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针对人类,”羽人说,“我们不爱伺候人。不过也有人类在这里开客栈的。”

  “从你身上就能看出来,”童舟小声嘀咕一句,又赶忙转换出一副笑脸,“麻烦你带我去一家不那么冷的人类客栈吧。”

  人类的经营头脑无处不在。比如宁州著名的东陆风格城市宁南,有人说城里居住的人类已经比羽人还多了;比如车夫带着她来到的这家客栈,保留着原汁原味的树屋建筑,连店主都把头发染成了银灰色——不过这反而显得不自然。

  “虽然两族关系不太友好,这里还是有很多人类行商,时常有人想要体会一下树屋的滋味,但羽人的客栈服务实在太糟糕了,”店主用职业性的微笑欢迎童舟,“所以住进我的客栈,可以一举两得。”

  “您真是造福大众,”童舟真心诚意地说,“但愿这儿的食谱也能照顾到人类的口味。”

  “除了鸟肉被禁止,其他好东西都有。”店主笑得很得意。

  于是在啃了几天面饼和干果之后,童舟又吃到了肉,美味的、让人泪流满面的红烧肉。这顿红烧肉让她忘乎所以,吃完饭后过了好久才想起自己原来还有正事要办。

  “对啦,这里有一家羽族的贵族,姓天的,你知道么?”童舟问店主,“顺便说,你的红烧肉做得真棒。”

  “您过奖了,在羽人的地盘呆久了没有不馋肉的,”店主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盘子,“姓天的当然有,整个城邦数一数二的大家族,在城主面前都能说得起话的。不过最近几个月他们有点丢面子,他们送给城主的大礼居然被偷走了,不管是天氏还是城主所属的翼氏,都有点脸上无光。”

  “我也听说过这件事,”童舟说,“不过这两个家族那么大的势力,连个盗贼都揪不出来?”

  “他们羽人脑子里一根筋,不适合干这种事,”店主有点得意,“这不,这两天他们专程从中州请了个人类来帮忙,还是我们人类脑子灵。”

  童舟强行压抑住内心的狂喜,若无其事地打听了天氏主宅的方位。等到店主收拾完碗碟 出去,她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去夜探天氏,但想想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要是在黑夜里迷路了反而麻烦,索性就先睡上一大觉再说。

  醒来后天也已经大亮了。童舟抖擞精神,按照店主的指点找到了天氏主宅。一般而言,羽人的大家族都会围绕着家族创业初期的一株年木为核心,不断地生长着新的年木,搭建新的树屋,不断扩大居处的规模。所以当天氏主宅出现在童舟眼前时,与其说它是一所宅院,不如说这是一片森林。事实上,除了宁州最大的羽人家族风氏和云氏之外,其他大多数的羽族大姓都固守着传统,并不修建东陆化的深宅大院,而保留着这种一遇到火攻就会大大吃亏的老式树屋。

  童舟并没有着急着要混进去。一方面这样成群的树屋让她心里很没有底,不知道进去会碰见点什么,二来她知道狄弦是个不安分的家伙,才不会安安稳稳地呆在树屋里。所以她干脆在大门外随便找了棵树,坐在树荫里耐心等待。时值初夏,阳光晒在头脸上还是挺不好受的。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一整天。这座城市本来就没有太多人口,随着夜幕的降临,街上更是冷清。童舟打了上百个哈欠,恨不能削几根小木棍撑住眼皮,月上中天的时候,才终于看见狄弦从另一条路口走过来,向着大门走去。他还是那一张让人看了就想生气的臭脸,而跟在他身边的几个羽人一个个在月光下脸色发绿,可想而知多半是陪着他去转悠了某些地点,被他气得不轻。

  好吧,至少证明了这个狄弦是如假包换的真货,童舟开心地想,睡意也一下子被驱散了。她闪身躲在树背后,正在思考着自己应该用怎样的方式走过去向狄弦 打招呼——如果能让他把两只眼珠子都瞪出来那是最好的——变故突然在那一刹那间发生了。

  当时狄弦似乎是又说了点什么刺激人的话,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羽人当场就要翻脸,竟然亮出了弓箭。狄弦自然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他悠闲地靠在一棵参天大树上,边说话边摇晃食指,这说明他打算再接再厉,把这位羽人活生生气死。

  然而这位羽人显然运气不错,在他被气死之前,狄弦所靠着的那棵树突然极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没等狄弦反应过来,树干上突然裂开了一个大口子,狄弦猝不及防,跌了进去。接着那个大口子迅速合拢,就像一只吃人的怪兽,把狄弦完完整整地吞了进去,连一根头发都没留下。

  童舟需要全力捂住嘴才能避免自己尖叫出来,但接下来的一幕更加不可思议。狄弦被大树吞吃之后,羽人们也都惊慌不已,围到树旁查看究竟。而就在这时候,刚才喝狄弦吵架的那个年轻羽人却趁着旁人无暇顾及他,悄悄退后了几步,然后突然间挽弓放箭。他在一瞬间连发三箭,每一箭都命中了一个羽人的后心,将三名羽人全数击杀。然后他在树上不知拨弄了什么,树干再一次裂开,他把三具尸体塞进去,紧跟着自己也跨了进去。树干合上了,除了地上残留的血迹,刚才行走到这里的四个羽人和一个魅全都踪影不见,就像水滴蒸发了一样。

