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一定是相当令他不安的判断。童舟很明白狄弦的心思,他从这种判断中读出了极度危险的信号,所以才离开自己,目的在于保护自己的安全,以便他自己一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冒险。
这当然是狄弦对她的照顾,而且隐隐也可以透出,她在狄弦心目中还是有很重要的地位的,但童舟想要的并不是这样。虽然她平时总是口口声声“我是老妈子”“让男人聪明去,女人就是要装傻”,但真正有大事临头的时候,她还是希望自己是狄弦可以信赖的生死与共的伙伴,而不是需要保护起来的瓷器。遗憾的是,狄弦仍然没能给予她所想要的信任,这大概是她如此恼火的真正原因。
我要证明我不是一个废物累赘,童舟咬着牙想,我要把你揪出来,然后把我正义的铁拳砸在你的脸上。
童舟等到黄昏时分,再次招手把店小二拉了过来。小二白天受惊不轻,在童舟面前战战兢兢,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状。
“黑市我不是很熟,”小二苦着脸,“不过我可以找人带你去。”
“放屁,没听说过客栈小二不混黑市的!”童舟从店小二的吞吞吐吐中看出点眉目,干脆开始胡言乱语,“你不带我去,我就只能杀了你灭口。”
喀拉一声,她手里的茶杯被生生捏碎了,然后吱嘎吱嘎化为粉末。店小二呆了呆,当即拉开门:“乐意为姑娘效劳!”
每一座城市都有黑市,这是一个基本定律。官方市场总是有着太多的这个不准卖那个不准买,还有太多的各种名目的税收,与是逼得人们只能铤而走险。而当人们尝到律法之外的甜头后,就会更加对官市失去信心,更加迷恋黑市。
泉明港的西城区有一条窄窄的巷子,叫做竹林港,据传古代有先贤之士在这里栽种竹林,伴竹而居,颇有一些风雅的历史。但现在竹林早没了,整条巷子狭窄而破败,两边的商铺和小酒店天不黑绝不开门,而竹林巷在地下世界也有了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叫做野猪巷。每到太阳落山,野猪巷就热闹起来,律法之外的货品在这里像流水一样流动着,浸润着,无论供求都十分兴旺。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破烂商铺和看上去昏昏欲睡的伙计背后,没准就藏着足以让正经人吓破胆的东西。
一言以蔽之,敢于走进野猪巷的人都很胆大,不过胆大到童舟这样的实在不多见。这位外表看起来清秀可人的年轻姑娘进了野猪巷之后就几乎是在横着走,一家一家地闯进商铺,态度生硬地打听一个男人的下落。这种过于嚣张的态度反而让人摸不清她的底细,没准这是个乔装打扮专门打击黑市的女捕快呢?人们不敢轻举妄动,很快找来了能够在黑市里管事儿的人。
当童舟砸开第二十三间商铺的门,形容着狄弦的相貌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两个浑身肌肉纠结的大汉,正在一脸不善地打量她。
“两位有何贵干?”童舟满不在乎地问。
“我们要请你离开这条巷子,”一名大汉冷冰冰地说,“野猪巷有它的秩序,不懂规矩的人,学会了规矩再进来。”
“我要是不想学规矩也不想离开呢?”童舟冲着他妩媚地一笑。
“那我们就只能亲手送你出去。”
【六】
这一天傍晚野猪巷里热闹非凡,几乎都没什么人做生意了,所有人都跑到了巷子里看热闹。那个冒冒失失闯进巷里的年轻姑娘就像一个收买路财的山大王一样横在巷中间,身边打翻了一摞“管事儿的”。这样的好戏可不常见,野猪巷里的人们毫无半点同仇敌忾之心,反而全都幸灾乐祸地等待着她再打翻几十个人。
“还有谁要来送我出去吗?”童舟就像一个偶像人物,坐在崇拜者搬来的椅子上,喝着崇拜者提供的热茶,意兴飞扬地挽起衣袖。现场笑的、叫的、闹的混成一片,向来低调行事的野猪巷几十年来都没有这么吵闹过。
这时候现场忽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在吹口哨鼓掌的人们忽然一下子好似钻到地下一样,都不见了。正在得意的童舟回头一看,一个中年女子正在走向她。
后来童舟向她的朋友们一遍遍地形容,她听了一辈子“风韵犹存”这四个字,始终无法深入理解其中的含义,但见到那个中年女子的时候,她一下子就领会到了。那个女子已经不年轻了,但无论姿容、步态、穿着、气度都无懈可击,童舟虽然是个女人,见到她也难免会觉得眼前一亮。
“我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来这儿挑事儿,没想到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中年女子的声音也温婉悦耳,“我的这些手下,可真是没出息,见到年轻姑娘,怎么也应该礼貌一点才对。”
童舟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是故意来捣乱的,其实我只是想打听一个人,问完了就走。你就是这里管事儿的吗?”
