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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承正准备探头看看,却听得云湛开口说:“别动!老老实实坐着。”

  姬承于是不敢动弹,听见那马蹄声渐渐追上了自己的马车、又从马车旁疾驰而过,许久才过完,似乎至少有数百匹马,声如雷鸣,气势非凡。马蹄声和泥水飞溅声之中,似乎还有人对着云湛呼喝了几句话,随即门被拉开,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探头进来看了他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

  等到马蹄声远去,云湛才对姬承说:“我们需要绕道而行了。前方似乎发生了乡民骚乱,他们是去镇压的。”

  但他们还是没能绕开。由于雨水引发了泥石流,另一条从山谷中通行的小道被彻底淤塞。两人不得不退回去,打算找个地方避避雨,再商量怎么走。

  云湛发现谷口不远处有一株大树,便将马车停在树下,自己钻进了车厢里,和姬承一起吃些东西。姬承正想对今天的坏运气发表几句感想,云湛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拉住他下了车。

  “喂,干什么?”姬承懵懵懂懂的喊道。

  云湛不答,死命拖着他狂奔。

  “这根本不是骚乱,”云湛沉声说,“这是一场叛乱。”

  平乱的官兵们在两人的眼皮底下被包围了,全体陷在狭窄的山道上,腹背受敌。他们浑身伤痕,血混合着雨水滴落到地上,面对着十倍于己的叛军,徒劳的挥动着武器。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传来,每一声惨叫都伴随着一名士兵的倒下。在铁器铸成的冰冷洪流中,姬承的马车很快就成了一堆碎木。

  叛军们下手毫不容情,每一个倒在地上的官兵,都会被补上一刀或者一枪。而那些试图投降的人,也被毫不犹豫的杀死。这支远远低估了对手实力的小型部队,在这个死亡的圈套中,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

  姬承从未见过这样血肉横飞的场景,一时间觉得恶心欲呕,连忙转过头去。云湛面色苍白,目光炯炯的注视着这场屠杀,低声说:“他们终于动手了。”

  “他们?谁?为什么要叛乱?”

  云湛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回答。脚下的山谷中,官兵已经被全部屠戮,尸身被浸泡在泥水里。垂死的坐骑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哀鸣,这是叛军们离去后这山谷里唯一能听得到的声音。

  “他们为什么要叛乱?”姬承再问。

  “我听说,”犹豫再三的云湛开口说,“你们人族的一些诸侯一直不满意和其他种族和平相处。他们所希望的,仍然是人类君临九州,统治其他的种族。前几个月在澜州发生的人族和羽族的冲突事件你听说过吗?”

  姬承隐约听人说起过此事,起因是为了争夺一片森林。羽族想要扩展他们的居住地,人族却想要砍伐木材。双方发生了械斗,听说有不少人受伤。此事的结果,似乎是官府最终偏向了羽族,禁止人族砍伐那片森林。这件事那段时间在南淮城颇为轰动,虽然澜州很遥远,但他们似乎从这件事看到了宛州的未来。因此,虽然姬承沉迷于声色犬马中,居然也对此有所耳闻。

  “其实你们听到的消息都不确切,澜州那么远,足以掩盖许多真相,”神色忧郁的羽人说,“那一场械斗,其实就是一场小小的战争,那一个区域的羽人和人类,彼此之间的积怨和仇恨已经太深了,一点点火星,就能让他们凶猛的燃烧。当时人类的几个村庄联合起来,毁掉了羽人好几个村落;羽人则在下一个起飞日发动突袭,一日之内杀死了上百名人类。”

  “其实,即便没有这起事件,叛乱也是迟早的事情。洪水已经蓄得太久,只要堤岸上任意出现一道裂缝,就可以席卷一切。”

  姬承叹息。这些他向来不关心的事情,此刻却如此真实的萦绕于身旁,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了想,发现了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你还爱惜自己的性命的话,我建议你还是回去吧,”云湛说,“兵祸一起,前方的路程就截然不同了,我未见得有能力照应你的周全。为了一把枪,丢掉性命,怎么也不值得。”