  藏在树后的童舟钻了出来,过了好久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是事实。那棵大树上有机关,狄弦被抓了,而四个羽人中有一个参与了此事,还射杀了剩下三名目击者。也就是说,从这一刻开始,狄弦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除了童舟。

  这时候可顾不上细想了。童舟从藏身处钻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棵树下,在树荫的黑暗里仔细摸索着那棵大树,终于找到一块松动的树皮。她用力把树皮按下去,树身上发出一声轻响,裂开了一道缝,童舟赶紧钻进去。树皮很快自己合拢,于是童舟也消失了。

  【七】

  通常人们讲故事讲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会喝一口水,喘一口气,然后故作神秘地望着听众:“猜猜看,童舟在这个地道里发现了什么?”

  这时候听众们就会发挥想象力了:“那肯定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甬道,走了半天还看不到头。”“用水晶铺制而成,干净得让人想要窒息。”“一路向下,通往深深的地底,尽头处是一条地下河,河上有一艘渡船。”“里面肯定有很多牢笼,关押着一些奄奄一息的犯人。”“遍地都是尸骨,腐臭的气息令人作呕。”“河络地下城!那些坊间的九流小说家编故事编不下去的时候,都会变出一座河络地下城去忽悠人!”

  但童舟讲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却语焉不详,让听众们很恼火:“喂,你怎么一下子就跳到‘我发现狄弦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之前呢?那个藏在树里的通道到底是什么样的?”

  童舟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吭哧吭哧就是讲不出来。最后她火了,一拳头砸在桌子上,震翻了好几个茶杯:“他妈的!老娘什么都没看到!我哪儿想得到那个暗门里藏的是一个滑道?一进去没有踩稳,就大头朝下地滑下去了!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我还没爬起来,就有人在我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我被撬晕啦!醒过来之后,已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石室里了。”

  “你说狄弦被绑在一根柱子上,那你呢?”

  “废话!老娘和狄弦那个废物背靠背绑在一起的!”

  童舟醒来时,觉得后脑勺疼得厉害,这一下砸得实在够狠。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她发现自己被绑在一间石室里,一根结实的绳子把她捆在一根柱子上,柱子的另外一面还有一个人,听到童舟醒来的声音,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兰姐出卖了我,是不是?”

  这正是狄弦的声音。陡然听到这个熟悉的语声,童舟的鼻子一酸,脱口而出的却是恶声恶气:“你这个浑球!”

  “好吧,我是浑球!”狄弦宽容地说,“而你是个傻瓜。看到了吧,现在连我都自身难保,你还非要来自投罗网。”

  童舟不说话了。此地并不是吵架的好地方,而她稍微冷静一点,也无法不承认狄弦说得很理智。狄弦如果不是预料到极度的危险,也不会非要扔下她一个人跑到澜州来,而且……他多半也预料到了以童舟的愣头愣脑,就算跟来了也一定会误事。现在事实证明,她什么忙也没帮上,跑了老大一段路白白过来送死。她起到的唯一作用,大概就是狄弦多了一个陪葬品,死的时候不至于那么寂寞……

  “你说的是对的,”童舟耷拉着脑袋,“我应该听你的话的。”

  “算啦算啦,”狄弦倒是听起来很平静,“你要是听话,反而不像你了。那块玉你戴在身上了吧?这段时间有没有犯病?”

  这两句温和的关切话语终于让童舟的眼泪流了下来,然后她发现很糟糕的事情:双手被绑住了,甚至没办法擦眼泪。于是她只能任由眼泪淌过脸颊,落在地上。

  千万别流鼻涕,童舟一面给自己鼓劲,一面尽量压住情绪回答问题:“还好,这些天一直没有犯毛病,也许你的这块玉真的很灵。好吧,你是愿意现在告诉我一切,还是等死了上路的时候再告诉我?”

  “放心吧,我们没那么快死的,”狄弦说,“我不得不承认,我上当了。”

  “上什么当?”童舟问。

  “这么说吧,综合之前的所有线索,我以为敌人已经完成了某件事,所以想要极力阻止,”狄弦说,“但现在我反应过来了,那件事他并没有完成,所有的迹象都是假象,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抓住我。”

  “说得真漂亮!”忽然有人鼓掌,“老四,你不愧是当年的兄弟们当中第二聪明的,虽然反应得稍微晚了点,但总算还是明白过来了。”

  老四?当年的兄弟们?童舟心里猛地一抖,开始意识到了点什么。这一系列的事件,被杀害的魅,魅的头发,奇特的秘术……原来都和狄弦的过去有关。而现在看起来,这似乎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过去,尤其当鼓掌的人慢慢走到两人身边时。

  童舟侧过头,看着这个狄弦的故人。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仿佛脸颊上所有的肉都被刀子一片片割下来了一样,面庞有如骷髅。他走路的姿势也怪异而僵硬,四肢的运动都极不自然。

