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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语》


那原本是一辆半点也不引人注目的马车。破旧的车身,瘦弱的老马,面黄肌瘦的赶车人,在病怏怏的黄昏斜阳照射下,和这座萧条破败的雷州小城配在一起,当真是相得益彰。路过的行人都懒得多瞄它一眼,各自脑子里只想着今晚的晚饭。

  马车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踏着小城布满灰尘的石板路,穿过城中心,向着城外驶去。赶车人看来并不准备在这里留宿,而是打算继续走夜路,就如同许多其他的风尘仆仆的旅人一样,小城对他们不具备吸引力。

  奇异的变故就在这个完全没有人在意的时候发生。突然之间,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拉车的马惊了。惊马发出响亮的嘶鸣声,拉着身后的破车,偏离了道路,一头撞进路边的一间茶馆里。

  对于这座缺乏生气的小城而言,有一种夸张的说法是:它一半的人口和一半的活力,都藏在城里这间唯一还算热闹的茶馆里。一辆马车闯进去,好比一锅沸腾的汤里面扔进了一块大石头,场面可想而知地陷入了一片混乱与无序,尤其是当茶馆的顶棚都被扯掉了之后。肇事的马车最倒霉,整个倾翻在地上,车厢里载着的东西掉出来了。

  那是一口棺材。

  就在那个时刻,茶馆里突然多出来十多个陌生人。谁都没有留意他们之前在哪里,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但就在马车翻倒的一瞬间,他们全都冲了进去,划破了盖在地上的竹编的顶棚,直扑地上的棺材。在翻滚与碰撞中,棺材盖已经掉了,但无数双好奇地看过去的眼睛却只能收获失望。

  ——棺材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如果说闲人们只是单纯地因为没能满足好奇心而失望的话,那十多个忽然冒出来的陌生人,似乎眼里就只剩绝望了。他们验看了那口空空如也的棺材之后,分成两路,几个人迅速窜出茶馆去查看,剩下的人疯狂地驱赶开看热闹的茶客们,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玩命翻找着。但从他们的表情看来,应该什么都找到。

  “哪儿去了?”陌生人们相互询问着,仿佛是要在同伴身上寻求到一点点安慰。

  “哪儿去了?”陌生人们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着,像是在问身边的茶客,但是被吓得不敢噤声的旁人哪儿知道他们问的是什么啊。

  “哪儿去了?”陌生人们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脸上燃烧着澎湃的怒火,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把怒火应该往哪里烧。

第一章 群众传言:好像是食尸鬼

  让人胆战心惊的恐怖流言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传遍了整个林区。此事源起于一桩违反规定的桃色事件。当时在伐木工当中做了一个小头目的老白在半夜里偷偷溜出营房,去和烧饭的阿苗幽会。两个人心急火燎地挨到天黑,在营区边会合,然后贼兮兮地溜边抹角,躲过守卫钻进了树丛里。

  这一夜正好是十五,夜空中的月亮格外明亮。老白等啊等的,好容易等到一片乌云滑过来,暂时遮住了月亮。他趁着这短暂的几秒钟黑暗,抓住阿苗的手快步疾冲,终于跑进了树林。

  树林里很安静,白天伐木时尖锐的锯声以及参天巨木倒在地上的轰鸣声都已经消失,只剩下风在林间穿来绕去发出的呼啸。两个人都松了口气,老白二话不说,把阿苗按倒在地上就开始扒她的衣服。但是阿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有人。”阿苗轻声说。

  老白狐疑地四处张望一下,林中依然寂静,连只飞鸟都没有,哪儿来的人?

  “你眼花啦,”老白不耐烦地说,“咱们继续,抓紧时间!”

  “真的有人!”阿苗声音发颤,“你趴下来就看到了!”

