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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车印走,”云湛回答说,“夸父的躯体那么重,承载他的马车必然用料也多,那么车辙印会比一般马车都深,所用车轮也会宽一些。”
“你真厉害!”姬承佩服地说。
“这只是吃饭家伙而已,”云湛耸耸肩,跳下了马。姬承茫然的看着地上的烂泥和其中无数交织在一起的脚印、蹄印、车辙,看着云湛蹲下、站起、上马,随后听到他说:“走吧,他们折向东南方向了,真够狡猾的。”
两人拉转马头,跟着那两道与众不同的车辙向东南而行。经验丰富的羽人一路行走一路不断观察,告诉姬承说,这个车队包括了两辆车,六七匹马,看起来人多势众。
“我们就算追上了,也很难把枪抢回来。”云湛面有忧色。
姬承看了看羽人似乎能在风中飘起来的瘦弱身躯,再看看自己长期沉迷酒色而堆积起来的肚腩,再想想夸父雄伟的姿态,默默的点点头。他忽然发现自己和羽人就像两只愚蠢的老鼠,执著的跟踪着一群猫,似乎是惟恐自己死得不够快。
“我们怎么办?”他问。
“走一步算一步,”云湛说,“他们能偷,我们也能。别忘了我是羽人。”
这话让姬承得到了一丝慰籍。夜色渐浓,两人来到了一处集镇。
“先睡一觉吧,”云湛说,“现在追上去也没什么用。反正他们的车辙在,跑不了。”
于是姬承前去投宿,不料镇上居民看了看云湛的体型,说:“我们不接待羽人。”
姬承想要说服对方,云湛却摇摇头,说道:“我去马房睡就好了。”
“那我陪你去。”姬承说。
此时方值初秋,气候尚可。两人吃了些干粮,胡乱把身子裹住,躺在稻草堆里,耳听得低沉的马嘶鸣声和马尾驱赶蚊虫的刷刷声,一阵阵牲畜的臭气钻入鼻端。
“连累你了,”云湛说,“雇用一个羽人,就不得不付出代价。你得知道,和平和友好,并不是相通的。你睡惯了凝翠楼,只好委屈一下了”姬承哑然:“没关系,这样的地方我一点也不陌生。我小的时候,随着我父亲走遍了九州各地,能有这样的地方落脚,已经很幸福了。”
“哦,为什么呢?”
“唔,事情说起来就很久远了。我祖父那一辈本来在战乱平息后居住在澜州和中州的交界地带,因为我先祖当年的杀戮,无论羽族还是人族,都对我们充满仇视。我们在那里生活得很不如意,但我固执的祖父却从不气馁,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骄傲的抬起头,宣称自己是姬野的子孙。到我父亲的时候,仍然是这样。”
“……那我想他们的际遇一定很惨,”云湛说,“据我所知,人族的聚居地似乎有许多姬野的崇拜者,但九州各处都有更多恨不能把他挫骨扬灰的各族人。”
“他们俩不是最惨的,我未见过面的伯父是最惨的。他是我父亲的孪生兄弟,出生的时候,我祖父竟然找不到愿意帮忙的接生婆,结果我伯父就死掉了,好在我父亲活了下来。”
“而我祖父是这样死的。那一年泉明港水域有海盗出没,当地官府和海盗勾结,只会虚张声势,却从不采取有效的行动。我祖父听到这个消息,竟然莫名的激动起来,想要提起虎牙枪去为民除害。当然我估计,为民除害尚在其次,重温先祖的辉煌——哪怕只是一点零头,或许才是最要紧的。”
“我祖父那一年四十岁,正当年富力强,到当地招募了一些义军,稀里糊涂的驾船出海,竟然赢了好几阵,许多饱受海盗祸患的当地渔民都去投奔他。那时候他热血沸腾,自以为自己给手中的传家宝增光添彩了,没想到……”
“怎样?他被海盗击败了?”