  “这个走路姿势很难看,对吧?”骷髅脸的男人怪笑一声,“这都是拜你所赐,老四。”

  “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竟然能从驰狼的包围中活下来,十五。”狄弦轻叹一声,“我们这帮兄弟,你是最小的,但也是最僵硬的。”

  “只要我不想死,就没有能杀死我,你也不例外。”被狄弦成为“十五”的骷髅脸男人摇晃了一下手指。童舟这才看清,他的手指泛着金属的光泽。

  “我还是太低估你了,”狄弦摇摇头,“我实在应该亲自确认你的死亡才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十五说,“除了你,我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把我诱入圈套,以至于让我四肢都被白狼咬断。可惜你没能做到完美。”

  从双方的这几句对话里,童舟理出了一点头绪。狄弦曾经有很多兄弟,一共有十五个之多,狄弦排行第四,这个骷髅脸的男人排第十五。但是狄弦似乎和这位十五很不对付,以至于设置了陷阱把他送入驰狼的包围圈。可惜十五并没有死,眼下回来找狄弦的晦气来了。从他那张可怕的脸和金属重铸的四肢,可想而知他所受到过的磨难。

  这是怎样的一帮兄弟啊?童舟居然一下子暂时忘记了自己还身处险境,心里充满了好奇。十五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你很想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一帮兄弟,对吗?”

  童舟还没有答话,狄弦已经插嘴了:“你完全可以放了她。她只是我的助手,笨头笨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你。”十五微微一笑,“你是那种对自己的兄弟也不会吐露真相的人。不过我不会放她走,毕竟你我是好兄弟,我希望你在上路的时候不至于那么寂寞。”

  “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杀了我,能不能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童舟说,“我不想变成一个糊涂鬼。”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十五说,“我建议由老四亲自来讲。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相信他仍然对那些甜蜜的往事记忆犹新。不过现在不急,等我们出发了,在路上讲吧。”

  “出发?我们要去哪儿?”童舟问。

  “回瀚州。”狄弦说。

  十五无疑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童舟很快和狄弦一起被转移到一艘海船上。船从澜州擎梁半岛出发一路向西穿越潍海,几天后就能到达瀚州。而童舟从泉明港出发去澜州走的是差不多的路线,她不禁想,不仅白跑一趟,最后还要沿原路回去送命,真是岂有此理。正因为如此,不听狄弦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她可真是死不瞑目。

  船行一天后,狄弦和童舟被从底层的船舱里放出来,在甲板上透风。狄弦身上的几处重要穴位被用透明细线穿过,童舟知道,那是用剧毒的殇州尸麂的骨胶做成的尸麂线,专门用来克制秘术士的。她虽然心痛,却也没有办法,知道离开了狄弦的秘术,就算自己能用蛮力挣脱绳索,两人终究还是无法在茫茫大海中逃生。

  “这里倒是蛮适合讲故事的,”狄弦眯缝着眼,吹着凉爽的海风,“听说过魅灵之书吗?”

  童舟愣了愣:“魅灵之书?真的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听到“魅灵之书”四个字,童舟开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同时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蹿升到头顶。魅灵之书,一本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黑暗秘术典籍,据说其中记载了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邪恶秘术,足以摧毁九州大地。而书名叫做魅灵之书的原因也很简单:在传说中,这本书的撰写者是一个魅。

  童舟的养父童维去世前曾对她讲过一些与魅灵之书相关才传闻。据说这本书的成书年代还在魅族建设蛇谷城之前,在那个时代,人类和魅族的关系已经相当糟糕了,很多魅开始隐姓埋名地生活,不再敢于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人类更加觉得这样的魅怀有异心,对他们愈加地警惕。

  那时候有一位魅族的秘术大师,伪装成人类居住在一个小山村里,虽然他秘术功力深厚无比,却性情淡泊,只是一钻研秘术为乐。他在三十岁那年娶了一个人类做妻子,一年之后,妻子怀孕了,这成为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但就在临盆前,他的魅族身份被人揭穿了,乡民们扛着镰刀锄头打上门来,要求他马上搬走。

  令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直和他感情甚深的、已经有八个月身孕的妻子知道他是一个魅,竟然立刻惊怒交集,宣称不能再和他生活在一起。完全慌了手脚的秘术士恳求妻子留在自己身边,拉扯中妻子无意间摔倒在地,导致了流产,而妻子就在这时候说出了改变秘术士一生的那句话。

  “这样最好!”痛得满头汗珠的妻子恶狠狠地瞪着他,“无论怎么样,我也不能为一个魅生下孽种!绝对不能!”

  秘术士有了醍醐灌顶的彻悟。他默默地离开了山村。当天夜里,整个山村里的人全都一夜暴毙。而秘术士独自一人找到了一个荒僻的地方隐居,开始潜心钻研各种黑暗秘术,并最终写成了魅灵之书。这本书中所记载的种种秘术,往往都需要极强大的精神力作为基础,一般而言,只有魅才具备那样的精神力,所以魅灵之书实际上只是一本为魅而写的书,其目的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