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个满脸伤痕、衣衫褴褛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但他们阴沉而镇定的目光让他们显得像成年人。当他们开口说话后,这种感觉更强烈。
“我们并不是因为可怜你才救你出来的,”其中一个少年说,“我们只是想知道,你究竟给他们画了些什么?”
【七】
几十年后回忆起当时的惊险一幕,庞诚彦仍然忍不住脸上肌肉抽动,显然对于当时的生死一线还心有余悸。而提到四个少年人时,更加表情复杂,既掺杂着感激,同时也有几分敬畏。
“那你到底给他们画了什么?”云湛问。
“原画当然已经不在了,”庞诚彦说,“不过那帮人后来做了许许多多的复制品,在宛州,你到处都能见到它们。你可以到床边那个柜子里看看,上数第三个抽屉,看了你就明白了。”
云湛依照他所说的打开抽屉,拿出了里面的几张画纸,稍稍一瞥,他就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这些画上用极逼真的手法描述了种处地狱的酷刑、沸腾的血海、受刑者在烈火中永不停息的哀嚎。当然也不总是这些,地狱的场景介绍完后,还有充满光明的永恒乐土、乐土中迷人的神仙仙女及乐土的主宰者——一个相貌温文、目光肃穆的白衣童子。
“闹了半天,天童教的这些破烂招贴画就是你画的……”云湛喃喃地说。
九州长久以来的和平光景催生出了不少欺骗人心的邪教,天童教就是其中之一,主要在宛州流行。不过相对于其他一些血腥残酷的邪教,这个教派相对温和一些,并没有采取过什么激烈的行动。他们只是不停地召开布道会,不停地宣讲那些大同小异、陈词滥调的教义:世界是如何如何邪恶,迟早有一天要灰飞烟灭;信我者可以活命,不信我者难免要嗝屁;诸如此类。由于他们温和的外表以及从来不动粗的作风,倒也博得了不少信徒的信仰。
云湛过去并没有把天童教放在心上,只知道他们所信奉的救世主号称“天童”,据说是创世神的儿子,奉命拯救世人,就是画上那个宝相庄严的白衣童子。但是听完庞诚彦的故事之后,他却迅速意识到,天童教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温和,至少那辆平板车上的五六具孩童尸体以及大火中狂奔的上百个孩子就很能说明问题。
那栋建筑究竟是什么?和两名死于召亡游戏的死者又有什么关系?云湛决定继续问下去:“那四个少年人,你弄清楚他们是谁了吗?”
庞诚彦摇摇头:“没有,这是四个不太容易接近的孩子。不过在分别之前,我提出给他们画一幅画,他们却并没有拒绝,我猜想日后他们注定要分道扬镳,有这么一幅画也可以做一个纪念吧。”
“那么,那栋被烧掉的建筑物,究竟是什么?”
“那可真有意思了,”庞诚彦说,“事后我当然会打听一下的。那个地方,是一家专门收养孤儿的善堂,在那把火之后,善堂当然也不复存在了,里面的孤儿当时就烧死了不少,剩下的,大概都散去了吧。”
“也就是说,你在夜晚闯入的不过是家善堂,但这个善堂偏偏行事诡异,还和天童教有关联,”云湛托着下巴,“多谢你了,老先生。”
“顺便还可以告诉你,”庞诚彦嘿嘿笑着说,“那个藏在黑暗中叫我作画的人,后来我居然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不过那时候他可不是什么天童教的人了,而是宛州有名的大富翁、大善人。人们都忘了他的真名,只是一个个全都称他为‘全半城’,因为他的财富足以买下半座城,实在是宛州商界的风云人物。”
“你确定你没有听错?”云湛问。
“绝不可能听错,’老人的脸上依稀又闪现出一丝骄傲,”我不只是眼睛好用,耳朵也不差。"
离开白水城后,云湛马不停蹄赶回了南淮。石秋瞳正为了宛州商会所带来的一系列麻烦事而焦头烂额,但仍然第一时间和云湛见面了。
“莫维钦的死竟然和天童教有关……”石秋瞳沉吟着,“这个是个麻烦事。我们倒是有专门对付邪教的机构,但是碰巧这段时间有其他任务,分不开身。还是只有交给你。”
“这本来就是你的委托内容,我肯定会查到底,”云湛说,“但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宛州商会这次来访的名单里,有没有一个叫全半城的家伙?”
“有的,”石秋瞳点点头,“比起其他商人,他算是口碑比较好的一个,常年乐善好施。”
云湛哼了一声:“抢一个金铢,然后拿出一个银毫来做好事,这种勾当毫不新鲜。当心着点儿他,如果庞老头所言属实,他的背景绝不清白,会是个危险人物。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你所得到的情报,所指就是他。”
“我会小心的,”石秋瞳挥挥手,“你呢?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决定去打听一下那座善堂,”云湛说,“我有一个感觉,也许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家善堂里。”
“你可以去户部查一下,这一类的善堂都应该在户部存有资料,但愿你能找到,毕竟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石秋瞳的话语里隐含着一丝幸灾乐祸,而事实证明她并没有料错。云湛在户部浩如烟海的陈年资料里翻腾得遍体尘土,终于还是找到了这家四十年前被大火焚毁的善堂的资料。刚一看到名字,他就着着实实吃了一惊。
“慈心苑?”云湛一下子愣住了,想起了那位因召亡游戏而死的吏部侍郎莫维钦,他手里所握着的第十三根蜡烛上,最后一个字就是“苑”。人们都以为这个字代表了他死去了的二夫人,但直到现在,云湛才恍然大悟——那根本不是什么人名,而是指一家存在于几十年前的善堂!
