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宴厅的中央空出了一大块空地,用于各种表演。云湛对于那些依依呀呀的戏文向来不感兴趣,眼光在宴席上搜索,人们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太大变化。毕竟宛州商会的成员非富即贵,国宴的酒菜果品对他们而言绝不是什么稀罕物,倒是宴席上的坐姿风度更重要一些。宫女们流水般上菜,又流水般把那些几乎没怎么动的餐盘撤下去,让只能天天免费吃卤肉面的云湛看了好不心疼,只能暗中吞吞口水。
后来的歌舞表演倒是让他颇为感兴趣,毕竟能在宫中表演歌舞的都是千里挑一的绝色美人,焉能不让云湛这个光棍动心。但最后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移开了自己恋恋不舍的眼光,继续监视着众人的一举一动。
仍然没有任何异样。仿佛这个夜晚注定要这么平静地结束,接下来的一大帮宫廷乐师也没有制造出什么意外来。但当那些丝竹乐器的声音消失后,云湛立马觉得自己的全身都绷紧了——杂耍班子上场了。
如面馆老板所说,青袖班是目前宛州最知名的大杂耍班子,拥有各种各样的绝活。开场的蹬技就让人们捏了一把汗,一个看起来很是瘦弱的年轻姑娘躺在凳子上,双足飞快地蹬着一个似乎比她的身子还要大的大水缸,真让人担心那个水缸随时会掉落在地上砸成碎片。云湛担心的却是另外一回事:这水缸里突然钻出一个杀手来,倒是出奇不易的高招。
他悄悄握住了弓箭,死死盯着那个不断旋转的水缸,生怕从中真的蹿出一个手拿利刃的小孩儿来。但直到蹬技表演结束,这一幕也没有发生。
云湛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还没来得及长出一口气,杂耍班子里打杂的成员已经收拾了蹬技的凳子,手脚麻利地竖起了几根长杆。这些杆子几乎顶到了宴厅的顶棚,显然是要表演爬杆,这让云湛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有一个暗器高手居高临下地释放暗器,其杀伤范围可以覆盖整个宴厅。尤其是看到表演爬杆的是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就更加紧张了。
少年很快以灵活的身手爬到了杆顶,并且就在半空中开始表演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让云湛觉得是在寻找机会施放暗器。
不过高杆表演也终于告一段落,仍旧无事发生,接下来登场的狮虎等猛禽猛兽反而让云湛放松了不少。在这样的场合,野兽能起到的作用反而有限,因为刺杀需要的是一击致命的精确打击,再驯服的野兽也很难做到不出偏差。
这一夜青袖班的表演对云湛来说就像一年一样漫长而难熬。几乎每一个节目他都觉得危机四伏,偏偏每一个节目都平平安安毫无波澜地演完了,这种感觉就像头顶悬着一把被头发丝拴着的大斧,而你不知道头发丝什么时候会断,显得格外难以忍受。
每过一会儿,云湛就会把目光投向大富翁全半城。按照失明的画家庞诚彦的说法,此人是天童教中的重要人物,今晚不可不防备着他。但这位富翁看上身体虚胖,气喘连连,倒像是生病缠身的样子。这样的身体状况也能兴风作浪吗?
