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同情地点点头,这一次并不是假装模式,而是真心地同情,因为他自己也是活到了十六岁才弄明白自己的真正身世。他定了定神:“我建议检查一下你父亲随身的遗物。如果他真有什么特别看重的东西,说不定会随身带着。”

  凌辛犹豫了一下,转身向门外走去:“你替我先看看吧。我担心……那些东西会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有钱人就是毛病多,云湛感慨着,开始检查已经由车夫整理好的遗物。看得出来凌天这一次出门相当地匆忙,几乎就是抓了些银票和金铢、跳上马车就走,因为他的包袱里还有从南淮城购买的新衣裳,可见出门时连换洗衣物都顾不上带。

  此外还有几个药瓶,云湛分别打开嗅了一下味道,勉强猜测这是几种治疗诸如风湿、脾胃不适之类病症的炮制药丸,总之不像毒药。

  最后他拈起了一根铜质的旱烟杆,发现了一个问题:只有烟杆,却并没有烟叶,拿起旱烟闻了闻,也并没有烟味。而这根烟杆用普通熟铜制成,做工也不精致,绝对算不得什么值钱的工艺品。

  云湛拿起这根旱烟杆,仔细察看着,发现烟斗和烟杆的结合部位似乎有些蹊跷。他尝试着拧了一下,有些松动,用力再拧,果然很快就把烟杆拧了下来。如他所料,烟杆是中空的,从里面抖出了一管纸卷。

  纸卷展开后,是一幅木炭画,画上没有别的,乃是四个勾肩搭背站在一起的少年。这幅画虽然色调单一,但画技相当传神,画面上四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神态各异,表情也很灵动。云湛细细辨认着四个少年人的面容,忽然间用力一拍案子,骂了句娘。

  他发现画上有两个少年的脸型相当眼熟,仔细辨别之下,认出了这两张脸:那是少年时候的凌天和莫维钦。

  他也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这几天总咂摸着不对劲的一件事,那就是几天前在南淮城与凌天交谈的时候,凌天一口一个“莫维钦”,这样的称呼不大像是朋友之间的口气,一般人总得称一声“莫兄”之类的。现在想来,其实是凌天心头有鬼,他之所以不停使用“莫维钦”这个全名,也许是害怕过分亲近的称呼会暴露二人之前的交情——从少年时代绵延至今的、比寻常人想象中还要亲密的多的交情。

  “这个人的脸我从来没见过,”凌辛盯着画上的莫维钦看了很久,“但是有一点你说对了,我父亲的确有时候会接待一些不露头脸的神秘访客,也许其中就有他。”

  “我现在可以肯定,和召亡游戏有关的不仅仅是你父亲和莫维钦,一定还包括了剩下的两个孩子——当然他们现在如果没死也该是老头儿了,”云湛指点着画卷上的另外两个少年,“可惜你没法认出他们来。”

  “但也许我能猜到画这幅画的人是谁,”凌辛说,“我对书画略有了解,这幅画很有可能出自庞诚彦的手笔。”

  庞城彦这个名字云湛略有耳闻,知道他是东陆有名的画家,但对于毫无艺术天赋的云湛而言,再多的也说不出来了。

  凌辛把这幅画翻了过来,指着画背面的一角对云湛说:“看,这个角落里画了一只小螃蟹。这是庞诚彦专用的签名,因为‘螃’和‘庞’谐音。”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找他,”云湛把画卷好,重新收回旱烟杆里,“既然这幅画是他画的,那他很有可能知晓一点这四个少年人的事情。那样的话,没准能再弄清楚你父亲的身世之谜。”

  凌辛的回答是云湛期盼已久的:“那就托付给你了。你缺少路费吗?”