“没有,他被官府抓起来了,罪名是私募军队、意图谋反。再后来他就被砍了头,虎牙枪也被当地巡抚拿回了自己家里。我父亲得到消息后,潜入他家中刺杀了他,拿回了虎牙枪,重伤脱逃,从此带着全家在九州各地四处流浪,躲避着不同身份的敌人的追杀。我就是在流浪的路途中出生的。”
姬承说到这里,不再继续,云湛也并不发问。不多时,云湛发出了有节奏的鼾声,姬承却在黑暗中不停的抓挠着身体,他毕竟还是不习惯这样满是虫蝇的环境。
第二日两人继续赶路,自南淮城向东南,紧随着夸父的巨大马车。虽然二人晚出发半日,但毕竟马车速度较慢,眼见前方的车辙越来越新,姬承心中也渐渐觉得有些宽慰。与心情的轻松相比,则是身体的痛苦——姬承过去从来不曾在马背上颠簸那么长时间。他的大腿被磨破了,屁股也十分难受。云湛不得不放慢速度。
“休息一下吧,”云湛说,“你要是晕过去了,我还更麻烦。”
姬承把到嘴的“不用”二字生生咽下去,尴尬的一笑。两人正好路过一个街边的茶水小摊,便一同下了马。
喝着茶水的时候,云湛向摊主询问他们追赶的对象。摊主的脸色一下就白了:“刚才差点吓死我了!他们把面饼往车里塞的时候,我看到好大一只手掌,布满了黑毛,肯定是夸父的!夸父是挖人心肝的呀……”
“他们大概过去多久了?”
“没太久,也就两个时辰左右吧。”
姬承龇牙咧嘴的站起来,说:“咱们赶快追吧。”
“你行么?”云湛怀疑的看他一眼。
“我要是找不回枪,会比现在这样惨百倍,你又不是没见过我老婆,”姬承严肃地回答道,“其实我个人更希望那把枪丢失……”
云湛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这种人,竟然会为了去找寻一把破枪而四处奔波,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姬承叹息着说:“我自己都不相信呀。要不是我老婆以死相逼的话……”
“女人的以死相逼也能信吗?”
“我老婆可一向是玩真的。从前她逼我和凝翠楼的小铭分手,真的一头撞到了桌角上。幸好她的头也不比木头软多少……现在她一说寻死,我就得赶紧听着!”
四
姬承在摩擦的剧痛中咬着牙颠簸着,那柔软的衣物此刻却仿佛粗糙如砂纸。他不断的调整着坐姿,但每一次调整只能令他更加难受。
但很快,两人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眼前出现了一条河。大车的痕迹到此处消失。
云湛找岸边的船家询问了几句,回过头来对姬承说:“他们没有找这里的渡船,而是早已自己预备了一条船,渡河而去,看来是去往北岸的阳淇镇。”
“阳淇镇?是那个各地商旅的汇聚之所?”姬承问。
云湛赞许的点点头:“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个。阳淇镇在普通人眼里并不出名。”
“因为许多年前,我曾随我父亲到过这里,”姬承说,“这条河……是遥河吗?”