青袖班的压轴大戏通常是柔术表演,今晚也不例外。这是他们的独门绝活,从小进行严格训练的少男少女们可以让自己的身体扭曲到完全匪夷所思的角度,让观者觉得似乎再多扭一寸,那具躯体就会被生生扭断。在这个高潮到来的时候,兴奋的不仅仅是在场的宾客们,还有一位本来没有来到宴厅的人。但现在,似乎是受不住这热闹的吸引,这个人也出现了。他就是国主石之远的儿子,衍国的太子石懿。这个刚刚十一岁的少年性格内向懦弱,早就被传言会被国主废掉,只是不知为何国主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而已。他最害怕见生人,对这种出于礼节应该出场的场合也是毫不给面子地拒绝了。不过眼下盛宴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居然还是怯生生地过来露脸了,实在是很不容易。
国主也满脸堆笑,招呼太子来到自己身边坐下,准备等到演出一结束就向贵宾们介绍一下自己的儿子。其实从太子一出现,所有人的视线就已经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了他的身上,这也让太子更加觉得扭捏不安。紧随着伺候他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宫女也连忙搀扶住他,将他轻轻安置在了椅子上坐下来。
就在这个时刻,她的身体完全被太子挡住了,但云湛却在那一瞬间注意到,她的目光中骤然闪过一丝杀气——这是他等待了一个晚上,寻找了一个晚上的真正的杀气。他顾不得想别的,猛地掀翻身前的桌子,身体已经飞蹿而出。
——下手的并不是什么少年或者少女,而是一个成年女性,并且并非来自于戏班或者宛州商会,而是早就潜伏在了宫里,自己却被天童教的思维定势所误导了!云湛咬牙切齿。他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掀翻的酒桌更是溅起无数酒水和菜汤,外加带倒了好几个手里端着菜盘的宫女,搞得一片狼藉,周围的宾客们都受害不浅,但毕竟太子和国主所处的方位离自己实在太远,而太子这个挡箭牌也让云湛不敢贸然发箭。他心里一凉,明白自己已经来不及阻止那个宫女了。
在他距离宫女还有足足一丈远的时候,对方已经发招了。她用的是袖箭,出箭速度更快更隐蔽,云湛耳边听到嗖的一声轻响,简直有点万念俱空,已经开始想像国主石之远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的景象了。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告诉了云湛,所谓“出人意料”,出乎你一次意料不算本事,连续戏耍你两次甚至三次才算能耐。那枚袖箭的确发出了,但目标不是国主,不是太子,不是衍国的某个重臣将军,也不是宛州商会的会长,而是——全半城。
全半城,传说中的大善人,但却是替在黑暗中逼近庞诚廖作画的天童教的重要成员。宫女打出的袖箭,直直飞向了全半城,接着出现了第三次出人意料,这个看似纯熟到如同本能的动作,事先一定进行过无数次的演练,但这枚袖箭却偏偏……打偏了。它只扎中了全半城的右胸,距离心脏还有好几寸。
而云湛已经不可能再给她第二次机会了,宫女放出袖箭的一刹那,也是她露出破绽的时刻。云湛人未到,箭先行,一箭射穿了她的肩膀,鲜血从伤口飞溅而出,溅了国主和太子一身。
直到这个时候,大内侍卫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一窝蜂地涌上前,准备擒住这个已经受伤而无力反抗的宫女,同在宴席上的两位太医则奔向全半城,想要为他治伤。全半城的身子一直在颤抖,看来似乎伤得不轻。这时候宫女做了一个动作,说了一句话,带来了这一晚上最大的“出乎意料”,一下子震惊了宴厅里的所有人。
宫女拼尽最后的力气,赶在云湛扭住她之前,冲到全半城身边,想要用左手扶起他。
“父亲,别生气了,”她说,“真是对不起,我终究还是不能下手杀你。”
随着这句话,全半城的身体抖得愈加厉害。他一把推开身前的宫女,奋力拔掉身上的袖箭,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枚袖箭虽然没能击中心脏,却仍然是很重的伤,但全半城仍然毫不在乎地站了起来。人们明白了,原来他是个隐藏不露的高手。
“你让我这十多年的谋划都付诸东流了,”全半城叹息着说,“我本来以为你能一击毙命。我告诉过你我已经罹患绝症,你杀我不过是让我提前解脱,你为什么仍然不能下杀手?”
肩头仍在汩汩流血的宫女沉默了许久,最后她咬着牙说:“因为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父亲。还因为……你当年心太软了,没有把我扔到善堂里去,让我在那种环境里长大。只有从天童教的善堂里培养出来的杀手,才能真正做到心狠手辣。下手六亲不认。很抱歉,父亲,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到。”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对自己会被怎样发落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了。全半城的目光中却只有怨毒和仇恨,死死瞪着自己那个不愿意杀害他的女儿。宴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静的可怕,直到国主愤怒的咆哮声响起。
“把他们都拖下去,关起来!”一场盛宴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凶案现场,国主的面子真是丢大了,难怪他那么恼火,“都关起来,审清楚了统统砍头!”