  老白很无奈,只好趴在了冰凉的泥土上,他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座乱葬岗上隐隐有点动静,自己站着的时候,视线被树林里的枝叶挡住,没能看见。那里是埋葬苦役犯尸体的地方,虽然时间并不长,但由于环境恶劣、劳动艰苦,所以死的人相当多,坟场规模也不小,每一天都能看到许多乌鸦在乱葬岗上空飞来飞去。而到了夜里,那是一个磷火乱飞的地方,月光下的阴风惨惨足以让最大胆的人都不寒而栗。

  两人不敢出声,盯着看了很久,又似乎没什么动向了。老白嘟哝一声:“大概是我们俩都眼花了,我们还是继续抓紧时间……”

  “不,真的有个影子在晃!”阿苗抓住了老白的胳膊,“我怕!”

  女人的柔弱激发起了老白的勇气。老白是个来自瀚州的蛮子,一向以勇武无畏著称——否则他也不敢违规和阿苗偷情——此时欲火被不情愿地浇灭,更添了点怒气。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粗长的树枝,不顾阿苗的劝阻,悄悄向乱葬岗靠近。

  刚刚走近,他就后悔了。仿佛地上的泥土都带着森森鬼气,随时可能有腐烂的手从土里伸出来,一个个隆起的坟包形状怪异,很像是一颗颗带着痛苦的头颅在发出低不可闻的呻吟。那些不断释放出的死亡的气息,带着黑暗的色泽溶化在夜空中,让踏入其中的人手足发软,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并不断地联想到,在自己刚刚踩过的脚下,就埋着无数失去生命的腐烂躯体,正在用他们空洞的眼睛看着自己。

  而那个一闪而逝的黑影,也终于再次被老白的视线捕捉到。他在一个坟包后面冒了一下头,身子又低了下去,这时候乌云再度移过来遮住了月亮,什么都看不见了。但老白可以确认,这不是幻影,而是真实存在的。

  他咬咬牙,握紧手里的树枝,轻手轻脚地靠近。这是个什么不开眼的盗墓贼吧?他猜测着,纯属脑袋被水泡了,跑到这全是穷棒子的地方来挖坟,能偷到点什么玩意儿?

  我要揍死你,就冲你搅了我的快活事,老白一边想着,一边猛地一跃,跳上了坟包。就在这一刹那,月亮从浓云里探出头来,温柔的清辉把整片坟地照得明亮如霜。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看清了那个黑影,也看清了黑影正在干的事情。

  九州志·葵花·玄之殇陨第二部分尸语第一章 群众传言:好像是食尸鬼(3)

  老白的眼珠子瞪圆了,手里的树枝掉在了地上,脚底像踩了棉花一样软。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那些故事里说的“惨叫一声晕倒在地”,其实是没有根据的,一个人真正陷入极度恐惧的时候,喉头可能会痉挛,压根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白就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直截了当地,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地晕了过去。如果他就这么一直晕到醒过来,然后悄悄溜回营房,本来应该半点事都没有。可惜他的相好阿苗一个人躲在树林里实在害怕,也跑过来寻找他。阿苗没有看到那个黑影,只看到整张脸都彻底吓变了形的老白。她被这张脸吓坏了,发出了女人特有的凄厉的尖叫,结果全林区的人都听到了。

  第二天所有人都开始谈论这件事。到了傍晚,病号房里的人也知道了。被所有病人称之为兽医的大夫罗春秋踏着斜阳的余晖走进病号房,开始每天例行的喂药和换药。在伤病员们看来,罗大夫的那些灵丹妙药,不用也罢,好像用过之后死得更快。而罗大夫包扎上药的动作,看起来也更像是漆匠刷漆,或是屠夫褪猪毛。

  “疼死了,老头儿你轻点!”正在被罗大夫刷漆的一个身量肥胖的年轻人嚷嚷着,“老子没被木头砸死,倒先被你扯下来一层皮!”