  云湛没有说话,把自己钱袋取出来往桌子上一倒。那两个银毫和十一个铜锱碰撞着落到桌上,发出悦耳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穷了一个月,云湛手里总算有点钱可花了。他费了老大功夫才克制住自己花钱的欲望,一路向南去往白水城。庞诚彦喜爱白水城的天光水色、江流瀑影,最近十年来一直居住在白水。

  但云湛实在不大喜欢白水城,因为这座城市太吵闹了,那些轰隆隆的水声足以吵得一个外乡人彻夜难眠。他一直怀疑当初兴建白水城的人是一群聋子,不然他们怎么会不嫌吵得慌呢。而现在的白水人早就习惯了那些水声,说起话来粗声大气,好似破锣在敲。

  云湛在水声和破锣声的夹击中,费了老大劲才打听到庞诚彦的住所。出乎他的意料,这位大画家的住处相当简陋,和他的名声并不相符。

  艺术家都是怪脾气,云湛想,这老头子没有学着羽人到树上去弄个树屋来住,恐怕已经算不错了吧?

  他来到门口,特意整理了一下衣衫——大概是出于某种对艺术家的敬畏——然后敲响了门。一个听上去中气十足的声音很快回应:“进来!”

  云湛推开门走了进去,鼻子里立即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这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但他紧接着又想通了:艺术家嘛,很多人都说酒能刺激艺术家们的灵感,没准这位庞先生就是喝酒之后更能淋漓挥毫。

  屋里光线昏暗,云湛稍微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一切。他发现这间屋子陈设很简单,最醒目的是一张摇椅。屋主人就坐在椅子上,身体随着摇椅轻轻地摇晃,同时摇晃的还有手里的酒壶。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体枯瘦如柴。

  “我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上门了,”庞诚彦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是为什么而来?”

  既然你那么直接,我也开门见山好了。云湛从身上取出画卷,送到庞诚彦向前:“我想请你看一下,这幅画是不是出自你的手笔。”

  庞诚彦并没有伸手来接,而是发出了一阵讥嘲的笔声。云湛耐心等他笑完,但庞诚彦的下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窟:“你要让我怎么看?把你的眼睛借给我吗?”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这间房屋如此昏暗而没有点灯,而且也隐隐猜到了这满屋酒气的根源。画家失去了双眼,犹如武者失去了手足,除了借酒浇愁,还能干什么呢?

  庞诚彦虽然看不到,但从云湛的沉默中也大致能猜到对方的情绪:“不过你也不必太失望,如果真是我画的,那么无论隔了多长时间,我都应该会有点印象。你不妨把画面上的内容形容给我看。”

  “这是一幅木炭画,虽然只是一些线条,但画得很生动,”云湛描述着这幅已经被他深深印在脑海里的画卷,“画面上没有别的,只有四个大约十来岁的少年。从左至右,左数第一个是一张瓜子脸,鼻子略有点高,嘴角一颗黑痣;第二个身材微胖,眼睛细长……”

  “第三个右手缺了一根食指,是么?”庞诚彦打断了他。

  云湛大喜过望:“没错!你还记得这幅画!”

  “我当然记得!”庞诚彦瘦削的脸上绽开一丝骄傲的笑意,“只要是我亲手画出的画,我就绝不会忘。不过你竟然能找到这幅画,实在是让我有点吃惊,让我想想,我画它的时候,大概已经是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没错,四十一年前,那时候我还年轻呢,不过那一次真是命悬一线,我差一点就没机会去活接下来的四十一年了……”

【六】

  四十一年前的庞诚彦还很年轻,双目当然也还健全。那时候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在画坛崭露头角,被誉为新一代的巨匠大师。

  意气风发的年轻画家喜欢四处游历,在不同的城市、乡村与山水间寻找新的灵感。在一个闷热的炎夏,他来到了宛州最重要的商业城市——南淮城。南淮这座内涵丰富的城市无疑很合画家的胃口,何况城里恰好有他好几位相熟的画友,作画之余可以在一起喝喝酒吹吹牛,打发夏夜的无聊时光。