  姬承无言以对。两人仓促从马车里跑出,除了随身的包袱,连雨伞也没带出来,此时全身都淋得精湿。一阵凉风吹过,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最后他说:“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我再想想吧。”

  这一夜雨势越来越大,噼里啪啦的打在地上。两人躲在一个狭窄的山洞里,生起一堆火,把衣服烤干。云湛在雨中不便狩猎,两人只能啃些干粮。

  姬承的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并不知道这场叛乱最终会演变成怎样的局势,也许很快就会被扑灭,也许整个宛州,甚至宛州以外都将被战火所覆盖。如果真的将有一个新的乱世出现,能不能找回虎牙枪,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乱世,乱世……上一次的乱世,姓姬的人是主角,虎牙枪是主角。而这一次,姬姓的光荣早已烟消云散,虎牙枪甚至有可能失落得无影无踪。几百年后呢?还会有人回忆起那个一只手颠覆了九州的人吗?

  他回想起南淮城醉生梦死的日子,在和平之风靡靡的吹拂下,他早就浑然忘却了先祖的历史和父辈的苦难。有时候,当身上的银两用尽之后,他会来到祠堂外,饶有兴致的坐着,看着那些傻乎乎的人们付钱进去凭吊一个死人。

  “姓姬的有那么值钱吗?”犹带醉意的姬野后人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云湛看着火苗在姬承的眼中跳动,看着他脸上时而绷紧时而放松、时而愤怒时而失落的神情,静静的等待着。最终,他看到这个流淌着姬家血液的浪荡子昂起头来,轻声而坚决地说:“我要把它找回来。”

  云湛无声的笑了:“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也许是可耻的虚荣心在作怪吧,”姬承说,“不管这世界被摧残成什么样,我希望还会有那么一天,人们指着虎牙枪说,这柄枪里面,包含着一个家族的荣耀。”

  此后的路程,两人小心翼翼,尽量避开大道,以免遇到军队。姬承咬着牙走了两天路后,云湛在路边见到两匹显然是在战阵中走失的军马,便毫不客气的牵了过来。

  这一路前行,战争的味道越来越浓,时常可见遍地的断肢残体,以及被战火毁掉的村庄。许多村寨还没有被烧尽,黑色的浓烟直冲天际。大群的乌鸦盘旋在平原和丘陵的上空,寻找着可以入口的尸体。

  姬承也渐渐看得麻木了,只是策马跟在云湛身后。数日之后,两人已经踏入中州地界,来到了殇阳关外。殇阳关地势险峻,是扼守中州的重要关隘,史上发生于殇阳关的血战不胜枚举。两人站在关外,眼看夕阳渐渐落下,遥想着昔年此地的风云际会,心中都充满了怀慕之情。

  “这里也许会重现几百年前的场景,”云湛感慨地说。

  “希望它不会发生,”姬承回答。

  当夜两人在关外露宿,苦思混入城内的方法。姬承说:“早知道会跑到殇阳关那么远,我在城里找朋友先定做假行牒了。”

  云湛说:“废话,早知道你先把枪换个地方藏好,我们就不用着一通奔波了。”

  姬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不是羽人么?我们能不能飞进去?”

  对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一个人没问题,你的话,分割成几块,我一次一次的带吧。”

  两人一筹莫展的过了一晚上,但第二天,他们的机会却如此猝不及防的来临了。

  叛军真的来到了殇阳关下。

  两人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看着叛军的部队如蚂蚁一般集结着推进,缓缓逼近前方的关隘。高扬的旗帜散发着异乎寻常的血腥味,和浓重的金属气息一道在平原上弥漫开来。云湛估计,这一支部队至少有五万人,而且很可能只是先头部队而已。初升的朝阳之下,他们的铠甲反射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光芒。

  一阵阵夺人心魄的鼓点声传了过来,云湛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告诉姬承,那是叛军准备攻城的信号。