三月和四月匆匆而过,南淮城的五月已经温暖到能让人嗅到一丝夏天的气息了。人们很快忘记了早已离开的宛州商会,但一个来自中州的鬼知道干吗的鸟团又来了。折腾复折腾,一难接一难,这已经百姓们的真实人生。
云湛坐在石秋瞳的宁清宫里,照例先大大挖苦了一番总是让百姓不得安宁的国主石之远,接着步入正题:“我们动手还算及时,全半城指定好的新任教主还没有上任就被抓起来了,而被当做天童的全半城的儿子也落网了。你真应该去看看他儿子平时玩的都是些什么玩具,这孩子长大不变成一个吃人肉的怪物就算走运了。”
石秋瞳点点头:“全半城的女儿前天刚刚被斩首,我老爹还在宫里大肆清查了一通,差点没把所有的太监宫女都换了个遍。不过全半城没能等到处斩,他没有说谎,的确是患了绝症,在死牢里就断气了。这样的话,天童教基本算是完蛋了,幸好我们动手及时,他们已经做了相当多的准备了。”
“还不算完,”云湛摆摆手,“九州各地至少还有十多处像慈心苑那样的善堂,我们得把它们找出来,解救那些孩子。无论是死在善堂里,还是变成杀手坯子活着出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石秋瞳像不认识一样地看着云湛:“你说的这几句话够让人吃惊的,你是什么时候突然从心眼里蹦出来责任感这种稀罕物的?”
云湛搔搔头皮:“这个么……作为一个有童年阴影的人,我挺希望天底下的小孩能傻吃傻长、为了得到一个玩具对父母撒泼打滚,而不是在慈心苑里为了争一口米汤打得头破血流。”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倒是句大实话,”石秋瞳微微一笑,“我一向喜欢说你狼心狗肺,不过说实话,全半城才是货真价实的狼心狗肺。为了挑拨宛州商会和衍国彻底决裂,他竟然不惜赔上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如果不是他女儿良知犹存,我老爹这些日子可得好好苦闷一下了。”
“还记得慈心苑的看护鹿坚和他擅长讹诈的儿子鹿林么?”云湛突然说,“办完天童教的事情之后,我又去了一趟鹿林的家。”
“为什么?”石秋瞳问。
“因为还有一些事情我没有想明白,关于在慈心苑里发生的一切,”云湛说,“虽然那些四十多年前的谜团不解释也没什么关系,但对于一个有职业素养的游侠来说,案件中存在不明白的部分终究是个耻辱。所以我去了鹿林的家,着意一下他父亲留下的遗物。”如我所料,鹿林这个败家子根本没把父亲那点可怜巴巴的遗物当回事,都塞在一口破箱子里,扔在地窖的一个角落。他大概一辈子都没有去翻看一下父亲到底留下了什么。"
“留下了什么?”
“一本日记,鹿坚生前写下的日记,”云湛说,“这是一个很意外的收获,而日记的内容也大致填补了之前的一些疑点,尤其是再次证明了我天才的判断是正确的。”
“关于鹿坚为什么会专门和他们四个过不去,”云湛说,“自从知道了天童教善堂的本质,我就开始对此了怀疑。这些善堂开办的目的是圈养大量的孤儿——我甚至怀疑其中很多不是孤儿,而是被他们拐来骗来的——然后用严苛的环境去磨砺他们,以便让适者生存。能够在那样的条件下活下来的,一定有某些方面的特长,比如忍耐力,比如搏击的能力,具备了培养成杀手的潜质;而不能活下来的都是废品,死了也不可惜。”
“既然这就是天童教的目的,那么这些善堂绝不会随便从街边雇一个莽汉去当看护,每一个看护肯定都肩负有观察、挑选、引导的职责,他们或许会刻意大骂以便对某些孩子施压,考验他的忍耐能力和反应能力,但却绝不会超出限度。但是鹿坚偏偏就超出了限度——他把凌天的食指生生用绳子扯坏了。如果你要培养杀手,会故意毁掉他一根手指头吗?”
“当然不会,”石秋瞳摇头,“要做一个杀手,每一根手指头都可能起到关键作用,尤其是食指。”
“这就是了,以你的头脑都能明白过来的道理——别打我——鹿坚不可能不明白,除非他……”云湛期间顿了顿,“除非他原本就不希望这几个小孩变成杀手。”
石秋瞳体会着这句话里的含义:“你的意思是说,鹿坚是在故意和天童教作对……他其实是在保护这四个小孩?”
