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是头脑发热。这一年间,他想要召唤亡妾的鬼魂出来相见,已经有很多次了。”

  云湛一愣,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车里的男人声音里充满了悲痛:“苏苑是个真正的好女人,只有和她在一起,莫维钦才能体会到快乐和轻松。她去世之后,莫维钦就不断动念头想要召亡,我上门苦劝过他好几次,每一次都只能让他勉强打消念头。但这一次,终于还是晚了一步。”

  云湛的眉头皱了起来。车里的这个人似乎是真心相信莫维钦死于召亡游戏,说得也煞有介事,但云湛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另外一种意味。忽然云湛心里一动,猛地一伸手,撩开了马车上的布帘。

  车夫试图阻止他,但云湛的左手使个巧劲,把车夫摔在了地上。然后他跳上车,一把拉过车中人的右手。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得很清楚。

  这只右手的食指已经没了。

  “你就是那个经常上门拜访莫维钦的人,对吗?”云湛冷冷地问,“你之所以找我问话,不是因为你相信他因为召亡游戏而死,正相反,你完全不相信。因为你认定了这是一起凶杀案,并且对凶手有自己的判断!而你找我问话,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弄明白我到底了解了多少,并且劝诱我走上错误的方向!”

  对方慌慌张张地缩回手,身子也往后躲了躲,似乎是很害怕被云湛看清楚面容。云湛冷笑一声:“还有什么好躲的?那个凶手既然能杀死莫维钦,自然也能杀死你。我不知道你和莫维钦之间究竟有点什么秘密,但你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助你,而继续守口如瓶的话,没准就会和他一样死于非命。”

  “对、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云先生,请你不要逼我,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亡魂是存在的!它还会回来的!”黑暗中的男人声音颤抖地说。

  这句话中饱含的恐惧令云湛也禁不住觉得背上一阵凉意。他知道这个人是坚决不肯再多说什么了,于是摇摇头跳下马车,车夫从地上爬起来,匆匆驾车离去。等到马车走远后,云湛一闪身拐进了旁边一条小巷,循着车轮的声音跟踪下去。

【四】

  真是奇怪了,云湛一面跟踪一面在心里纳闷,这个男人试图让自己相信莫维钦死于召亡游戏,从反面恰好说明了这种说法的错误。但他最后那句话绝对是发自肺腑的,而不是伪装:“亡魂是存在的!它还会回来的!”

  这个亡魂似乎指的并不是莫维钦死去的妾苏苑了,那它的指向究竟在何处呢?那个断指怪客身上深入骨髓的恐惧又是从何而来的,难道真的是因为什么鬼魂吗?杀害了莫维钦的鬼魂?

  马车上的男人虽然说了不少谎话,但有一句话是真的:他的确来自于南淮城外。因为他的马车并没有驶向某座民居,而是停在了南淮城最昂贵的客栈之一怀南居的门口。这座客栈装饰华丽,费用不菲,当然也舍得花钱在保镖护院上,这给云湛的盯梢带来了相当的困难。尤其是他过去曾经和怀南居打过交道——在办案中损毁了这家客栈不少财物,还厚着脸皮坚决不赔偿,所以他已经在怀南居被挂号为“南淮城最危险的游侠”,护院们看见云湛接近,一个个恨不能长出三只眼睛来盯死了他。

  云湛没办法,只能骂骂咧咧地回家。他躺在床上反复回想着九指男人最后那句充满惊惧的话语,久久不能入眠。窗外的南淮城正在静谧的梦乡中,在温暖的春风吹拂之下,那些黑色的死亡仿佛完全不曾存在过似的。但事实上,在南淮城繁华温婉的外表之下,又有谁知道隐藏着多少看不见的罪恶。

  云湛忽然想到,在这个时候,石秋瞳是不是也在担忧着宛州商会中可能存在的危险,因而彻夜难眠呢?比起自己来,石秋瞳才是一个时时刻刻都无法轻松下来的人。看似国力强盛的衍国,其实浑身都是窟窿,不断地需要她去补漏,去救火。从少女的年纪开始,石秋瞳就始终过着一种几乎要忙得喘不过气来的生活,但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只是默默承担着命运压给她的一切。

