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他闭上眼,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鹿坚并不是被召亡游戏召出来的恶鬼杀死的。是我们四兄弟杀了他。”

  “我们四个都是孤儿,从小就被慈心苑收养,在那里一直长到这座善堂被烧毁为止。我们四个年龄相仿,头脑都比一般小孩聪明一些——这不是自夸,你看看我们四个后来所做的事也能相信——所以彼此很合得来,做什么事都在一起。再后来我们干脆效仿小说戏文里常常见到的大人们的做派,结拜为了异姓兄弟。当然我们的真名也不必告诉你了,离开慈心苑后,我们再也没有使用过以前的名字。”

  “但是慈心苑实在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说确切一点,那就是一个地狱。它虽然有着很好听的名字,内里却肮脏到了极处。直到现在,我一闭眼都还能清晰地看到这座善堂内部的景象:拥挤的房间、乌黑的被褥、遍地的蚊虫老鼠、稀薄的米汤,孩子们为了抢到一个馒头果腹而打破头,还有永远不消停的各种病疫。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个孩子病死。至于冬天冻死冻残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孩子们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只能是像野蛮人一样,不停地爆发各种斗殴。”

  “所以从那时候起,我们四个就开始学会了抱成团,一起抢夺食物,一起和别人打架。但是对于我们四人而言,慈心苑里始终有一个噩梦般的存在,那就是那个名叫鹿坚的看护。他似乎特别看不惯我们四个,总是喜欢动手揍我们,找一切可能的借口惩罚我们,饿饭、关禁闭、跪煤渣、大冬天在冰天雪地里罚跪,只要能想得出来的招,都会用在我们身上。”

  “我们毕竟年纪还小,虽然能打得过其他的小孩子,要对抗他却是力量不足。时间长了,我们四个身上都伤痕累累,体质也渐渐虚弱,其他孩子也敢于欺负我们了。虽然我们也不停地用自己的方法向他进行报复,但那也不过是一些砸窗户或者是往被窝里撒尿之类的小恶作剧,并不能真正伤到他什么。而我们倒是很清醒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也许我们四个没有哪一个能活着走出慈心苑的大门。”

  “我们终于忍无可忍,开始谋划如何杀死他,但身在善堂里,想要弄到一把生锈的刀子都很困难,以我们的体魄,完全没可能和他较量。我们别无办法,只能耐心地等待机会。到了我十二岁那一年的五月十四日,机会终于来了。不知道为什么,鹿坚在那一天喝醉了。”

  “当时是我先发现的。鹿坚挎着一个包袱,满脸通红,一身的酒气走向看护的房间,脚步踉踉跄跄,还摔倒了一次。我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连忙叫上了其他三个人,悄悄跟踪着他来到他的房间外。我们当时心里其实害怕得要命,但的确没有别的选择了,最后莫维钦带头,我们闯了进去,把门从里面关死。”

  “鹿坚当时喝得烂醉,对我们进门毫无反应,我们连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套在他脖子上,然后四个人一起用力。在这种关头,谁也顾不得多想了,都拼尽了全力,很快把鹿坚活生生勒死。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我们杀人了,但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我们也许都用不着送到衙门,就会直接被善堂的其他看护活活打死。”

  “我们一时间手足无措,我甚至想到了自杀以求解脱,但凌天很快打开了鹿坚的包袱,发现里面有很多白色的蜡烛,数一数一共有十三根。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对我们说:’这些蜡烛可以救我们的命!屋子里有镜子,加上这十三根蜡烛,正好可以摆布成召亡游戏的样子,伪装成他是被恶鬼杀死的!事后如果他们调查,一定能查出鹿坚买了这十三根蜡烛,这就是他玩召亡游戏的铁证。‘”

  “虽然我们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鹿坚那一天会恰好带回十三根白色的蜡烛,也许他真的想要操作一次召亡游戏?人已经死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了,但那些蜡烛的确帮了我们大忙。鹿坚本来就是个身份低下的看护,没有人认真地去调查,就当做他是被恶鬼所杀,草草结案了。”

  听完这段往事,云湛久久不语,想象着那个地狱般的所谓“善堂”,想象着在其中呻吟哭叫的孩子们,忽然觉得自己的童年已经算够幸运了。他定了定神,接着问:“后来慈心苑被烧毁,是不是也是你们干的?”

