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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新年到了。这本来是一个合家团圆的安乐祥和的日子,但对于被流放到这蛮荒之地来的人们而言,新年是一个悲惨的时刻。除了厨房额外多准备了几扇猪肉,保证每个苦役犯能有三四片带着毛的肥肉吃到嘴里之外,除夕之夜和之前无数个冰冷凄凉的夜晚也没有太大区别。这个时侯,瀚州的蛮族人大概正围着篝火狂呼畅饮,烤全羊发出诱人的肉香,婀娜多姿的姑娘们跳起欢快的舞蹈;东陆华族城市里的人们大概正坐在温暖的家中享受温馨的家宴,与此同时街道上花灯璀璨,争奇斗艳;宁州的羽人们正站在树屋的顶端,身上戴着花环,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中,用传统的祭礼祈求神明的祝福,寄托自己对未来的期望……

  而在这里,在这片雷州的森林中,被流放的苦役犯们只能默默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甚至连话都不愿意说上两句。身处困厄之中,前途茫茫无望,甚至于连逃跑都不可能——周围都是茫茫林海、荒无人烟之地,逃出去也注定要送命——实在让人很难提得起兴趣去庆祝一个与己无关的日子。

  病号房里的有钱人们相比之下稍微好一点,比如杜衡,这个死胖子的手里拿着一块烤得焦黄的不知道是鹿腿还是麂子腿的肉,正幸福地啃得满嘴流油。罗春秋坐在一旁,小杯小杯地酌着酒,下酒用的花生米在此时此地显得无比奢侈。

  “新年快乐!”杜衡微微扬起手里啃了一半的腿骨。

  “没什么快乐的,”罗春秋放下酒杯,神情有点落寞,“到什么日子也不过是为了混一口饭吃。”

  杜衡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老头儿,你是怎么被弄到这儿来的?”

  “因为没有别的大夫愿意来这儿,”罗春秋回答得十分干脆,“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哪个傻子愿意来?所以上头就把官医中水平最低的那个派过来啦。”

  杜衡坏笑起来,罗春秋反问:“你呢?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杜衡的眼光闪烁不定,最后慢吞吞地开口:“老头儿,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回答了,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这儿。”

  “问吧。”罗春秋点点头。

  “你儿子在家乡打死了一名和他起争执的乡人,你贿赂当地官员,找了个替死鬼屈打成招给他顶罪。这桩案子要是败露了,你和你儿子恐怕都难逃一死吧?”杜衡压低了声音,以免被旁人听到,一边说,一边紧盯着罗春秋的眼睛,一贯懒懒散散的双目中突然间湛然有神。

  罗春秋霍然站了起来,好像被冰冻了一样,半天说不话来。接着他的身子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第五章 到底是什么人,想要找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干什么?”罗春秋问。

  “别紧张,我不是冲着你来的,甚至不是冲着任何人来的,”杜衡用宽慰的语调说,“我之所以找上你,只是想着,假如你也有把柄握在我手里,你就不会出卖我了。这样你就可以掩护我,让我在这里安心地躲下去。”

  罗春秋两眼发直:“你是来这儿……躲避什么灾祸的?”

  “今年夏天的时候,从东陆到西陆,有一件事情一直闹腾得沸沸扬扬,你听说过吗?”

  罗春秋想了想:“雷州这地方就没什么人烟,来往的外人也少,我的消息不是很灵通,大事我只听说过一件,好像是雷州西南那边的魅又闹事了,消灭了不少人类的军队,所以皇帝很恼火,一度差点把在全九州范围内剿杀魅族提上议事日程。幸好被大臣们及时劝阻了,不然整个九州恐怕都要不得安宁了。”

  “你的消息其实还是挺灵光的么,”杜衡略带讥嘲地说,“判断得也还差不多,真要那样展开战争,的确是谁都没有好果子吃……那么,你知道上一场战争人类失败的原因吗?”

  “好像是说,有一个很厉害的魅布置了圈套,让我们的军队上了钩,”罗春秋回忆着,“听说后来他们一直在搜捕那个魅,但那个魅曾经在人类的地盘呆过,很聪明,所以抓了半年都还没抓到;又听说之前很多与魅有关的事件都是他策划的。直到去年,他们才总算是有了收获,第一次弄清楚了那个魅的名字……”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杜衡的手:“难道就是你?”

