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络看他走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但马上反应过来武器在自己手里,胆气壮了一些,“站住别动!”她警告说。
“我当然可以不动,”云湛笑眯眯地说,“可是你光盯着我不行,还得提防着背后的那个啊。”
河络一惊,赶忙转过头去,哪儿有什么人?随即她感觉手上一空,自己的复合弓不知怎的,已经到了对面那个羽人的手里。
“你……”她一下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反应过来,“你这个骗子!”
“你应该感谢我才对,”骗子手里捏着弓,就像在摆弄一件玩具,“如果我想要你的命,现在你都死了十七八次了。”
“我们聊聊吧。”他把弓抛还给河络。
木叶萝漪紧紧抱着弓,全身也绷得像张弓,始终精确地保持着和云湛之间至少俩人宽的距离。“我听说过你,”她粗声粗气地说,“他们都说你是南淮城著名的恶人,是一个一肚子坏水的游侠。游侠是不是就是成天吃饱了没事儿干四处闲逛的人呢?”
“人言可畏啊。”云湛努力让自己的脸看上去正直而可靠,“游侠是一个高尚的职业,而我是一个正直的公民,他们不过是嫉妒我的才能罢了。”
“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出了虚假和羞愧,”萝漪不屑地看他一眼,“愿真神原谅你。”
云湛咳嗽一声,“这就能扯到真神身上?你怎么和我一样喜欢虚张声势呢……”
萝漪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没什么!”云湛自知说漏了嘴,“我是说,你一个女河络,干什么要一个人出来游历呢?”
“因为我们没有太多人可用了,”萝漪的眼神慢慢暗下去,“我们这一支的河络,全部落本来有近一千人,现在连五分之一都不到了。”
萝漪不再说下去,云湛想,这大概又是一个悲惨的似曾相识的灭族的故事,在九州历史上,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并不稀罕。纵然和平的暖风逐渐消减了曾有的杀气,历史的痕迹总归是难以抹去。不同的只是讲述者,他们站在不同的时代,体会着外人无法体会的不同的悲哀。
“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云湛说,“可是你到底为何来到这里?你和云天杰有什么关系?”
萝漪迟疑了一下,咬咬嘴说:“这是……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云湛耸耸肩:“那好吧,不过你要是不说出来,我怎么能确定你是不是来这里干什么坏事的呢?说不定这桩谋杀案就是你干的……”
木叶萝漪跳了起来,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她突然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伟大而尊贵的真神啊,请你惩罚这个……”
云湛慌忙把她拉起来。他早就听说过河络信仰的虔诚,她用这样的语气说出真神来,想必是恼怒到了极点,一时间深深后悔自己随口开的玩笑:娘的,早该知道河络是个没有半点幽默感的种族。
“对不起,我只是胡说八道的,你千万别在意。”他道歉说,“算啦,我也不问了。但是你总得告诉我你进这个院子来干啥吧,不然我怎么帮得到你呢?”
萝漪余怒未消,气鼓鼓地瞪他一眼,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但总之人不是我杀的。”
云湛看着萝漪倔强的脸,哑然失笑,“我已经给你道过歉啦,我也相信不是你杀的。”这话倒很诚恳,看这个河络笨手笨脚的样子,怎么也不可能干出这么漂亮的案子来。
“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萝漪仍然有点不情愿,“对了,你为什么要管这件事,难道你……”
她的神情又警惕起来,云湛笑着摆摆手,“我们做游侠的,不过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已。这院子里的死者里有一个姓苏的小厮,他的叔叔刚刚发了笔财,想带着自己的侄儿去做生意,没想到就出事了,所以他叔叔委托我查明真凶。”
“那他为什么不找官府,非要找你呢?”河络仍然有些不信。
“因为官府太饭桶了,抓点无证的小商小贩还行,办大案子可不成。”云湛一本正经地说。“而我一向卓有信誉,在南淮城里算得上是……”
正吹嘘到此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姓云的,我说我回家之后怎么也睡不着觉,就知道你在捣鬼!”
云湛冲萝漪吐吐舌头,“你看,饭桶不可怕,敬业的饭桶才是致命的……”
萝漪忍不住噗哧一笑,随即感到羽人的手掌在自己肩头拍了一下,“快离开吧,这家伙啰嗦着呢。回头你要是觉得我能帮你,尽管来找我。”
盛夏的南淮城总是让人格外难熬,太阳也像是比往常大了整整一圈。苏丙在云湛开业的那座阴暗的楼里呆了一小会儿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但要是走到街边去,又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太阳晒晕。那股汹涌蒸腾的热气就如同苏丙此时的心情一般,打着滚儿地沸腾着。
但云湛就是不露面,死也不露面。一直到下午,日头都开始往西边倾斜了,他才打着呵欠施施然冒了出来,看到浑身湿透的苏丙的时候微微一愣。
“你在这干啥呢?”他问,“怎么和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我在等你啊,想问问事情的进展,”苏丙一面擦汗一面说。“我怎么知道你那么晚才来?”