  “不是我们干的,那的确是出于意外,”韩烨微微一笑,“但是我们也故意没有报告,就眼看着火头烧起来,一直到不可收拾。”

  云湛哼了一声:“可这次死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暴虐的看护,还有其他孩子的性命,你们难道想不到吗?”

  韩烨低下头:“在那种时刻,你还要求四个十来岁的小孩想到些什么呢?”

  云湛叹了口气,知道此时再去苛责他也没有意义:“好吧,不谈这个了。后来鹿坚的儿子鹿林勒索你们又是怎么回事?”

  韩烨苦笑:“我们毕竟太紧张了,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坏小子当时竟然就躲在衣柜里,看到了我们杀人的全部过程。他那时候大概只是想偷他父亲的钱,没想到却意外目睹了一场凶杀。鹿林是个从头到脚都找不到半点良心的混蛋,他一直嫌自己的父亲收入微薄,现在父亲的死带给了他意外的生财之道。”

  “于是他偷偷跟踪你们,监视你们,对你们进行敲诈,等到你们的事业走上了正轨,有了足够的金钱,敲诈的数额也越变越大,让你们疲于应付,”云湛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于是你们杀了他,对么?”

  “是的,就在去年年底,我们下了决心,”韩烨说,“本来开始他要的钱我们并不在乎,再加上他父亲确实是被我们杀死的,也难免有内疚之心,所以每年给他一笔钱,权当赎罪了。但是最近几年来,这个老混蛋的胃口越来越大,索价越来越高,并且不停地威胁要把我们杀人的真相捅出去,败坏我们的声誉,我们确实难以忍受了。最后是由莫维钦出头聘请了杀手,我们杀掉了他。但是万没想到……他竟然没被杀死,又复活了!后来凌天去看过,他的坟墓是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所以你怀疑你的三位同伴都是他杀的,对吗?”云湛问。韩烨的这一番话解释了不少谜团,比如一直和莫维钦秘密交流的人都是谁,今年年初莫维钦先喜后忧的情绪变化是为了什么。但是他仍然相信,杀人的并不是鹿林。

  “不,他只杀了两个人,小柱子……也就是莫维钦,不是他杀的,而是自杀的,”韩烨哑着嗓子说,“因为鹿林先盯上了他,他自知逃不掉了,决定用自杀的方式来提醒我们,鹿林这一回要杀人了。他之所以把死亡现场布置成召亡游戏,又在蜡烛上刻下慈心苑的名字,就是为了消息传出来,提醒我们三个。可惜的是,他们俩还是没能逃脱毒手。”

  “莫维钦或许的确是自杀的,”云湛说,“但根据我所打听到的消息,我并不认为鹿林有杀人的能力。杀人者肯定另有其人。”

  说这句话时,他已经站了起来,一点一点靠近床的方位:话音刚落,他就突然从身上拔出一支箭,猛地往床上一刺,刺穿了床板。正当韩烨为了他这一个动作而感到莫名其妙时,云湛的箭已经从床板上拔出,顶端赫然沾上了红色的鲜血。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黑影从床底下窜了出来,双手舞出一片寒光,直取云湛的咽喉,但云湛早有防范,手中箭只一挑,挡住了这一击,同时左手扬起弓全力一抽。袭击者好像一个皮球,被重重击打到墙上,没等他站起来,云湛已经搭好了箭,箭头的寒光正对准他的咽喉。

  “我早就听说,九州各地长久以来存在着一些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孩童杀手,下手比成人更狠更准,近两年更是数量猛增,”云湛冷冷地说,“今天真是运气不错,让我亲身撞上了一个。”