  “是的,就是我,半年来一直被你们人类通缉的狄弦,”这个胖乎乎好像一个大面团的年轻人肯定地点点头,“看起来不像吧?”

  “的确不怎么像,”罗春秋结结巴巴地说,“我一直以为魅都长得很漂亮呢……”他为了掩饰紧张,抓起水杯想要喝口水定定神,结果被呛着了,咳嗽了很久。

  “所以这就是种族间误解的后果了,”狄弦看来一点也不为了罗春秋间接说他不漂亮而难过,“我这副肥胖的体态帮了我很多忙。在我周游九州各地的时候,从来没有谁怀疑过我是魅,因为他们心目中的魅都分两个极端,要么是长得很漂亮的,要么是凝聚失败无比畸形的。但实际上,魅的体态相貌形形色色,长成什么样的都有,但人类的思维定势掩护了我。”

  罗春秋叹了口气:“我总算是又长了点见识,没想到在军方高层小有名气的狄弦居然就是你……你在干什么?”

  他的叫声中充满了惊恐,因为狄弦又反手揪住了他,从手心透过来一阵电流般的震颤。

  “因为我突然想到,我毕竟算是个相当值钱的通缉犯,万一你出卖了我,应该可以将功折罪甚至倒找点奖励,”狄弦阴阴地一笑,“所以我不得不和你约定一个契约咒,你要是出卖我,就会死得很难看。”

  罗春秋摇摇头:“你就是不给我加这个契约咒,我也不会有胆子出卖你的。谁叫你是大名鼎鼎的狄弦呢?”

  两人正说到这里,清冷的新年之夜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狄弦躺在床上,好像手指头都懒得摇动分毫:“麻烦你帮我出去看看,又有什么热闹发生了。”

  “你给我下咒的时候怎么没那么礼貌?”罗春秋哼了一声,还是出门而去。他几乎不必费什么力气,就能看到坟场附近耀眼的火光。

  “又是这鬼地方……”他咕哝了一声,走了过去。已经有不少士兵守在坟场旁边,严修明就站在人丛中央,一脸怒火地瞪视着地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看穿着,那是一个寻常的苦役犯。

  罗春秋拉过一个熟识的军官,小声问:“发生什么啦?难道那家伙就是食尸鬼?”

  “不是,”军官摇摇头,“这孙子吃饱了撑的跑过来假冒食尸鬼,正在刨坑呢,没想到严大人在除夕之夜也会亲自在附近巡视,被抓了个正着。严大人正在发火呢!”

  罗春秋回过头,果然严修明脸板得像块石头,口气中充满了杀意:“说,为什么要来掘坟,扰乱视听?是谁派你来的?”

  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苦役犯哭丧着脸,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回答:“回大人,我……没谁派我来,我就是想着,食尸鬼好多天没有出现啦,怕您把那些巡夜的士兵又撤回去。”

  “撤回去又怎样?”严修明的声音里好像就能飞出锋利的刀子。

  苦役犯吞吞吐吐:“那样的话……白天看着我们干活的人就又会多起来了。”

  严修明的两条眉毛狠狠地拧在了一起,过了好久,才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杀!”

  罗春秋叹口气,溜回到病号房,把事情经过给狄弦讲了一遍,最后评价说:“我估计总兵不会放松,反而还会加派人手。他是那种一根筋的人,认准了一件事,就不会轻易放手。从兵法上来说,这叫做森严壁垒,不露破绽。”

  “不露破绽才叫傻瓜呢,”狄弦嗤之以鼻,“就是寻常的猎人打猎,也知道光靠围捕不行,得用诱饵设下陷阱,把猎物从藏身之处引出来。他老人家把坟地围个水泄不通,食尸鬼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出来?”

  罗春秋思考着狄弦的话:“听你的口气,好像你觉得光防住不算什么,还得抓住他才行。”

  “光抓住他有什么用?”狄弦说,“他想要在尸堆里寻找的东西,才叫做有趣。”

  “看来你还想得挺深挺远的。”罗春秋缓缓地说,目光中有些畏惧,也有些佩服。

  “作为对你深明大义窝藏我的答谢,我送你一件礼物吧,”狄弦眨巴着眼睛,“你要是能帮严修明把食尸鬼的事情查清楚,甚至于帮他发一笔大财什么的,应该能得到奖励吧?”