  “他们真愚蠢啊,”云湛说,“殇阳关易守难攻,城防坚固,怎么可能被一支匆忙拼凑起来的军队攻破?即便是古时纵横沙场的名将,也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才能攻克此关。”

  果然如云湛所说,叛军的每一次进攻都不遗余力,犹如汹涌涨潮的海水,但到了落潮时,殇阳关这块礁石却始终坚固的沉默着。密密麻麻的箭雨和擂石从关上倾泻而下,一架架云梯被从城头推下来,一部部攻城车被泼上油烧毁,每一回合结束后,城墙下便会多出一片黑压压的尸体。

  “他们根本就是在送死!”云湛说,“难道还看不出来这样的进攻根本不行么?为什么要不停的往前冲呢?”

  姬承答不出来,事实上,他根本不敢看这样的场面。他再一次感到了胃部的剧烈翻腾。显然,和嗜血好杀的老祖宗相比,他实在差的太远。

  “糟糕!怎么可能?”云湛突然惊慌的叫了出声。姬承终于抬起头,望向殇阳关,他也禁不住惊叫起来:“城门!城门怎么会打开了?”

  但殇阳关的大门的确莫名其妙的洞开了。尽管距离遥远,两人也可以想象城头绝望的惊叫声和城下振奋的欢呼。叛军们蜂拥而入,不久之后,关内燃起了冲天大火。

  云湛喃喃自语:“有内应……难道叛军真的是不可阻挡了吗?”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叛军会毫不停息的冲击。他们不能错过打开城门的那一刻稍纵即逝的时机,虽然,这样的代价是成千上万的死伤者。

  牢不可破的殇阳关,就这样十分冤枉的被攻陷了。现在,只有整个王朝的战争机器全力运转,才有可能阻止叛军了。

  其后的事情变得容易。两人从叛军死尸身上剥下衣甲,在城破的混乱中溜了进去,过关后继续向着天启城进发。出乎意料的是,尽管一路上所见到的反抗与杀戮从未少过,但在几座被叛军攻克的小城中,百姓却仍然平静的生活着,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过。

  但到了此处,种族之间的隔阂却突然出现了。叛军以人族为九州之尊,各处的其他族人或被驱逐,或成为奴仆,有反抗的自然难逃一死。云湛不得不在衣服里堆上棉花,把自己的身形变得臃肿,以免被人看出是羽人。好在时近初冬,这样也不会太热。

  正当姬承开始担忧天启城会不会也遭战火荼毒时,他们又发现了盗枪者的行踪。那一日两人来到一处荒野,云湛无意中看到,地上竟有一双硕大的脚印,不由得心中一跳。他小心翼翼的跟随着脚印而去,在脚印消失的地方仔细寻找,发现了一处被掘松的土壤。

  二人合力挖开表面的泥土,便看见了一居夸父的尸身。姬承看着那巨兽一般的雄伟躯体,止不住身上一寒,云湛却俯下身,将尸体头颅附近的浮土全部拨开。

  他指着夸父的残耳说:“没弄错的话,在你家地窖下挖出大坑的,就是这家伙了。现在叛军四处屠杀异族,带着这夸父太招摇了,他们一定是下手灭口了。不过也好,看来他们就在我们前方不远。”

  姬承点点头,胸中竟隐隐为这个盗枪主力之死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两天后,两人行到一座村庄,又见到一小队叛军的部队经过,惊得村里鸡犬不宁。两人对此早就司空见惯,早早的避到路旁,打算等叛军经过之后,再另外觅路前行。

  此时正是下午时分,天空中蓝白分明,天气不错。姬承抬起头望向天空,突然视线被某些东西所吸引。

  那是一些模糊的黑点,在远空中缓缓的滑行而过。随着距离的拉近,这些黑点似乎飞得越来越快。

  姬承抬起手,遮住刺目的阳光,又过了一会儿,突然惊呼起来:“羽人!羽人!那是一群羽人!”

