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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修明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地验看着尸体上的伤口。人们不明白他的用意,只能呆呆地在坑外看着他。最后严修明直起身来,跳出坑去,目无表情地发布了命令:“晚上加派一队人在坟场巡逻。其他人等,有敢再继续传播谣言者,军法伺候!”

  下属们苦着脸接下了命令,没有人敢于违抗严修明的命令,所以他们不得不执行。这意味着按照人头来摊派,每一天夜里都会多出十名士兵无法入睡,而不得不在严寒的天气里离开热被窝,在鬼气森森的坟场附近转悠。

  这个该死的食尸鬼,他们诅咒着。

  上述事件依然是罗春秋向杜衡转述的。杜衡要装伤员,哪儿都不能去,平时的活动范围从来不敢超出病号房太远,而且就算走出房门也得作步履维艰状,好像随时都可能倒在地上当场送命。

  “其实严总兵不去管这回事也没什么关系吧,”罗春秋讲完后总结说,“而且说不定不管反而好点。”

  “为什么?”杜衡问他。

  “反正食尸鬼不过是喜欢吃腐尸而已,一般不会主动招惹人,所以让它或者它们去吃好啦,”罗春秋解释说,“但要是派了人在那里防卫,打搅了食尸鬼……进食,惹毛了它们,就不知道它们会干出点什么了,没准就会偷袭活人来泄愤。”

  “说得倒也有道理,”杜衡点点头,“不过我还是在怀疑,这世上真的有食尸鬼这种东西存在么?”

  “谁知道呢?”罗春秋一摊手,“九州那么大,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不稀罕。保住自己就好啦,哪儿用得着去管那么多。”

  杜衡耸耸肩,不说话了,翻身躺下。这个人的懒惰在病号房里早已出了名,能躺着的时候绝不坐着,能坐着的时候绝不站着,所以罗春秋对他行动的限制貌似有点多余。

  “成天就这么躺着不动,难怪长那么肥,”罗春秋忍不住说,“你该运动一下,我听说很多有钱人都是胖死的,要么中风,要么内脏出了问题。”

  “人身上最重要的是脑子,”杜衡拍拍自己的脑袋,“活那么长命干什么?与其变成脑子迟钝的废物,还不如早点死去。”

第三章 又似乎不大像食尸鬼了

  这是什么谬论?罗春秋摇晃着脑袋走了出去。

  士兵们的看防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此后的几天里,食尸鬼并没有再出现。营地恢复了暂时的平静。但这平静只是表面上的,是出于对总兵的畏惧。背地里,各种各样的议论和流言从来没有止息过。如前所述,这帮苦役犯已经在雷州的土地上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与艰辛,如今又冒出食尸鬼这种传说中才存在的怪物,真是让人哀叹民生之多艰。

  当然这种多艰和杜衡关系不大。这个死胖子利用大夫罗春秋的掩护,每天躺在病床上舒舒服服地养着膘。冬天的时候,病号房里生有火盆,所以温度也相当舒服。而死胖子真的可以在林场巨大的噪音里每天蒙着头从早睡到晚,再从晚睡到早,还美其名曰“神游”,天知道他的神游向了何方。

  五天后,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六日的黎明时分,天刚蒙蒙亮,病号房内仍然光线暗淡。杜衡正在床上发出响亮的鼾声,病号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了。他和其他的真假伤病员们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一阵火把的光亮照进来,随即油灯也被点亮,严修明手下的士兵们两个抬一个,送进来十个昏迷不醒的同伴。看这十个人整齐的装束,应该是正在执行什么巡逻任务。而从严修明也跟随而来,可以判断出此事非同小可。

  大夫罗春秋也被从自己单独居住的房子里叫了起来。他放下手里提着的医箱,一一检视着昏迷者,最后他抬起头来,很恭谨地向严修明汇报说:“暂时无法查明原因,不过他们呼吸平稳,心跳略缓,没有生命危险。”

  严修明不置可否:“好好照看他们。只要有人醒了,马上告诉我。”

