者先生的身世,而骗子却可以借机捏造谎言,凑出三个人来混淆视听,掩盖掉他的真实目的。”
“我没听懂……”姬承说。但剩下三人都默默点头,显然明白了潘海天的意思。
“那我们该怎么办?”燕歆忍不住说,“假如这个骗子就藏在我们四人当中,那他岂不是能始终操控着我们的分析,让真相永远都无法显现。”
“所以当我提出问题时,你们不要公开回答”,潘海天说,“所有的答案只能告诉我一个人,然后由我来总结整理。”
云灭摇摇头:“别忘了,鸦巢客栈是你的地盘。我们又怎么能信任你没有在这当中耍点花招呢?要说召集人,你的嫌疑也许比我们都大。”
潘海天想了想:“这样吧,每问完一个问题后,我再把你们的答案都公布出来,这样既避免了可能潜在的召集人捣鬼,也避免了我捣鬼。”
众人再无异议。潘海天扯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说:“如果各位并没有隐瞒其他的什么,那么你们的身世的确是没有任何重要的交集了。所以我们只能抛开‘人’的概念,而从‘物’上面着手。姬先生说过,他手里有老祖宗的虎牙枪,那想必是很值钱的。其他诸位呢,有没有类似值钱的物品?”
此时四人已经分开坐在几个角落里,潘海天仍然不放心,给每人发了一张纸,让他们把答案静默地写下来。最后他一看答案,有些沮丧:“尸舞者先生完全没有任何值钱的重要物品,燕小姐也没有。”
云灭看了燕歆一眼:“你不是骗子么,手里都没点财产?”
“世道不景气呀,”燕歆说,“这年头有钱人都把口袋捂得死死的,掏一个铜锱都和拔牙一样疼,再说我的开销也不小。”
“她这一身打扮,够一个南淮的普通人吃一年。”姬承给出了专业的鉴定。
“那就换个方向,”潘海天再问了几个问题,确定了此事和“某件特殊物品”无关,于是又提出了新的想法,“不是人,也不是物,那就是特定的事件了。我在公案小说里也读到过类似的情节,几个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人物,可能恰好在某一时刻同时出现在某地,碰巧经历了某件事情。这个偶发的事件,把这些人联系到了一起。”
“所以这个事件或许相对比较好梳理,云先生、尸舞者先生和燕小姐无疑是经历非常丰富的,身边的事件层出不穷,姬先生可能稍微平淡一些。如果姬先生能想出些什么不一般的事情,也许就能给我们省很多功夫。”
“我?”姬承有点发懵,“我除了吃饭睡觉逛青楼之外,能有点什么事?被老婆打也算吗?”
潘海天说:“别着急,慢慢想想。也许未必是最近的事,也许稍微隔了有些时日的。你的一生中就没遇到过非同寻常的事情吗?”
“非同寻常的事情……”姬承使劲想着,“也不能说没有。两年前,我的虎牙枪被人偷过一次,我出门去找枪,从南淮一直追到天启,还和人打了一架。去年……去年南淮城被叛军围困,我被抓去修城防……”
姬承一点点回忆着,潘海天则细细地追问细节,他无比惊奇地发现,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个子竟然也有着颇为传奇的故事。其实这些故事也可以拿来写成小说的,他有点跑题地想着。
但姬承的这些经历和其余三人完全无法产生交集。比如他那次从深秋一直到第二年春天的漫长寻枪之旅,在同一时间里,尸舞者正远远地躲在殇州雪原里的一个地穴中,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都没有离开过。而在南淮被叛军围困时,燕歆正游荡在未被战火侵袭的西陆行骗。
“也未见得一定是大事,”潘海天琢磨着,“公案小说里也有这样的题材:某一天,几个不相干的人在某一个特定的地点擦肩而过,而那个地点正在那一时刻发生了一桩罪案。这件罪案并不如何轰动,对旁人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干扰,只是对受害者的亲属影响重大而已。于是这个亲属就开始搜集线索,找到了这些人,对他们一一进行盘问……”
云灭眼前一亮:“不错!这正是最有可能说得通的。”
姬承又开始发抖:“难道我们四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是别人要找的杀人犯?”
“这可说不准,”云灭轻描淡写地说,“照我看,在这里的几个人大概都不是那种见了血就晕的人。”
“你真看得起我。”姬承嘟哝着,开始四下里张望。潘海天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万一是凶杀事件,这里说不定就要打起来,”姬承说,“我要先把退路看好。”
潘海天摇摇头:“就冲着刚才尸舞者先生和云先生的身手,你看好退路就能逃得掉?”