  在病号房的病友们看来,罗春秋一定收了杜衡很多很多钱,因为杜衡这厮横看竖看,除了嗜睡症之外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病来,但罗春秋一口咬定此人病体沉重,非得成天在床上躺着不可。而罗春秋替他安排的伙食也比其他伤病员高出一个等级,这一点尤其让人不忿。但没有人愿意为了这点小事得罪罗春秋,在整个营区,有两个人是万万得罪不得的,那就是严修明和罗春秋。这两个人一个掌握生杀大权,另一个决定生活质量,虽然地位相去甚远,却有着相当的重要性。

  而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一件事情让大家更加郁闷,那就是罗春秋好像开始和严修明眉来眼去了。罗春秋虽然贪财无滥,但好歹是作为帮助苦役犯们逃脱劳动的帮手形象存在的,假如他突然倒向了严修明,那旁人就算有钱也不敢去信任他了。

  另一件事倒是让人们很是愉快,严修明在严防了几天后,似乎是还觉得对坟地的看防力度不够,这次派上了整整一个百人队。一百名士兵通宵达旦地在一片乱坟岗上巡逻,坟中死者们得到如此待遇真是令王公贵族们都自愧弗如,恐怕只有帝王们的陵墓才能与之媲美。犯人们白天有了更多的空闲开小差,自然是巴不得食尸鬼继续闹,最好全营士兵晚上都到那儿去扎堆打牌。

  “我早跟你说过,先别那么着急把我的推断告诉严修明,你偏要赶着去邀功……”狄弦好似在教训小孩,“严修明那个人,脑子太犟,就会使蛮力。还没弄明白坟里究竟有什么呢,先下那么大成本,这家伙要是去做生意准赔钱。”

  罗春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小声说:“所以他才没有去做生意,而是当兵了。指挥手底下的兵去累死累活,也损不了他的什么成本。”

  “这话倒也有道理,”狄弦打个哈哈,“那个坟堆里的死者身份,他都一一筛过了吗?”

  “哪儿那么容易,”罗春秋大摇其头,“这么说吧,这个苦役营,原本就没打算让进来的人活着出去。而这里周围的环境你也清楚,就算逃出营地,也绝不可能单人匹马离开森林,所以连逃跑都不可能。因此营里的人员名单一向都是稀里糊涂,死者更是胡乱埋葬,大多数时候连人名都对不上号。严总兵这几天倒是在细细核对第一批死者的名单,但是他现在连到底哪些人活着哪些人死了都还没弄明白。”

  “这话怎么说?”狄弦眉头微微一皱。

  “因为根本没人在意到底谁活着谁死了,”罗春秋回答,“这里的人命贱如狗,活着的时候只是一个个躺在花名册上的名字,死了就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统一称谓:死人。而等到人死得越来越多,花名册上的名字也就越来越难整理,基本上就废弃了。”

  狄弦想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老实说,这一点倒是不必担心。严修明别的不会做,不动脑子的苦力活最擅长。等着吧,他很快就会把死者名单弄出来的。到时候你偷一份给我,我来帮他筛选。”

  “瞧你这话说的,就跟到厨房偷白菜似的,”罗春秋嘟哝着,“干什么不索性你自己去告诉他。”

  “严修明虽然笨,毕竟不是傻子,”狄弦悠悠然回答,“和他接触太多,难免露馅。再说了,难道最后的好处不是你去拿吗?”

  “我可不敢求什么好处,别羊肉没吃到倒惹一身骚就好。”罗春秋嘴上那么说,但语气也并没有那么坚定,看来还是有一些期盼的。

  一月初七这一天的傍晚,朝廷的马队姗姗来迟,给营地送来了本应该在去年运到的所谓新年货品,以此体现皇帝的宽宏和仁爱。特使宣读完了皇帝的圣旨后,连留下来喝一杯茶都不愿意,就急匆匆地离去了,显然此地的艰苦条件让他觉得哪怕是稍微坐一下都会把屁股磨破,宁可选择连夜赶路回去。这一点让严修明的心情也变得格外不佳,送走了特使后,他就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里,闭门不出。

  朝廷的年货包装得并不算漂亮,或者说,压根就没什么包装,但那些冻得硬梆梆的猪肉、蔫得像老太太的脸的苹果、已经开始发霉的糕饼蜜饯、淡得和白水也没什么区别的劣酒(稍微有点度数的就不能给犯人喝,以防他们闹事),对于生活艰苦的苦役犯们仍然有着莫大的吸引力。除了猪肉送入厨房外,其他东西都堆放在营区前的一片空地上,那里通常被用作集合和训话。司务官在那里负责分派,犯人们一一排队领取。