  罗春秋和善地报以微笑,趁着低头包扎的时候,轻声警告说:“别装得太过火了,杜衡,你喊得那么中气十足,让监工的长官听到了,肯定知道你没病。”

  名叫杜衡的年轻人咋咋舌,声音微弱下去,转头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嘴里嘟嘟囔囔:“苦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这一片位于雷州西南的森林湿热多瘴,还有数不清的毒虫猛兽,非但寻常外人一般没胆子靠近,附近甚至于连刀耕火种的土著都没有,是一片彻头彻尾的蛮荒之地。但皇帝看中了这些林木,而一旦皇帝想要开发某些资源,就总能凑出足够数量的流放犯:杀人犯、叛逆者、异族俘虏、被株连的罪臣家人……他老人家金口一开,一支几千人的苦役犯队伍几天工夫就成型了。这也是历朝历代对付重刑犯一贯的手段,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往死地里扔,能干出点什么算点什么,死了当白死。好在这里并无土著居民,即便有,他们的生活会因此受到怎样的影响,甚至会不会因此而灭绝,也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整个九州都是他的,少一些不开化的蛮民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来这里伐木开荒的已经是半年来的第三批人了,第一批和第二批人死的死病的病,许多人都埋骨于此,尸体被草草堆积在一个个浅坑里,墓碑之类的是更不用想了。好在这些人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总算建起了一片可供人勉强居住的营区,所以后来者们来到时条件好多了。

  但艰苦仍然是不可避免的。没能耐的人浑浑噩噩干活直到累死病死,聪明人或者家里还有财力的人则会积极地想点办法。以杜衡为例,他在密林里不知什么地方摔了一跤,甚至有可能就是自己在粗糙的树皮上蹭的,总之弄得全身都是浅浅的皮外伤,然后就开始装得伤势沉重,成天缩在病号房里哼哼。

  这点伤自然瞒不过罗春秋,但那枚偷偷塞到罗春秋手里的金铢足以解决一切问题。罗春秋是个很现实的人,多几个人砍树挖沟渠对他没有半点好处,装病诈伤的人给他的钱才是实实在在可以触碰到的。所以慢慢的,病号房里躺着的真正伤病员越来越少,一大半人其实都没什么大病,靠着给罗春秋的贿赂逃避苦役。而小道消息说,罗春秋在老家的儿子已经盖了一栋敞亮的新房啦。

第二章 领导不说话,但看来真的是食尸鬼

  罗春秋带给人们的另一个好处是消息。他每天都会接触营区里从上层到下层的各色人等,各种各样的新闻都装在他脑子里。昨夜发生的可怕事件就是他告诉杜衡的。

  “食尸鬼!”罗春秋眨巴着老眼作神秘状,“现在到处都在传,坟地那边闹食尸鬼啦!”

  “食尸鬼?”杜衡微微皱眉,“怎么回事?”

  罗春秋在床沿边坐下:“昨天晚上,伐木工的小头头老白和厨房的阿苗跑到林子里偷情,看到坟地里面有个黑影。老白大起胆子过去看看,结果看到好几个坟堆都被扒开了。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正蹲在里面,所有的尸体身上的腐肉都被撕扯开了。那个黑衣人见到老白,并没有躲闪,反而回过头来冲着他咧嘴一笑,嘴上全是尸肉的残渣。”

  说到这里,罗春秋都忍不住一阵恶心,杜衡却若无其事:“听起来倒真是传说中的食尸鬼。要是盗墓贼跑到这里来挖坟,那算是蠢透了,可要是食尸鬼……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了吧?”杜衡又问。

  “可不是,这么小的地方,消息走得多快!”罗春秋说,“不过大家害怕一阵子也就算了。食尸鬼虽然吓人,听说是不吃活人的,不死就没什么关系吧,要是死了……那就更没啥关系了,反正被吃了也感觉不到痛。”

  “就是老白和阿苗倒大霉啦,”他又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他们的事儿这回藏不住了,长官很生气,撤了老白的职。老白现在也只好跟着别人一起做苦工了,而且被禁止在夜里离开营房。”

  “你好像挺高兴的。”杜衡看着罗春秋。

  罗春秋没有否认:“那当然了,阿苗长得挺标致的,凭什么就便宜了老白这个马脸蛮子?他那张脸,割下来卖马肉都能把秤杆撅折了!何德何能啊!”

