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想了想,又问:“能确定他死时的情状的确是摆弄成召亡游戏的摸样么?”
女仆面色惨白,身子微微一抖:“他们……他们数过,周围十二根蜡烛,手里握着第十三根,再加上那面大镜子……不会有错的。”
“第十三根蜡烛上刻着名字吗?是谁的?”云湛追问。他也知道这个游戏的规则,被召唤的死者名字必须要刻在第十三根蜡烛上。
“姓氏的地方已经被烧掉了,无法辨别,”看来这个女仆了解的事情还真不少,“所以只有名字,而且不知道是单名还是双名。那个……死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苑字。”
“‘苑’?叫这个名字的并不是很常见,你家老爷有什么死去的亲友名字以这个字结尾吗?”
“有,去年过世的二夫人苏苑。”女仆简短的回答。她脸上惧怕的神情因为这个显然和她胃口的话题而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暧昧的讥笑。云湛觉得自己简直不用问下去,也能明白其中的关窍了。
第十三根蜡烛。一个“苑”字。找不到凶器的伤口。这起召亡游戏还真是做的架势十足呢,云湛想,包括最后那惊人的死亡。表面上看起来一个思念亡妾的老头儿,在酒精和迷叶的作用下失去理智,想要利用召亡术召唤亡妾的灵魂出来相见,结果误召恶鬼,送掉区区性命。一个完美的解释。也许这个解释能说服所有人,但不能说服我,云湛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他回忆起自己曾经问过的这个问题,提问对象是他的叔叔、同时也是他的师傅云灭。问这个问题显然有点难度,云灭也思索了好一阵子。
“我不敢保证这个世上没有鬼,”云灭说,“人生短暂,总有许多在活着的时候难以体验到的事情。我只能告诉你我的个人体验:我一共遇到过不下十次和鬼有关的事件,但最后的结果证明,这些事件中没有任何一件是真正和鬼有关的。”
“那就是说,世上没有鬼了?”云湛有些失望。
云灭摇摇头:“我说过,我不能用个人的经历来向你保证世上没有鬼。但我很清楚的一点是,是人都怀着对鬼深深的恐惧,以至于很多情况下,他们倾向于把一时难以解释的事情推到鬼的身上。对于我而言,我的态度很简单,我会首先穷尽一切非鬼的可能性,直到每一条路都走不通之后,我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鬼的存在。遗憾的是,到现在我还没有失败过,所以对这种叫做‘鬼’的东西,暂时还没有在我面前出现。”
云灭的话看似没有否定鬼的存在,但话语中的倾向性已经在明显不过了。云灭是个恶人,民间素来有“神鬼怕恶人”一说,没准鬼见到了云灭掉头就跑也说不定。但云湛还是全盘接受了云灭的态度:先穷尽一切非鬼的可能性,全部失败了再说。
也就是说,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假设这不是什么恶鬼干的,而是——人。那么第一个嫌疑犯会是谁?云湛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身影。
莫维钦的夫人,或者说得确切一点,这届正房夫人,现在该夫人正在房间里大声咳嗽,这是一种明白无误的逐客令,云湛只能离开。
云湛记得自己听别人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最戏剧的事情莫过于,原本最亲密无间的夫妻,一旦有一方被人杀死,另一方就会立刻成为最大的嫌疑犯。但他现在并不愿意去直接招惹莫夫人,他看得出来,莫夫人并没有杀害丈夫的理由,毕竟莫维钦再怎么思念死去的小老婆,也不过是想想而已,如果一个女人为了这一点就想杀人,那她当年怎么会允许二房进门呢?