  罗春秋唯唯诺诺,目送严修明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去。总兵的脚步声刚刚消失,胖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把枕头立起来,舒舒服服地垫在后背上,发问说:“发生什么事儿了?看老严那股子劲头,就像被踩了狗尾巴一样。”

  “差不多,比狗尾巴还严重,简直就是捋虎须,”罗春秋指挥着手下的童子给昏迷者盖好被子,回过头来说,“这十个倒霉蛋,都是轮值巡逻坟地的。结果今天早上换班的时候,这十个人没有回去汇报,值班的校尉派人去一看,他们全都躺在坟地里昏迷不醒。而这一晚,有更多的坟被扒开了,而且不像上两次那样很集中,是东西南北到处都挖开了洞。”

  “但是这一回,恰恰没有上一批流放犯的坟——也就是二十一号被扒的那些再次遭难,对吧?被挖开的应该都是其他地方的坟墓。”杜衡问。

  罗春秋愣了愣:“这我就不清楚了,等天亮了我问问。”他又狐疑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猜?”

  杜衡懒洋洋地指了指自己硕大无比的头:“因为我这里比你的好使。问了回来我再告诉你。”

  后来天就亮了。十个人齐齐遇袭的场面实在太大,没法儿不走漏风声,所以天亮之后,关于食尸鬼第三次出现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比每天稀薄的午餐和晚餐还要快。中午的时候,罗春秋带着一脸的惊佩走到杜衡跟前:“妈的,你是怎么猜出来的?还真是,食尸鬼到处开坑,就是没有动二十一号的那个大坟堆,那里面尸体可不少呢。确切地说,大部分的尸体都埋在那里,其他都是零散的小坟堆,因为死人最多的就是第一批,后来的条件慢慢都好些了。”

  “比如多了你这个兽医?”杜衡嘿嘿一笑,“我不是告诉你了嘛,虽然我成天呆在这破屋里,可凭脑子也能猜个###不离十。具体原因嘛,先不告诉你,你那颗长草的脑袋也该稍微运转运转了,光靠着每天做兽医糊弄人可不行。顺便,我看到你背后有一个遇袭的当兵的动了一下,他大概是要醒了。”

  这王八蛋还要卖关子!罗春秋一脸的愤怒,但毕竟没忘了自己的本职,恨恨瞪胖子一眼,回过身去照看伤员。不久之后,所有的十位伤员都醒了,看来无甚大碍。罗春秋向他们询问了一番后,赶忙去向严修明汇报。

  “我总算找出来了,第一个醒过来的人告诉我,他昏迷之前,觉得脚跟上微微一麻,”罗春秋说,“所以我用磁石吸了半天,吸出一根比牛毛还细的毒针,针孔太小,用肉眼根本没法看清。不过针头上抹的不是致命的毒药,只有致昏的作用,所以他们慢慢都醒过来。”

  他又补充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细的毒针,真是太歹毒了。”

  严修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有趣极了。食尸鬼会使用毒针吗?”

  “食尸鬼会用毒针吗?”杜衡问。

  “我觉得……应该不大会吧。”罗春秋犹犹豫豫地回答。

  “所以就不大会是食尸鬼了。”杜衡说。

  “不是食尸鬼,那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是怎么回事呢?”

  “用你脖子上架着的那个东西好好想想,别光拿他来吃饭!”两人中明显从体型上更像吃货的杜衡大义凛然地说。

  罗春秋闷闷地想了一阵子,忽然眼前一亮:“有人假冒食尸鬼,对吗?”

  “显而易见。”杜衡嘴里吐出四个字。

  “但他为什么要冒充食尸鬼呢?挖坟糟践尸体很让人开心吗?”