  这个被云湛用弓箭制住的杀手,果然只是一个孩子,看年纪大概十岁左右。他的双手握着两把又短又簿的利刃,肩头血流如注,那是刚才被云湛隔着床板刺出的伤口。但他的眼神里毫无惧色,有的只是一种像冰一样冷酷的杀意,让韩烨看了觉得不寒而栗。

  “你到底是……”韩烨一句话刚刚问出口,杀手猛然跳起,向着韩烨疾风般扑上来。云湛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出,穿胸而过,但杀手就像完全没有痛觉,仍然挥动利刃劈向韩烨。

  云湛眼疾手快,一把把韩烨推倒在地上。杀手小小的身子越过韩烨,重重摔在地上,竟然还在回过身试图寻找目标,但终于因为伤势过重,勉强爬起斗截身子,最后还是扑倒在地,不再动弹了。

  韩烨惊魂未定,一时间只觉得腿脚发软好半天才能站起来,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明白了吗?想要杀你们的不是鹿林,而是这个孩子的主人,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背后的主人就是当年开设慈心苑的天童教。”云湛一边打量着眼前这具小小的尸体,一边对韩烨说。

  “这怎么可能?”韩烨惊呆了。

  “从知道那座善堂和天童教有关起,我就开始怀疑,他们无缘无故开设一座善堂做什么?”云湛说,“现在我很清楚了,他们搜罗了大批的孤儿,就是想从中挑选出素质出色的,培养成杀手,不能成材的死了也不可惜。”

  “但他们为什么会来杀我们?”韩烨还是有些不解。

  “要怪就怪你们的小柱子莫维钦了,”云湛说,“他所找的杀手,恐怕很不幸的,正好是天童教下属的组织。他们的确杀死了鹿林,但鹿林临死前也无意间说出了你们四个的秘密,被天童教的人知道了,这才了解你们当年是从慈心苑死里逃生出来的。天童教担心你们会泄露当年慈心苑的秘密,当然要杀你们灭口。”

  “那……为什么他们杀人也要布置成召亡游戏的形式?”

  “为了将错就错,”云湛说,“他们自然是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的。既然莫维钦采用了那种方式自杀,效仿起来也很容易,不外乎是十三根蜡烛和一面镜子而已。他们藏起了鹿林的尸体,正是要你们以为杀你们的就是鹿林,以便掩盖他们的真实身份。至于莫维钦本人的死因,我也大致想明白了。一个不好酒也不好迷叶的人,为什么会在那一天晚上喝得大醉,外加服食了大量的迷幻药物呢?这两样东西究竟有什么功效呢?”

  “为了……为了镇痛!”韩烨忽然间明白了。

  “没错,就是为了镇痛,”云湛点点头,“他想要自杀,又不能让别人看出他是自杀的,所以才想出了这个办法。事实上,在进家门之前,他就已经在身上切割出了伤口,但在酒精和迷叶的作用下,并没有感觉到疼痛。然后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摆好蜡烛和镜子后,用手把伤口扩大,等待着死亡。他的伤口处本来有血可以沾染蜡烛,为了体现出真实的效果,还多此一举地咬破了手指头。”

  谜团总算揭开了。韩烨疲倦地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忽然说:“真是幸运啊,如果当年我们继续呆在慈心苑里,说不定早就成了孩童杀手,在某次行刺的任务中丧生了。”

  “也许不只是幸运,”云湛没头没脑地回答了这么一句,“现在你可以叫人来收尸了,而我还有另外一桩麻烦事要做。此外,天童教的杀手未必不会再来,你还是得留心提防。”

  说完,他丢下韩烨,自顾自地走出了房门。

【九】

  据说,宛州商会这一次对南淮城的访问非常成功,只等到最后一天参加完国主的大宴之后,就可以班师回朝。百姓们无所谓它成功不成功,只是想到“最后一天”这四个妙不可言的字,就觉得春天的南淮城天空终于蓝了起来。

  “这样我就可以停止这些该死的卫生打扫了!”宛南面馆的老板对云湛说,“这些桌椅都快擦得比我的脸皮还干净了!”