但第二天一早他仍然悄悄去找了一下那个女仆。他看得出来,这位女仆有些多嘴多舌,也喜欢打听是非,从这种人嘴里往往能得到不少的消息。加入再加上一点钱的话,效果会更好,但云湛空瘪的钱袋实在支撑不起这样的开销,好在云湛的脸还算讨人喜欢,女仆也很愿意和这个不乏英俊的羽人多说几句。遗憾的是,除了桃色事件之外,能被她装进脑子的东西实在不多。
“老爷在吏部做事,接触的人和事都不少,”女仆说,“他也许是得罪过人吧,但具体得罪过谁我就不清楚了。”
全是废话,云湛暗暗摇头。但他还是继续问下去:“那么最近呢?最近你家老爷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
“最近老爷的确有点奇怪,”女仆说,“他好像一直在担心着什么东西,茶饭不思的样子,回家之后甚至连话都懒得说,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大约有那么十多天了。”
“那么,平时上门来拜访他的人,有没有什么古怪的,”云湛又问,“比如在你家和你们老爷吵架的,或者形迹鬼鬼祟祟的?这应该是你很了解的情况吧。”
云湛冲女仆挤挤眼睛,女仆嘻嘻一笑:“算你说对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女仆连珠炮似地向云湛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堆,仿佛她的生活中除了关注主人的动向之外就没有别的内容了。云湛只能昏头涨脑的强行记住,然后回到事务所去认真梳理。这一天天色有些阴沉,略带些凉意的春风反倒能让头脑清醒点。云湛在纸上又写又划,把那些捕风捉影的猜想都去掉,最后终于有一条讯息让他重视起来。
按照女仆的说法,最近一年多以来,一直有一个神神秘秘的来客先后四五次上门拜访。此人每次来都把帽子压得很低,大热天的也要围上围巾,不露出脸来,通报的名字多半是化名。但老爷每次都对他很重视,两人往往在书房一谈就是一夜。
而十多天前,此人又来找了莫维钦一次,这一会,两人在书房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虽然极力压低声音,争吵声还是传了出去。这位好奇心很重的女仆试图偷听一下,但什么也没听清,只是隐隐听到两人嘴里不断蹦出“复活”“鬼魂”这两个词。而算算日子,莫维钦似乎就是从那天之后开始变得情绪不稳定的。
可惜女仆从来没看清过那个人的相貌,她只是有一次无意间瞥过,此人的右手食指已断,只剩下四根手指头。
【三】
南淮城捕头安学武这两天忙得团团转。宛州商会的到来可是件大事,大到那些街边卖烤红薯的小商小贩都必须被驱逐,以免影响市容。向来以国家利益为己任的安学武自然是亲力亲为赤膊上阵,每天和那些不守规矩的商贩们从在到晚打着游击战,平均每天体重都得降下好几两。当然了,即使这样持续了一个月,他的体型仍然呈现出令人羡慕的球状。
安学武在整个南淮城只害怕见一个人,那就是云湛。这不仅仅是因为云湛是南淮最喜欢太岁头上动土的角色,还因为此人知道安捕头的秘密,不为人知的绝对秘密。因为知晓了这个秘密,云湛总喜欢去找他的麻烦,而且总是挑在他最不愿意帮忙的时候。比如这一天下午,安捕头正准备雄纠纠气昂昂走上维护市容的关键战场时,云湛来了。
“安捕头,我有关于杀手组织天罗的重要情报要向你汇报!”云湛的开场白就气得安学武直打哆嗦。他只能把工作交代给副手,拉着云湛进入捕房,把门关上。
“你这个王八蛋!”安学武压低了声音骂道,“能不能别老是把天罗挂在嘴边当口头禅?你以为你们天驱说出来就很光彩?”
“都没什么光彩,”云湛耸耸肩,“只不过我被揭出来是天驱大不了立马卷铺盖跑路,你要是被识破了天罗的身份,你在宛州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可能灰飞烟灭了”他顿了顿,总结说:“明显你亏得更多,所以我还是可以继续要挟你。”
安学武无奈地摇摇头:“早知道当初就应该赏你一根天罗丝永绝后患……今天又有什么屁事了?”