“啊,那个。”云湛下意识地揉揉眼睛,“我……我在外面跑了一天,收集资料来着。”
苏丙看着云湛惺忪的睡眼和脸上明显是在枕席上压出的红印,心理咒骂了几句,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那你找到什么了么?”
“当然有很多收获,”云湛毫不犹豫地说,“但是鉴于案情的复杂性,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等我慢慢整理过再说吧。”
“云先生,”苏丙小心翼翼地问,“按照你们的行规,如果我现在撤销委托,预付费用是不是就……”
“不只是预付费用,还有违约罚金。”云湛答得很简洁。
苏丙哀怨地离开后,云湛挠挠头,正准备上楼,眼前突然蹿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居然是昨晚邂逅的河络木叶萝漪,木叶萝漪仰视着他,表情似笑非笑,倒让云湛一阵心虚。
“原来你就是这样卓有信誉的。”萝漪嘴角一撇。
【第四章 杀手的手法】
这个传说中的金牌游侠毫无疑问是个穷鬼,办公的地方如此破烂也就罢了,泡的茶叶味道也相当糟糕,大概是属于街头小铺里两个铜钿一斤的货色,茶面还漂浮着一些可疑的渣滓。但出于礼貌,萝漪也不好多加评论,只推说喝惯了自己沏的凉茶。
“我不爱喝酒,就是喜欢喝茶,”萝漪说,“所以他们才叫我木叶。”
云湛点点头,抓起茶碗牛饮两口,“这天气热,喝茶确实利于解暑。”
萝漪哼了一声,“是很热,所以你大白天的也只管睡觉,不去查案子!你还说帮我呢。”
“我在等,”云湛说,“官府这两天正在调查云天杰的所有往来关系,等他们把该查的都查出来了,我才能开始动手。”
“他们都查出来了,你还有什么好做的。”萝漪问。
“那就需要运用我睿智的头脑进行综合分析了,”云湛伸个懒腰,“昨晚你见到的那个捕头,干些琐碎的事情倒很有效率,但是就是没办法把一切证据整合起来,找出破案之路的关键。所以一旦我办的案子官府也在办,我都会静待他们把该搜集的搜集齐,也给我省点力气。”
“怪不得他那么恨你呢!”萝漪恍然大悟。
两个人谈说之间,一名捕快走了进来,恭敬地交给云湛一摞资料。云湛冲萝漪一笑,“怎么样,我就说安捕头在这方面还是很管用的。如果你能把云天杰和你们的关系告诉我,大概会起到更加重要的作用。”
萝漪嘴唇东了动,似乎是有些动摇,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云湛也不勉强,翻开卷宗细细地读,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云天杰,男,四十七岁,古董商人,在南淮城已经居住了七年,三年前买下这座有两个小院的宅子。按他的身家,买一座比这大四五倍的大院也是可以的,但他却偏偏特立独行,在南淮城的有钱人中算是个异类。此人的古董生意规模不小,铺子里面总有若干珍稀古玩在流动,但谁也不清楚他的原始资本从何而来。他似乎是突然出现在宛州,一夜之间变成富翁的。
每每有人问及他的籍贯出生,他都会拐弯抹角地叉开话题,好在他在南淮城那么多年来,从来没有惹事生非,每年都能上缴可观的税金,官府也就不再追究他的来历。
从这几天所清点的账目来看,与他进行生意往来的大都是宛州数得着数的正经商人。有些名头不响的,所进行的生意数额也较小,没有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云天杰本人性格开朗,好交友,与南淮城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攀得上交情。但据这些人回忆,云老板每每高谈阔论的,无非是养马,赏花,打猎,云游,美食之类的事情,要让他们勾勒一番云天杰的个性细节,还真说不上来。
“每次云老板都很健谈,能发表种种高明的见解,”他的一位朋友说,“但他从来不谈及自身的状况。”
“仇人?没有!”那名朋友还很肯定地说,“云老板最信奉和气生财,宁可自己亏点也要给足朋友面子,人缘是顶呱呱的。”
云老板死前毫无异状,临死那天设宴请客对他而言也属寻常,因此根本没有人去留意他究竟请了什么客人。
“但是这些客人肯定有问题,”云湛说,“正常请客,肯定是开正门,车马停在外面,他却直接让客人从偏门入内,显然是不想让外面的人看见,不管他们是凶手,是被劫持了还是溜掉了,现在这些客人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了。”
“这个,官府会差得出来吗?”萝漪问。
云湛摇头,“这方面他们就不行了,所以接下来得看我的了。走吧,我陪你逛逛南淮城。”
任何一座大城市,都会有许多沉厚的积淀,这些积淀中往往会翻起无数并不起眼的沉渣,但这些沉渣都是城市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他们才是城市真正的历史。
现在云湛就站在一块沉渣面前。这是一个肮脏不堪的乞丐,长长的头发上不知道积攒了多少斤油泥,萝漪见了他就死死捏住鼻子。
“老大,你来找我干什么?”乞丐一脸无辜,“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城东呆着,根本没到城西……”
“闭嘴,”云湛说,“我知道你一直在云府附近活动,这两天出事了,你怕惹上官府盘问,才挪地方的。”
乞丐叹了口气,“好吧,我认栽——你要问什么?”