  云湛猛然抬头,看着他的同类排成战斗的队列,从空中迅猛的掠过,飞往叛军们行进的方向。他赶忙猛抽一鞭,纵马追去,姬承一愣,也连忙跟上。

  他看到了一场过去从未见过的战斗。

  羽人们在空中纵横盘旋,居高凌下的射出利箭。地面的人类一面用盾牌遮挡,一面徒劳的对空放箭,但他们所能收获的,只是一声声无奈的弓弦响罢了。天空中的羽人们,灵巧的闪动着身躯,那些从地面射上去的弓箭,无一例外的落了空。

  “难怪不得,羽人的数量如此之少,却始终能成为人类君主的心腹大患,”姬承低声叹服说,“从高空下击,的确是难以防范。”

  从数量而言,此时飞在空中的羽人大约只有一百多名,地面的人类部队约有六七百人,却仍然被射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不多时,地面已经躺倒了将近一半的人马,看来此战胜负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姬承想。

  然而,刚刚转过这个念头,局势就起了变化。羽人飞行的速度逐渐变缓,高度也越来越低,渐渐进入了人类的射程。

  “他们体力不行,”云湛面色惨白,紧紧地捏住自己的拳头,“毕竟远离战争太久了,不经受严苛的训练,是不能保证长期飞行的。”

  果然羽人们越降越低,人族的弓弩手此刻开始发威,特制的连弩激射而出的弓箭有如流星,转瞬间便有数名羽人被射落在地。地面的骑士们奔到羽人面前,高高提起马腿,奋力一踏,姬承便觉得心头一颤,仿佛听到一声清晰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双方陷入了混战。相距很近,彼此的弓箭都能发挥相当的威力,但羽族人少,眼见局势渐渐不利。

  云湛突然说:“你呆在原地,千万不要动!”说罢,一提马缰,催马向战阵冲去。

  姬承想要阻止他,却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

  云湛策马冲向叛军,远远的连发三箭,准确的射落了三名弓手。叛军没料到还会遭到地面的攻击,一时间阵脚有些乱。云湛却箭无虚发,趁此时机又连续射下几名骑兵。对方不得不派出一支小队去截杀他,他却灵巧的驾驭着胯下的马边跑边还击,每拉一次弦,便会有一名敌人落马。

  天空中的羽人们见敌军出现骚乱,士气大振,重新占回了上风。

  “哎唷,你轻点!”云湛龇牙咧嘴的叫着。白天的那一战,他的身上中了两箭,虽然没伤及要害,却也流血不少。

  姬承一面笨手笨脚的帮他洗伤口,一面笑道:“谁叫你那么鲁莽?不过你也真厉害,一个人就扭转了战局。”

  云湛微微一笑,痛苦的表情稍减。但很快的,一层阴云笼罩了他的面庞。

  “他们最终还是难逃一劫,中州的羽族太少,很快都会淹没在人类的铁蹄之下,”他说。

  姬承伤感的说:“他们当初来到中州定居,本来就是个错误。”

  云湛只是出神的望着天空的星辰。

  “星演天运,曜辅人寰……”他低声念着,“星辰的运行与往日大异啊,难道……难道新的乱世真的无法避免了?”

  他没有注意到,姬承的眼中划过了一丝疑惑之色。

  从殇阳关到天启城,路途并不遥远,两人却走得异常艰辛,有时候为了躲避兵祸,甚至不得不走回头路。一路上不断听到消息,叛军势力越来越大,自宛中边境而起,渐渐向宛州和中州扩散,皇室的军队也开始大规模调动,随时准备迎敌。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由于沿路的战争阻断了许多道路,使得他们对盗枪者的追踪变得更加容易。对方知道云湛厉害,也再也不敢派人去袭击。有时候姬承甚至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其实不过是在和一帮老朋友玩游戏而已。

  姬承很担心战火会不会一直烧到南淮,又不知道老婆的近况如何,但身在羁旅之中,连书信也无法传递,只好不作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