“即便是黑市,也是需要秩序的,这里的人都叫我兰姐,”女子嫣然一笑,“你想要打听谁?”
童舟又形容了一遍狄弦的长相:“我只知道他要到黑市打听些什么,可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兰姐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你是童舟?”
“是我!”童舟赶紧说,“是狄弦提到过我吗?你知道他现在去哪儿了吗?”
“他的确提到过你,”兰姐说,“他告诉我,你一定会顺着黑市这条线来找他,所以让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情。”
童舟好似被人兜头一瓢冷水浇了下来。狄弦这个混球果然不是一般的混球,连她将要采取的行动都事先料到了,真是做得滴水不漏。看来不用强是不行的。她这么想着,又捏起了拳头,兰姐轻轻摇头:“我要是你,就不动这个念头,就算是狄弦,在我面前也不敢轻易动手的。”
她并没有虚张声势。话音刚落,童舟就发现自己的拳头怎么也捏不紧,肌肉始终处于松弛的状态,全身的力量仿佛被关进了一个袋子里,挤得十分难受,完全无法释放出来。
这是一个秘术士!童舟吃了一惊。但她表面上仍然装得若无其事,暗中尝试着重新积聚力量。
“没有用的,”兰姐看穿了她的心思,“你越是用力,力量流失得越快,为了避免给身体造成损伤,还是稍微省点力气吧。”
“好吧,我认输,”童舟倒也爽快,“但是我还是想要问你,狄弦去哪儿了?我一定要找到他。”
“何必这么执着呢?”兰姐继续摇头,“找到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带来更多的危险。”
该死,听起来这个风韵犹存的兰姐知道的都比自己多——我究竟算什么?童舟心里又是一酸,正想要嘴硬,兰姐已经摆摆手:“回去吧,别再来了。你要相信狄弦,如果他不想让你掺和进去,你硬要跟着,只会给他添乱——他甚至不愿意让我插手。他的心里其实是想保护每一个魅啊。”
童舟浑身一震,兰姐已经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比如你和我。”
这位黑市的主事老大竟然也是个魅,难怪狄弦会告诉她那么多,童舟心里的酸味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但回到客栈后,她还是左思右想没有想通。尤其是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之后,她发觉自己起初的那种纷纷不平正在慢慢地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担忧。
她在担忧狄弦。刚才兰姐在悄无声息间就用秘术制住了他,这样的秘术功底,仍然被狄弦拒绝了。兰姐说得耐人寻味:“他的心里其实是想保护每一个魅。”可是到底狄弦所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以至于让童舟和兰姐都被放置于被保护的地位呢?