  “我为你的脸皮感到遗憾,”云湛满足地放下手里的大海碗,“不只是你高兴,我也高兴,我们终于可以重新开业了。当然我希望我还能继续在这里长期地白吃白喝,你家的面很合我胃口。”

  “只要有人付账,我不介意你在这儿一直吃下去,没准我以后还能靠着‘爱吃肉的羽人’招徕一点顾客呢,”老板笑了起来,“不过你的案子快要办完了吧?”

  “快了,快了,”云湛随口答应着,忽然发问,“你听说过天童教吗?”

  “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呢?”老板一怔,“我周围就有一些朋友相信的,说是九州迟早要毁灭掉,只有信了白衣天童才能获得拯救。”

  “那你为什么不信呢?”

  老板耸耸肩:“我觉得太折腾了。为什么那些这个神那个神动不动就喜欢把九州拿来毁灭着玩?这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又不是一团白面可以随便捏。我管他拯救不拯救呢,老想着毁灭世界,我可不觉得是什么好玩意儿。”

  “有见识!”云湛冲他翘起大拇指,“对了,明天我就不过来吃了。”

  “你又要出城去办案?”老板问。

  “不是,明天晚上国主大宴啊,”云湛搓搓手,“碰巧我有机会去赴宴,所以明天我要饿一天,然后晚上去放开肚皮大吃一顿,算是宛州商会对我的一点点弥补。”

  “你们羽人都像你这样没出息吗?”老板摇头叹息。

  “我说,今天晚上是招待宛州商会的晚宴哎,”石秋瞳说,“你中午在我这儿把肚子填满了,岂不是可惜?”

  云湛吞下嘴里的肉,摇了摇头:“今晚我不会有时间吃东西的,我的全部精力都要用于观察,争取把那个隐藏的杀手找出来。”

  “你说过,天童教利用在各地开办的善堂挑选孤儿培训成杀手,那这次的杀手会不会也是小孩子呢?”石秋瞳说,“今晚会有戏班子的表演,其中很多演员都是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因为小孩身体柔软度比大人好,可以表演大人无法做到的高难度的杂技。”

  “这就是我所头疼的,”云湛说,“戏班里那么多小孩,你我两个人再加上现场的侍卫,都很难盯下来,但又不能让国主撤销表演。”

  “那当然了,”石秋瞳很是发愁,“我告诉过他商会里可能隐伏着危险,但他老人家的面子最大,就算眼前有一座刀山,他也要硬扛着爬上去,把这个晚宴的一切细节做到完美。”

  “死要面子活受罪,”云湛评价说,“如果他不是你老爹,我肯定抄着手在一旁看热闹,下场越惨越好。”

  石秋瞳脸上微微一红,站起身来:“你也别乱跑了,就在宫里休息一下午吧。晚上的国宴会折腾死人的。”

  “会不会折腾死人很难讲,但死人恐怕是难以避免的,”云湛活动着指节,发出噼啪的抓握声,“今天晚上就等着看好戏吧。”

  夜晚说到就到。而对于南淮城中的衍国王宫而言,夜晚才是这一天华彩的真正开端,四处点亮的烛火似乎能把夜空都照成白昼。宴厅中群臣和群商们,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不停地相互问候致意,但心里想的可能差不多,过了今天,就不用伺候这些王八蛋了。

  王八蛋的大头目当然是这两位,衍国国主石之远和宛州商会会长。唱了若干天的大戏即将落幕,两位主角抓住最后的亮相机会粉墨登场,一番来往对答倒也颇有几分真情实意的味道。装扮成大臣的云湛也坐在宴厅里,一面紧张地扫描着列席的上百号人,一面在心里想:当国主也真够累的,可惜千百年来,还是有那么多想不开的傻子削尖了脑袋往这个口袋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