“知不知道云老板请客请了些什么人?”云湛直截了当。
对方的回答也很干脆:“不知道,那天很奇怪,通常云府宴客的时候,后门都会留着,那些剩菜剩饭扔出来,就归我们享用了。那一天却始终所有的门都紧闭,连大门都是。”
“听说连客人都走的是偏门?”
“没错”乞丐说,“是一辆大马车,我碰巧看到了,车里的人没下来过,我也不知道那人些什么人。”
“马车是谁的?云老板的吗?”
“哎哟这个我可说不上来,我哪儿知道云老板有什么财产?但那个马车特别宽大,如果不是云老板摆阔门修得特别气派,只怕还进不去呢。”
“你注意到马夫的样子了么?”
“没留神,那个人一头长发,看不清脸,从身材来看,应该是个人族。”
云湛点带年头,从身上摸出一个银毫给他,“你给我回到老地方,发动你手下的人把云宅盯紧点,如果有什么可疑的人在附近转悠,马上告诉我。”
这一夜的历程大抵如是。萝漪跟着云湛,几乎钻遍了南淮所有古怪的犄角旮旯。这时候她才发现,云湛的调查还真是与众不同,他总是寻找一些毫不起眼的人,关心一些旁人不怎么注意的细节。
南淮的夜晚是丰富多彩的,总有笙歌和脂粉在弥漫,人们似乎全然淡忘了数月之前的战争,也忽略了如今依然紧张的形势,在湿热得仿佛能滴出水的空气中,这座城市仍然精力充沛地活跃着。
“好吃吗?”云湛问,坐在他对面的萝漪手里捧着一碗元宵,正在满头大汗地吃着。那元宵浑圆雪白,看来有如一颗颗小小珍珠,咬开后浓浓的桂花馅儿顺着嘴角流下,看来真让人食指大动。
萝漪嘴里塞满了,只能含糊地嗯啊两声。俩人身边食客如云,人们在午夜走上街头,走入夜市,坐到这个街边小摊上,用简单的食品打发这个突然凉爽起来的夜晚。摊主是个老头,一双手衰迈而粗糙,做起元宵来却极灵巧,下锅的火候也很到位。
隔壁的几个摊位上,一阵阵油炸肉食的香味飘过来。云湛看看萝漪,萝漪赶忙摇头,示意自己吃不下了。云湛一笑,“这老伯手巧得很,可不止会做元宵,我有时候都怀疑,他其实是个河络。”
老头听到了,冲两人龇牙一乐,萝漪却似乎被这句话勾起了愁思。“想家了?”云湛问。萝漪轻轻点头。
“那你更应该详细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那样我才能帮你早点回家,”云湛试图晓之以理,但眼前的河络显然意志坚定,把脸别到一边,不去看他。云湛叹口气,不再勉强,却听到身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那是几个衙门里的捕快。夜市里人多,他们并未注意到云湛的存在,正在借着酒意高谈阔论。
“我干了一辈子捕快,还没有见过这么锋利的武器。”一名头发略带花白的老捕快说。“那哪儿是切肉和骨头?简直就是切豆腐一样……”
“别说了,真恶心!”一名嘴里含着鸡腿的捕快面色惨白地打断他。
老捕快哈哈一笑,有些幸灾乐祸,“你们年轻人就是见识太少,多办点案子就不怕了。”
“是,你见识多,”年轻人很不服气,“那你说说以你的见识,这究竟是什么武器?”
老捕快神色尴尬,支支吾吾一阵后,含混地说:“总之是你们听都没听说过的神兵利器!拿来冲着你的脖子一比划,你马上就人头落地!”
捕快们哄笑起来,那个年轻的捕快面有得色,“老黄,别看你把办案子的经验不少,说道学识,就不及我们安大人了。我听说,安大人已经判断出了凶手的来路。”
云湛和萝漪面面相觑,萝漪的目光中有点兴奋,有点疑惑,云湛却只有嘲讽。
【第五章 蜘蛛的丝】
几个月前的围城大战,令南淮城坟场的规模扩展了不少。站在坟场之外,就可以看见密密的坟包整齐排列着,向着远方延伸出去。一群群乌鸦在上空盘旋,投下黑色的影子。
夜里又是另一番光景,在凄凉的月光下,坟地中总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星星点点的磷火闪烁不止,不断疯长的野草摇曳如鬼魅。据说城中年轻人最近比拼胆量的方式就是到坟场中过夜,还要随手抄几个碑文回去作证。
“我说,你不会真的要挖坟吧?”萝漪声音发颤,双手快要攥出水来了。坟场中似乎有无穷的凉意,完全驱散了暑热,还能让人感到冷飕飕的风顺着裤管直钻进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