“有半点机会总比完全没有机会强。”姬承理直气壮。
这话刚说完,一条鞭子忽然无声无息地卷过来,把他拦腰扯了起来,拉到半空中。姬承还没来得及尖叫,鞭子又轻巧地把他放回到座位上,连椅子腿都没有挪动一丁点。
“你连半点机会都没有的,”尸舞者说,“省省力气吧。”
燕歆从鼻子里哧了一声,不知道是在讥笑姬承还是在挖苦尸舞者,但她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就在这时候,后院传来了一阵清脆的木材断裂的声音,不知道是鸦巢客栈的什么财产倒了霉。潘海天叫一声苦,翻出雨伞正准备去查看,卢三已经气急败坏地进来了。
从卢三语无伦次的叫嚷声中,大家慢慢听明白了,原来是风雨太大,不知道是否从悬崖上吹落了什么重物,卢三所住的小屋屋顶被弄出了一个洞。那间屋子在修理之前是没法睡了,他只能无奈地钻进了客栈。
“随便找个客房去睡吧,”潘海天说,“反正都空着。”
“一晚上被吵醒三次,还怎么睡哪?”卢三哼唧着,“左右没啥事,我干脆现在把店门修理了算了。你说说这帮子人,深更半夜的一个个都不睡觉,跑到这破客栈来干什么?挖宝贝吗?”
【第二天,印时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这些兵器碎片,拥有原神墟的强大灵力。墟的继承者对此念念不忘,他们还谋划着要在终将到来的末日之战上,让这些神器重新派上用场,于是他们派来了这些搜寻者和看护者。”
看着刚刚写下的这个句子,潘海天微微叹气。到最后还是沦落到为了夺取宝物而打打杀杀的庸俗套路,他悲愤地想,但不管怎么说,这年头的小说,只要能打,就有人愿意看。所以他想了许久之后,决定懒得去编造什么复杂的理由了,夺取神器,然后开打吧。
然而现实中的事情没有小说那么好处理,四个人被约到鸦巢客栈,也不可能用卢三的一句“挖宝贝”来搪塞。在卢三叮叮当当修理门板的敲击声中,潘海天开动脑筋,继续着他刚才的分析。
“我还是觉得从姬先生身上入手会比较好,”潘海天说,“和其他三位相比,姬先生毕竟出门偏少,寻找特殊之处大概会容易一点。”
“怎么又是我……”姬承也不知是困的还是烦的,眼神都有点朦胧,“我最近大半年都一直呆在南淮,哪儿也没去过。”
“但我在这半年间去过南淮。”云灭说。
“我也去过。”尸舞者说。
“我也是,”燕歆大声说,“一定是和南淮城的什么事有关!”
潘海天有些兴奋:“那各位都是什么时候到的南淮?”
三人分别报了时间,然后大家一起陷入沮丧中。这三个人进入南淮的时间居然完全不同,没有任何交叉,呆的时间也有长有短。
“也许是个巧合?”燕歆试探性地说,“我每个月都要奔走好多地方,因为不能让某个地方的人看熟我的脸。南淮是宛州最繁华的城市,大家都到过南淮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等这条路走不通的时候再放弃吧,”潘海天说,“我有一种直觉,你们四个都到过南淮,很有可能就是事情的关键。虽然时间上不统一,却仍然可以找出其他的关联。能否告诉我,你们到南淮都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一抛出,潘海天敏锐地发现,三人的表情似乎有点不自然。这一瞬间潘海天明白了,这就是问题的答案。这三个人虽然在不同的时间来到南淮,却一定是为了某个相同或者相近的目的。而那个幕后召集人,一定也是为了他们在南淮的所作所为而写了几封假信把他们骗来此处的。
“三位,如果你们不愿意诚实地说出你们到南淮的目的,那我就没办法帮助你们了,”潘海天说,“既然如此,我还是接着写我的小说,各位慢慢在这儿等候吧。”
“正听到精彩的地方呢!”卢三抱怨着。他已经补好了墙上的破洞,正在试验一块新门板的大小是否合适,但显然他的耳朵也没有闲着,还在听着众人的谈话。
几个人犹豫地对望了一眼,目光中既有警惕,又有默契,潘海天更加认定了自己的判断没错,他们三个也大致猜到了原因。唯一一个仍然是一脸困惑,或者说困倦表情的就是姬承了。他继续呵欠连天:“敢情我们这帮人跑这儿来给你说故事了……唉,早知道是被人骗,我才不来这乌鸦乱叫的地方遭罪呢,今天一路上把我摔得哟。”
潘海天微微一笑:“您要是呆在家里也未见得好,照我看,这里的乌鸦只怕比尊夫人更能讨您欢心。”
姬承哼了一声:“谁说我这会儿一定在家里了?大老爷们天天夜里在家睡觉成何体统?说不定我就在凝翠楼和小铭一起喝酒呢。”
这话一出,云灭等三人都微微一震,眼神变得很奇怪。潘海天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您刚才说什么?把那个名字再重复一遍?”
姬承莫名其妙:“小铭啊,我的老相好,我们俩……”
“我不是说这个!”潘海天发现‘小铭’二字出口时,剩下三人并无反应,“你刚才说在什么地方喝酒来着?”