遥河是一条小河,小到一般的地理书籍都不会提到它,甚至有许多人都将它和尧河混淆,但姬承却认得这条河。往事的点滴慢慢浮现,就像一堆柴灰中重新亮起的火星。他想起幼年时代的那个夜晚,在嘶吼的寒风中,全家人扶老携幼,淌过枯水期的河流。脚底的河泥粘稠湿滑,他不时地跌倒在河水里,鞋子和裤子都湿透了,一阵阵刺骨的寒意穿入体内。
父亲拄着虎牙枪,背上背着衰迈的祖母,过早布满白发的头颅却始终在星月下昂扬着。
“我们过了这条河,距南淮城就只有几天的行程了,”他告诉祖母。随即,他将头转向姬承,低沉的说:“永远不要忘记这个夜晚。要记住,姬家所受的苦难,终有一天会得到偿还。”
姬承当时点了点头。但后来他还是忘记了。
在宛州这个商业发达的地方,有着许多的商业都会,阳淇镇在常人眼中并不起眼。但事实上,这里的地下交易十分发达,是各地逃税和贩卖违禁物品的行商的天下。所以阳淇虽然地方不大,却五脏俱全,客栈、酒店、赌场、钱庄应有尽有。
在九州大地上,唯有不同种族的商人才能真正的摈弃种族仇恨,为了利益心平气和的相对而坐。在这里,你可以看见农耕人族的丝织品与珠宝,羽族的弓弩与护甲,河络的手工制品,甚至还有夸父族人在那里贩卖殇州雪山中的野兽皮毛和珍稀药材。
“在这里要问什么很方便,”云湛说,“只要你给钱就行。”
姬承于是掏腰包。临行前,老婆特地叮嘱他多带钱,以备路上所需。
云湛进了赌场,不久之后出来,告诉云湛那帮人在这里采购了一批物品,包括一些北陆良马,折向东北,说是要去往云中。
“那我们也该去云中了?”
“不,我们去中州天启城。云中只是个幌子。我在那赌场里有熟人,他认识那队人的首领。他是天启城中的一名巨盗,门面上却开了个古玩铺子,专门销赃。”
“天哪,天启城?”姬承叹为观止的吸了一口气,“难道我们要跟着去那里?”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去,”云湛看了他一眼,“回去被你老婆揍扁就是了,在此之前别忘了付清应付的费用。”
“老兄,你千万别以为我是什么大富豪,如果跑到天启城还找不回枪,再到澜州越州什么的地方去兜一圈,我就铁定破产了。”
“那样的话,说什么我也得把虎牙枪卖了来抵债。”
两人正说笑时,姬承突然感觉有人轻碰他的包袱。回头时,见到一个枯瘦的背影正在往远处疾走。他心知不妙,忙伸手到包袱里一摸,叫出声来:“糟了!那家伙偷了我们的钱袋!”
两人赶忙追过去,那窃贼意识到自己被发现,撒腿便跑。
商人们信奉着决不招惹麻烦的信条,纷纷让出道来。窃贼倒是腿脚利落,很快跑到了小镇边缘,云湛大步跟在后面,姬承则跑得气喘吁吁。
窃贼跑过一驾马车后,脚步似乎放缓了。姬承大喜,正要扑上去揪住对方,却被云湛一把拦住。愕然间,姬承看见云湛从背上取下一张弓,突然用他几乎看不清的速度连发了三箭。
大车里传出了两声惨叫,姬承这才看见,原来有两支箭穿过了马车的厢壁,正钉在车窗的下部。无疑那里面藏了人。
第三支箭则射中了窃贼的右腿。窃贼倒在了地上,倒是顽强的一声不吭。
这是姬承第一次亲眼见到羽族的箭法。他实在没想到云湛出箭会如此之快,一时间有些愣神。
“我的箭很锐利,”云湛不紧不慢的说,“再不出来,我就把你们都钉在里面。”
车厢里传出几声压抑的闷响,箭羽也颤动了几下。很快马车里钻出四个人,看相貌便不是善类,其中两个身上鲜血淋漓,显然是方才被云湛所伤的。剩下两人手中持刀,色厉内荏的瞪着云湛。
“你们是什么人?”姬承站到云湛身边,狐假虎威的问。
对方却只是和他凶狠的对视,并不答话。姬承悄悄拉了拉云湛衣袖,示意他威逼一下,云湛却挥挥手:“你们走吧!走慢了别怪我的箭。”
姬承目瞪口呆的看着送上门来的线索就此断掉,想要上前阻拦,又深知自己没有这个本领。他甚至隐约想到,老婆在这里也许都会好些。
窃贼把钱袋扔到地上,也一瘸一拐的跟他们一起走了。等到他们走远,姬承顾不上去捡拾钱袋,便准备追问云湛,云湛摇摇头:“你以为我不想问个究竟?刚才在我们斜后方的小屋里,至少还藏了三个人。离得远还行,那么近,我可没办法同时对付五个。”
姬承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想起应该夸奖一下对方:“你的耳朵真灵……箭法也很好!”