兰姐一定应该知道一点,童舟想,但她就是不肯说,有什么办法呢?看她的面相,体会一下她突然袭击的手段,就能知道这个女人的厉害,能够维持九州最大黑市的秩序,没点本事是不可能的。自己和她比起来,差得还远。
童舟很忧郁,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她想起自己的养父童维临死时的情景。童舟凝聚成形时,不知为何,选取的模板并不像大多数魅那样是成年人,而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孩,体内的精神力还时常发作,这让她在草原上的生活十分艰辛。童维看出了她也是个魅,收留了她,并且想尽各种方法想要消除她体内作怪的精神力,可惜始终没能成功。
后来童舟年纪越大,精神力发作越频繁,而童维慢慢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临死前,他把童舟叫到身边,用虚弱的声音对她说:“在雷州的销金谷,有一个我们的同族或许能够帮助你压制精神力。不过他脾气很怪。”
“大不了我揍他一顿,逼他帮我忙。”童舟捏着拳头说。
童维摇摇头:“你打架虽然厉害,但还是奈何不了他的。我只希望,他能够顾念着我和他的交情,不要抛下你不管。这个人是典型的死鸭子嘴硬,少不得要挖苦我几句,再羞辱你一顿,但如果他心里还把我当回事,不管嘴上怎么说,都一定会收留你。这个人不会怕任何困难的,认定了就会去做。”
后来的事实证明童维的判断半点没错。狄弦不放过任何一个讥笑童舟的机会,却始终没有赶她走,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还一边嘴上不停地抱怨一边想着办法为童舟寻找治疗的良方。他说起已经去世的童维毫不客气,“这个老白脸死了还给我罪受”,但童舟心里清楚,如果不是惦记着和童维的友情,自己恐怕第一次见面就被狄弦踢走了。而这将进一年的时间里,正是狄弦不断为自己压制那股精神力,让自己减少了很多痛苦。
现在狄弦独自去调查屠杀魅的真相去了。他说得轻松随意,心里一定明白其中的凶险,于是又打算一个人扛起一切。无论多么艰难的事,他都愿意自个儿去抗。
童舟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决定不顾一切,再去求一求兰姐,不管怎么样低声下气卑躬屈膝都不要紧,只要能磨出狄弦的下落。
我们的童舟小姐向来想到就做,于是觉也不睡了,再度跑到野猪巷。到了之后她才想起,自己压根不知道兰姐住在哪儿。难道又要在巷子里大闹一场,把兰姐逼出来?
她站在巷口,看着随着黎明的到来终于逐渐变得安静的野猪巷,又挽起了袖子,正准备冲进去大闹一场,突然就听到耳边有人低语:“你终于还是回来找我了,没有让我白等。”
童舟悚然回头,兰姐就站在她背后,带着笑意看着她。
“你这是……”童舟有点搞不清状况。
“如果你就这么放弃的话,那还真不值得狄弦为你担心,”兰姐缓缓地说,“我本来打定了主意,如果在一天之内你没有再次来找我,我就不会帮你,没想到你天不亮就来了。”
“你打算帮助我?”童舟很是吃惊,“可你不是答应了狄弦吗?”
“不管人还是魅,不守信是无法在社会上生存的,”兰姐狡黠地一笑,“可是太守信了,也没法成为黑市的大管家了。我的确答应了狄弦什么都不告诉你,可是我不准备守信,因为我相信你可以帮助狄弦。”
童舟蓦然间觉得心头一阵温暖:“你真的可以相信我吗?”
“狄弦警告了我很多次,不许把你卷进去,他说你是个头脑冲动的小笨蛋,”兰姐边说边捂嘴笑,“可是我觉得你很好。”
“好吧,他欠我一顿扁,”童舟哼哼着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他去哪儿了吧?”