也就是说,莫维钦在召亡游戏中并没有刻下一个人名中,却很反常地刻下了这个地名。云湛几乎可以肯定,莫维钦、凌天和其余尚不知道身份的人,四十一年前都在那个孤儿院里。难怪莫维钦和凌天的身世那么模糊,因为他们原本都是善堂抚养的孤儿!
那莫维钦在第十三根蜡烛上刻下“慈心苑”,是为了什么呢?云湛思索了一会儿,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在传讯!他想要告诉自己的同伴,某些和慈心苑相关联的危险事物正在接近,要他们提早做好防范。
于是凌天的到来也可以解释了。他一方面读懂了莫维钦的意思,一方面也担心真相被他人解读,于是赶到南淮城想一探究竟。遗憾的是,他没能瞒过云湛,甚至之后也没能逃脱死亡的命运。
要拯救剩下的两个人,必须从这份资料开始。根据资料记载,在被烧毁之前,慈心苑已经运营了十四年之久,每年都至少收养几十个孤儿。单从这份资料上也能看出,慈心苑一定进行了上下打点,因为对它的检查都十分简单,几乎可以说,这座善堂十四年里都处于无人监督的状态,换句话说,它想干点什么都行。比如这里既没有慈心苑每年新添孤儿的具体数字,也没有成人后离开的数字以及死亡数字。
如果能找到一个见证人……哪怕只是一个人……云湛看着手里年复一年全是废话的纸页,恨不能把它撕得粉碎。但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条小小的记录:“……五月十四日,善堂看护鹿坚自杀身亡。”
这一条记录所对应的年份,正好是全部记录的最后一年,也就是慈心苑被焚毁的那一年,距今四十一年前。云湛敏锐地觉察到,鹿坚的死亡可能非同一般,应该去探访一下这个鹿坚的后人。好在鹿并不是一个满街都是的姓氏,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查到了,鹿坚有一个叫鹿婕的妹妹,仍然居住在南淮城。
几番周折之后云湛找到了鹿婕。幸运的是她和庞诚彦一样依然还活着,不幸的在于她的身体远比庞诚彦差,卧床不起已经有好几年了。
云湛好容易说通了鹿婕的儿子,获得了和鹿婕谈话的机会。他知道这个衰迈的老妇人既没有精力多说话,也没有精力听他说话,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直奔主题,越直接越好。
“你弟弟怎么死的?”他直截了当地问。
老妇人没有听清楚,云湛在她耳边大声重复了一遍。鹿婕的脸上立即现出了惊恐的表情,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气后,艰难地说:“被……被鬼……杀死的!”
“你说什么?”云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鬼……召亡……”老妇人喘着粗气:“蜡烛和镜子的游戏,召出了恶鬼……就死了!”
又是召亡游戏!这绝对不是什么巧合。四十一年前的召亡游戏,和四十一年后的召亡游戏,必然存在着极大的关联。他还想再问,鹿婕的儿子看她状况不对,连忙上前阻止云湛继续发问。
“是不是和四个小孩有关?”云湛知道这个时机不能错过,嘴里继续追问,用巧劲一把将对方推倒在墙边,接着以常人难以用肉眼看清的高速动作,刷地一箭射出去。鹿婕的儿子甚至没能看到云湛张弓搭箭的动作,就已经发现自己耳畔的墙上插着一支还在摇晃的利箭。他吓得立即晕了过去。
“是四个小孩发现的……”鹿婕艰难地喘息着,“但是鹿林……不相信,他年年都在找他们要钱……”
“鹿林又是谁?”
“儿子……我弟弟的。”鹿婕看来已经很疲惫了。
云湛一颗心怦怦直跳:“他找他们要钱,就一定知道他们的地址和身份了……你侄子住在哪儿,快告诉我你侄子住在哪儿!”