  但上头要么是大大高估了这里的死亡数字,要么是压根就没在意过什么数字,总而言之,到了天黑的时候,刚刚有一半人领完了东西,剩下的人就发现——年货已经快要没了。尽管前面的人不过是每人拿了一个烂苹果以及一片比纸还薄的糕饼,东西仍然快要没了。而这时候要把已经分发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切成两半已经不可能了,大部分东西都迅速地填到了人们的肚子里。

  不愁吃喝的罗春秋正傻呵呵地站在病号房门口看热闹,狄弦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拖了进去。

  “你干什么!”罗春秋很恼火,“脖子差点被你揪断!”

  “我是在救你的命,”狄弦一本正经地说,“外面要打起来了。”

  “你说什么?”罗春秋没明白。

  “一个苹果,或者一块已经生了蛀虫的糖,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狄弦说,“但问题在于,要么所有人都得不到,只要有人拿了有人没拿,那就一定会打起来。”

  “你说对了,”罗春秋站在窗口,喃喃地说,“真的打起来了。”

  究竟是谁第一个挑事儿已经无法弄清楚了,几乎所有的苦役犯都卷进了这一场斗殴中。诚如狄弦所说,一个蔫苹果并不是什么特别宝贵的东西,但在得到和得不到之间,却有着尊严和屈辱的巨大差别。这些已经被踩在人间最底层的苦役犯们,与其说是在为了一点可怜巴巴的食品而恼怒,倒不如说是以此为借口,发泄着他们半年以来积压的怨愤。而这样的怨愤不可能向着手执刀枪的士兵去发,那无异于找死,于是到了最后,本应该同病相怜的难友们反而成了相互泄愤的对象。

  营区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苦役犯们抡着拳头,或者捡起石块和粗树枝,不分青红皂白地相互殴击着。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几乎连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即便是面对着关系还不错的朋友,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尘烟飞扬中,有人鼻青脸肿,有人头破血流,有人倒在地上呻吟不休。但总体而言,因为拿不到足够有威力的凶器,这种打斗不那么容易死人,受伤也一般就是轻伤。

  所以士兵们也并不着急,只是熟练地把场地围了起来,避免苦役犯们趁乱攻击他们,乃至于抢劫军需库。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并不罕见,犯人们假装暴动,最后突然袭击卫兵,原本就是一种常见的手法。

  好在这一次并不是那样。犯人们打累了,浑身疼痛了,没有力气了,也就慢慢罢手,士兵们这才上前一一驱赶他们,命令他们继续干活。

  罗春秋透过窗户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很有些感慨,回过头来,狄弦却正站在另外一扇窗户边,手里拿着一个河络磨制的千里镜,看着与斗场相反的方向。

  “你在看什么?”罗春秋问。

  “我在看坟场那边,”狄弦说,“我一直以为严修明是个大笨蛋,没想到,他也有聪明的时候啊。”

  罗春秋不解,狄弦解释说:“显然你活了大半辈子也没看过多少打架,所以才看得津津有味,而我不同,早就看腻啦。所以刚才你在那儿看打架的时候,我在看坟场的方向,因为我在想,这种大规模的群殴,又会把士兵们的视线吸引过去,那样的话,兴许食尸鬼会趁机去捡点便宜,结果我没看到食尸鬼,反倒是看到了老严。”

  罗春秋一愣:“他去那儿干什么?”

  “他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想要监视食尸鬼的动向啊,”狄弦说,“可见他还没有蠢到家,甚至会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张受过气的臭脸去麻痹其他人,再偷偷摸摸溜出门。”

  “这么说来,他是在怀疑食尸鬼其实就潜伏在我们的营地里?”罗春秋明白过来。

  “其实我也一直有这样的猜测,不过现在看来,不大像,”狄弦说,“因为老严一无所获,那张脸拉得比老白的马脸还长。所以我们只能作出另一种推测:食尸鬼也许藏在森林里。那就太难找了,或者说,根本防不胜防。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罗春秋问。

  “先下手为强,抢在他之前先把要找的东西找出来。”

  “那可有点难度,”罗春秋摇摇头,“我们甚至连要找什么东西都还不知道。”

  狄弦笑了笑:“那就要看老严够不够聪明,够不够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