“没错!”云湛很满意,“他们四个对鹿坚恨之入骨,却没有想到,正是鹿坚一次次地保护了他们。根据鹿坚的日记,每一次上头要到善堂里挑选人才之前,他就会加倍地让那四人吃苦头,让他们看起来蓬头垢面虚弱不堪,所以不会被选中。他之所以把凌天弄到致残,也是属于逼不得已,宁肯他少一根手指,也比被培训成毫无人性的杀手强。”
“这么说倒也解释得通,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因为单纯的正直么?”石秋瞳不解。
“这个么,也是和他之前的一段往事有关,”云湛说,“在加入天童教并成为慈心苑的看守之前,他本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木匠,为一个大户人家做活。但是后来他和那户人家的小姐好上了,以至于小姐怀了孕。这家人当然引为奇耻大辱,一方面派人追杀他,一方面把小姐刚刚生下的孩子遗弃了,送到了慈心苑。”
“可怜的木匠在九州各地流浪了好几年,好容易逃脱了家丁们的追杀,回过头改名换姓回到南淮想要自己的儿子,发现儿子已经在慈心苑和到了六七岁了。这时候的他自身难保,也不也把儿子接出来,只能偷偷去探望。他发现虽然善堂里环境恶劣,但自己的儿子一直活得很健壮,心里还觉得满欣慰的。可是三年之后,悲剧发生了,他的儿子被挑中培训成了杀手,并且在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因为计划泄露,被人杀死了。”
石秋瞳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所以后来他就混进了天童教,想办法做了慈心苑的看护,尽可能地挽救那些也许会走上杀手之路的孩子。只可惜那四个少年没能领会到他的苦心。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他被杀害的时候,为什么会有那十三根蜡烛,以至于恰好方便了四个少年布置召亡游戏?”
“白色蜡烛并不只有召亡游戏这一种用途,”云湛说,“它也可以用来作为单纯的祭奠。还记得吗,那一天鹿坚喝得酩酊大醉,因为当天是他的第一个儿子的忌日,距离死亡时正好十三年,所以他买了十三根蜡烛,本来打算祭奠一下从未让他享过天伦之乐的儿子。这个数字上的巧合,才成全了那起召亡。”
这一系列的案件说起来都有些沉重,层层剥开解谜之后,两个人反而有些无话可说,只听见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吵闹不停。
“你有没有发现,世道真的有些变?”石秋瞳忽然说,“这些年来个个国家之间的摩擦、不同种族之间的冲突都在加剧,去年的叛乱更是九州过去几百年没有过的大规模叛乱。现在邪教又开始蠢蠢欲动,打下去一个天童教,还有其他的教派前赴后继。”
“你是想说,九州开始逐步进入了一个新的动荡期?”云湛问。
“我说不好,”石秋瞳面带忧色,“但我担心动荡难以避免。可惜我不是星相师,看不懂天相的变化、星辰的扰动,我只能从在地上发生的事件去判断未来。”
“前些日子,我的天驱同伴倒是给了我一种说法,”云湛说,“他说,星相师们重新观测了天相,认为天空星辰进入一个新的轮回,诸星隐没,暗月当空。”
“暗月当空……”石秋瞳重复了一遍,“崩坏之星、仇恨之星、杀戮之星……那岂不是一个新的乱世就要到来了?”
“很有可能,”云湛的脸色也很沉重,“真他娘的倒霉。小时候屁事不懂,心里总是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够当拯救天下的大英雄。现在乱世将至,拯救天下的机会真的到来了,才发现安稳才是我最想要的。”
“你和我不同,”石秋瞳长叹一声,“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全身而退,我的背上还背负着一个国家……趁着现在还有点安稳的日子,先尽情地享受吧。”
“你说得对,是应该抓紧享受,”云湛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所以你拖欠我的委托费,还是赶紧结清了吧,我好去及时行乐。”
“哪儿还有什么拖欠的委托费?”石秋瞳瞪了云湛一眼,“你那天在宴厅里打翻酒席,害得我老爹大失颜面,这笔钱我不给你扣成负数就算挺不错的了。”
“你这么算账可太昧良心了!”云湛大叫道,“我那不也是为了拯救你的糊涂老爹么?商量商量,少扣点成不,总得给我留口饭钱哪!”
“没商量!”石秋瞳坚定的摇摇头,“大不了我把你免费吃卤肉面的时间再延长几天……”
“什么世道!”云湛悲愤欲绝,“看来暗月当道的混乱时代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