“很简单,你们天罗肯定早就把南淮城大大小小的官吏底细都摸清楚了,”得胜的云湛一屁股坐下来,“所以我想问问你,吏部侍郎莫维钦有没有什么仇人或者密友,尤其是右手缺了一根食指的人?”
“莫维钦?前些天刚刚因为召亡游戏而死的那个?”安学武反应很快,“又是我们漂亮的公主殿下指使冤大头替她卖苦力了吧?”
这回轮到云湛灰头土脸了:“谁说卖苦力,老子要收钱的……快帮我查查。”
“不必查,都在我脑袋里装着,”此时的安学武一点也没有平时在人前那副憨态可掬的蠢笨样,“这个人二十三岁的时候在吏部做了一名小文书,五十岁就熬成了吏部侍郎,在官场上已经算得上年轻有为了。根据我的了解,此人一向处事圆滑慎重,得罪人的事都推给别人去做,自己共有过几小笔完全推脱不掉的受贿,数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另一方面他办事也很得力,国主还算赏识他。”
安学武的总结简明扼要。虽然理论上说受贿当然触犯了律法,但在这个冷酷而现实的世界中,身为吏部侍郎,接受一点小贿赂是不会引人关注的。更何况能得到安学武评价一句“办事很得力”也算相当不容易了,所以听上去,应该不会有人因为工作上的事去为难莫维钦。
“但是这个人并非没有一些反常之处,”安学武话锋一转:“首先,他的身世有些可疑。他自称出生于中州北部的一个山村,并在那里长到十多岁才来到宛州,但碰巧我因为其他事情调查过那个村子,村里几十年间根本没有什么姓莫的人家。此外,我开始调查他也不过三年的时间,在这三年中,他的收支状况有些奇怪。你也去过他的家吧,觉得他的住所配得上一个从二品吏部侍郎的俸禄么,即使我们假定他完全不受贿?”
“这一点我倒是早就发现了,他的住所比起同级的官员稍微简陋了一点,”云湛回忆着,“而且屋里也并没有什么值钱的古玩字画。不过我当时以为是他为官清廉的原因。”
“实际上,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每年都有一笔很大的支出,却查找不到去向,”安学武说,“这笔钱占了他每年俸禄的很大一部分,加上他自己又几乎不受贿,所以他才显得比其他二品官员穷得多。尤其是今年年初,他几乎把去年的薪俸都用掉了。”
“查找不到去向?”云湛有些意外,“连你们都查找不到去向?”
“是的,非常奇怪,简直就像他提着一张银票然后躲在家里烧掉了一样,”安学武说,“我只能怀疑他秘密把这笔钱转移了,至于为什么转移、转移给谁就不知道了,毕竟他这样过分谨慎小心的官员对我没什么太大用处,所以我并没有费大力去查。”
“那么右手缺一根食指的人呢?在莫维钦的同僚或者朋友里,有没有这样的人?”云湛再问。
“至少我没有听说过。”安学武的答案令人失望。云湛知道从安学武这里也榨不出什么了,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相信召亡游戏是真的吗?”