云湛叹了口气:“把你的钱袋捡起来,咱们快走吧!”
此后的行程开始被不安的氛围所笼罩。姬野渐渐意识到虎牙枪对对方是多么的重要。云湛知道他不能长途骑马,让他坐上了那辆被遗弃的马车,自己驾车,他便坐在车里胡思乱想。
虎牙枪不过是一把战阵上的利器,当然,由于他伟大的先祖的缘故,还能算得上价值不菲的文物,放在姬家的庙堂里,也能卖出不少门票。但为了这把枪,同时动用夸父、河络的力量,甚至还专门安排杀手伏击他们,这未免有些过分了。
他甚至软弱的想,就把这枪给他们好了,犯不上把命送在这里。这一把伤痕累累,史上曾折断过无数次修补过无数次的枪,如果知道自己今天那么吃香,大概也会偷笑的。
对方发现自己形迹败露后,反倒是不慌不忙了,行进速度也慢了下来。云湛知道对手已有所提防,反而无法下手了。
“难道虎牙枪里……藏了什么大秘密?”这一夜两人来到了梦沼旁,夜宿的时候,姬承忍不住说。
“什么秘密?”
“比如,武功秘笈啊,藏宝图啊一类的。”
“你是听说书先生讲故事听多了吧?”羽人很不客气地说,“你以为中空的枪头可以上阵杀敌?你以为有什么藏宝图能经得住极烈之枪的折腾?”
“嘿,你还真是了解虎牙枪啊,”姬承一笑,“现在还有多少人听说过极烈之枪这个名头?”
“那是个令人神往的年代啊!”云湛的目光中流露出向往之色,“在乱世的烽烟中,一切都不可逆料。英雄们的每一次遭遇,都有可能改变历史的进程。那是一个血与火的时代。现在不同了……”是啊,九州各族放下了刀抢,貌合神离心怀鬼胎的坐到了一起。人族的商人敢于走进夸父的雪山,羽族的翼民可以在宛州的森林中定居……可惜当年英雄们的后人都不知哪儿去了,我只知道姬野的子孙是一个好色贪杯的窝囊废。"姬承懒洋洋的接下后话。
“而且还是个畏妻如虎的家伙。这家伙应该不会极烈之枪吧?”
“据我所知,他的另一杆枪比虎牙枪好用得多。”
两个人一同放肆的笑了起来,震碎了梦沼的寂静。月光不知何时从乌云中探出头来,照亮了笼罩在沼泽上的水气,恍如闪亮的烟尘。西江水由西自东,向着大海的方向奔流而去,发出低低的吟唱声。
“说起来,你不是说,有可能衙门会对几个姬野的后代进行甄别么?现在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回真枪,你老婆那边该怎么办?”
“她会想办法的,这方面我不用操心。再说了,衙门办事总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过,你就真的相信,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姬家后代?我哪点像?”
“你付的钱像。”
五
自梦沼一路向东北行进,距离南淮城已是越来越远。姬承刚开始还有几分挂念,时间长了,却也渐渐习惯,恍惚中觉得自己又回到幼年,终日奔波于路途之中,却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
这一路上,对方又派遣人手骚扰过一两次,但云湛为人十分机警,每次都能有所提防,以绝妙的弓术击退对方。即便姬承并不熟谙兵阵之事,也忍不住要想:如果所有的羽人都有这样的箭法,如今的九州大地,或许早已是他们的天下了。
但云湛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身世,每次姬承发问,他都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岔开。姬承心中不由起了听天由命之感,只希望早日了结此事,无论能否找回虎牙枪,能平安回到南淮城就好。
这一天阴雨连绵,前方道路泥泞不堪,两匹拉车的马也走的疲累不堪。姬承见到云湛在雨中驾车,有些不忍,正准备招呼他休息一下,忽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