  有一天夜里,庞诚彦喝得晕乎乎地从友人的家里出来。他摇摇晃晃地在南淮城古老的街巷里穿行,完全不顾行进的方向和他的住所其实是南辕北辙。随着夜色渐深,空气中终于有了几丝凉意,而庞诚彦也渐渐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荒僻的南淮城南郊,而自己居住的地方在北城。眼下夜已深,身边不可能找到运营的马车,这意味着他要么得拖着疲惫的双腿掉头走上数里进城区找地方睡觉,要么就得露宿。

  庞诚彦拍拍自己的头,无可奈何地咒骂了几句,左右张望了一下,意外地发现前方隐隐有灯光。他一阵兴奋,向着灯光的方向走了过去。由于酒劲还在,他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但对一张柔软和舒适的床的向往让他顾不得疼痛了。

  十分钟后,他来到了灯光所在的地方。这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建筑,周围被高高的围墙围住,从围墙上缘可以隐隐看到其中的楼房,看上去好像一座富人的宅院,但哪个富人会住在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呢?

  庞诚彦醉意未退,也管不了那么多,绕了一圈找到大门,开始用力拍门,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是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他皱着眉头望着庞诚彦,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警惕。

  “你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中年男人问。

  “我迷了路,想在这里借宿一晚。”庞诚彦决定不提醉酒的事,虽然他身上散发出的酒气只要有鼻子的人都能闻得到。

  中年男人显然就已闻到了。他厌恶地扇扇鼻子:“我们这里不接待外人。”说完伸手要关门。

  庞诚彦急忙拦住他:“帮帮忙吧!我只需要一张床和一条被子,明天早上天一亮就走。”

  “不行!”中年男人断然摇头,“我们不是客栈,不接待外人!”他用力一推,门板合上,夹住了庞诚彦没来得及缩回去的右手。

  庞诚彦大叫一声,同时也被对方冰冷粗鲁的态度激怒了。他狠踹了一脚门,中年男子猝不及防,被门板撞倒在地上。庞诚彦二话不说闯了进去。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黑漆漆的楼房,唯一的亮光来自于挂在楼门口的一盏油灯,这大概也是他在远处望见的那一点灯火。除此之外,整栋楼一片黑暗,从中不断传出一些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呻吟和低泣。这栋孤零零耸立于荒郊野外的楼房透出一股可怖的阴森气氛,即便夏夜里仍然让庞诚彦感受到一股寒意。

  他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意识到自己闯入了一个不该闯入的地方。正在后悔时,楼房前的大门开了,摇曳的微弱灯光下,一个驼背的老头推着一辆平板车从楼里走了出来。虽然只瞥了一眼,庞诚彦仍然用他画家的锐利眼神看清楚了平板车上装着的东西,他的心跳几乎在那一刻停止。

  ——孩子。平板车上就像堆麻袋一样,堆着五六个毫无生气的孩子,大约在七八岁到十岁左右的年纪。他们以怪异的姿势或蜷曲或伸展,堆压在一起,但怎样的挤压都不会让他们喊疼了。

  这是几个已经死去的孩子。

  庞诚彦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驼背的老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冷漠像冰一样,仿佛他手里推着的只是几个稻草人。当老头推着车视若无睹地从庞诚彦身边经过时,年轻的画家分明感受到一种黑色的东西在空气中悄然弥漫。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后脑勺挨了重重一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时,庞诚彦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了一间黑暗而潮湿的地牢里,空中蚊蝇乱飞,地上不断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后脑勺很疼,用手一摸肿起来一大块,估计是被木棍之类的东西揍了。

  画家从铺在地上的稻草上勉强支起身来,环视着这间小小的地牢。牢门理所当然锁住了,只留下一个小窗格透气,同时透进来一些黯淡昏黄的光线。庞诚彦对着窗格外大喊了几声,却始终无人应答。他只能颓然地重新在散发着霉臭味儿的稻草上躺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一下所发生的事情。

  首先,他被人关起来了。他在喝多了酒的状态下误闯入这栋不明属性的建筑物,被人敲昏了塞进这间地牢。

  第二点就不那么好想明白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抓他要干什么?现在没有人来搭理他,只有各种蚊蝇虫豸相伴,实在让庞诚彦心里不安。再回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些小孩的尸体,他心里产生了一阵莫名的恐惧。

