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并不作答,肩头上扛着攥铁锹,仔细辨认着墓碑上的字。萝漪忍不住又说:“现在是夏天啊,尸体烂得好快的,你想想看,你挖开坟墓的时候,那些死人……”

  她自己一阵反胃,不敢再说下去。云湛说,“那没办法,白天你也听到了,安大人绝不许我看尸检报告,我也别无选择了。”

  中午的时候,云湛和萝漪一同去了衙门,安学武手里捧着一碗堆着肉丸子的午饭,嘴角的肉汁还没擦干净,他一见到云湛,眉毛就拧到了一起。

  “夏天真是个该死的季节,”他高声说,“总有那么多苍蝇到处嗡嗡乱飞。”

  “而且还不长眼睛,专门往你脸上撞,”苍蝇毫不客气地找了张椅子坐下,萝漪手足无措,最后决定站在他身边,看上去像个小小跟班。

  安学武有些惊奇地扫了一眼这个默不作声的女性河络,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云湛身上,“我早告诉过你不许插手了,你还来干什么?”

  “我没有插手,我是陪这位小姐来认尸的。”云湛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

  “嗯,每次发生命案,你都能找到几个死者的亲属,然后陪着他们认尸。”安学武咬了一个大肉丸子入口,“不过这一次死的都是人族,他们哪一个是这位河络小姐的堂兄表弟,大舅二姨呢?”

  这话说得好生无礼,云湛立即感到身边的河络小姐身上爆发出了杀意,他赶忙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镇静,然后对安学武说,“都不是,不过云府的木工刘二是他们部落的记名弟子……”

  萝漪看来似乎是要晕倒,安学武被嘴里的肉丸噎得直翻白眼,最后好歹还是咽下去了。他猛灌了两口茶,摇摇头,“云湛,夸父的脸皮也没你厚……好吧,就算我真的相信你的话,你也见不着尸体了。天气那么热,尸体不能久存,昨天晚上已经拉去葬了。”

  云湛一愣,随机狠狠一跺脚,“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你怎么就这么急着把尸体埋了,难道不可以用冰块保存吗?”

  “冰块多贵你知道吗?”安学武冷冷地说,“衙门经费有限,可不能胡花。”

  云湛长叹一声,“显然花在肉丸子上你还是舍得的……我不和你开玩笑,赶紧把验尸报告给我看看。”

  安学武哼了一声,“我也不和你开玩笑。这些机密档案,怎么可能拿给你们私人游侠看?快滚吧,别妨碍我办公——你们也别指望找仵作,这是要案,仵作由本大人亲自担任。”

  云湛无奈,拉着萝漪走掉了,背后的安学武冷笑连连。走了几步,云湛却突然停下来,“安大人,看你的气色不错,想来对凶手的身份有初步的推断了吧?”

  安学武微笑着,“我当然有我的想法,不过没必要告诉你这样无关的人。”

  云湛也跟着笑,“安大人,你们高级捕头都是接受了国家培训的,据我所知,你们会比较详细地学习一下犯罪史,只要是没有逃过课的,无论如何,都会学到《天罗》这一章吧?”

  安学武听到“天罗”两个字,身子一震,随即显得很失望,仿佛小孩买到了新玩具正准备向玩伴炫耀,却发现玩伴已经人手一个了。

  “极细极韧的天罗丝,听说比蛛丝还要细,无影无形,可以轻松地把人体切断,断面的光滑程度,任何刀剑都难以达到——是这样的吧?”云湛接着说,“不过这样的手法,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在世间出现过,一般的捕快恐怕只会将它当做传说去读。你能够想到这一点,倒也不简单。”

  安学武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但云湛接下来的话又撩拨起了他的怒气,“但既然几百年没见,你武断地认为是天罗,未免太过草率。那些尸体都是很重要的证据,为了节约一点冰块……”

  他还想唠叨下去,安学武却已经吼起来:“老子怎么办案,用不着你指手画脚,滚!”