安学武有些轻蔑地笑了笑,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对于大多数世人来说,其实天罗比鬼还要可怕。”
既然这个少一根手指头的人不太好找,就只能换个方向了。这之后的三天里,云湛改头换面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向莫维钦生前的同僚和好友们打听了一圈,但谁也不知道这位侍郎是怎么用钱的。这些人即使知道莫维钦不算宽裕的生活,也都和之前的云湛一样,以为那不过是莫维钦为官清廉的结果。而安学武也向他提供了更详细的资料,证明莫维钦在官场上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值得一提的错误。也从未树敌。
调查有些停滞了。好在云湛一向有耐心,反正他的职业道德从来只限于最后查清案件,而不在于赶时间,更何况——现在他是个有地方蹭饭的幸福的人。
宛南面馆的老板本来就经常接待云湛,现在两人就更熟了,生意清淡的时候,他也会和云湛随口聊几句天。这是一个从宛南山区来到南淮城讨生活的山里汉子,但在南淮城已经待了将近二十年,说起话来已经是纯正南淮口音。
“你这家面馆最近打扫的很勤快啊,”云湛敲敲桌面,“看来是宛州商会一来,南淮城就变白。”
“岂止是变白,皮都要刮下来一层,”店主吭哧吭哧擦着桌腿,“没办法,每年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不过比你们游侠好点,我们总算还能开业,你们就只能熬到宛州商会离开啦。其实他们到南淮城能有什么屁事?好多有钱人的家根本就在南淮。还不是跑到国主那里骗吃骗喝,看点新鲜玩意儿,又是焰火又是杂耍表演的——那不就是找个借口度假了嘛。”
“没办法,谁叫咱是穷老百姓呢,”云湛哈哈一笑,“等你这家面馆开成了在宛州各地有上百家分号的名店,你也能享受这种待遇了,有人掏钱请你看杂耍。”
老板把手乱摇:“别逗了,就这间破馆子我还天天担心倒闭呢。不过说起来,这次的杂耍听说很精彩,请的是宛州最有名的青袖班,专门留着在商会离开那天的国宴上表演呢。”
“他们有什么精彩的杂耍?狮虎怪兽?跳火圈?吞剑?”云湛忽然问。
“全都有,他们的拿手绝活多着呢!”
杂耍班子是最容易藏污纳垢的,云湛想,那么多的道具,要在里面藏点凶器相当容易,杂耍艺人满脸的油彩也可以掩饰真面目。得提醒一下石秋瞳,提防一下这个杂耍班子。
从宛南面馆吃过晚饭出来,天色不算太晚,太阳刚刚落山不久,但这两天的南淮城远不如寻常热闹。百姓们尽量躲在家里不出街,免得去触宛州商会的霉头,这也让南淮的夜景打了折扣。云湛略喝了几杯酒,悠悠闲闲地走在游侠街上,心里想着:要是天天都有宛州商会一类的组织来度假,南淮城的治安状况说不定都能改善不少呢。
走回事务所所在的那栋破楼时,他发现楼下停着一辆马车。一见到云湛靠近,车夫就跳下车来,向他走来。云湛一阵警觉,但很快看出这个车夫只是个普通人,身上没什么功夫。
“请问您就是云湛先生吗?”车夫问。
“你有什么事吗?”云湛反问。
“我家主人想要向云先生询问几个小问题,冒昧打扰了。”车夫用词很客气,说话时也规规矩矩地站在三步之外,这倒让云湛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于是他点点头,跟着车夫来到了马车旁。车厢门口垂着一块布帘,车夫并没有撩开它。
“本来应该请云湛先生在一个比较舒服的地方谈话的,”车里传来一个略带苍老的男子声音,“但我这两天不幸染病,为防传染云先生,只能隔着布帘说话,请云先生原谅。”
“不必客气,你有什么要问我的?”云湛一边说着,一边暗中打量着这辆马车。马车并不算太显眼,但用料和细小部分的雕饰很讲究,马匹也是极好的瀚州名种。看来这是个有钱人。
“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是……吏部侍郎莫维钦的朋友,”车里的男人说,“我听说他突然亡故,深感震惊,所以特地赶到了南淮城。听说云先生这些日子在调查他的死因?”
“是的,不过暂时没什么特殊的发现。”云湛答得滴水不漏。
车厢里稍微沉默了一会儿,车里的男人接着说:“我听到了很多传言,都说莫维钦是因为尝试召亡游戏却误召恶鬼而丧命的。云先生对此怎么看呢?”
这个人在试探自己的反应,云湛敏感地觉察到。他想了想,缓缓地回答说:“召亡游戏在宛州是很流行的,莫维钦喝多了酒,又服食了迷药,加上他一直思念亡妾,也许头脑一下子发热也说不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