  “别问我,抓住了食尸鬼问他去。”杜衡用被子蒙住头,不久鼾声响起——尽管他刚刚结束了一个漫长的午睡。罗春秋摇摇头,郁闷地走出门去。

  已经临近晚饭时间了,饿了半天的苦役犯们正在有气无力地挥舞着手里的工具,饥肠辘辘地等待着收工哨响起。厨房的大锅里正在炖着稀薄的菜汤,据说这玩意儿更新了菜汤的定义:不管多少开水,只要往水里扔进一片菜叶,就能算做菜汤了;又黄又硬的馒头也已经出笼,有人说,吃这种馒头吃多了,日后刑满被释放,至少还能去表演牙齿碎钢刀来赚钱糊口。这两种东西就是营地里最常见的食谱,十天里有八九天都得吃它们,菜汤与馒头的气息混合在一起,顺着风从厨房远远地飘出去,那是一种让任何苦役犯闻到都想要呕吐的味道,却又是每一个苦役犯都在期待的味道。因为它意味着短暂的休息,意味着果腹,意味着我又熬过了一天还没死。比起躺在坟地里被蛆虫吃光,或者被食尸鬼光顾,那样的菜汤配馒头也成为了生活的希望。

  罗春秋也不喜欢闻那种气味,而他的膳食标准比苦役犯们高,受贿得来的钱也能保证至少每天都能见到酒肉。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每天傍晚的时候去好好感受一下那种气味,按照他自我吹嘘般的解释,因为它可以提醒自己,什么样的生活是自己的向往的,而什么样的是自己要坚决避免的。

  收工的哨子终于响起了,那尖锐的哨音对苦役犯们来说却不啻仙乐。人们先在士兵的监视下把工具放回仓库,接着一窝蜂地涌向饭堂——一个宽敞然而四面透风连墙都没有的大棚子,在拥挤不堪中全力争抢着食物。苦役犯数量太多,厨房也没办法精确地掌握每顿需要准备的原料,然而根据宁缺勿多的原则,食物往往是不够的。落在后面的人,就可能什么也吃不到,甚至连一口和水一样的菜汤都捞不着。所以每一顿饭都是一场战争,人们用血肉之躯抢占着空间,以便能往前多挪哪怕是一个位置。在那一片喧嚷嘈杂声中,人的尊严正在被疯狂地践踏。

  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罗春秋感慨了好一阵子,这才去吃饭。他吃了一碗虽然烹调一般、但肉块放得不少的牛肉面,然后去为营区里有一定地位的军官们诊疗。生病的军官有单独的养病用的房间,不会和苦役犯或是普通士兵混在一起。瞧完病后,罗春秋回到了病号房。杜衡刚睡醒,正在解决罗春秋为他特别安排的病号饭:几个稍微白一点的大馒头,外加一大碗还算比较浓稠的粥。

  罗春秋一边听着杜衡唏哩呼噜喝粥的声音,一边对他说:“我听几个军官聊天,严修明大发雷霆,觉得这件事是有人在背后搞鬼,想要阻止工作的进行。他已经下令,增加到五倍兵力,每天晚上派半个百人队驻防,不信五十个人还会被一一偷袭而不被发现。”

第四章 食尸鬼没有找到,找出个通缉犯

  杜衡摇摇头:“这个严修明,果然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无可救药了。”

  “为什么?”罗春秋奇怪地看着他。

  “用脚丫子也能想得到,如果是出于阻止砍伐这片森林的目的来装神弄鬼,肯定应该拿活人开刀。食尸鬼虽然吓人,细究起来也不过是啃点腐尸,怎么可能把谁吓退?所以这件事,肯定不是为了吓唬谁,要吓唬就不会用食尸鬼,吸血僵尸什么的还差不多。”

  罗春秋沉思了一阵子:“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可是,那这件事的目的何在呢?”

  “这个嘛,回头再说,我给你讲一个小故事吧。”杜衡莫名其妙地把话题岔开,罗春秋想要追问,却忽然意识到,这个故事一定和眼下的食尸鬼作祟有点联系。

  “从前在南淮城曾经发生过一桩案子,”杜衡清清嗓子,真的开始讲故事了,“在几天时间里,连续好几家卖仿古制品的小工艺铺子被盗,但丢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同一种货品:羽族游侠云湛的泥塑雕像。”

  “云湛并不是一个在历史上很出名的人,形象也不够正派,不能拿来教育小孩,所以他的塑像生意一向不怎么好,甚至还不如他的相好石秋瞳……但是七八家铺子里都丢了云湛的塑像,那可就很奇怪啦。南淮的捕快们觉得这个案子里有蹊跷,于是加紧调查……”

  “这个故事我听过,”罗春秋打断了他,“捕快们后来抓到了那个罪犯,原来他偷的都是同一窑烧出来的云湛塑像,在那些泥坯制作的时候,他把他偷盗的珠宝藏进了坯子里。但是烧成之后,他也认不得究竟是哪一个了,于是就……哎呀!难道那些尸体里藏了宝贝?”