  “如果伤口真如他们所描述的那样,那只可能是天罗呀。”萝漪说,“我也听说过他们的事迹,那的确是很可怕的武器。”

  “其实我也觉得很像天罗,”云湛说,“而且天罗从来只是为了钱而杀人,如果真是他们干的,这就是一桩买凶杀人的案子,案情会因此简单不少,我只是……对某些细节很困惑,所以心里存疑。”

  “什么细节?”

  “我现在还说不清楚,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觉,等我想明白了再……啊,找到了!”云湛兴奋地叫出声,拍着自己身边的墓碑。

  萝漪胃里一阵翻腾,“你真的要挖开看尸体?”

  “一定要看,”云湛斩钉截铁,“你嫌恶心可以躲远点。”

  萝漪咬咬牙,“不,我在这儿陪你。这件事关系到我们部族的命运,我不能逃避。”

  云湛一乐,“你们河络果然意志坚定,”说罢,举起铁锹,刨开了第一片土,正准备继续,萝漪忽然举起了复合弓,大声喝问:“什么人?”

  这一瞬间,云湛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杀气,有如想象中天罗的蛛丝一般,冰冷,锐利,带着切开一切的气势。这股杀气似乎离得很远,但却迅速地逼到了眼前,直冲自己的面颊。几乎是本能,他扬起了手中的铁锹,一声细不可闻的声响后,手上骤然一轻,原来是铁锹头已经断裂,向地面坠下。

  萝漪扣住机弩,嗖嗖射出两箭。云湛大喊一声:“没用!”扔下手中的锹柄,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抱住萝漪就地一滚,哧的一声,一阵凉意自头顶掠过,他的头发已经被削下一小丛,所幸没有伤到皮肉。

  “趴在地上别动!”他低声对萝漪说,接着一把抢过萝漪手里的弓弩,身子已经跃了起来,片刻之间,他已经连续变换了七八次方位,躲开了对手一连串的令人窒息的攻势,却始终无法摸清敌人所处的准确方位,甚至连对方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器也没看见。这一晚的月色其实不坏,他辨认墓碑上的文字时也并不怎么吃力,此时连接遇险,却连武器的形状都看不清。

  难道真是天罗的蛛丝?想到这里,他不禁冷汗直冒。对方的攻击还在继续,无色无形,也听不到声音,只有距离身体已经很近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若不是这些年来师父严苛的训练以及自己身为羽人轻灵的体质,恐怕早已受了重伤。

  到了此时,云湛才开始哀叹自己命苦,自己好歹也是个羽人,为什么生来是个暗羽,否则在这样一个月圆之夜展翅高飞,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攻击,而且能居高临下地探查敌人的行踪。可惜他只能想想而已,看不见的死亡之丝仿佛正在织成一道细密的罗网,准备将他困在其中,然后片片凌迟。

  正在焦躁,又感觉到两道“蛛丝”,一左一右,向自己腰际横卷过来,无论向左右都难以避开。云湛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腾身而起,躲开了这一记合击。这时候如果“蛛丝”能紧跟着拐弯,向上直取他的双腿,毫无疑问这两条腿就要生生被截断。云湛无奈,几乎要闭上眼睛等死,然而“蛛丝”却并没能够跟上他。当他落地后,新的攻击才接着到来。

  云湛落到地上,惊魂未定,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冰凉,已经湿透。死里逃生,他却并没有顾得上庆幸,反而内心生起了一种困惑。他决定冒一下险,以证实自己的判断。接下来的一道“蛛丝”袭向他的胸口,他并不给自己留后招,只是身子轻轻一侧,让开这一记直击。倘若“蛛丝”接下来向旁边滑动一点,就能割开他的身体,但一击不中后,这一根蛛丝再次消失了。

  云湛心里一松,看来这种古怪武器的威力已经是摸得差不多了。它细得在夜色下看不见,威力惊人,这一点确实像极了天罗,然而它发射的方向是固定的,无论刺还是削,都不能再变向——史书上记载的天罗似乎不是这样的,显然,二者确实很像。