“几天前他来找我,打听一件很奇怪的事,”兰姐说,“他想问黑市上有没有人收购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魅的头发。”
魅的头发?童舟猛然想起那些尸体被割掉的头发,也明白了狄弦猜测的指向。也就是说,没有人单纯为了屠灭魅族而制造那些凶案,割掉头皮也不是为了象征意义。
这一切的实质是,有人在收集魅的头发。
“巧的是,最近几个月来,黑市里的确有人做这种收购,开价还很高,”兰姐说,“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试图用人类的头发冒充魅的头发,但对方全都辨别出来了,还给造假的人留下了一些纪念,比如挖掉眼睛割掉鼻子什么的。”
童舟身上一寒,兰姐接着说:“后来就没人敢造假了,虽然魅很难辨认,但还是有些人想办法弄到了魅的头发。你得知道,作为一个魅,我不能对此坐视不管,所以我也做了一些小调查,但随后我发现,不投入大量的精力根本无法追查下去。真正的买家一直隐藏得很深,所有货物都会经过好几道手续才会到达他手里。”
“狄弦有没有猜到点什么?”童舟又问,“为什么有人需要魅的头发?”
“他显然猜到了,但坚决不肯说,”兰姐叹了口气,“那就是狄弦,如果他不想说,谁也没法从他嘴里撬出话来。不过我倒是碰巧知道他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哪儿?”童舟赶紧问。
兰姐的脸上有些疑惑:“他向我打听,这座城里有没有什么羽人聚居的地方,这和魅的头发什么的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我也不必派人跟踪,因为这座城里遍布我的眼线,就在他离开泉明港的时候,我也打探到了消息。他去羽人聚居的地方,找到一家澜州羽人在这里开设的商铺,和他们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一起离开了。羽人们说,他们所乘坐的那辆马车是去往澜州喀迪库城邦的。”
童舟忽然想到点什么:“那户羽人是不是姓天。”
“你怎么知道?”兰姐大为惊奇。
好吧,现在把所有线索放到一起,虽然少得可怜,说白了只有两条:有人在收集魅族的头发;此事和被童舟乒乒乓乓揍过一顿的澜州天氏羽人家族有关。
童舟在颠簸的船舱里扶着额头,觉得自己的脑子果然是不大够用。她可以轻松打倒十多条彪形大汉,却难以揣摩狄弦的心思。但现在,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用脑。
这件事情的疑点在于,狄弦的反应太迅速了。往常他调查任何事件,都会花费很多精力,搜集到很多证据,而这一次,简单到只有几个步骤:他见到了失去头发的魅的尸体;他向狼主了解了凶手的一些信息;他确认了黑市上有人求购魅的头发;他得出了结论,然后莫名其妙去了澜州。
狄弦再聪明也不是神,童舟坚信这一点,他如果能这么快得出结论,唯一的可能是:这件事他早就经历过,所以才会那么敏感,那么谨慎。
可是这和澜州天氏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到销金谷找狄弦,是因为他们的法器被盗了。该法器的功用在于,可以令数丈内的秘术完全失效……
秘术!童舟又想到了点什么。狼主那天夜里对狄弦描述过凶手的秘术,能让雪变成黑色,并借此杀人。狄弦当时的脸色一沉,显然是这种奇特的秘术又让他想到了什么。秘术、法器、魅的头发,这些交织在一起,总得有点解释。
在脑袋疼得炸开之前,童舟所搭乘的商船从泉明港来到了澜州,下船就踏入了澜州北部的擎梁半岛。这是羽族在东陆最大的据点,拥有两个实力足以媲美宁州城邦的大型城邦,喀迪库城邦就是其中之一。此时人族和羽族绵延数十里的小规模战争已经结束了很久,但双方的警惕心仍在,童舟不得不雇了羽族的车夫,然后一直躲在马车里进入到城邦首府宁远城,以免走在街上引来众多让人极不舒服的目光。
这是童舟第一次来到羽人的城市,那些巧夺天工的树屋让她即便躲在车里也忍不住看得十分好奇。她问车夫:“你们羽人开的客栈,能让人类住进去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们不嫌弃接待太冷的话。”羽人用生硬的东陆语回答。童舟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什么叫“接待太冷”:“没关系,能给个床铺就行了。”