  他的思维不断跳跃着,从一种思绪跳到下一个想法,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天还没亮,但云湛对于那个马车中的男人的行事风格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睡意全无,决定再去怀南居探一探。

  怀南居的灯笼通宵不灭,这时候仍然把整条街点得亮堂堂的。不过此时即将天亮,正是劳累了一夜的护院们最疲惫的交班时刻,所以云湛鬼鬼祟祟的靠近也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耐心地等了很久,终于见到那个马车里的男人和车夫一起走了出来,借助着红亮的灯笼云湛看清楚了他的脸,这是一个和莫维钦差不多年纪的五十出头的男人,衣饰考究,满脸忧色。

  他跟在马车后,目送着马车递交路引出了城门,然后走上前直冲冲地向着城门外走去。把门的一名卫兵伸手拦住了他:“现在还没到开城的时候,要出去得有特批的路引。”

  云湛哼了一声,正准备进行他的计划,另一名卫兵却忽然开口了:“这不是云湛云先生么?叛军围城的时候我见过你。”

  云湛一愣,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卫兵已经一连串地说下去了:“你这么早来到城门口,如果不是有事,就是为了挑衅我们俩以便趁乱拿到前面那辆马车的路引吧?不必这么麻烦,你是击败叛军救回兄弟们性命的大功臣,你要查什么只管开口就行了。”

  以云湛的厚脸皮,这时候也忍不住要脸红一下,幸好天还没全亮,看不大清楚。他咳嗽一声,拍拍卫兵的肩膀:“以后要是在行伍里混不下去了,欢迎你来给我当助手……”

  “那可不行,”卫兵坚决地摇摇头,“据我所知,你连自己都养不活,我在军队里好歹有国家管饭,怎么也比跟你混强。”

  怎么也比跟你混强。带着深深的挫败感,云湛总算是弄到了马车主人的名字,这竟然又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角色:青石城天骏马行的老板凌天,经营着一份相当大的牲畜贸易生意。

  云湛很容易弄到了凌天的资料,据说此人白手起家,十五岁时从卖鸡蛋开始积攒资本,三十来岁就已经开了天骏马行,二十年过去,生意已经做到了很可观的规模。这个人一辈子潜心经商,从来没有涉足官场半步,却没想到他竟然和莫维钦关系亲密。

  一个卖马卖成大富翁的商人和莫维钦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呢?云湛在莫家已经看得很清楚,莫家只有两匹挺一般的宛州瘦马,可见他不是一个爱马之人,何况以他奇怪的收支状况也买不起好马。反过来说,凌天没有什么事需要去吏部磕头的。

  但这个一听到莫维钦死于召亡游戏的消息就立刻赶过来了,而且还欲盖弥彰地和自己有了一番奇怪的对话。这个人来自南淮城的目的,难道就是特意干扰调查者的思路吗?可到了最后他又说了更奇怪的话,似乎是承认了亡魂的存在。

  需要找出莫维钦和凌天之间暗藏的联系,云湛的双手无意识地捏在了一起。现在看不出来,并不是二者没有联系,而是资料还不够。他记得自己听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过一种理论,说是九州大地上随便两个同种族的人,都可以通过十个以内的中间人联系到一起。那么莫维钦和凌天,应该怎样被摆放到同一个框架里呢?