  流言归流言,该干的活一样得干,别说食尸鬼了,就是食人族出现了,这些服苦役的也不能闲着。雷州是一个气候复杂多变的地域,有人曾经总结过,九州各地你所能想象得到的恶劣气候,在雷州都能找到相对应的模板。

  这片茂密的森林的气候就很接近越州,阳光并不毒辣,却闷热无比,尤其夏天的时候,空气里随时像要滴下水来,让人们一天十二个对时都感觉皮肤上黏糊糊的,好像和什么东西一碰都会粘上去。这里同时盛产各种专与人们作对的毒蛇昆虫,满天乱飞的蚊虫让人不把皮肤上涂满防蚊水都不敢出门。

  “幸好现在是冬天,”罗春秋感慨地说,“不然那些新死的死人埋得那么浅,早就臭得不像样了。人手不够,连入土为安都难了。”

  “但是春天还是会来的,”杜衡耸耸肩,“所以大家都等死吧。没准到了那时候,我们这批人都死光了,你就等着从新来的身上诈钱吧。”

  罗春秋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两人正坐在病号房的门口,透过冬日有气无力的阳光看向远方。一棵棵的大树正在被钝锯慢慢伐倒,砸在地上。然后会有专门的组负责削去枝叶,切割圆木。这里的树木材质普遍偏硬,往往人的胳膊都要累断了也锯不倒一棵,有的树种干脆就叫“石木”、“钝刀树”,让人听名字就不由得心生敬意。所以苦役大军看起来工作得热火朝天,效率其实并不高,更何况绝大多数人都在尽可能地偷懒,除非督工的总兵严修明出现。

  严修明无论何时都军容齐整,浑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夏季或者冬季的季节变化似乎对他半点影响都没有。这位三十出头出身贫寒的年轻将军没有什么有权有势的父亲可以供他沾半点光,完全是老老实实从一个普通兵卒一步步升到如今的地位的。而这一次的苦差事,很可能就是他飞黄腾达的前奏。按照皇帝用人之前先派点苦差折磨一下的惯例,只要熬过了这一关,以后的升迁速度就会变得更快。

  “这个人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杜衡撇撇嘴说。

  “什么字?”罗春秋好奇地问。

  “权力,”杜衡回答,“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家伙是个充满了向上爬野心的角色。”

  罗春秋点点头:“那倒也是,换成别人,才不会每天那么辛苦地监督。他是想证明,不管多么艰难的任务,他都能做得很好。不过也难怪,这样没有靠山和背景的角色,除了拼命之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那可不容易,”杜衡一副死看热闹的嘴脸,“恶劣的天气,要死不活的苦役犯,无处不在的毒虫野兽……现在又多了食尸鬼,真是热闹死了。何况严修明的脸上还有另外两个字。”

  这次罗春秋索性不问了,等着杜衡继续说下去。杜衡诡秘地一笑。

  “愚蠢,”他说,“这是个绝对死脑筋的笨蛋。”

  杜衡这话说完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连续几天食尸鬼都没有再出现了。要不是那几具七零八落的死尸就摆在眼前,人们甚至要怀疑老白是在撒谎,或者仅仅只是做了一个离奇的怪梦。但就在大家快要把这事儿忘掉的时候,食尸鬼又适时地跳将出来,提醒着大家:我还存在。

  当天是十二月二十一日,距离食尸鬼第一次出现相隔六天,而这一回的性质比上一次的恶劣多了,食尸鬼总共啃噬了超过三十具尸体,数目比第一次多得多。这次食尸鬼扒开的是最大的、尸体数量最多的一个墓葬坑,坑里的尸体全都是上一批死去的流放犯,由于人手不够,没办法很细致地掩埋,于是被草草埋在一片坡地上。当时几名饥饿的苦役犯发现了一头还算肥的耳鼠,大呼小叫着追过去,接着发现了被挖开的墓穴。

  在白昼的阳光下,被开膛破肚的腐尸显得分外丑陋狰狞,虽然时值冬天,恶臭味也一阵一阵地飘散出来,让人难以忍受。苦役犯们怔怔地看着那些狼藉的尸体里露出的白骨,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于是严修明终于被惊动了。他皱着眉头,站在尸坑旁看了一会儿,忽然向前迈出一步,不顾逼人的恶臭,亲自跳了下去。随从们瞠目结舌,但没人敢拦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