  既然心里有了底,云湛就毫不慌乱了,但他仍然假作狼狈不堪的样子,连滚带爬地躲闪着。身后的萝漪很焦急,呼吸声变得十分粗重,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云湛能隐约听到“真神庇佑”一类的词句,可能是在为自己祈祷。

  这个小家伙,云湛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同时也察觉到敌人的力量在慢慢减弱,看来是操纵这种武器颇费精力。对方的身形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毫无痕迹,云湛敏锐的耳朵听到了双足落地的动静。

  时机快到了。云湛握紧了弓。河络的复合弓虽然小巧,但是机括的力道强劲,威力非同小可,只要抓住一次机会,他就有把握一击而中。

  敌人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云湛渐渐分辨出他移动的规律,那是一种高级秘术师才懂得使用的阵法,可以借助星阙提升自己的精神力。不幸的是,他的对手云湛碰巧对这种阵法略有涉猎。

  越来越有意思了,云湛想,这竟然是个秘术师,这倒是正好证实了我的判断。他开始默算对方的方位:向西踏入雷位,转东南踏入澜位,转中央宁位,往西再回雷位……

  下一个方位是向北三步,殇位!云湛纵身前跃,闪开了向他的脚踝截来的一道“蛛丝”,像恶狗见到骨头一般凶猛地扑上去,抬起弓弩,正准备把敌人钉成刺猬,背后不远处却传来一声熟悉无比的喝令:“云湛,我可算逮着你了!”

  这居然是南淮城冉冉升起的一代名捕,安学武安大人的声音。云湛心头一震,不知道这个瘟神是怎么跟到这里的,手上微微失去准头,连续三箭射出去,似乎有一箭命中目标,但并未击准要害,剩下两箭全部射偏了。

  他知道这个机会稍纵即逝,再也没有下一次了,气得把弓一摔,脑海里恶毒地问候着安学武的历代先祖。

  敌人中了一箭,又见到有官府的人来,果然不再恋战,迅速逃远,把云湛和萝漪留给了一脸正气浩然的安大人。

【第六章 狱中的分析】

  安学武,男,三十二岁,南淮捕头,一张四方大脸上总是散发出逼人的正气,浑身纠结的肌肉仿佛不拉几个盗贼来打一顿就无从发泄精力。此人风华正茂,勤勉敬业,生平最恨各种犯罪分子以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私人游侠。在他看来,法律的尊严,理当由食国家俸禄的人去捍卫,而不是那些只知道赚钱的街头混混。

  如今街头混混的代表人物之一,一向令安大人头疼不已的云湛被反绑双手推到自己面前,和他混在一起的女性河络也被垂头丧气地押在身边。安大人自然要借此时机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好歹的混混。

  “云湛,我就知道你贼心不死,一定会来挖墓的!”安学武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之情,“所以我一直派手下盯着你的行踪。你一往墓地方向走,我就得到报告……”

  “我过去一直以为,你只是个白痴,”云湛居然敢对着安学武怒目而视,而且嗓门比安学武更大,“现在我猜明白过来,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白痴!你放跑了杀人凶犯!你这夯货要是不来,我刚才已经把他抓住了!”

  安学武一愣,云湛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其实绝对相信自己所言属实,并且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悔意,却仍然固执地端着架子,“哼,杀人凶犯?我还说你是同案犯呢!给我带回去!”

  石秋瞳试图告诉自己,要端庄,要严肃,我是公主。但当她看到云湛蹲在号子里耷拉着脑袋,好似一条刚被痛打过的落水狗时,却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她一直笑得弯下腰去,引得本已躲开的狱卒们探头探脑。

  “同情心,这个堕落年代最缺失的东西。”云湛喃喃自语,看着石秋瞳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坐在自己铺着稻草的临时床铺上。不等她发问,云湛自己把整件事情大致说了一下。

  “我那个河络朋友呢?”他最后问。

  “安学武压根没抓她,直接放她走了,”石秋瞳说,“这个小笨蛋挺讲义气,她知道你和我……很熟,所以挖洞进宫打算求我,那简直是把禁卫们当成吃干饭的了。幸亏我恰好碰上,救了她一命,不然她的脑袋已经被砍下来了。我这才知道云大人你越来越有出息了,打算从事盗墓这个朝阳产业么?”