  云湛没有料到,凌天和莫维钦之间的联系很快就发生了。凌天离开南淮城两天后,正当云湛还在努力通过各种关系搜集着这两人的详细资料时,一条消息从南淮和青石之间的小镇丹路镇传来,青石富商凌天死于丹路镇一家客栈的房间里,死亡的方式是——召亡游戏。

  其他更详细的细节没有了,因为这只是一条充当茶余饭后谈资的小流言。从幽冥间召唤出的恶鬼杀了人,很耸人听闻,被杀的是一个有钱人,对于一般市民而言,又很解气。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一切的细节都有可能来自于茶余饭后的添油加醋,也就是说,都不可信。云湛必须要亲自前往丹路镇打听详情。

  他毫不犹豫地动身了。动身前向皖南面馆赊了十个面饼带在身上吃,因为他依然只有那可怜巴巴的两银毫十一铜锱,而时间紧迫,根本赶不及再入宫找石秋瞳骗钱了。幸好手里有石秋瞳写的手谕,随时可以弄到马。

  云湛一路啃着越变越干硬的面饼,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疾驰到了丹路镇。运气不错,凌天的尸体还躺在停尸房里。云湛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假腰牌——该腰牌只适合在南淮城外使用,因为城里的公务人员大多都对他有所警惕——递到了看守的捕快面前。

  捕快并没有认真验看这块腰牌,似乎是因为完全没有戒备之心,也或许是因为这座小镇上仅有的两个捕快谁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案子。巴不得赶紧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总而言之,云湛很顺利地走入了停尸房,而两名小镇捕快迅速消失了。

  现在云湛就站在凌天的尸体前。和莫维钦的死法稍有不同,除了脸颊上似乎是由于倒地而造成的擦伤外,凌天的身上并没有什么致命的伤口。但在他的脖子上,有几点醒目的青印,像是被什么东西掐过。云湛仔细看着这几道印痕,忽然间心里一颤,它们好像出自凌天自己的手指——缺一根食指的右手四指。

  “的确如此,”正在停尸房里无所顾忌地吃着午餐的仵作说,“发现尸体的时候,他正倒在那一圈蜡烛里,右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

  “也就是说,他自己掐死了自己?”云湛皱起眉头。根据日常经验,自己掐死自己的事情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因为人在死亡降临之前就会陷入晕迷,浑身脱力,手上就不可能再用力了。

  仵作又点头又摇头,脸上的神情也很疑惑:“按道理,这种程度的掐痕是不足以致人死命的,但他被发现时眼球突出、舌头吐了出来,脸上的血色也还没褪,正像是被掐死的形态。”

  “这应该不难解释吧,云湛说,”如果先让他自己把手放在脖子上,然后另一个人抓住他的手,也能起到这种效果。“”话是这么说,关键就在于找不到另外一个人在哪儿啊,“仵作说,”尸体发现时还新鲜着呢,最多死了半个对时,可是那个房间门窗紧闭,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人存在,他是怎么出去的呢?"

  一个关在屋子里被鬼爪子撕开胸膛,另一个关在屋子里被鬼掐死……真是越来越热闹了。云湛很希望自己当时能一直跟踪着凌天到这个小镇,那样至少能第一时间见到现场。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两个连小偷都抓不住的混饭吃的捕快会怎样糟蹋现场。

  事情比他想像的还要糟糕,因为作为重要证物的那十三根蜡烛竟然已经点火烧掉了,原因是两位捕快认定这些蜡烛“沾染了鬼气”,就连那面镜子也被砸得粉碎埋掉了。云湛被气得无话可说,他很想知道第十三根蜡烛上究竟刻的是什么字,现在已经没可能见到了。

  捕快们所谓的“门窗紧闭”也可能有很大水分,至少云湛自己就懂得用鱼线之类的工具在出门之后将门闩从里面闩好。尽管明白这样做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他还是去看了看凌天丧命的那间小客栈。这种小镇上的客栈自然不能和南淮城的怀南居相提并论,房间简陋一目了然,那样的门窗要做手脚实在很简单。也就是说,恶鬼和人拥有均等的杀人机会。

  凌天的车夫坐在门边,一脸的神情恍惚,云湛伸手拍他肩膀的时候,他竟然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反倒把云湛吓了一跳。