  “孺子可教!”杜衡满意地点点头,“恭喜你看出了这个简单的事实。”

  罗春秋眉头紧皱:“也就是说,在那些尸体里,有某一具或者某几具存在问题,里面可能藏了些什么东西,于是知道真相的人就假扮成食尸鬼,开始在坟墓里寻找尸体。”

  “就是这么简单,”杜衡把最后一个馒头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法判断这究竟是个什么事件,一直到今天早上的第三次掘尸发生后,我才能做出这种判断。”

  “为什么?”罗春秋不解。

  “你注意到了吗?第一次和第二次食尸事件之间间隔了好几天,而严修明在此期间并没有安排人防卫。食尸鬼为什么不趁着那个时侯多去撕扯几具尸体呢?而且二十一号被他开膛破肚的尸体明显比十六号多多了,十六号那一天他消化不良吗?”

  “是啊,我也想不明白。”罗春秋纳闷地说。

  “这正是解释食尸鬼动机的关键啊,”杜衡放下空碗,照惯例往后一靠,“还是想想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个故事。当时的罪犯为什么要把珠宝藏到云湛塑像身上,然后一家家地去偷盗?因为那一窑的云湛塑像并不多——不畅销嘛——所以需要偷的铺子也不多。但是如果他忘记了自己选择的塑像是什么,那怎么办?如果他选择了蔷薇皇帝的塑像,于是至少有几百个要去砸,那又怎么办?”

  罗春秋搔搔头皮,慢慢明白了杜衡的意思:“你是说,食尸鬼最开始的时候,并不明白自己要找的尸体在哪儿?而他第一次挖开乱葬岗之后,又发现尸体的数量远远超过他的预计,乱挖乱找是没有希望的。”

  杜衡拍手称赞:“你总算是学会一点理性的推断了。”

  “那么他第二次现身,其实也就是利用那几天的空隙,打探清楚了他所需要的死者的大致埋葬地点……”罗春秋说到这儿,忽然脸色煞白,“就在第一批死亡的流放者当中!”

  “没错,就在那些人当中,”杜衡说,“而第三次他之所以没去碰,是因为已经引起了严修明的注意,所以他故布疑阵,想要继续装成漫无目的的食尸鬼。可惜做得太刻意,反而被我看穿了。”

  “可他究竟想要找什么呢?那一批的死者当中,有什么特殊人物呢?”罗春秋喃喃地说。

  “那就是老严去头疼的事情了,”杜衡拉开被子,“我又犯困啦!”

  “照我看,食尸鬼自己也够头疼的,”罗春秋说,“他找到了那座坟,和没找到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大多数的尸体都埋在里面了……喂,老子话还没说完,别打呼噜啊!”

  当天夜里真的有半个百人队的士兵被拉到坟场去看守。坟场本来是毫无生气的阴森之地,一下子多了五十个活人,居然有了一点热闹的氛围。这一夜士兵们点着火把,不断地来回巡视着。由于有了上一次遇袭事件的教训,他们全副武装、全神贯注,而这一次,食尸鬼并没有出现。一晚上平安地度过了。

  当然了,一夜苦熬之后,他们总得休息休息,于是白天监工的士兵就会少五十个,更加方便了苦役犯们在工作中偷懒,让他们满是水泡的双手和肿胀的双脚得到一点点放松。在连续享受了几天这样的便利后,苦役犯们忽然发现:这食尸鬼原来是来帮咱们的。于是他们更加期盼食尸鬼继续行动,以便让严修明把更多的兵力投入到对食尸鬼的防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