“凝翠楼啊,”姬承说,“整个南淮城最有名的青楼,那地方我最熟了,大半的姑娘都认识我,当然我还是很专一的,从来都只找小铭……”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发现整个鸦巢客栈忽然间寂静无声,以至于外间的风雨声和乌鸦叫声显得愈发清晰。云灭、尸舞者和燕歆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的犹疑渐渐消失。
凝翠楼,潘海天想,耗了一夜,到现在才找到点眉目,原来这四个人的联系都发生在凝翠楼上,发生在这间南淮城最有名的青楼上。这恐怕不会是简单的风月事件,这个凝翠楼里,一定藏了什么秘密。
潘海天紧紧盯着姬承:“你刚才说,你去凝翠楼,从来都只找小铭?”
“那当然了!”姬承毫不犹豫,“我一向的优点就是专情,每一家青楼里只会有一个相好……”
“不对!”潘海天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你恐怕不止找过小铭。仔细回忆一下,就在最近,你一定在凝翠楼里找过小铭之外的人。而这个人,就是你们四个来到鸦巢客栈的原因。”
姬承看来很紧张,又有些羞愧,最后还是嘟嘟囔囔地说:“上个月有一天我先在外面喝多了,到凝翠楼的时候已经晕呼呼了,结果被他们捉弄,塞进了一个生意很清淡的姑娘的房里。”
“不是生意很清淡,而是几乎没什么生意吧?”云灭突然插嘴说,“那是个长得很不好看的姑娘,琴棋书画也都很差劲。如果她在其他地方倒也罢了,但偏偏呆在凝翠楼,没有生意也不足为奇。”
姬承的头深深埋了下去:“唉,别再提这件事了,这又不是我的错……等等!”
他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满眼都是惊诧:“你怎么知道她长什么样?你见过?”
“我们都见过,”尸舞者回答,“我和这个拉皮条的,还有这个骗子……我们三个全都见过,确切地说,是我们主动去找的她。红叶,是叫这个艺名吧?”
姬承不敢相信地看看满脸阴沉的云灭,看看形容可怖的尸舞者,再扭头看看笑容明艳的燕歆,有点犯晕:“开玩笑吧,他们两个也就罢了,你是个女人,怎么也逛青楼?”
燕歆笑得更灿烂:“只要肯给钱,男人或是女人,在老鸨眼里难道不都是一回事么?”
潘海天点点头:“你们所找的这位红叶姑娘,想必不是个普通妓女,而是有着其他身份的,对吗?你们三位被约到这里,就是因为和这位姑娘发生了一些往来,而姬先生……”
他顿了顿:“……而姬先生的到来,可能就只是纯粹的误会了。他只是被人捉弄而无意间和那位姑娘呆在了一起,却也被当成了和你们持有同样目的的人。”
姬承大张着嘴,呆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向楼上走去。云灭皱着眉问:“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姬承疲惫地说,“既然这件事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干嘛还要留在这儿陪你们空耗?这里那么大的雨,那么多的乌鸦,那么冷的客栈,还有几个比我老婆还可怕的人……我要回家。”
他没能说出下一句话,因为尸舞者所操纵的夸父行尸再次挥起了长鞭。那鞭子带着呼啸的风声倏地击出,把姬承身边的楼梯扶手打了个粉碎。
“在真正的召集者露面之前,谁都不许离开,”尸舞者用比尸体更加冰冷的语调说,“现在我不能轻信任何人。”
姬承张了张嘴,似乎想骂人,但终于没敢骂出声,乖乖地溜回了大堂。潘海天心疼地看着损坏的楼梯,心里不安地想,这位大爷要是多发几次飙,他给我的那枚金铢可就全赔进去啦。
更糟糕的是,不只是尸舞者,云灭和燕歆好像也做好了与人动手的准备。看上去,那个青楼里的丑陋妓女所提供的服务,恐怕是有点骇然听闻的,以至于此事一旦被揭出,曾经找过她的人都紧张非常。他们不会杀了我和卢三灭口吧?潘海天心里一颤。
“那可说不好,”尸舞者阴阴地说,“既然是为了这件事,那就谁也无法信任谁了。”
“到底什么事?”潘海天没有办法,只能强作镇定,这种时候越慌乱越容易惹人怀疑,“就算你要杀了我,也总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吧?”
尸舞者那双死人一样毫无感情的眼睛紧盯着潘海天,像是想要分辨他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最后他硬邦邦地说:“红叶是一个线人。到凝翠楼找红叶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嫖客,而是通过她去求血羽会办事。”
血羽会?这对潘海天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名词,姬承也面露迷惑之色。云灭解释说:“血羽会是一个近年来新近崛起的杀手组织,虽然收费昂贵,却从来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已经有人把血羽会和几百年前的天罗相提并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