  地牢里不见天光,无法判断具体时间,他只能通过自己的饥饿感来大致猜测一下时间的流逝。关押他的人倒也并不想饿死他,隔一段时间就给他送一顿饭,而且饭菜质量都不错,这让他稍微有了一些宽慰:也许对方并不想杀死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吃过四顿饭后揭晓。两条大汉终于打开牢门把他提了出去,蒙住眼睛之后,带着他上了许多台阶,又在平地上转了不少圈,最后把他带进一个相对宽敞、却仍然不明亮的房间。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令人看不清面目的阴影中,似乎是在打量着庞诚彦有几斤几两。

  最后这个黑暗中的身影开了口:“你随身带着画笔,还有几张画。那些画都是你画的吗?”

  “是我画的,我是一个画家。”庞诚彦回答,心里隐隐约约猜到点什么。

  果然黑影满意地点点头:“我会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按照我的要求画几幅画就行。”

  庞诚彦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如今身处险境,只要能保命,要他做什么都行。但他心里同时也很清楚,所谓保命也只是暂时的,等到画完之后,对方仍然会处置他。无法可想,得过且过吧,多活一天算一天。

  接下来的几天里,庞诚彦按照对方的要求,完成了若干幅十分诡异的画,他自己在画这些作品的时候都禁不住汗毛倒竖,随时觉得鼻端能闻到一股血腥的味道。那时候他还并不知道那些黑暗、污秽、邪恶而恐怖的画卷的真正意义,但内心深处还是明白,自己似乎是在做着些为虎作伥的勾当。

  这些可怕的画仿佛有一种魔力,吞噬掉了庞诚彦的勇气和信心。当最后一幅画完成之后,他甚至没有去思考自已该如何逃生,而是懒洋洋地靠在地牢的稻草上等待死亡降临。然而就在他自认为必死的时候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起火了。这栋他在其中被关押了十多天都没弄明白究竟是什么的建筑物,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来势凶猛,迅速席卷了这座陈旧的楼房,在一片哗哗剥剥的燃烧声和轰隆隆的垮塌声中,庞诚彦清晰地听到了许多孩子的哭喊声,他粗略判断,这栋楼里只怕有不下一百个孩子!

  由于地下的木头普遍潮湿腐朽,地牢反而没有那么快着火,庞诚彦猜测外面看守他的人肯定已经跑了,于是用力用肩膀撞开那扇并不结实的木头门,冲了出去。

  火势已经迅速蔓延开,而庞诚彦对这栋房子的内部结构一无所知。他还记得一点从别处听来的火中逃生的经验,用水弄湿了一块布,捂住口鼻在浓烟里仓皇逃窜。夏天的空气本来就炎热,再加上大火一烧,他总有种自己灼烫的皮肤已经燃烧起来的错觉,头颅像要爆炸一样,满眼直冒金星。

  凭借着简直堪称天赐的绝佳运气,他找到了通往地面的楼梯,冲到了一楼,并且找到了大门。然而就在即将冲出大门的瞬间,一块从二楼倒榻下来的木板砸中了他的肩膀,狠狠把他砸倒在地上。

  庞诚彦的双腿被木板压住了,以他现在的姿势根本无法推开木板,只能闭上眼睛等死。昏昏沉沉中,他却感到脚上的木板被艰难地拖拽开,接着几只小手分别抓住他的手臂、衣领等地方,把他一点点拖出了这栋楼。

  刚刚离开火势范围,身后就响起了一阵震天动地的垮塌声响,着火的大楼彻底垮塌了。运气又一次眷顾了庞诚彦,楼房倒塌的方向与他所在的方位正好相反,否则他已经被掩埋起来了。

  惊魂未定的庞诚彦过了很久才有力气自己站起来,肩膀和两腿都疼得厉害,但无论如何,他还活着。这时候他才有余暇去注意到拯救了他生命的人,他们现在正站在他身旁,沉默地看着眼前冲天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