鹿婕说出了极为重要的事实,看护鹿坚在四十一年前也死于召亡游戏,但他的死和四个少年——云湛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他们是谁——有着相当的关系,以至于鹿坚的儿子不停地敲诈这四个人。这也就解释了莫维钦每年那些神秘的支出都到了什么地方。
一个猜想从他脑海里蹦了出来,这个猜想可以串联到现在为止发生的一切,至少是表面上的一切。云湛按照时间顺序整理了一下思路。
首先,四个少年在四十一年前出于某种原因在善堂杀害了鹿坚,并伪装成通灵游戏的假象(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布置),但此过程被鹿坚儿子鹿林发现了。
接下来,鹿林默默打探着这四人的下落,直到他们功成名就,成为吏部侍郎、马行老板或其他的什么。他开始持续地以父亲的死来敲诈这四个人。
而到了最近一两年之后,或许是这样经年累月的敲诈让四人疲惫不堪,他们想了某些法子试图摆脱鹿林。失去了财源的鹿林决定鱼死网破,把这四个人统统干掉。这就是莫维钦和凌天的死因。至于把现场布置成召亡游戏的模样,不过是为了报复父亲的死。
这个推论倒是前后彼此照应,能够说得通,但当云湛找到鹿林的住宅并打听到了他的为人之后,又开始怀疑起这个论断来。
鹿林靠着敲诈的钱住在一所大而无当的宅院里。他并没有在家,所以云湛毫不客气地闯空门而入。他发现鹿林这所房子虽然大,里面却空空荡荡几乎什么陈设都没有。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他在鹿林的卧室里找到了大把大把的当票。可想而知此人一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也许曾经买过不少奢侈玩意儿,但缺钱时都当出去了。
不知怎么的,云湛竟然一下子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赶紧禁止自己胡思乱想下去,把注意力集中到案子上来。鹿林敲诈莫维钦等人基本上是可以确定的了,但如果说两位死者都是他杀死的,云湛实在难以相信。
“这个人……就是个败家子!”一位邻居很不屑地说,“鬼知道他的钱是偷来的还是骗来的,反正总能弄到钱,但有了钱就是一味胡花,胡子都白了也没有正正经经安个家。看他那副痨病鬼的样子,没准什么时候就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这话说得真是妙,云湛想,这么一个随时可能把自己玩死的货色,敲诈勒索还行,要他杀人恐怕勉为其难,要摆出召亡游戏那样精致的杀人场景就更加不大可能了。
令人兴奋的是,四个人的名单终于被他找到了。这位老花花公子有一个账本,详细记录了他历年来的敲诈过程,算起来,他已经足足勒索了四人长达三十年之久,刚开始只是小钱,最近十多年来,每一年都能讹到一笔大数额的金钱。
这当中当然有吏部侍郎莫维钦和马行老板凌天的名字,剩下两位名气稍逊,但也都算得上是杰出人物。如今前两位已经死去,剩下的两人毫无疑问也在危险中,他们能否活下来取决于云湛的速度。
“你的行动还是慢了一步,”石秋瞳说,“越州香猪饲养场场主许鹏翼已经死了,人们都说他死于一次失败的召亡游戏。”
“关我屁事,”云湛哼唧着,“我原本也没打算去越州那么偏远的地方,更不打算去闻香猪的臭气——叛军围城的时候还没闻够吗?幸好第四个人离我们不算太远,我只需要去一趟木兰城就行了。”
“你错了,你连木兰城都不必去,”石秋瞳说,“这个卖丝绸的韩烨也是宛州商会的一员,因为家里有事晚出发了几天,昨天刚到,现在就在南淮城里面。也算他运气,如果和大部队一起来,也许死相就和前两位一样了。”
【八】
要见到这位韩烨可不是件容易事。为了防止宛州商会的客人们嗅到不安的气息,他不能打着石秋瞳名号大刺刺地传唤,但要装作一个求见的局外人——他哪儿来这个资格?在被国主安排的侍卫无情地拒绝之后,云湛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偷偷溜进这座南淮城最豪华的驿馆。
好在这座驿馆他也不是第一次进入了,对里面的建筑布局和岗哨位置大致心里有数。他很容易的按照宾客房间分配图找到了韩烨所住的房间。这个秃顶老头细长的眼睛和木炭画上的第二个少年简直一模一样,云湛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
更能让他确定这一点的是,韩烨十分紧张。云湛只是不小心在窗格上轻轻碰了一下,他就浑身一激灵,从挂在床头的剑鞘里拔出剑来。云湛叹了口气,在窗外轻声说:“韩先生,你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相反是来救你的。如果你不想像你的三个同伴那样死于召亡游戏,就最好放我进来。”
韩烨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了窗,云湛跳了进去。韩烨认出他是个羽人,大大松了一口气,云湛冷笑一声:“你以为要来杀你的人是鹿林吗?”
韩烨的身子又抖了一下:“看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不少,也不算太多,”云湛耸耸肩,“简单说,我是一个游侠,受托调查这一系列召亡游戏案件。我需要你告诉我,四十一年前,你和你的三位同伴莫维钦、凌天、许鹏翼,究竟在慈心苑干了些什么?当时死去的看护鹿坚,是不是你们杀的?”
韩烨张口结舌,过了好半天才说:“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些陈年旧事?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四十年,我早就忘啦。”
“好吧,你早就忘啦,”云湛舒舒服服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可是想杀你的人并没有忘。希望当你面对他的时候,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出一声我‘我忘啦’,并且还能相信自己的身体过一会儿不会被围在一圈蜡烛里,对着镜子干瞪眼——我们把这种姿态称为死不瞑目。”
这番话显然起到了应有效果。韩烨默然许久,跌坐在椅子里,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脖全部灌了下去后,脸上慢慢有了一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