  “云湛先生,您怎么来了?”车夫认出了云湛。

  “我是来替你家主人捉鬼的,可惜晚来了一步,”云湛眼珠滴溜溜一转,“对于这只鬼,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车夫脸色惨白,“我只知道一个月前我驾车送老爷到南淮城拜访了莫大人之后,老爷就显得很不正常,成天都在担惊受怕。我们做下人的虽然不敢发问,但是察言观色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过去有过这样类似的担惊受怕吗?”云湛问。

  “老爷是做生意的,常年都会有因为生意不顺而长吁短叹的时候,”车夫回忆着:“不过去年年底的一段时间,明明生意相当不错,年底又讨回了几笔被拖欠了好几年的债款,他应该心情很好才对,但他却偏偏十分紧张,还把马和车都换了,好像生怕被谁认出来一样。但是过完年之后不久,他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连着两天晚上到酒楼去喝酒,喝得大醉才让我载回家。”

  “那你知道他和莫大人的交情吗?”

  车夫显得很为难:“这我就很难说清楚了。我给老爷驾车有七八年了,几乎每年老爷都要去拜访莫大人,但都搞得神神秘秘的,从来不让外人知道。所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和莫大人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

  “光是你知道的就有七八年了……”云湛沉吟着,“看来果然是老交情啊。既然你给你家老爷驾车七八年了,你知道他的身世吗?比如说,他是不是有一个很有钱的老爹,诸如此类。”

  车夫不住地摇头:“这种事不是一个车夫应该关心的。您如何想要探查老爷的过去,就等我家大少爷赶过来敛尸时问他吧。”

【五】

  凌天的长子凌辛是那种很典型的商界精英型富家子弟,这种类型的人拥有很多共同的特点:穿着不求华贵,但用料和剪裁绝对一流;从来不粗鲁,但会在一切可能的时机释放出一种带有礼貌的骄傲;头脑敏捷,绝不回答一切可能对自己不利的问题;相信金钱的力量;讨厌面对官家的捕快。

  所以他很明确地拒绝了伪装成捕快的云湛的提问:“很抱歉,我并不认为我父亲的身世和这起案子有什么关系,而且我也很难相信一个捕快能查清它。”

  “那么谁能查清它,你自己吗?”云湛不无讥讽地说。

  “召亡游戏会召唤出鬼魂来,而有一句与鬼魂有关的谚语是这么说的,”凌辛淡淡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云湛体会着这句话的含义:“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相信那些收入微薄的捕快能够办好案子,而更情愿相信重金聘请的游侠?”

  “一分钱一分货,生意场上永恒不变的真理。”凌辛说。

  “那我推荐一个游侠给你如何?”云湛说,“南淮城有一个叫做云湛的羽人,听说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就是云湛?”凌辛忽然盯住他。

  “有钱能使鬼推磨,”云湛微笑着,“有钱也能让一个捕快变身成云湛。”

  “父亲的身世的确很蹊跷,”凌辛在确认了云湛的身份后,明显对他多了几分信任,“他告诉我们,他出生于越州东部的一个小村落,只是他自幼父母双亡,在村里也没有任何的亲人,所以不必回去寻亲什么的了。但我后来还是亲自去过那里,本意是想要重修一下祖坟和祖屋,给父亲一个惊喜,但村里人都告诉我,那里从来没有过姓凌的家庭。”

  和莫维钦一模一样啊,云湛想,都是胡乱编造一个偏僻的小村落,却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家族,这两个人的身世之间一定有什么牵连。

  凌辛接着说:“我回家后追问父亲,他支支吾吾,说他离家时年纪幼小,有可能记错了村名。但他当时的神态很勉强,我能看出他在撒谎。后来我偷偷在他的房间里翻找过,也并没有发现任何和过去有关的信息。他好像是铁了心把自己年轻时代的一切资料都抺去了。”

  “你倒是很执著啊,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居然还自己客串了一下游侠。”云湛说。

  凌辛叹了口气:“无关紧要?一个人立于天地之间,却连自己的根在哪里都不知道,岂不是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