  “其实安学武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云湛也跟着颓然坐下,“关上几天放掉就是。只不过在这儿呆了这么几天,也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了,唉。”

  “你放心,一会儿我就放你出去。这个案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石秋瞳问。

  云湛思索了一阵,“这个案子相当奇怪,除去凶手的作案动机没办法解释,其他疑点也太多了。首先是那个小偷,他信誓旦旦地说,有一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跑进了死者云天杰的房间,然后再也没有出去过。事后搜索房间,没有看到人,却找到了一条暗道。我自己也去找过一遍,那只是个很普通的地道,里面也有人走过的印迹。这个小偷没有任何必要撒谎,他的听力也经过证实绝对可靠,那么人到哪儿去了?活生生地蒸发掉了?脚印又是从哪儿来?”

  “然后就是客人和马夫。云天杰这一天晚上宴请了客人,从唯一幸存的厨子告诉我们的菜单看来,客人里说不定有河络、有夸父。但事后检查现场,所有的尸体都是云府中人的。客人和马夫呢?会不会他们就是凶手?”

  “凶手的杀人手法也很奇怪。当时我听他们描述了尸体的状况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是失传许久的天罗丝,那不过是天罗无数种杀人手法中的一种,但却是最有名的。然而仔细想想,又觉得其中破绽很大。比如你要揍我和揍姬承,选择的武功会有什么不同?”

  “你和……姬承?”石秋瞳在心里比较着,“你这厮虽然无赖,武功倒挺扎实,身法又快,我多半得用上暗器才能收拾掉你。姬承么,哪儿用得着什么武功?瞪他一眼他就得吓晕过去。”

  云湛一乐,“这就是了。历史上被天罗刀丝杀死的人,尸体的确是往往断裂成数块,伤口平滑异常,但被这种武器杀死的人,一般而言,都是身具武艺,不那么好对付的角色。为什么呢?因为天罗丝操作难度大,制作也相当不易,组织内的杀手都是慎用的。尤其杀手最讲究隐匿自己的身份,蛛丝一出,无疑就是自我暴露。如果我是天罗中的一员,对付那几十个没半点功夫的普通人,无论是夺魂烟还是蜂巢锥,都会比蛛丝更快、效果更好。”

  石秋瞳恍然大悟,“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是故意……故意……”

  “是的,我怀疑他故意混淆视听,想要把我们的思路往天罗身上引。”云湛接着说,“我去找安学武要求验尸的时候,和他说起用冰块贮藏尸体的话题,一下子想到了点什么。我记得以前你说过,你为了你的老爹四处充当和平使者,寒冷的北方想必去过吧?”

  石秋瞳微微一笑,想起了少女时代的那些无奈而又充满挑战性的旅程。云湛继续说下去:“如果你在冬天的时候见过他们切肉,你就会发现,冻硬的肉虽然很难切,但如果有足够锋利的刀,或者下刀的人有足够大的力气、足够好的刀法,切肉的刀口不会有任何丝连翻卷。”

  “那天晚上和我交手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我发现他事实上是一个法力深厚的秘道家,而且也见识了凶器。那是用印池系的秘术凝成的冰线,并不能像天罗刀丝那样圆转自如,但却能在接触敌人肉体的一瞬间先将肌肉冻僵,然后再切割开。只要精神力足够强大,造成的效果会和刀丝差不多,除了一点:伤口处会有冻伤的痕迹。所以我才更想开棺验证一下,可惜没能如愿,现在再要看,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